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在鷲峰講寺喝茶,與云龍老師、雪藏護法一起,聽演德法師講禪。
時間過去幾個月了,當時講了些什么已不太記得,但妙法堂窗外的翠綠山色,一直印在心間。
鷲峰講寺,藏在黃巖縣城北郊不遠處的一座寺廟。云龍老師開車尋路前往,幾乎在兩三個岔路口都走錯了。
一片田野。一片村莊。一條小溪。村道亦不寬敞,彎彎繞繞的,問了路邊揮鋤勞作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抬手朝山邊一指:“一直往里頭走就是?!?/p>
終于見到了,幾乎是藏匿一般隱在村民房子中間的不起眼建筑。
一座小寺平平常常,也不見有什么宏偉的建筑。一墻之隔:墻這邊是村民的三層小樓,另一邊就是方外的世界。
站在院子里,卻有一股子靜氣。
“好地方?!蔽倚南?。
因為想起一句話:“高僧只作平常語,好書讀來但覺閑?!?/p>
鷲峰講寺,在山水佳處。
寺后翠屏山,由翠屏、靈巖、紫霄、六潭諸山組成,橫列連綿;水有六潭,跌宕不絕。而眼前的小寺,院子中間,有兩棵銀杏樹。
南宋《嘉定赤城志》記:“鷲峰院在縣北七里,晉永和中建?!北彼沃纹蕉辏?065)時,朝廷賜額“鷲峰寺”,可見當時的繁盛情形。明萬歷《黃巖縣志》記,寺院有良田一百八十畝,地十二畝,山地九十畝。
朱熹曾說:“黃巖秀氣在江北,江北秀氣在翠屏。”
翠屏山是一座文化名山。南宋右丞相杜范、明禮部尚書黃綰、晚清清獻中學堂監(jiān)督江青、民國時期黃巖縣中校長吳文等人,都曾在此留下足跡和詩文。
出寺廟,沿田間小路上山。路邊有橘園、田野,溪水潺潺。
沿小路往山中去,見一石碑:“黃巖縣文物保護單位:翠屏山、靈巖、朱巖摩崖石刻?!绷⒈畷r間為1982年2月。
拾級上山,不多久便到了“少谷峰”。此三字乃是黃綰所寫。
想方才在鷲峰講寺,透過妙法堂的木窗,見后山一面巖壁之上依稀留有“石龍”二字。石龍是黃綰的號。
黃綰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因病辭官歸里,早先家住黃巖城內(nèi)黃道街,后遷居于翠屏山下新宅,創(chuàng)辦“石龍書院”,弘揚理學。
算來,已有五百年了。
一路往山上去,見有許多摩崖石刻,掩在草木之中。石刻斑駁,有的已然辨認不清。路上,章老師向我講述了黃綰的故事。
明正德六年(1511),黃綰結(jié)識閩南十才子、戶部主事鄭善夫(字繼之,號少谷),兩人結(jié)為好友。數(shù)年后,黃綰告病居家,鄭善夫前來拜訪,碰上大雪十余日,二人在翠屏山“晝伐松枝,夜燒榾柮,對坐劇談堯舜以來所傳之道”,或談詩煎茶,撫琴而歌。
黃綰作詩《與繼之紫霄夜坐》:
夙志事幽尚,歲晚依山隅。
同云翳叢木,積雪阻修途。
良朋自何來,吊我形影孤。
深樹徹永夕,寒氣生茅蘇。
哀歌坐待旦,海曙林猿呼。
鄭善夫離去之際,黃綰寫下《贈少谷出山》:
行路待朝晞,雨雪坭途濘。
矯首望風鶴,飄飄遠邏偵。
孤鳴入煙霄,遺音墮清聽。
執(zhí)手重踟躕,青陽望還騁。
二人相約來年再會。然而,鄭善夫在赴任途中,受寒得病,不幸去世,時年三十九歲。黃綰得知噩耗,哀痛不已,又寫下《少谷亭懷鄭子也》:
伊若人兮不可疏,今胡之兮亭翼如。岑高高兮云舒,望不來兮愁予!伊若人兮閩海,今何逝兮隙駒不待,日落西山兮紫芝誰采?伊若人兮懷之長,今不作兮斯人荒,悲獨立兮我發(fā)霜。
翠屏山的石壁之上,還刻著這幾首詩。
山上摩崖石刻約數(shù)十處,大部分是黃綰所題,只是字跡漶漫,許多已然辨認不清。
留在石頭上的字,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雨,可能磨滅消亡,而山高水長的情誼,世間稀有,也因其如此,被人永久懷念。
現(xiàn)在的翠屏山林木蓊郁,山色空蒙。更好的是,這里寧靜,有如世外。
山上還有一處靈巖石洞,在懸崖峭壁之間,號稱“小有空明”,是南宋賢相杜范少年讀書的地方。
那次在黃巖,正巧遇上話劇《南宋第一賢相》的首演。我在寧溪品完糟燒,馬不停蹄趕至縣城欣賞演出。
靈巖洞前,可以看到黃巖縣城之景。此時,洞口有磚瓦平房一間。據(jù)說數(shù)年前尚有老僧于此獨居,今不知何往。
志書記載,洞的上方有朱熹手書“寒竹松風”的摩崖,洞兩旁的巖壁上有黃綰《小有吟》七十三字、《石室》三十字石刻。《石室》詩記杜范洞下讀書事,現(xiàn)字跡剝蝕難辨。
山下的杜家村為杜氏家族聚居地。后來因避元兵之亂,杜氏族人遷出外逃,村中沒有杜姓了,但杜家村的村名,一直沿用下來。
我們在洞前停留。山風習習,周身一爽。想著這一條山路,穿深林,過石壁,舊時的讀書人布衣青燈,守在這山中,當有多么的清靜。偶爾下山,秋風簌簌,滿徑落葉,又是何等景象。若是冬日,雪落山中,天地一白,師生諸人守在山洞之中,圍著篝火煮茶讀書,或就某些問題展開辯論,其時山中何寂寂,大雪壓枝低,又是如何感想。
怪巖摩足力,空谷答人聲。
這樣的山道上,走過多少讀書人?
當年朱熹講學,也一定走過這條山道吧——南宋淳熙年間,朱熹到黃巖,游歷委羽山,經(jīng)好友推薦,接受杜燁、杜知仁邀請,在翠屏山講學。樊川書院,便是杜燁、杜知仁所建。
在此,朱熹廣收門人,其中著名學者有趙師淵、趙師夏、趙師雍、林鼐、杜燁、杜知仁、杜貫道、池從周等人。
從此,黃巖文風蔚然,科舉登榜者眾多,僅南宋一朝,黃巖籍進士就達一百八十二人,贏得東南“小鄒魯”之美譽。
下山,在鷲峰講寺休憩、喝茶。
雪藏老師是黃巖航運管理部門退休職工,熱愛文史,熱愛家鄉(xiāng),執(zhí)著于鄉(xiāng)土文化傳播。她費心收集資料,寫下許多文章,為當?shù)亓舸媪祟H豐富的社科文獻。她的《翠屏山古跡考》一文,為我們此行登翠屏山提供了許多參考。
鷲峰講寺環(huán)境清幽,坐在妙法堂內(nèi),覺窗明幾凈,滿目青山。想起剛才下山時,遇一瀑布自數(shù)十米高的懸崖落下,飛玉漱石,水聲砉然。潭邊有數(shù)位村婦,在此浣衣。這日常生活的場景與悠然世外的景象合而為一,使人恍惚以為這里便是真正的桃源。
此時,瀑布水聲仍在耳邊回響。
打坐,靜靜感受,又能聽到水聲之外,有風過竹林之聲。
匾額上的“妙法堂”三字,系天臺山允觀大和尚所題。另有一幅古畫《釋迦牟尼佛說法圖》,凝視良久。
同行的云龍老師,與雪藏老師相識甚早。各位也在妙法堂里席地而坐,或翻讀經(jīng)書,或凝神靜氣,聽水聲風聲。
讀書一事,恐怕千百年來皆是如此——既清苦,又滿足。
山上的靈巖洞也好,山下的石龍書院也好,山上的密林幽徑、流泉飛瀑,山下的田野人家、炊煙紅塵,不過都是外在之境,是一個物理空間。身外之境如此,而心內(nèi)之境如何?
讀書人,又當有怎樣的一個心內(nèi)之境呢?
同行的雪藏、云龍老師也默然不語,時而翻書,時而抬頭望向妙法堂窗外的山色。云龍老師也是地域文化的有力書寫者。若干年來,他踏訪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寫出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文字。他著有一書,《品讀黃巖》,納黃巖地域的萬千氣象于一函。在《品讀黃巖》一書的扉頁,有一句歐里庇得斯的話:
出生在一座著名的城市里,這是一個人幸福的首要的條件。
起先我還不解,等到與他一起爬山,又拜讀他的許多文字后,方才明白,這是云龍老師在婉轉(zhuǎn)表達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愛。
黃巖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的山水佳處。黃巖的巖,是一塊石頭,永寧江里的一塊石頭,黃巖的地名就來自于這塊石頭。
朵云書院落在黃巖,也一定是有可以追溯的因緣的。這因緣也許就是流動于樊川書院、石龍書院、靈巖洞這些地方的風聲水聲和瑯瑯書聲。
后來,我們?nèi)ピL委羽山。
黃巖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吾鄉(xiāng)臺之黃巖有委羽山,山旁廣而中深,青樹翠蔓,蔭翳蓊郁,幽泉琮琤,若鳴佩環(huán)于修竹間,千變?nèi)f態(tài),不可狀其略。
委羽山洞,為道教第二大洞天。道教命名該洞天為“大有空明之天”。洞前宮觀,為“大有宮”。
此時想起,半日前去的靈巖洞,被稱作“小有空明”。原來是相對于城南委羽山洞之“大有空明”而言。
與云龍老師一起到大有宮山門,永明子道長仙風道骨,出門相迎。又向我等介紹宮內(nèi)事物,如雷祖殿前的小方井,名曰瑞井。井邊有老樹。里面還有一口井,名曰丹井,井水清冽,四時不枯,相傳古時為真人煉丹所用。這兩口井,至今仍有不少人來取水煎茶。
這個宮殿式建筑群由幾個四合院落相互連接而成,高低錯落。穿行其間,一會兒就不辨東西了。印象里,建筑也好,陳設也好,都是有些灰暗的,可能跟天氣或光線有關,也可能是跟時間有關。此宮始建于南梁,歷經(jīng)風霜,自然是有些灰暗,或者說是暮色沉沉。然而,這灰暗我卻從心里喜歡。怎么說呢,自有一種“侘寂”之美吧。這“侘寂”簡單一點來說,就是舊色。
用舊了的東西,總讓人覺得放心。
轉(zhuǎn)過三清閣,山體中便有一洞,羽山古洞。洞口一人多高,最寬不過丈余,洞內(nèi)冬暖夏涼。古時傳說,有人拿著兩籮筐蠟燭探洞,蠟燭燒完,依然未抵洞之盡頭,只是聽得搖櫓聲,沒有辦法,只好原路返回。
據(jù)說此洞一直通到東海龍宮。
走了一圈,與云龍老師一起,和道長閑坐喝茶。翻書,有一首《題委羽山》,傳為謝靈運所作,詩曰:
山頭方石青,洞口花自開。
鶴背人不見,滿地空綠苔。
茶是舊的好。洞也是舊的好。綠苔顯然也是舊的好。
旁邊還有一間書畫室,見章容明老師畫梅花。
我的作家朋友王祥夫小說寫得好,梅花更是畫得好。他說古人品花,梅為第一品。有一段時間,我見他天天都畫一樹梅花。有時一枝,有時兩枝。天天畫,可見他有多愛梅花。
王祥夫認為梅花應該小,瘦瘦小小,才見風致。他曾見有的畫家畫大幅紅梅,千朵萬朵地擁擠在一起,像是著了火,實不得梅花之真趣也。他對梅花的看法,我自然贊同。我寫過一篇文章,叫“陪花再坐一會兒”,祥夫則說他要“陪梅花再坐一會兒”,且只希望是一株,最多兩株。
梅就那么靜氣地開著,他就那么靜氣地坐著。
我看見章老師畫梅花,就想到王祥夫的梅花,還想到了汪曾祺文章里也寫過:“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
唐寅也畫梅花,他說:“對酒不妨還弄墨,一枝清影寫橫斜?!?/p>
梅花,自然也是舊的好。
離開委羽山時,得贈一冊《委羽山志》。
據(jù)說不久的將來,委羽山將建成一座道文化主題公園,重建委羽十二景,再現(xiàn)委羽山昔日的仙靈之姿。這是一件好事。然而我心里想的是,還是要盡量地維持一點它的舊色才好。
出山門,驅(qū)車離開,想到唐寅題畫詩的一句:“白云古寺自前朝,世上紅塵隔板橋?!?/p>
茶也是橋,書也是橋。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