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家鄉(xiāng)一直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疏離感。
比如我不會講家鄉(xiāng)的方言,作為山西人卻不愛吃面食,連對于家鄉(xiāng)景點的游玩記憶也得追溯到3歲的時候??赡芪ㄒ坏穆?lián)系就只有愛喝醋這一點了。
沒有誰說當?shù)鼐用褚欢ū犬愢l(xiāng)人對于自己棲居的土地了解更多,我就是那個知之甚少的土著。甚至我對于家鄉(xiāng)的認知也是從離開家鄉(xiāng)開始的。
楊子碩,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熱愛寫作與攝影
大學的時候是在川渝一帶讀的書,第一天入校我整理宿舍時聽到舍友用家鄉(xiāng)話打電話給媽媽時,第一次對方言這樣的存在有了更深的感觸。我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也同時羨慕她們的心照不宣。這種僅限于彼此的言語像建立起的一道屏障,將旁觀者阻隔在外,構筑了語言的私密空間。
最初對于家鄉(xiāng)歸屬感的體認,也竟然是在異鄉(xiāng)感受到的。
似乎向往遠方是所有年輕人的常態(tài),外面的世界總是比原地更有吸引力。高考報志愿的時候,排除了北方所有的城市,孤身一人去往坐火車30多個小時的地方。
因而諷刺的是,在家鄉(xiāng)生活的童年生活記憶卻是以離開家鄉(xiāng)為夢想的。
黃昏下的房子
小時候曾讀到過一個故事,說的是有個小男孩黃昏時分在門前玩耍時看到了對面山坡上一座美麗的房子,在落日下熠熠生輝。小男孩對那座房子念念不忘,后來發(fā)現(xiàn)那座房子只有黃昏時分才會顯現(xiàn)。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趨使,一個下午小男孩趁大人不在家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到山坡上尋找那座房子。但失望的是,他發(fā)現(xiàn)那座房子只是一間廢棄的破舊屋子,不過是在陽光的襯托下才閃閃發(fā)光。
向往遠方也未必如所愿的那般每一天被新奇所占據(jù),并衍生出趣味盎然。當我在一顆咸粽子里意外吃出一?;ń妨r;當我看到十幾個陰雨連綿的天氣預報連在一起時,我開始想家了。從大學回家的那段時間里,我開始愛吃面食了,也津津樂道地分析起刀削面和重慶小面的懸殊口感,并且知道這里尋常的晴天在其他地方多么奢侈。
南方的濕冷使我產生了嚴重的水土不服,后來又花了很久的時間以一個合理的名義重新回到北方,只是為了找回夏秋分野的節(jié)氣、冬天的皚皚飛雪,還有無法被空調取代的暖氣。就像那個找尋黃昏下的房屋的小男孩,我所追逐的也是一個關于遠方的幻夢。
也是在找尋遠方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其實從來沒有離開,它依然內化為身體的某一部分,它成為一種理想化標桿,與它相似的就是美好的。有一次在上海恰巧遇到臺風,那些被風吹得旁逸斜出的枝丫、乒乓亂撞的廣告牌明明是暴烈的景觀,卻給我一種意外的熟悉與溫馨,它像極了家鄉(xiāng)因身處黃土高原一帶常常肆意涌動的大風,給人以酣暢之感。
或許是,有些離開是為了更好的回來。
降落的地方
有一次看弟弟玩“吃雞”游戲時,還覺得挺有趣的。每一個玩家按下“開始”的按鈕,就會被隨機分配降落在一個地方,然后游戲后面的部分需要從自己降落的地方拼命奔向系統(tǒng)劃定的安全區(qū),以免遭危險。而對于那些從一開始就降落在安全區(qū)附近的玩家,游戲獲勝的概率就會大大提升。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家鄉(xiāng)又何嘗不是這個被命運隨機分配的“降落的角落”,“安全區(qū)”或許可以被理解為大都會城市,小鎮(zhèn)青年們拼盡全力跑到社會劃定的安全區(qū)里面。
刻意強調土地的等級秩序,似乎在將人類的標準強加于自然。但是這似乎是無可逃脫的,社會的流向代表了人們的一種選擇??偸菚行┩恋睾徒锹淙藲飧鲇卺t(yī)療、教育資源和就業(yè)機會種種的原因。
項飚在《把自己作為方法》一書中曾提到,古代的“告老還鄉(xiāng)”傳統(tǒng)實現(xiàn)了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循環(huán),而中國現(xiàn)代性的象征之一就是這種循環(huán)被打破了。中心與邊緣的分野日趨明顯,所有人都在往中心擠會帶來一種扭曲,這些探討指涉當下的現(xiàn)實議題。
后來也曾到過大都會城市中工作實習一段時間,層層堆疊的高架橋、高聳的摩天大樓、沙丁魚罐頭般的地鐵、川流不息的人與車流,像一個永遠沒有出口的迷宮,所有的人圍困在里面,舍不得離開。那似乎也不像游戲里所謂的“安全區(qū)”。
反而想念家鄉(xiāng)時,那個最初降落的地方才是一個有歸屬和安全感的存在。
“去一個所有人都知道你名字的地方”曾經聽過一首歌謠叫“where?everybody?knows?your?name”(在一個所有人都知道你名字的地方)。當時覺得很美好的意境,完全與現(xiàn)代的陌生人社會背道而馳。而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所有人都知道你名字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家鄉(xiāng)了。鮑曼曾說,陌生人之間的相遇是沒有過去,而且多半是沒有未來的。但如果去到一個地方,所有人知道你的過去,所有的相遇也不再是萍水相逢,那會多么奢侈。
沒有人生方向的那段日子,我回到家鄉(xiāng)待了很久的一段時間,一邊備考一邊散心。沒事的時候會把記憶中走過的街道都走一遍,重溫過去不同生命階段里的自己,尋找一個連續(xù)的存在。
生活里不太順利的那段時光,家鄉(xiāng)是最治愈的,是不需要任何緣由無條件收留自己的地方。也是在那段時間我注意到家鄉(xiāng)一直以來就存在,卻常常忽略的地方。比如路燈是孔明燈的形狀,每一次亮起來的時候都像在祈福,似乎每一個歸來都是被等待,被重視的。街道的名字也飽含深意,我家門前的主路叫“魏都大道”,仿佛舊時的北魏都城時常在重溫自己的光輝歲月。
但是“一個所有人都知道你名字的地方”有時也會徒增壓力,比如強關系網(wǎng)絡下的外部非議。曾看到一些采訪年輕人為什么領著微薄的薪水也要在北上廣生活,有些回應說,因為那里至少給他們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空間,比如婚姻、買房。
在家鄉(xiāng)的那種被看見、被知道,是治愈和溫情,也是束縛和壓力。
何以為家
在看敦煌紀錄片時,有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霍去病大戰(zhàn)告捷,漢武帝要贈與房屋給他,他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甭牭竭@句話時有一種熱血涌動的感覺。
每個人都是隨著自己的經歷被推到了不知道什么的地方,那些推力可能是某個夢想、某個在意的人,或者就是順其自然地抵達。也可能像常年征戰(zhàn)的霍去病一樣,四處流散,時刻處于不確定和未知之中。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繼承了自己游牧民族祖先的血統(tǒng),那種對于遠方和未來的期許從未徹底消除,總希望人生是在路上的。
我更喜歡這種在離開和歸來之間搖擺的感覺。
有人說,每個人一生中都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他們出生的地方,另外一個是后來追尋的地方,在那里能獲得一見如故的感覺。人與土地的關系歸根到底是人與人的關系,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那種歸屬感。
夏多布里昂在《意大利之旅》中曾寫道:“每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的那個世界去。”
或許未來有一天,所有的旅居者也會找到一個草豐水盛的地方,安頓下來。那里可能是家鄉(xiāng),也許不是。但無論如何,在其中一定能找到家鄉(xiāng)的影子。
責任編輯:周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