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多年前,攜妻兒游歷蘇州,“姑蘇城外寒山寺”,應(yīng)該是不可不去的地方。但我只在楓橋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就折返了,沒有去寒山寺。原因有兩個:一是小時候被父親領(lǐng)著,一進(jìn)廟門就被各種菩薩、羅漢的塑像嚇哭了,不想讓學(xué)齡前的兒子重復(fù)我的沒出息;二是覺得跟寺廟有關(guān)的詩多如牛毛,而唐詩《楓橋夜泊》無有匹者,我只想看看這首詩的誕生地。
張繼于天寶十二年(753)中進(jìn)士,擔(dān)任過幕僚、員外郎一類官職,安史之亂爆發(fā),隨紛紛逃難的文士南下避亂,于深秋時分途經(jīng)蘇州寒山寺,寫下這首羈旅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月亮落下,烏鴉啼鳴,寒霜滿天,對著江邊楓樹和漁火悵然而眠。姑蘇城外寂靜的寒山古寺,半夜敲鐘的聲音傳到了客船。精確,細(xì)膩,有景有情有聲有色。個個形象鮮明,句句邏輯清晰,內(nèi)容明白暢曉。
身處亂世不知歸宿的憂郁,漫漶于筆端,《楓橋夜泊》可謂寫愁的代表作。但這樣的寫愁寫得何其優(yōu)美:全詩以一個“愁”字統(tǒng)率,落月、啼烏、霜天、江楓、漁火、不眠人,意韻濃郁;城、寺、船、鐘聲,空靈曠遠(yuǎn),意象疏宕。江畔秋夜,漁火點點,羈旅客子,夜半鐘聲,江邊岸上,一靜一動,一明一暗,客船夜泊中對江南深秋夜景的觀察和感受默契交融,審美境界成為后世典范。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夜半鐘”的風(fēng)習(xí),早在《南史》中即有記載,但把它寫進(jìn)詩里,成為詩的點眼,卻是張繼的創(chuàng)造。在張繼同時期及以后,雖也有不少詩人描寫過夜半鐘,卻再也沒有達(dá)到過張繼的水平,更不用說借以創(chuàng)造出完整的藝術(shù)意境了。
古剎的夜半鐘聲仿佛是歷史的回聲,楓橋的雋永詩意流淌著古雅的神韻。楓橋、寒山寺并不是規(guī)模宏大、聲名顯赫的勝景,卻因《楓橋夜泊》而成為中國詩歌史和中國風(fēng)景史上最負(fù)盛名的佳話,為人樂道。隨時日推移,明清后好評愈顯:“全篇詩意自‘愁眠’上起,妙在不說出。”(明·沈子來)“此詩裝句法最妙,似連而斷,似斷而連?!保ㄇ濉ね鯃蜥椋皩懸熬耙咕埃床槐刈麟x亂荒涼解,亦妙?!保ㄇ濉に巫谠笆窃娨玻耥嵦斐?,足為吳山生色。”(清·程德全)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一首意境清遠(yuǎn)的小詩,不知可敵多少聲勢浩大的鴻篇巨作。
《楓橋夜泊》最早見于大歷十四年(779)的詩選《中興間氣集》,可見此詩在當(dāng)時就為選家青睞。后來有影響的選本,沒有不選《楓橋夜泊》的。《唐才子傳》說張繼不僅有詩名,品格也受人敬重。他的詩不事雕琢,但事理雙切,流傳下來的不到五十首。其實,詩不在多,有一首能被人長期記住且出口成誦,足矣!
說《楓橋夜泊》,自然要說寒山寺。
寒山寺因唐初詩僧寒山曾住于此而得名。寒山與寺中的拾得和尚情同手足,被傳為“和合二仙”。兩位在佛學(xué)、文學(xué)上的造詣都很深,最膾炙人口的莫過于他們之間的一則問答:
寒山問:“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拾得答:“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據(jù)說,寒山來寺時,形容枯槁,衣衫襤褸,頭戴樹皮,腳穿木屐,或廊下踱步,或?qū)罩櫫R,其怪異的言行,蘊含了許多佛理,以及面對人我是非的處世之道,非凡夫俗子所能領(lǐng)受。
不幸,我恰是這樣的凡夫俗子。從來認(rèn)為,一個襟懷坦蕩、心地澄明的人,行為舉止皆是自然流露,不會刻意表現(xiàn)自己。因為沒有佛緣,我從那問答中聽出的仍免不了一股寒意,一股委屈憤懣的戾氣。無論如何,壓抑扭曲自己并不是佛禪所說的“放下”,更談不上“四大皆空”?!霸俅龓啄?,你且看他”,到底露出了破綻。
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有句話我極認(rèn)同:“把人生當(dāng)作一次審美”。在這個意義上,我還是欣賞張繼那樣的沉靜而優(yōu)雅——即便是在孤獨、凄清、憂愁中。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