王宇鵬
珍珍愛笑,是疼人的那種笑。似乎她到世間就是報恩的。她好像不知道哭,稻灣人從來沒見過珍珍哭過。她被外婆抱回臺廊的那一年,只半歲,是外婆用面水糊糊一勺一勺把她喂養(yǎng)成小丫頭的。這丫頭模樣親、耐看,銀杏圓眼清亮明澈,嘴巴乖巧。出門見人,先嗤啦一笑,明眸皓齒,伯呀娘呀哥呀姐呀親熱地問候著。稻灣人稀罕珍珍這娃。
珍珍自小缺人疼,少人愛,被外婆從蘇灣抱回稻灣,是想過繼給大舅仁強做養(yǎng)女的。大舅五十多歲,木訥老誠,一直沒成家。外婆擔心大舅孤獨終老,沒人養(yǎng)活,于是將外孫女從女兒家抱回來,好讓珍珍長大養(yǎng)活她大舅。小珍珍的命運就這樣被外婆和生母撥撩了。在那個從來不缺失親情的年月里,小珍珍卻像小草一樣要經(jīng)受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她的命運與八十多歲的外婆和六十多歲的大舅緊密地連結(jié)在一起。
外婆滿頭銀發(fā),微瞇的小眼睛光亮有神,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爬滿血絲和皺紋。只是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整日里奔忙不休,困苦的日子讓她的性情還像年輕時一樣的焦躁,時不時還能聽見她在臺廊厲聲喝斥珍珍的聲音:這么大的丫頭做啥沒長個眼色,毛手毛腳的能弄成啥。說珍珍心眼瓷實,沒個賬算,長大了咋給阿家過日子呀。事實上,只有八九歲的小珍珍卻要自己攢學費念書。她一放下書包,不是上山挖藥背柴,就是下地幫外婆收種莊稼,或是挎?zhèn)€草籠子去溝溝渠渠給豬打草。在那些艱苦的日子里,珍珍雖然不餓肚子,卻沒有錢花,更別說穿好看的衣服、吃什么好吃的。對她而言,只要少受些叱責,也算是享福啦。只是在困苦中長大的珍珍卻極為爭氣,時至隆冬,她手凍成了鱉娃娃,潰爛得已經(jīng)捉不住筆,但她仍然按時上學,認真學習,成績當然比同齡人都好。
九歲的珍珍和二舅家明明一起往臺廊抬水,明明年齡小、敦實些,走在前;珍珍冒梢些,抬在后。姊妹倆走在雪水泥濘的路上,前腳高后腳低、一腳陷泥一腳滑地將水桶抬上臺廊,一滿桶水撲撲淹淹到家就只剩半桶了。當然少不了瞇眼笑著的外婆露出豁齒窩著嘴嘟囔:“倆虼蚤抬個甕,還嫌虼蚤不中用?!闭湔渥孕∩碜庸侨?,她被頑皮的男孩子欺負的時候,遇上干活的嬸娘,嬸娘會放下手里的活計呵斥那幫小頑皮:咋不嫌娃可憐,要好好跟珍珍娃耍!珍珍懂得自我保護,見著稻灣人就笑著親昵地稱呼輩分問候。稻灣的叔伯嬸娘們稀罕珍珍娃,見她順眼和氣又懂事,順手給些水果呀啥的,珍珍極自尊,推辭著不要。這小丫頭越發(fā)鐘人稀罕。
臺廊老屋從曾祖父到現(xiàn)在已住了四輩人。椽子好多已經(jīng)孽朽不堪,老屋實在沒法住人。霪雨綿綿的日子里,屋頂四處漏著雨水,婆(外婆)就和孫孫們搬來盆盆罐罐日日夜夜滴著雨漏。這樣的日子也最讓珍珍懷念:一家人可以溫馨地坐在溫暖的土炕上,看著門前山峰霧起霧散。清新蒼翠的稻灣山埡氣象萬千,讓珍珍浮想聯(lián)翩。珍珍想著山外面的世界,心里永遠擱著婆。她疼著婆,婆依著她。珍珍把婆逗惹地將自己罵舒服了,她就死活纏著婆講那百聽不厭的《狼外婆》的故事。珍珍沉浸在故事里,屋漏滴答滴答濺入水罐,聲音清妙純凈,沉靜美好。珍珍便伴隨著更漏一樣的滴答聲在黃昏溫熱的土炕上酣然入夢了。
二叔(舅)增強成了家。一大家子人,張嘴要吃,要花銷,二叔負擔實在太重了。困苦艱難的日子就象灌了鉛似地邁不開腿。嬸娘(舅媽)實在熬不下去了,她就帶著小妹歡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二叔獨自支撐門戶,他和大伯(舅)沒黑沒白地去三四十里以外的深山老林里伐木、掮椽,成年累月地用架子車拉椽到大荊集上去賣。他們?nèi)缗qR一樣艱辛地勞動卻還是未能改變一家人困窘的狀態(tài)。要強的二叔不得不去銅川煤礦下苦力掙賣命錢。好歹二叔從瓦斯礦難中揀回了一條命。幾年時間,爭強好勝的二叔終于在公路邊蓋起了一磚到頂一院子新房。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讓二叔在稻灣也可以揚眉吐氣。二叔將一家老老小小由臺廊老家遷居到公路邊的新房里去。在稻灣小小的山窩窩里,二叔自尊心很強,硬是憑著一身好苦改善了一家人的生活條件。珍珍也終于融入了二叔建設(shè)的大家庭之中。
有了二叔(舅)的支持和照顧,珍珍就能夠和其他姊妹一道順利地完成初中學業(yè)。珍珍長大了,她和明明、敏敏情同手足,姊妹們相互支撐著一塊長大。他們一起上學,放了學還要幫著大人干農(nóng)活、放羊、喂豬?;氐郊冶阋豢滩煌5刈鲲垺⑾匆?、整理屋子。春風蕩漾的日子里,白亮亮的陽光明凈澄澈。長大了的珍珍讓大伯坐著靠背椅,她像個魔術(shù)師,任那溫潤的水珠在水盆里濺起朵朵水花。和煦的陽光下,珍珍用纖細的手指撩起清亮的水花,潔凈的水花在珍珍溫柔的手指和大伯頭發(fā)間雀躍,水花又在大伯頭發(fā)間變化出奇妙的泡泡,在春風微熏的陽光下飛飏。此時的大伯溫順得像個孩子。珍珍給大伯洗完頭,又給他披上了素潔的圍布。珍珍三根纖細的手指有節(jié)律地捏動著推子,推子“嚓嚓嚓”在大伯頭上來回移動。大伯的白發(fā)猶如雪花般紛紛飄落。他沉醉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金燦燦的麥浪里,光著脊背的他,揮揮汗如雨地搶收麥子?!班赅赅辍钡你y鐮割麥聲讓他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坐著椅子的大伯是那樣的寧靜,神態(tài)是那樣的安祥。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孩子般天真迷醉的光芒。這也許是大伯今輩子最愜意最享受的幸福時光。
珍珍長大了,有心事了。她變得沉靜而不愛說話,曾經(jīng)燦爛如花的臉上失去了往日歡愉的神采。她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肅穆。初中畢業(yè)的珍珍讓人感覺她突然變成了一個老成持重的大人了。這個家沉寂得沒有半點歡聲笑語。珍珍讓這苦日子熬煎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常常一個人發(fā)呆,也常常在深夜的被窩里啜泣。窮則思變。只有她和敏敏姐在一起的時候,她才以深沉的語調(diào)對敏敏姐說:“二媽不要咱們了,她走了!婆也老啦,實實在在干不動活了。大伯越來越瓷笨了。二爸下煤窯又落了一身的病。明明還要考學上學。如果我們再撐不起這個家,你說這個家還能指望誰?”敏敏寡言少語,但她和珍珍一樣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也陷入了極度焦慮之中。她看著妹妹腫脹通紅的眼睛,點了點頭深切地說:“咱姐妹倆也該自立自強了!”
姊妹倆一起上山挖藥、摘連翹,到向陽坡樹蔭里撿蟬蛻,去黑土洼揭了石塊逮蝎子。一個暑假她姊妹倆給自己攢足了路費。她倆配合著說服了婆和二叔,決心走出稻灣去闖世界,好掙錢養(yǎng)活這個家。珍珍暗下決心:等自己有了本事,攢足了錢,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她一定會好好養(yǎng)活婆和大伯,好好孝順二爸。
安頓好一家人。立秋,姐妹倆噙著淚水踏上東去的列車。她倆來到東莞的那一年,敏敏剛滿十八歲,珍珍比敏敏生月小一點點。姐妹倆找到在東莞打工的表姐安頓下來,然后去找工作。她倆面對眼前新異的花花的世界,感覺來自稻灣小山村的自己竟是如此渺小卑微,如此可憐無助。喧囂的東莞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她倆突然覺得這個陌生的世界讓自己迷亂。霓虹初上,喧囂的東莞似乎有著宣泄不完的激情和活力:KTV迪吧靡靡之音歇斯底里、攪擾人心;酒吧咖啡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歌舞廳勁男辣女勾肩搭背、搖頭晃腦;桑拿房燈光迷離,熱氣騰騰;足療店里衣著鮮亮華美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疱伒?、燒烤攤前紋身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們赤著膀子吆五喝六,大快朵頤。珍珍和敏敏觀察了許久,她倆最終還是決定快速逃離這些地方,姐妹倆覺得這樣的世界不屬于她倆。敏敏驚恐地發(fā)著顫音試探地問:“珍珍,你怕不?”珍珍抿抿嘴一字一頓地高聲說:“咱走得端、行得正,憑著雙手吃飯,有啥好怕的!”她又極為警惕地補充道,“這些地方即使金山銀山我們都不能去。我們稻灣娃,就是要活得硬氣、決不跪著看人臉色掙錢。我們永遠不能背叛自己?!彼齻z衣著土氣,從那些散發(fā)著刺鼻香水味衣著暴露的女郎們身邊擦肩而過。珍珍倒覺得她姐妹倆才是這個世上心靈強大的人。她堅定地說:“今輩子我們就是要干干凈凈的勞動。無論生活多么艱辛,我們都要自尊自強,即使再累,我們都要咬緊牙關(guān)挺下去?!?/p>
姊妹倆跑了半個東莞城去應(yīng)聘。蒼天不負有心人,她倆很快便在厚街迪樂鞋業(yè)招聘入職。姐妹倆認真完成三天的崗前培訓,便直接上了生產(chǎn)流水線。珍珍被分配在針車車間。珍珍在帶班組長的引薦下拜了師傅。師傅已在東莞落戶。她姓張,三十四歲,洛南人,為人厚道坦率,和珍珍很是投緣。師傅告訴珍珍: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在工作生活中有啥困難要及時說。師傅指導珍珍復琢磨針車流程標準,告誡珍珍每次工作前都要按照車間指令認真核對車針規(guī)格和圖樣標準,試車沒問題后才能上機做工。珍珍十分謹慎小心地對鞋幫進行拼縫、接合,細心地將內(nèi)里貼合平整緊實,悉心地對鞋樣進行修邊打磨。偶爾遇到跳針問題她會虛心地向師傅請教,分析操作失誤的原因,反思自己操作過程中的手法失誤,將問題列了清單,及時認真地逐個糾正。珍珍心靈手巧,每道工序都嚴格按照工藝標準和針車流程細致做好。三五天之后,她便能規(guī)范自如地操作機器了。機器是冰冷的,但珍珍的心是火熱的。她對這份工作充滿熱忱,她思考著機器操作原理和規(guī)程,將每一步動作與機器運行和諧融合。一段時間后,熟能生巧,珍珍的針腳流暢完美,達到了人機合一的最佳狀態(tài)。這樣工作效率自然提高了。
每年秋季是公司訂單任務(wù)最重、公司工作最繁忙的時候。公司要求機器日夜連軸轉(zhuǎn),工人晝夜三班輪換。珍珍很珍惜入職機會。她自主加班。別人干八個小時都累得媽呀大呀地聲喚,珍珍每天堅持上十二個小時的班。珍珍一坐到機器前,都會想起她給婆打電話時婆反復嘮叨的話:“我的瓜蛋蛋,人活臉,樹活皮。人臉都是自個掙的!”珍珍很珍惜也很享受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因為是計件工資,珍珍一月下來掙的錢總要比別人多一半。珍珍以一顆誠心待人,她謙遜熱誠,總是擔心虧欠了別人。因此與各位工友關(guān)系都特別融洽。車間主任巡班時,常常對珍珍肯定鼓勵。年底召開業(yè)績表彰大會,珍珍被針車車間評為“最受歡迎的員工”。當工會主席將榮譽證、獎杯和一千元獎勵金頒發(fā)給她時,珍珍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流下了滾燙的熱淚。這算是東莞這座城市饋贈給她的最珍貴“成人禮”。十八歲的珍珍終于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這個讓她贏得生存尊嚴的大城市。盡管路人腳步匆匆,沒人正眼瞧她一眼,但珍珍總覺得這個世界都對著她笑著。倔強的珍珍———她的天空終于變成蔚藍色,她不再是那個目光憂郁的小女孩,她脫胎換骨變成了自信美麗的藍領(lǐng)工人。從這時起,她要做自己心中的王。她清楚自己來這個城市是為了什么,她更明白:自己總是要有滋有味地活在人世上。只有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幸福,才是屬于自己真正的幸福,生活才能饋贈給自己最甜美最豐碩的果實。珍珍一直在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她的確做到了。
歲月之河波瀾不驚。每一個平凡的勞動者,生活饋贈他希望的同時也給了他磨難。正當珍珍發(fā)憤編織自己幸福夢想的時候,家里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擾亂了她平靜的生活。電話是明明弟打來的,說是二爸給鄰居伯伯幫忙上樹打核桃不小心從樹上跌了下來,二爸已被送到醫(yī)院。嚇得珍珍趕緊叫了敏敏姐,她倆一同向老板申述了離職理由,在財務(wù)處結(jié)完賬,訂好了當晚的機票直接飛往西安。第二天中午,姊妹倆趕到商洛醫(yī)院。二爸已經(jīng)醒來了,做完手術(shù)的他氣息微弱,流著淚示意倆孩子坐在病榻邊。鄰居伯伯向珍珍姊妹倆說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并表示醫(yī)院的一切花銷由他全部承擔,讓娃們放心。珍珍對鄰居伯伯說:“二爸醒來就好。我們同宗同族親如一家人,平時叔伯之間少不了互相幫襯。二爸好心幫忙卻出了這檔子事,又讓伯伯花了這么多錢,這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等到二爸身體恢復了,就啥事都沒有了。我們姊妹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會因這事傷了一大家子的和氣?!闭湔渥屆裘艚慊厝フ湛雌藕痛蟛K龑︵従硬f:“這么多人在醫(yī)院里耗著無益,大家還是安心回去,這兒有啥事我會打電話的。這兒由我來照看我二爸?!编従硬o醫(yī)院再預交了些費用就和敏敏一塊趕回了家。
珍珍按照醫(yī)囑悉心照料二爸。一日三餐她都耐心詢問,遵照醫(yī)囑想著法子給二爸補充營養(yǎng)。二爸大小便不方便下床,珍珍就幫助二爸翻身,并給二爸接溺、擦洗身子。二十多天里,珍珍爬在病床前隨時聽從二爸召喚,積極配合醫(yī)院做各項檢查,協(xié)助護士堅持給二叔做康復理療。珍珍任勞任怨一直守在二爸身邊,二爸身體慢慢恢復。二爸流著淚說:“叔栽了個大跟頭,世上的事也徹底給我栽明白了,人這一輩子,人情比啥都重要。我娃會疼人,又乖又懂事,叔又苦累我娃了!”珍珍抽了濕巾紙遞給二爸說:“世上養(yǎng)育之恩大似天。沒有二爸,誰給我們遮風擋雨,又有誰供養(yǎng)我念書上學?你為一家人里里外外操勞。我沒多大能耐,能守在二爸的膝下盡一點孝心,這也是我的造化!”二爸看著珍珍動情說:“我沒想到我娃能長出息。我更沒想到我娃這樣認親!”珍珍剝了個香蕉遞給二爸說:“二爸說的啥話嘛!和您吃的苦相比,我們這才叫享福呢。咱家是窮,雖沒權(quán)沒勢沒錢,但一家子人都能吃苦,一家人親熱和氣,我們到阿達都能活得硬氣有力量!”
二爸出院后,珍珍和敏敏輪流經(jīng)管二爸過了百天。等到二爸能丟開拐杖,她倆才商量去西安打工。珍珍對敏敏說:“咱倆再也不敢跑遠了,離家近些,也好照看這個家?!?/p>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純真善良的珍珍,回到州城的頭一年,應(yīng)聘到了一家保安公司。端莊美麗的她穿上保安服尤其顯得英姿颯爽、自信陽光。工資雖然比較低些,但福利保障相對比較好,工作也穩(wěn)定。為了照顧家人,她也只能努力地說服自己留下來。珍珍和姐姐工作穩(wěn)定下來后,她倆商量著將明明轉(zhuǎn)到州城上學,從根本上改變一家人的命運。姊妹倆共同為明明學習生活提供保障。苦是苦些,花銷雖大些,多虧姐妹倆在東莞攢了些錢。就是在這個保安公司,珍珍遇到了自己心儀的人。小伙子是柞水人,長得清新帥氣,身材勻稱,顯得干練精神。他經(jīng)常跟老板跑外勤,眼色活,還能說會道。他主動接近珍珍。單純的珍珍見著小伙第一眼便怦然心動。他倆一見鐘情。敏敏姐已成了家,珍珍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給自個有個交代。珍珍說,可能自己小時候沒有父母引導,心靈缺乏安全感,加之情感劇追多了,往往以幻想代替現(xiàn)實思辨,對于這種清新帥氣的男子,自己一旦陷入感性的漩渦,任何人的好言相勸她都聽不進去。敏敏姐提醒她頭腦要清醒冷靜理性,她認為一個男子年紀輕輕的還在做保安,多半是缺乏進取心。凡油腔滑調(diào)討好女孩的男子多半靠不住,處對象重要的是多多了解。但癡情自信的珍珍說那段時間她真是昏過了頭,心里只想著跟那男娃好好過一輩子。珍珍說她就是那種十分感性又重情重義的傻女子,到頭來傷害的只能是自己。她瞞著家人,生完孩子后,和那男子才一塊回去認親。男子家在一個荒僻的深山老林,公共汽車沿著陡峭蜿蜒的公路盤旋顛簸,珍珍暈車吐了一路,襁褓中的孩子又哭又鬧。珍珍心煩意亂,但她想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她就一定會咬牙堅持。她只相信人只要有志氣,有一雙勤勞的手,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但當她一腳踏進男子的家門,她才真正跌入到殘酷的現(xiàn)實當中。她的心真的冷到冰點。男子父母對珍珍極為冷淡,甚至沒給她基本的尊重。一大家生活開銷都在吃珍珍的老本。珍珍主動承擔起繁重的體力勞動,即便如此,也未能換回他們一家人對她的絲毫尊重。珍珍真沒想到自己被孤立到這種地步。她徹底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但為了孩子她還是任勞任怨,忍氣吞聲。她的善良,她的真誠付出并沒有得到男子一家人應(yīng)有的理解。珍珍說,這是她人生最大的失敗。多半年光景,她都在以淚洗面。無奈的珍珍逐漸覺醒:一個女人要受到這個世界的尊重,必須保持獨立的人格和精神的自由。要有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要勇于捍衛(wèi)自我尊嚴。珍珍后來才明白:那男子先前在家時父母就給他訂了一門親。為了逃婚,他才跑到西安當保安的。他是一個極不負責任的人,他們相處那么長時間,男子一直欺騙她。珍珍氣得用手打自己的臉,罵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珍珍又想起婆的話:我的瓜蛋蛋,人的臉是自個掙的!珍珍想著自己身上的更大的責任:自己混得如此狼狽,還怎么養(yǎng)活婆和大伯?她必須回頭是岸,必須活出自己。珍珍主動提出離婚。男子耍賴不離,他的家人更是提出苛刻條件,堅決要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珍珍看著襁褓中哭鬧的孩子,她心如刀絞。娃是她心頭掉下的肉呀,她怎么能狠心把娃丟給這個不負責任的家庭。但她想到婆,想到大伯無人照看。她更是自責,更是悲痛欲絕。珍珍說,為了擺脫這段夢魘般的婚姻,她必須忍疼割愛,走出這個自己一手造就的牢籠。她說她今生她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這個孩子,她發(fā)誓來世做牛做馬來補償孩子。
珍珍終于走出陰霾,她開啟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珍珍重返城市,為了擺脫這一段失敗的戀情,她連續(xù)換了三份工作,最后在遠離城市的“珍愛山莊”當服務(wù)員。老板是旬邑人,曾經(jīng)跑遍州城周邊,看重了這個幽美寧靜的地方辦起個農(nóng)家樂。他親自掌勺,生意也因為珍珍的到來更加紅紅火火。珍珍說,不知為什么,當看到“珍愛”二字,直覺告訴她,這里就是她今輩子應(yīng)該落腳的好地方。山莊遠離塵世喧囂,山環(huán)水抱,籬園里滿是茄子豆角西紅柿南瓜。山莊的西邊引流終南山泉水開鑿的半畝方塘。正值盛夏,蓮葉田田,菡菡清香四溢,魚戲蓮葉之間。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珍珍積極轉(zhuǎn)變角色,她挽著油黑烏亮的發(fā)髻,青春蒸騰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她身著淡藍色碎花捻襟上衣,翠綠色緊身綢緞褲讓她在青山綠水間更顯得婀娜多姿。她一邊摘菜一邊學唱著陜南民歌小調(diào)?;蠲撁撘晃魂兡咸飯@淳樸姑娘乘風而歸。珍珍以甜美的普通話引導顧客游山玩水、摘菜擇菜,讓他們沉浸式體驗農(nóng)家田園生活。她手提彈簧稱,為游客稱釣上來的青魚、草魚、鰱魚,按質(zhì)論價,交給后廚做菜做湯。多少回頭客說他們厭倦了喧囂的快節(jié)奏的城市生活,來終南山不只是體驗農(nóng)家田園生活,吃一口地地道道的陜南風味,猶為重要的還是想聽聽珍珍天然本色的陜南小調(diào),來看看珍珍清水芙蓉般的淳樸清新的面容。他們說老板娘讓他們害了相思病。這更讓珍珍羞澀緋紅的臉更像初出水的芙蓉那樣嬌羞而矜持。老板是個暖男,他幽默風趣又有責任心也極會疼人。表面憨厚老實,心腸卻極好,心思也極為縝密。珍愛山莊的石泉烤魚、蘭嵐鴨子雞、白河豬頭肉、寧陜炒臘肉堪稱一絕。不少顧客慕名而來?!罢鋹凵角f”給顧客的是一份安康漢子對飲食文化的承諾,更是一份來自商洛姑娘的真誠服務(wù)的信諾。珍愛山莊不僅自然風光秀美,更是城市人精神靈魂的詩意棲居之地。
珍珍也正是在這里找到她的真愛。珍珍說她是二婚;小伙說,他愛的是珍珍。珍珍說自己是孤苦的山里娃;小伙說我就是您的靠山。珍珍說我還要養(yǎng)活我婆我大伯,小伙說養(yǎng)咱婆咱伯是天經(jīng)地義。小伙說愛您咱就風雨同舟,珍珍說愛你我倆患難與共。他們就這樣把心交給對方,讓兩個人的世界變成了同一個世界。因為有了第一次婚姻失敗,珍珍心里的疙瘩一直解不開。她說,咱一塊去敬菩薩許愿起誓。他們便開車去了興福寺,興福寺又是人間第一美食廟宇。一對情侶雙手合十,虔誠拜佛起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一生一世不變心。小伙咬破手指,珍珍咬破手指,他們血脈交融在一起,從此一對夫妻恩恩愛愛到天荒地老。
樹欲靜而風不止,人有情而親不待。珍珍的幸福日子剛剛敲開了門。正當她與丈夫商量著把婆與大伯接到西安來享享清福。一個晴天霹靂,讓她遺恨終生。婆去世了。婆是稻灣的老壽星,是袁世凱稱帝那年(丙辰年)出生的人。十六歲的婆從江山猴神廟嫁到臺廊沒落的秀才家已經(jīng)歷經(jīng)六輩人了。磨難的歲月讓她剛強一生。直到去世,婆都沒享過一天清福。正當敏敏、明明、珍珍的幸福日子來臨,姊妹們想著讓婆享享清福的時候,婆卻走了,把無盡的遺憾留給她的孫孫們。姊妹一塊回了家,協(xié)同鄉(xiāng)親們給婆料理完后事。珍珍執(zhí)意要接仁強大伯去西安新家。無論珍珍怎么勸說,大伯就是不悅意去。全家人一致認為大伯老了,耳聾眼花腿腳瓷笨,若帶他到大都市,大伯東南西北都分辨不清,生活更是難以自理,人們擔心他走失或發(fā)生意外。后來還是珍珍的生身父母出面解決問題。他們認為半歲的珍珍被老人家從蘇灣抱回臺廊,讓夫妻倆感覺虧欠珍珍一生。如今珍珍的好日子剛剛起步,還是讓娃靈靈干干地去創(chuàng)業(yè)。仁強大哥的養(yǎng)老義務(wù),還是由他們替珍珍承擔。為了信守承諾,珍珍和明明請來六七位德高望重的稻灣人共同商議王仁強的生養(yǎng)死葬事宜。書面協(xié)議明確了三方的責任、權(quán)利和義務(wù),當事人在協(xié)議上簽字按了手印?,F(xiàn)場的人都很感動,為珍珍,為珍珍的生身父母,更是為明禮誠信的稻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