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良
(商務(wù)印書館 出版中心,北京 100710)
蒲松齡(1640—1715),山東淄川人,所著白話作品《聊齋俚曲集》與《日用俗字》①文中蒲松齡著《聊齋俚曲集》《日用俗字》原文皆出自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中華書局1962 年版。中有幾例“尖團相混”現(xiàn)象,張樹錚認為是“尖團合流”(讀為?i-?hi?i-)。[1]69-72本文則認為這種“尖團相混”現(xiàn)象,是由于部分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造成的(讀為?i-?hi-si-),與膠東地區(qū)一些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的白讀現(xiàn)象一致。本文依次對這幾例“尖團相混”現(xiàn)象進行辨析,并就此問題與張樹錚先生商榷。
蒲松齡白話作品中“尖團相混”現(xiàn)象較多,其中“翻交(纟焦)”“踐腳”“螀”的記錄,可以認為是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造成的,其他現(xiàn)象還有待進一步論證。
《聊齋俚曲集·禳妒咒》第二回:“(江城說)來來,我正等著你翻交哩……(江城說)咱且坐坐翻個交,看我翻個老牛槽?!薄度沼盟鬃帧げ每p章》:“剩下兩根還要使,兒女偷去又翻纟焦?!?/p>
“翻交”即“一種翻繩游戲”,《日用俗字·裁縫章》中記作“翻纟焦”。但“交”(效開二平肴見),“纟焦”(《集韻》茲消切,效開三平宵精),精見有別。張樹錚認為“交”和“纟焦”是“同音的關(guān)系”,并進一步認為這是“尖團合流”(讀為 ?i-?hi?i-)。[1]70本文認同張樹錚先生“交”“纟焦”同音這一觀點,但并不認為這一現(xiàn)象反映的是“尖團合流”(讀為 ?i-?hi-?i-),“交”“纟焦”同音的本質(zhì)應(yīng)是“交”字讀入精組細音。
蒲松齡《日用俗字·裁縫章》將“交”正字為“纟焦”,但本字是否真為“纟焦”呢?張樹錚認為:“‘纟焦’的本義是‘布屬’(《集韻》),與表示‘繩、條’之義的‘交’(翻交即翻繩)并不很貼切。這使本文推測,蒲氏可能更看重的是同音以及字形的部首或偏旁?!保?]70所以,依據(jù)張樹錚先生看法,蒲松齡正字的“纟焦”并不一定是本字,本文認同這一看法。
在其他北方方言中,也有“翻繩游戲”的相關(guān)記錄,例如:河南商丘“翻交”[fan24?iau24][2]102、洛陽“撐交”[?h??33?i?33]“/操交”[?h?33?i?33][3]263;陜西合陽“翻交交”[f?24?i?o31?i?o0][4]213、吳堡“掏絞絞”[tho24?io24?io21][5]166、蒲城“翻交”[f?31-24?iau31][6]99。以上地區(qū)今音仍分尖團,“翻繩游戲”的詞匯記錄中多為“交”,且為見組細音讀法,可見“交”應(yīng)為本字。
在晉西南地區(qū)(中原官話汾河片),也有“翻繩游戲”的詞匯記錄,更可以肯定這一結(jié)論,例如:萬榮“翻交”[f51-24t?au51][7]270、河津“翻交”[f31-324t?au31][8]237、浮山“操□”[?hao42thiao42][9]109。且萬榮、河津都記錄“交”[t?au51]為“織土布時兩層經(jīng)線交叉的地方”[7]226;[8]229,這則可以說明“翻交”的構(gòu)詞理據(jù)。從語音上看,萬榮、河津地區(qū)的“交”讀為卷舌音,與知三章組同音,這是中原官話汾河片地區(qū)(萬榮、河津等地)部分見組細音字的白讀現(xiàn)象[10];[11]。而浮山地區(qū)讀音特殊,與“交”字對應(yīng)的音為[thiao42],聲母是透母,聲調(diào)為陰平,對比上文洛陽“操交”[?h?33?i?33]以及鄰近地區(qū)新絳“操交”[?hao53?iao53][12]641的相關(guān)記錄,本文認為“[thiao42]”的本字應(yīng)也為“交”,這符合中原官話汾河片地區(qū)(洪洞、浮山等地)見組細音字讀入端組細音的白讀現(xiàn)象[10]。而“交”今音聲母為送氣音,本文認為這是受前字“操”送氣讀音的同化作用影響而造成的。
“翻交”中“交”為本字,那么蒲松齡的這一正字改動,則顯得很有問題,本為見組,但正字卻用精組字,那么這一現(xiàn)象是“纟焦”字腭化造成的嗎?從目前證據(jù)來說,并非如此,因為清代同時期反映山東方言的韻書材料中并沒有尖團相混的現(xiàn)象[13]33,認為“纟焦”字腭化,證據(jù)不足。本文認為這一“尖團相混”現(xiàn)象是因為“交”字讀為精組細音造成的,并且榮成“交”[?iau42][14]、膠州“交~叉子:馬扎”[?iau213][15]22、蒼山“交喝~杯酒”[?i?213][16]194確有“交”字精組細音讀法的記錄,淄川鄰近膠東地區(qū),有此現(xiàn)象也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蒲松齡《日用俗字》中將“翻交”改為“翻纟焦”,反映的正是蒲松齡口語中“交”字讀入精組細音。
《日用俗字·石匠章》:“過門踐腳一方方?!?/p>
張樹錚認為“踐腳”為“屋墻的基礎(chǔ)部分,用磚石壘成,一般比上面的墻體略寬”。[1]795本文認為“踐腳”應(yīng)為“堿腳”?!肚搴涌h志·卷九》(1934):“堿腳,屋墻基曰堿腳,因地質(zhì)斥鹵,屋墻怕堿,筑墻者類以堿草隔之,故曰堿腳?!保?7]而“堿草”也有記錄,《青縣志·卷十》(1931):“草之屬曰葦……建屋又可作堿草,隔堿?!保?8]《夏津縣志·風(fēng)俗》:“土坯墻下有磚基稱‘堿腳’,堿腳上覆蘆葦,稱‘堿草’,以防上堿侵襲土坯。”[19]841沈興化記錄黃河三角洲地區(qū)有“堿腳”[?i?44-22?i?0],釋義為“房屋接地的墻腳,防水防鹽堿,土墻多用磚做墻腳,磚墻則多用青石”;“堿草”[?i?44-22?h?0],釋義為“磚砌墻腳與土坯之間鋪的一層麥秸”。[20]175此外,德州“堿腳墻的基礎(chǔ)部分,一般用磚或石頭砌成”[?i?55-213?i?0]、“底堿墻堿腳的下部”[ti55-42?i?55]、“堿草墻坯與墻堿腳間的防堿草”[?i?55-21?h?0][21]111,以及利津“堿草墻根腳與墻坯間的防堿草”[?i?55-212?h?0][22]87,都有相關(guān)記錄。
此外“堿”字在蒲松齡白話作品中還有其他字形的記錄?!度沼盟鬃帧な痴隆罚骸凹糇邮毤痈??!薄读凝S俚曲集·翻魘殃》第十一回:“姊妹三人使盡力量,掀了那石頭看了看,是一個大池,上頭使尖子石鋪了。”張樹錚認為“剪子石”同“尖子石。碎石”[1]794。劉中富、安志偉認為:
今費縣方言中“墻基”稱“踐腳”[?i?55-213?y?0]、“建墻基”稱“打踐腳”[ta55?i?55-213?y?0]或“打踐子”[ta55?i?55-213tθ?0][24]180,這與劉文所述一致。且“”,注音剪(山開三上狝精),“剪”“堿”同屬上聲。可見,“剪子石”“尖子石”應(yīng)為“堿子石”。
所以本文認為蒲松齡將“堿腳”記作“踐腳”,正是因為“堿”字在其口語中是精組細音讀法,與上述“交”字一致,也屬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現(xiàn)象。
《聊齋俚曲集·磨難曲》第二十八回:“三更里苦哀哉,疼又麻難顧追,十萬蛆螀這波羅蓋。”
張樹錚將“螀”解釋為“蛆蟲啃咬”,并注明“方言音上聲”。[1]797“螀”,本義為“寒蟬”,聲調(diào)為陰平。[29]3084所以此處蒲松齡所記的“螀”字應(yīng)并非本字。此字在《金瓶梅詞話》中也有記錄。《金瓶梅詞話》第八回:“那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情意,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匾擔(dān)大蛆口袋?!瘚D人道:‘賊負心的,匾擔(dān)大蛆口袋管你甚事?’”①[明]蘭陵笑笑生著《金瓶梅詞話》,明萬歷四十五年刻本。張鴻魁認為:“,jiǎnɡ,蛀蝕?!保?0]700與蒲松齡所記一致,可見此字在山東地區(qū)應(yīng)常見,如泗水“螀指糧食被蟲蛀”[?iɑ?44][31]76、無棣“螀螞蟻、蛆蟲等啃食食物”[?ia?55][32]201。張鴻魁從《金瓶梅詞話》的“”字構(gòu)形推論,認為此字應(yīng)屬見組細音字,并認為本字為“耩”(江開二上講見)[33],但未提供更多語音上的證據(jù)。本文認為張鴻魁先生的觀點是正確的,下為本文所提供的支持證據(jù)。
除山東地區(qū)外,此字在安徽地區(qū)也有記錄,如下:懷遠“□蟲蛀:麥子被蟲~了”[ka?212][34]62、肥東“□蛀噬:蟲子把這塊木板~壞了”[ka?212][35]、壽縣瓦東話“□用頭拱”[kɑ?24][36]、合肥“□蠕動:蛆往前~”[k213][37]118。今皖中仍有不少地區(qū)“古見曉組聲母開口二等字”的“白讀音仍保持古讀舌根音”。[38]92以上記錄例字的詞義與山東地區(qū)記錄一致,且聲調(diào)均為上聲,應(yīng)是同一個詞。而結(jié)合安徽地區(qū)的洪音記錄來看,此字應(yīng)屬“見母開口二等上聲字”,符合張鴻魁先生所說的“耩”為本字的推論。
而從詞義引申上來看,“耩”為本字也具有合理性,張鴻魁認為:“現(xiàn)代農(nóng)村播種叫‘耩’,無論是耕還是播種,都是把農(nóng)具‘鉆’進泥土里去。這和曲蟮的鉆土、螞蟻的食蟲有動作機制的相似性?!保?3]上文,安徽壽縣瓦東話“用頭拱”讀為“[kɑ?24]”,當(dāng)是“耩”字的引申義。并且“耩”作為一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用語,在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應(yīng)會高頻使用,這符合詞義引申的要求。
所以“耩”可以表示“蟲蛀”義,那么蒲松齡以“螀”來記錄則有一些問題。蒲松齡在《日用俗字·自序》中提到了他的注音原則:“其難識者,并用音切于大字之側(cè);若偏旁原系諧聲,例應(yīng)讀從半字,概無音切?!彪m然《聊齋俚曲集》與《日用俗字》的體例不同,但這兩本書都屬其所著,所遵循的原則應(yīng)是大體一致的,董紹克也認為聊齋俚曲的俗字選用遵循“字隨音變”和“因聲取字”原則[39]3。所以可以認為,蒲松齡本人很重視用“諧聲”的方式來表示詞的語音信息。那么“螀”為精組字,以“將”諧聲,應(yīng)為精組細音讀法,淄川周邊地區(qū)仍有這一讀法的記錄:費縣劉莊“□蟲蛀”[t∫ia?44][40]、沂南“螀(昆蟲)拱食”[tsiɑ?55][27]121、蒼山“螀地下害蟲啃食作物的根莖”[tsiɑ?55][16]163。這三地仍分尖團,此字都與精組細音字為一類,且聲調(diào)為上聲。所以可見蒲松齡所記此字當(dāng)為精組細音讀法。
并且《聊齋俚曲集》中這種以字形來區(qū)別字音的現(xiàn)象也并非孤例,如《聊齋俚曲集·蓬萊宴》第六回中表示“彩虹”義的“”字,本字應(yīng)為“虹”(《廣韻》古巷切,江開二去絳見),同樣也是以“將”諧聲,表示“虹”字讀入精組細音。[41]而“耩”所以會讀為精組細音,則與“虹”字一致,是見曉組細音讀入精組細音的結(jié)果。
除上述外,蒲松齡白話作品中還有其他的“尖團相混”現(xiàn)象,有三例現(xiàn)象很可疑,可能也是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造成的,但目前證據(jù)不足,待考。
《日用俗字·賭博章》中“挦閑毛”的“挦”字,張樹錚認為對應(yīng)于《廣韻》徐林切,邪母侵韻,意為“拔,揪”。[1]70“挦毛”,即“拔毛”。但蒲松齡以“閑”字注音,“閑”為匣母二等,聲母不相符,是“尖團相混”現(xiàn)象。但“閑”屬匣母二等,與上述的見曉組二等字可能一致,都為精組細音,但目前未找到更多材料驗證,仍需研究。
《聊齋俚曲集·墻頭記》第四回:“若還是有點鍬眼,俺兩個好去跟尋?!薄读凝S俚曲集·富貴神仙》第四回:“方二爺待下手老馬,正找不出個竅眼門來……”張樹錚認為“竅眼門”與“鍬眼”同義,為“機會、空子”義,“鍬”是“竅”的同音借字[1]70-71,所以此例也是“尖團相混”。本文認同張樹錚先生“竅”為本字的看法,而“竅”(效開四去嘯溪),“鍬”(效開三平宵清),精見有別,此例與上文“交”“堿”等的現(xiàn)象頗為相似,可能也屬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現(xiàn)象,只是目前還未找到更多方言材料來驗證。
《日用俗字·裁縫章》中“袕雪裙”的“袕”注音“雪”。“袕”(山合四入屑匣),“雪”(山合三入薛心),精見有別。張樹錚提到:“在淄川附近區(qū)分尖團的方言中(如壽光北部),該字(引者按,“袕”)也讀為尖音;此外,上面提到的劉振統(tǒng)《萬韻書》中,尖團音不混,而‘袕’字與‘雪’同音(異調(diào)),可見該書中‘袕’字也屬尖音。”[1]71-73,“袕”字為匣母四等,但卻有精組的注音,且張樹錚先生提到,這一讀音有文獻和方言的佐證。本文也發(fā)現(xiàn),利津“穴蚊帳~子:帳檐兒”[sy?53][22]94、蒼山“穴~位”[su?53][16]37、平邑“穴”[su?53][42]37,“穴”字都有精組讀法的存在,這一現(xiàn)象或許與“袕”字的尖音讀法是相關(guān)的,并可能與上文“交”“堿”等所反映的現(xiàn)象一致。
另外有些例外現(xiàn)象,也需說明一下,李焱收集了一些《聊齋俚曲集》與《日用俗字》中見、精組相混的別字異文現(xiàn)象,如下:“情從三(吃)=擎群三(吃)”“郊見二(天)=醮精三(天)”“(些)須心三=(些)許曉三”“進精三(前)=近群三(來)”“即精三=既見三”“清三(注音卻溪三)”,并認為這些現(xiàn)象反映的是“尖團合流”[43]19-21,而張樹錚認為:“這些當(dāng)然都是可資參考的例證,但由于聊齋俚曲集是以手抄的形式流傳下來的,因此到底是蒲氏自己的異寫還是后人傳抄致異,未免使人有疑?!保?]70張樹錚先生的說法不無道理,如“即”與“既”、“近”與“進(進)”在字形上便是相近的,傳抄致誤的可能性很大。
至于“郊”與“醮”的混同現(xiàn)象,應(yīng)是一種誤解,《聊齋俚曲集·磨難曲》第三十回:“只等到郊天大赦,俺可才同返故鄉(xiāng)?!崩铎驼J為:“‘郊天大赦’即‘醮天大赦’,是古代皇帝拜天的一種儀式,儀式之后舉行大赦?!保?3]21其中“郊”(效開二平肴見)與“醮”(效開三平宵精)應(yīng)同音,是“尖團相混”現(xiàn)象。但細查古籍,可以發(fā)現(xiàn)“郊”字也有“祭祀”義,可見《漢語大字典》的相關(guān)記錄:“《史記·文帝本紀(jì)》:‘朕親郊祀上帝諸神?!抖Y記·中庸》:‘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蹲謪R·邑部》:‘郊,祭名。冬至祀天南郊,夏至祀地北郊,故謂祀天地為郊?!保?9]4018當(dāng)然,即便是“尖團相混”,也可能說明“郊”字有精組細音讀法,如膠東文登、榮成地區(qū)“郊”字在地名中還有精組細音讀法。[14]
至于“情”與“擎”、“須”與“許”則暫時還不清楚其相混的本質(zhì),或許確屬例外,這兩例仍需繼續(xù)研究。
膠東地區(qū)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的白讀現(xiàn)象,多有報道[14];[44];[45],這一現(xiàn)象覆蓋膠東半島大部,但白讀字?jǐn)?shù)不一,見表1 所示。
表1 膠東地區(qū)見曉組細音字的白讀現(xiàn)象
由表1 可見,這一現(xiàn)象在榮成、文登地區(qū)保存得較多,并大致隨膠東半島由東北向西南遞減,覆蓋范圍北至利津,南至贛榆、郯城,西至沂水。而淄川鄰近這一地區(qū),所以具有這種白讀現(xiàn)象是可以理解的。
此外,這一現(xiàn)象在膠東地區(qū)的方志文獻中也多有記錄,見下所述。
《重修膠州志·卷十五》(1845):“(方言)近海曰港溝,港見二音蔣精三。(方音)虹見二音醬精三。港見二曰蔣精三。謝降見二曰謝醬精三。膠見二河曰焦精三河?!雹郏矍澹輳埻暎顖D著《重修膠州志》,清道光二十五年刊本。
《增修膠志·卷十·增補方言》(1931):“(天時)濃霧曰幕露降見二,訛沬落醬精三,(身體)手捻鼻曰擤,擰,本亨,上聲,訛醒心四。肩見四曰尖精三膀。(飲食)糖面成餅曰酵見二餅,膠見二(指膠州),訛焦精三。(禽獸)啄粟曰鹐溪二,千清四。雛出曰鹐溪二,千清四節(jié)?!保?2]
《四續(xù)掖縣志·卷二》(1935):“虹音洪,胡公切;又古巷切,音絳見二。俗音讀如醬精三者,蓋絳音之轉(zhuǎn)變也?!薄佰砸娝模砸艏ひ娝?,未燒之磚坯也。俗以土坯為堲精三,非是。查堲,截弋切,音即,上聲?!抖Y·檀弓》:‘夏后氏堲周’,堲者,火之余燼,蓋猶今之用磚壘壙也。然則土坯應(yīng)作墼,俗作堲者,轉(zhuǎn)音之誤也?!保?3]
《牟平縣志·卷十》(1936):“(天文)虹見二,土音讀若匠從三,虹有紅、絳二音,絳音近匠從三。(地理)山口通路曰峴匣四,音現(xiàn),土音讀若線心三。金石礦坑溪二皆曰清清三。海汊退灘處曰港套,港見二土音讀若蔣精三。(物名之散見)土磚曰墼見四,音即積精三,亦作即精三。(舉動)手捻鼻膿曰擤,土音讀若松精三合,上聲。(其他動象)叢苗待分曰畦匣四,土音讀若席邪三?!保?4]
以上志書記錄中見曉組細音字多與精組細音字相混,且與今音記錄多有一致之處,可見屬同一類現(xiàn)象,應(yīng)是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現(xiàn)象,從方志文獻的方言記錄中也可見這一現(xiàn)象分布較廣。
而關(guān)于這一現(xiàn)象的形成時間也早有記錄,張衛(wèi)東曾通過以“漿”代“港”現(xiàn)象對這一現(xiàn)象的形成時間有過論述,見下文:
文登縣東南與榮成縣交界處有一狹長的???,今稱“長會口港[tsia?]里”,古稱“十八港”,又因石岸得名“石港”。海口中部東岸有山陡立,登臨其巔,該港(“海汊退灘處曰港”)可一覽無余,故名“望港山”(舊屬文登,今歸榮成)。山下有一古剎,隨山得名“望港寺”(今已毀)。查清康熙年間增補《靖海衛(wèi)志》,此山寫作“望港山”。清道光甲午年修《文登縣志》卷一《形勢山川》亦作“望港山”,但卷四《寺觀》寫山寫寺均作“漿”:“望漿寺,在城東南七十里望漿山下,建置無考。宋天圣五年敕賜為望漿院?!卑此翁焓ノ迥隇楣?027 年。此外,元至正元年(公元1341 年)《重修望漿院記》亦作“漿”。清代文登、榮成縣志的《藝文志》中關(guān)于該山該寺的詩文也都寫作“漿”。其實以“漿”代“港”,于義不通。[14]
所以從以“漿”代“港”的現(xiàn)象來看,這種音變發(fā)生的時間很早,可能在宋代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當(dāng)然這一材料尚屬孤證,但確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音變時間的參照。而據(jù)筆者對北方方言中“虹”“醬”同音現(xiàn)象的考察,這一現(xiàn)象在明代末期仍有存留,且分布范圍并不局限于膠東地區(qū)。[41]
所以從音變發(fā)生的時間和地域來看,蒲松齡白話作品中存在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現(xiàn)象也是合理的。
綜上,張樹錚認為蒲松齡白話作品中“絕大部分尖團音字還沒有合并”[1]72,這一結(jié)論應(yīng)是正確的,而其中的“尖團相混”現(xiàn)象,應(yīng)是部分見曉組細音字讀入精組細音的結(jié)果,與膠東地區(qū)見曉組細音字的白讀現(xiàn)象一致。
關(guān)于這一現(xiàn)象的音變動因和過程為何,也有討論,張衛(wèi)東持“非腭化說”,認為這一現(xiàn)象不能證明見曉組細音字曾發(fā)生了腭化音變,但也只把這一現(xiàn)象歸入文白異讀,對其成因未有深究。[14]張光宇則認為只有“腭化說”可以解釋這一現(xiàn)象,認為見曉組細音字先腭化為舌面音?i-?hi-?i-后,又歸入精組細音。[55]亓海峰則認為這一現(xiàn)象是“音節(jié)中i 介音衍生后為增加音系協(xié)和度而發(fā)生的逆同化,腭化受到i 介音舌位的影響,舌尖化可能與舌形的影響有關(guān)”,指出這一現(xiàn)象與i 介音有關(guān)。[45]而劉海陽的觀點值得關(guān)注,其認為膠東地區(qū)的見曉組細音字的白讀與中原官話汾河片的見組字白讀反映的本質(zhì)都是見曉組韻圖二、四等與三等的對立,是受見曉組韻圖二、四等與三等不同的介音性質(zhì)影響所致,韻圖二、四等介音更緊、更前,所以聲母先于三等發(fā)生了其他音變,后又并入精組細音,但在音變過程的構(gòu)擬上不認為見曉組細音字曾發(fā)生過“腭化”(?i-?hi-?i-)。[56]劉海陽先生的觀點很有啟發(fā)性,雖然膠東地區(qū)的相關(guān)現(xiàn)象中有少數(shù)例外,但多數(shù)都可歸入見曉組韻圖二、四等,而且相關(guān)詞匯也多與中原官話汾河片一致,如“翻交”等,具有較強的解釋力。當(dāng)然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具體音變過程還有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