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劍
有七弦琴上泠泠輕響一般的風(fēng)。
我騎著共享單車穿過隱于星藍夜色的北寺塔,姑蘇夜的燈光,柔和、闌珊,清涼中透著流光。
在平門古城墻和柳樹搖擺的動靜空間,正好可以捕捉到對岸蘇州火車站的門頭。護城河的流水,本可以和月色兩相和,可惜是個陰天。有風(fēng)的參與,兩岸的建筑和燈光,在水里微微蕩漾。在那里遐思片刻,仿佛有伍子胥、吳伯他們走出姑蘇的畫卷。
平門城墻南側(cè)有一個咖啡色導(dǎo)向牌子:左轉(zhuǎn)350 米,唐寅故居文化區(qū)。已是夜里九點,我愿意趟一下這條路上的美好。我騎著單車,兩腳點地回望一下剛才的來路。想象一下唐寅的時代,那時還沒有蘇州站。護城河的北面,是蘇州的北大門,那寬闊處,或許是廣袤的田野,或許是小橋流水。明時,護城河外的人們可否認識唐寅?
自春秋以來,幾經(jīng)戰(zhàn)火,平門反反復(fù)復(fù)修葺,城墻上那時掛著的大燈籠,是否照過唐寅回家的路,照過他少年得志的意氣風(fēng)發(fā),中年的落拓不羈?一個悲情的才子,我想象他騎過馬,想象他坐過轎子,想象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樣。
向著故居的那條路不寬,暖色調(diào)的路燈,橘黃的光影,映了一路上的白色墻壁。唐寅喜歡喝酒,我無意中將他聯(lián)系了琴曲《酒狂》,醉酒的癲狂和酣態(tài),表達著孤獨蕭索之情。那多層次的旋律,罕見的節(jié)奏和大量的疊句,仿佛一首《桃花庵》。
周圍寂寂。一路上見得最多的是蘇式住宅,門廳氣派,攀附其上的藤蔓和綠植在外墻上相映,仿佛冊頁里的一幀。門緊鎖,我只能在外圍看看。富庶江南,寸金寸土,但在歷史文化上,他們舍得投入,唐寅后代的鄰居們是大度的,在拆遷改造搬遷中,為了江南這個文脈,他們做了無怨無悔的讓步和犧牲。
天空有云游走,一場秋雨仿佛就要來臨。我加快了車速。忽然間醒悟,已然錯過了唐寅故居。因為要避開一場雨,我沒有選擇退過去重新尋找。我安慰自己,這樣的閑逛,不著邊際也行。
“姑蘇的夜,桃花塢的桃花很久沒開了,唐伯虎鄰居家的窗格,落下青磚伴瓦漆的投影。”我寫在手機備忘錄里。
進入一個胡同,長長的巷子,幽深,窄長,典型的江南風(fēng),兩邊墻邊斑駁,電線在夜空里連著家家戶戶,秋蟲在墻角唧唧。對面電瓶車過來,過道狹小,我側(cè)過,避讓了一下。無意間還闖入了一個庭院,院子里堆滿了酒缸,那酒可是唐寅喜歡的啊。
在小橋的中間遠望,焦點的透視,兩岸燈影搖曳,河水清澈。過橋,我選擇了一邊的河堤,下去有個坡度,靠近路邊的小樓側(cè)面,上面有江南水墨的繪畫,豎排書法:“下塘花巷”。樹影婆娑倒映在墻上,車輪在石板路上滑出“滋滋滋”的聲響。小樓高低錯落有致。即使很小的店面,它們也用了一塊很文藝的牌匾掛在門頭。仿佛經(jīng)歷風(fēng)雨磨礪,歷史的痕跡依然。軒窗開著,深巷買花的,還有賣糕的……都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們應(yīng)該都熟悉那位寫過:“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吳門四家”“吳中四才子”的唐寅吧。
進入大路,身邊又是流光溢彩,這黃昏,我好像什么地方都沒去,又好像穿越了水墨,沾染了一身吳風(fēng)。
也許是像唐寅所說的“盡借籬落看秋風(fēng)”。
我進入的劉神浜村,在山路的南側(cè),民居背向山路,后院連接著連綿的草本植物,汽車呼嘯而過,他們的后窗飛速掠過一些投影,若是天氣好一點,天光云影和山上疊翠,仿佛畫在了他們的北窗和墻壁。山路向南有許多向著村莊的口子,灰白的水泥路面斜斜地繞進村莊。
向下的水泥路窄了點,會車有些難度,因此,很少有外界的車輛駛進村莊調(diào)頭,一些游客的車輛會借水泥坡度的一角,停在他們后院云杉或松針樹下。松間開一徑,秋草自相依。村莊和外界仿佛墨守成規(guī)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
從太倉沙溪古鎮(zhèn)折向常熟虞山,小雨淅淅瀝瀝跟了一路。而此時虞山南麓的劉神浜村斜著的水泥路面和天空一樣高遠,清澄的灰白互為映照。
順坡向下,仿佛尋找熟悉的夢境或鄉(xiāng)愁。
房子多為灰白的蘇南建筑,也有零星紅色鋼磚貼著的小樓,均為獨門獨院,漫野四溢的秋色在鄉(xiāng)村的周圍匍匐著,氤氳著。兩個孩童在水泥路上踩著滑板車嬉戲追逐,一只小泰迪在后面急速奔著。除此之外,很少見到村人。估計外出打工或去山里忙去了。回頭聽馬路上的車輛聲依稀渺茫。前幾年我到過一次虞山,看到過茶農(nóng)在山間修剪茶葉,金黃的光芒落滿了山間。
正想著“浜”的解釋為小河溝的意思,正好聽見了前面河流里“突突”而過的船聲,仿佛午后定時的鐘聲一樣,回蕩在村里。閑散的風(fēng)穿梭著。云杉、刺槐樹葉之間清脆的撞擊聲隨之濺起。庭院內(nèi)。美人蕉、雞冠花、小野菊……色澤點綴,圍墻外的一叢叢綠草中,幾朵紫色的小花星點盛開。山菊花燦燦灼灼地爭艷怒放,籬笆墻爬滿悠長的紫青。人間十月芳菲未盡,金色的桂花正一簇簇地開著,一股股的濃香,隨枝葉探出圍墻。
山村安詳靜臥在一片翠綠中。被一棵楊梅吸引了去,綠、茂盛,蓬蓬松松,水滴狀的葉子層層疊疊,反射著秋光。地面還專門砌了一圈水泥屏障作為保護,水泥圈子里面沒有一棵雜草,也許主人深諳“初凝一顆值千金”的佳句。讓楊梅有了待字閨中的傲嬌。院墻外還建了個防腐木廊檐,經(jīng)過這個廊檐可以進入他家庭院,紫色的藤蔓垂掛頂上。他家墻角周圍種滿了花花草草。一些名貴的樹木還用了褐色防腐木框包裹了起來,像城市的街心公園一般。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他家的東墻上藍色門牌號:劉神浜村41 號。
嵐風(fēng)帶著輕薄的涼意,舒緩地吹過安寧的村莊。進入另一條斜著的水泥路準(zhǔn)備回去的時候,一個院子的轉(zhuǎn)角特別引人注目,在綠植和菜畦中,周圍用石塊圈了起來,那些石塊布置得別具匠心,富有色彩的不規(guī)則石頭和水泥混合,組成了矮矮的籬,菜園中間布置了石凳和石桌。菜畦之間用了竹籬笆分割。菜畦里一塊木牌上寫著:“村一事一議點”??梢韵胂笏麄冏趹敉獠菽局虚g的石凳上,月色朗照,路燈蜿蜒而敞亮,討論村里民生,遠山蒼翠疊翠,多么浪漫的坦蕩。誰與同坐?清風(fēng)明月,我。
出水泥路回到虞山南路。又收獲兩得。憑吊了江南名士錢謙益和柳如是墓。虞山聲名在外,在外提到的錢謙益和柳如是的時候,都為虞山南麓,很少有人說劉神浜村口。
回來后我還特意查詢了百度。竟然查不到劉神浜村的只字片言,貌似我進了桃花源記?難道她真是小隱隱于野嗎?
我曬出九宮格的時候,很多都問我這是哪里。我說這是你們都去過的虞山啊。
虞山有十八景呢,誰會在意山腳另一邊的劉神浜村呢,不被驚擾的劉神浜已然成了獨有的一種安靜和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