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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山久不歸

2024-01-23 11:08:08錢幸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3年6期

錢幸

龍角山 無名尸首

龍角山發(fā)現(xiàn)一具尸首。男,二十多歲,死去的狀態(tài)猶如落了翅子的大鳥,四肢攤平、手腳冰涼,渾身上下衣衫盡失,有說是被野豬啃了去的,有說是給狼人“絕殺”了,還有說是霧天山冷害了失心瘋。本來嘛,清晨霧大,霧比山高、比峰闊,蓋在坡上,山體仿佛穿了松松垮垮的灰罩衫,或者照片貼了磨砂覆膜。打南邊看,群山之巔悍然隱藏巨人頭像。此山為龍角山,是泰山一景。巨人仰面,額、眼、鼻、唇、頜歷歷皆全,表情淡然,仿佛正在酣睡,任誰也吵不醒。

救援隊的分析行山線路,講,那個人就是從龍角山上去的,畢竟,他被發(fā)現(xiàn)時,躺在山體的眼鼻溝壑間。

老王都不信,老王是住在竹籟寺對門竹亦館子的“看家”,偶爾,也幫竹籟寺做點兒義工。一個“看家”的看家本領(lǐng)倒不是“看家”,而是修補、尋人。整個龍角山的住戶們,大家都素樸,一件褂子穿好多年,褂子破了,老王拿來能補上個暗花,將就著繼續(xù)穿。反正都在山里,誰也不會攀見。要是男人的衣服,他能補上一個實用口袋;而家里的電器壞了,也一概找他,他鼓搗鼓搗總能出點聲,電視機變收音機,收音機變噪音機。去年老洪家的吹風(fēng)機,今年變成了純出涼風(fēng)的“電風(fēng)扇”,但沒有人怪罪他,還都喜歡找他,因為老王厚道、妥帖,純粹公益而不收費。

尋人這件事情,是從去年開始的。老王加入了當(dāng)?shù)氐闹驹妇仍M織——岱宗護衛(wèi)隊,幫著找到在山里走散的游客、專揀僻幽小道探險的驢友、被心大的主人帶著一起爬山的小狗。對于老王的閑心,竹亦館子的老板兼廚師都予以寬解,雖則老王平日里刷抖音、看快手,懶散地躺在竹籟寺密匝匝的竹林陰涼空地里頭,百無聊賴,但他這是行善事,又不收銀兩。并且,老王家就在山腳下收費站過去一里地。日日里,清晨三四點,他老婆肩扛著一只長擔(dān),兩頭挑著礦泉水、泡面等吃食,一雙秀美的小腳在陡峭的山路上顛騰,扁擔(dān)一蕩一蕩,穿林過松,給竹亦館挑些急用菜品、白蒜辣椒之類,象征性地收點兒,也常常順帶著就給小和尚們運來些瓜果梨桃,這不要錢。

山里小寺廟常常是窮的,而竹亦館子客來人往,興旺著呢。

老王接到電話時,信號不好,斷斷續(xù)續(xù),說發(fā)現(xiàn)一人。沒說人已亡,變了尸首。老王掀了被子蹬上運動鞋,從門后拽起兩根拐棍就往山里趕。山陡路濕滑,老王險些跌跤。到達(dá)深山底,已過了半個多鐘頭。尸首頭部已白骨化,兩條腿盤結(jié)扭曲著,不像是人了,像野獸?,F(xiàn)場并未發(fā)現(xiàn)身份證、駕駛證等能證明死者身份的物件。巡山員和救援志愿者圍著尸首轉(zhuǎn)了半天了。取證后,他們還得把尸體抬下山去。老王從發(fā)現(xiàn)尸體的草坷垃石縫里掏出了一只最新款手機。手機被露水泡得黏重,超出了應(yīng)有重量,電量盡失。救援的人都看向高隊,高隊不動聲色,講,拿回去鑒別。

公安局的小高,叫高大全,人跟姓名之間存在一種莫名的張力。他長得瘦矮不起眼,但雙目炯炯,黑暗里,好像窖在地下的鏡煤。老王特別害怕他的眼睛來回脧人,他的眼睛能穿山透甲,直把人魂靈里頭的東西狠狠揪出來。他打眼一脧,講,這人絕不是自殺。問為什么。講,前胸創(chuàng)口潰爛不齊整,入口深,可見兇器很鈍,自戕的下不去這手。老王跟著連聲喏喏。

高大全就把志愿隊提溜過來,講,你們不要亂找亂尋,壞了腳印。志愿隊小田辯說,高小隊,這連日里都下了多少回雨了,山里露水也吃印子的好吧?高隊的派出所就駐扎在山下,山上這一片統(tǒng)歸他負(fù)責(zé),跟志愿隊和巡山員、護林員都熟得很。高隊一九七幾年生人,至今尚未娶妻。大家操弄山林這一行,都是爺們,僧多粥少,高隊見不到女子;高隊長得兇,又靦腆,個子也不盡人意,連老王老婆都給他操過心,但他明顯對女挑山工“不服水土”。一來二去,大家都敬畏他果敢的同時,也知他底細(xì),不叫他大高,也不叫他高隊,叫他“高小隊”。他倒也不生氣,雙眼虎虎生威,跟身量極不相稱的大手揮舞來去,講,小有什么!小中見大,你們見過大中見小嗎!

救援隊把尸首用棉被裹了,再用保鮮膜包住,裝入裹尸袋固定到擔(dān)架上,一步步馱下山去。遠(yuǎn)了看,像是人群托著一只巨大枯木。下了龍骨山,天大亮,每個人的臉都累得浮腫。警車停在門口,老王把尸體放入,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似乎也跟著從山林里掉了半條命似的,白氣團團呼呼的,又像薄膜似的往臉上糊,嘴里也愈發(fā)有一股塑料味道。他慢慢地往竹亦館子趕去。還沒進門,聽見隔壁法器護鳥鈴丁零零地響,一波燕子環(huán)狀起飛,擠擠挨挨落在被陽光染得發(fā)亮的竹枝上,發(fā)出一兩聲凄冷的叫,聽上去像一種尖刻笑聲。探頭又見居士們?nèi)齼蓛纱驋咧ピ旱膲m灰。五月底,落葉不多,只有衰敗的櫻花和連翹偶從旁落,墮入泥土中。

山林自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生命的節(jié)奏。是夏,五點天亮,夜里八點才蒙蒙黑,在山里生活一段時間,身體就自然地融入了山林,好像成了山體的一部分,早上扛不住地醒,晚上抵不住地睡。作息漸漸與鳥獸一致,也算是天人合一了。竹籟寺是個小地方,又在龍角山后山夾角,不是爬山的常規(guī)線路,少有人來參拜。住持心善,寺廟里除了流浪的貓狗和受傷的山中小獸,還收留了附近村子里一個姓張的瘋子。他跟老王一樣,來去自由,但每回回村里,就說在竹籟寺吃了肉喝了酒還耍了風(fēng)流。弟子們跟老王也勸住持別再發(fā)徒勞善心,但只要瘋子來了,夏天穿厚襖,冬日里披著大麻褂,住持還是嘆口氣,讓他進來,給他飯吃。講,若讓他流落,只會越來越糟,山林不容他,誰容他?我們不容他,誰容?

后來,又招進來一個做義工的孩子,叫小鷗,一望便知是城里孩子,剛來幾天活潑潑像是山大王,誰的管教都不服,出口就要跟師傅單挑,后來餓了幾天,餓到最后,連扒了兩碗素飯——好像身體滌蕩過,知道抵牾無用,倒也乖順許多。但他對竹制品過敏,一到吃全竹齋飯時,就跑到竹亦館里叫飯。館子老板一般給他炒倆素菜。常來常往,成了老相識。小鷗問老王,今天又救了幾人?老王嘆氣,講,哪就每次都能救得了,這就沒救成,已經(jīng)成了尸骨了。小鷗哦哦點頭,把清炒竹筍撥拉出來。老王則從桌上捻起,抹進嘴里,默默點頭,問他,竹籟寺的活動參加嗎?小鷗講,來不就是為了修修身、懺懺悔嘛,肯定要去的嘍。老王就問他懺悔什么。小鷗臉色就灰白了些,扒拉著菜,講,跟你說了就不靈了。老王就笑笑。小鷗還是個孩子,又好奇尸首的情況,問東問西。老王就講,泰山畢竟五岳之尊,又是帝王封禪之處,來的人都求平安呢,這等事少見得很呢。小鷗講,是高小隊能干,都怕他,聽說上回他逮住一個扒游客的小偷,小偷人都跑到大南方了,高隊愣是費人費錢費時間,自掏腰包自休假,偏要把他捉回來。一共才偷了兩部手機,人家游客都沒想到能破案。老王喏喏,忽眉頭蹙起,一拍桌子,講,你用這個“才”字,心就不對!偷一個也是偷,偷一車也是偷!小偷偷得,大偷也偷得!物能偷得,命也偷得!小鷗忙學(xué)乖,繼續(xù)扒菜,動作連利,不言語了。事后,老板告訴他,“偷”是老王不能觸碰的底線。為什么呢?老板寬臉盤,薄臉皮,一喝酒就上頭,滿臉紅光,他神秘地笑笑,一副秘密在心的樣子。小鷗活潑著雙眼,講,我早晚打聽出來!老板就拍打他的腦袋,講,這心性看來還沒沉下來,好奇心乃人類一大罪孽,你快讓白頭居士給你講講道理。他說的白頭居士是竹籟寺一個近伺男,三十多死了老婆,一愁把頭發(fā)都愁白了,一心歸佛,但家里還有老人,舍不了身。

小鷗家里人做官經(jīng)商,都是到了高高的位置上了,就這一頑子,手機、游戲靶子長在了手的延長線上,年紀(jì)小小,開上百萬的車,早早交女朋友。前些日子,闖了禍,家里覺得需下大氣力整頓后繼,學(xué)都不上了,把小鷗送到竹籟寺做義工,讓他修修心性。小鷗家里資助竹籟寺做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修繕,也就是把原先漏雨的脊瓦都換了。先前外面下雨,屋里總滴滴答答。現(xiàn)在換了鋁合金仿古瓦后,金瓦被陽光馴服似的,猶如大物鎮(zhèn)守,群山廟宇間,自有一派莊嚴(yán)。

小鷗的父母打算得很好,還以為小廟小寺,林中棲息,早晚齋飯,女色不容,能斷了小鷗早習(xí)的壞毛病,但竹籟寺有Wifi,信號還很通暢,即便不通暢,隔壁竹亦館商業(yè)經(jīng)營,網(wǎng)絡(luò)快得很。小鷗剛來時,兜里碼出蘋果手機四五個,放至案前,一群直播女孩衣衫輕薄地跳舞。不過很快就會厭倦,山里有著侵吞一切欲望的能力,畢竟人少了,需求因為艱難而簡約。小鷗帶足了好幾箱的時髦衣服,穿了幾日,發(fā)現(xiàn)居士們永遠(yuǎn)都是那身鍺黃色的長褂,他也沒了對照,索性都放回去了;本想吃點鮮的山貨,然而素食來來回回,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樣,慢慢口味也淡下來;一開始戴奢侈的名表,被山里太陽烤熱,云一出,氣溫驟降,表里積聚了一層霧,機芯不轉(zhuǎn)了——再說時間刻度在這里沒有多大的用處,做什么都是法器召喚,或者老王看看太陽,掐算個大概時間。林子里見個松鼠能看半天,正好是摘杏時節(jié),這里盛產(chǎn)一種珍珠油杏,是嫁接的品種,杏子不大,口感純甜,外皮光滑,杏子結(jié)在樹葉底下。乍看一個都不見,在葉子里密密麻麻壘著,還沒熟,山里的鳥雀早早蹲守著。一染黃,就哚開了。老王扎了長桿子,從鳥嘴里搶食,兩個人邊摘邊吃,倆肚子滾圓。

三兩個月在山上,都是眨眼過。小鷗做義工的時間就快到頭了,只等參加完“三步一拜”活動,給義工生活做個莊重總結(jié)。

山上多雨水,終日漫灌,“三步一拜”活動要在雨里進行。竹亦館子剛開門,老王抱著胳膊去看熱鬧。見法師先開示會,一講幾個鐘頭,一句一偈,小鷗打得瞌睡響。法師說,人要把貪嗔癡擺脫,多一些退轉(zhuǎn),把最大的抱持捧出。法師講完了,雨也停了,雨后的地面散發(fā)出土地應(yīng)有的潮澀氣味,好像從內(nèi)往外翻出來,那味兒深邃,來自地底。參加拜會的人,頭上沒頭巾,手上沒護腕,膝蓋沒護膝,額頭貼地,栽扶在地表,黃天厚土的味兒就往人身子里沁去。

小鷗認(rèn)養(yǎng)的百年老松耷拉著茂盛冠子,底下草長葳蕤,一顆紅日頭勉強從青松枝杈上抬舉出來,像燙得滾熟的雞蛋黃,小鷗跟著人群動作。老王遠(yuǎn)遠(yuǎn)觀望,忽感到肩上有重量,回頭見是高隊。老王講,你還來了,你們怎么還信這個?高隊答,山下有扒手,追上來的,混進人群里了。下巴抬起,指指叩拜的人群,正色道,那小鷗是什么時候來的?老王收起掃帚,講,兩個月前。高隊喃喃,兩個月前出的事。老王講,不要瞎懷疑,亂懷疑,這里還有神明呢。高隊說,我們這是替他們捉人間的鬼。老王笑笑,你總有操不完的心。高隊講,最近“小松林”視頻很火,看了嗎?

老王眼睛不抬,講,火了好,火了香火旺,怪道最近上山來的多了。高隊把煙從嘴里拔出來,在腳底擰滅,講,你老婆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跟你說了嗎?老王說,婆娘愛操心這個,自己撈不著了就當(dāng)看客,“樂在其中”嘛。高隊講,這回不是挑山的了,是個巡山的導(dǎo)游,說話字正腔圓的。老王笑瞇瞇起來,稱心了?高隊并不看他,目視前方,才在山下見了一面嘛。老王還待說什么,高隊倏地兔子般躥出,又如野狼手腳伸張,一下就撲住了一個假裝香客的小偷。高隊隨便摸摸,從他褲兜里掏出了兩只手機,交給同行的小便衣,撲啦撲啦身上的泥灰,又站到老王跟前來,仿佛剛才不過是打了個噴嚏,繼續(xù)講道,還是你們這個工作好,心閑,心就怕忙慌。上回在玻璃扇跳崖的倆小毛孩,想不開。這就是心病,還是他們好!說著,頭又沖跪拜的信眾點點,把自己的苦難倒豆子般地交給寺廟,自己就輕快了,能照看好自己,也算是行善了。

老王撇撇嘴,什么叫“也算是”啊!這就是!小便衣這會兒已經(jīng)拷牢了嫌疑人,把繳獲的手機都交給了跟來的游客。高隊猶猶豫豫的,終于按捺不住,對老王講,那姑娘我沒聯(lián)系上,你幫我問問。黑漢子臉先糙紅了,老王笑笑,點點頭。

小松林 小鷗

太陽把葉子的青綠都挑起來了,陽光順著竹葉尖一縮一縮地滾動。遠(yuǎn)處的芒針小得像尖尖,近處是攤平了的大片黃?;顒右M行三個小時,老王怕小鷗身體吃不消,但小鷗想得開,一會兒就鉆回來了,跟老王講,走了,咱做視頻去唄。跟小鷗做視頻是“看家”老王不看家時的另一大趣事,也是制伏這只城里野猴子的緊箍咒。老王不沒收小鷗的手機,只是帶他巡山,給他攤派諸如“尋十種草藥”“找有兔子樣兒的泰山石”等任務(wù)。一來二去,心性沒怎么磨好,但撒了歡成了山里猴子,還反過來教會了老王刷抖音、看快手、上傳視頻了。他人小,喜歡充大,樂意指點老王做關(guān)于大山的視頻。

兩個人商量著取景,小鷗剪輯做成視頻,第一期就是做了《石來運轉(zhuǎn)》,拍泰山石。那石頭產(chǎn)于山邊的溪流山谷,質(zhì)地堅硬,有一種天然紋理。是千百年的河流演變以滲透、半滲透的畫面浮于其上,似乎風(fēng)化了時間。人對時間的價值格外敏感,而對于石頭來說,時間是不值錢的,泛濫的時間只是它們窖在身體上的一道道紋理。不過,因為有了厚厚的時間堆積,連石頭都有了話語權(quán)。

竹籟寺門口右拐的老松樹下就挺立著一尊泰山石,上書紅色遒勁字樣:石敢當(dāng)。千年的事物洞悉了歲月輪轉(zhuǎn),總是要沾染些神性的,何況在有靈性的山上吸菁。尤其是,這兩年又不讓采石了,反而愈發(fā)寶貴起來。前幾日,高隊還逮到一對驢友,下山時肚子挺大,眼神東看西瞭,慌慌張張,一摸肚子,喲,不是孩子,是石頭!老王就笑說,這種石頭,擱多少年前,別說用來觀賞,就是用來墊火灶,都嫌不合手的。人哪,命短,喜歡歲數(shù)長的東西,這玩意兒存在了上億年,一看比老祖宗都高齡,干脆成了“文物”。高隊講,幾個小孩高考前,跑到山上亂涂亂畫的,在泰山石碑上刻:“開開天盤功,開開殿九龍,主宏起來了?!迸辛撕脦啄?。老王也是第一回做視頻,小鷗戴著黑頭套,模仿了刻碑求告的小孩,又戴上假長發(fā),模仿揣石頭假懷孕的驢友。老王出鏡,戴著石敢當(dāng)?shù)蔫F青臉面具,義正詞嚴(yán),指出此種行為不端,并請他到局里接受教育。熱熱鬧鬧,粗粗糙糙,居然還收獲了不少粉絲。

還做了白菜、豆腐、水的《泰山三美》視頻。小鷗蹲到大寮,跟著竹籟寺的廚子學(xué)會了做齋飯。取景在八里溝。一塊大石,背面刻著“將軍鼓”三個大字。路較平,四周疊翠,腳下踩著溪水,附近一排石房子。敲開一間,山民熱情。就地取材,竹取溪水,高坡有三個羊圈,圈旁種著白菜,薅一棵,回來用溪水洗凈。豆腐是石屋主人自己磨的,黑山驢圍著碾盤碾勻了,用電鍋燉豆腐白菜。做好后,旁若無人的石屋一家人清清靜靜地盛菜吃飯。就這樣的視頻也很耐受,照小鷗的說法,城里人都躁亂夠了,就喜歡盯著你過個現(xiàn)場版的慢日子哩。他們自個兒不想吃苦,看人吃苦倒挺爽氣。

做完視頻,署名——“小松林”。

這一期的視頻,老王早就想好了,做的是竹籟寺“三步一拜”活動,當(dāng)時手機鏡頭藏在松樹底下,正好照出了大雨朦朧的仙景。神來之筆是高隊凌空一躍,把在地上磕頭的假裝香客的小偷雙手反剪,逮個正著。但對于這條“神來之筆”到底要不要用,老王跟小鷗爭執(zhí)不休。小鷗認(rèn)為就地取材,直接能用,老王認(rèn)為這會讓竹籟寺沒了清凈。小鷗的意思,現(xiàn)在寺廟也該打打名氣,引人來看看,干嗎要守著那種窮清白、窮清高?老王對于小鷗把清高、清白跟窮聯(lián)系起來有所不滿,指出窮只是一種過程,不是結(jié)果。小鷗講,嗨,窮了嘛,講什么都沒人聽了!

老王對于毛孩子的洞察力感到某種嘆服。

還是高隊感慨到位。高隊講,這是新陳代謝,一代比一代強。但他講完這句話,聲調(diào)沉下去,仿佛對于前途的光明并不肯定。老王敏銳地感知到了,講,高隊,你悲觀什么?高隊嘆氣,人聰明了就好嗎?看得更透了就好嗎?我只是擔(dān)憂。小鷗講,高隊你們老了,是在羨慕嫉妒我們。老王趕忙作勢踹小鷗的腚,亂講!你高大哥正當(dāng)年呢!腳還沒戳過來,小鷗就尖叫,嚷痛。高隊就笑笑,你們這些年輕的,是越來越聰明了,把世界弄得很復(fù)雜,就像這個那個的短視頻,看得人眼花繚亂。又是這友圈那紅書的,搞得人很焦慮。我看上一個大爆炸是地球大爆炸,下一個爆炸就得是信息大爆炸,把咱們都炸沒了。小鷗尖嚷,你們是活夠了,炸了還有人陪,賺了!我們還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呢!

但是老王沒想到,小鷗還是把視頻上傳了,他唯一妥協(xié)的一點就是做了模糊處理——把高隊P成了機動車戰(zhàn)士高達(dá)。老王想要刪除視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前期有粉絲基礎(chǔ),平臺有推送政策,又涉及龍角山、竹籟寺的景點,還存在“朝拜圣行”與“小偷可恥”之間的輿論張力?!靶∷闪帧被鹆?,粉絲開始以“萬”計,都有了專程來山上的香客和“偽香客”。他們一面排隊,一面拍照,擠擠挨挨,好不熱鬧。

竹籟寺的白頭居士樣子挺拔,經(jīng)常被拍。他對著鏡頭不無憂慮地講,人們來這里的愿望是滿足貪嗔癡的。小鷗講,做人就是這樣才有滋味嘛。老王笑笑,講,小鷗啊小鷗,你們這些小年輕真是無法無天。小鷗洋洋得意,又搶話道,廟里那法器大銅鐘為何總不敲?居士笑嘆,看來你睡得好,又貪玩耳背,都沒聽見。大家早晚要敲的,是警示,亦是提醒,鐘聲代表愿力,是要讓你獲得體諒與容忍的。小鷗忽然收了笑,沉默一會兒,問,那我回家時,你能給我專門敲個鐘嗎?居士摸著他頭,講,你這個小子,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渾水呀!老王講,我看是摸魚的渾水,一點兒沒長進。沒料到小鷗對這句話反應(yīng)過激,他跳高了要跟居士論個高低。

老王把他拎進竹亦館,用一頓老廚白菜和山水豆腐伺候著。山上做菜不能用火,只能用電鍋,因運送成本高昂,材料又因陋就簡。但石屋草堂,大小樹墩做的桌椅,夏季山中的風(fēng)游至半空,涼爽下來,在空氣里成了一團團白色拳頭,軟軟打在人身上,愜意了。老板讓老王喝點酒,老王不喝,倒給小鷗倒了一點茶,是一種青桐芽,小而圓。說這是女兒茶,之所以得名,是因為由女子采青桐芽,雨前得之,用冷冷的泉水浸泡,再經(jīng)體溫烘焙,竹筒盛了,茶湯碧綠,葉嬌芽嫩,緩緩舒展。一股甜甜的茶香。

正喝得舒服,高隊的青灰色腦袋就從山下石路冒出來了。

他端起老王的竹筒茶杯就爽飲。喝完又倒了一杯,連連喘氣,看來剛進行完“激戰(zhàn)”。問及,講,有不按常規(guī)線路走偏走小道的游客,不慎踩了馬蜂窩子,馬蜂瘋了似的,幾十只朝他猛攻,一路狂追。那游客實在跑不動了,屁股一撅,趴在地上,歪打正著,馬蜂們在他頭頂盤旋一會兒,終于飛走了。他們現(xiàn)在正跟救援隊一塊把人抬下去。關(guān)鍵是,馬蜂躁亂了,群飛在大批游客頭上,高隊他們對付小偷還有一套,對付山林中野性的馬蜂就束手無策了。徒勞了一上午,結(jié)果十幾個人被抬下山,直接去了岱廟醫(yī)院。那最先引起麻煩的游客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全身多處彌漫性腫脹,小便竟然是深醬油色的。搶救及時,那游客好歹脫離了生命危險,高隊這才趕過來,他勻了勻呼吸,講,老王,今天晚上請你吃燉雞,如何?老王這才想起,高隊跟他招呼的事情還沒著落,忙應(yīng)道,別花費了,正好今天姑娘放假回家,老婆燉雞,走地雞,冠子老大,肉香呢。高隊看了他一眼,講,也好,那一會兒你家見。剛走出幾步,又折回,叫上小鷗吧,做義工快結(jié)束了吧?小鷗點頭,一口茶在嘴里含著,險些嗆著。小鷗原先就跟老王講,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警察。

東御道 王溪杏

老王家住在山腳。但山腳也是相對來說的,泰山畢竟是五岳之首,高度是提拔了的,所以山腳相對于大平原來說,實為半山坡。這兒毗連溪谷闊地,山峰在背面高聳,巖壁間有山民放牧的巖羊,一刻不停地吃草,老王的屋子在環(huán)山路背面,靠著進山巷道,旁邊是大片果園。櫻桃成熟期剛過,滿樹翠綠,偶有一點熏紅,滿地落著鳥兒半啃的熟果。風(fēng)吹來,都是致密緊實的水果味兒。

老王家有院子,小叩柴扉。一群走地雞姿態(tài)孤傲地咯咯大叫。老王老婆渾身曬得黑挺挺的,站在門口,笑了笑,講,快進來吧。高隊把一排香蕉和一兜蘋果放到院子里石桌上。小屋是紅磚瓦房,陳設(shè)簡單,一張桌子四條凳子站在中間。堂屋北供著財神爺。另有兩間偏房,關(guān)著木門,腳底是青石板,顏色深淺各異,很像不同時期修山路時“撿”回來拼接的。打量了一會兒,高隊講,山腳下平房帶院,還真不錯。老王講,哼,前幾年修環(huán)山路,就拆到前院,把個豬圈給造進去了,原先前排的老鄰居們都得了賠償款,去市里上樓了。高隊就笑,上樓有什么好,停個電,回家得爬一小時,趕上住玉皇頂了。老王就笑笑。老王老婆勤快,進屋出屋,一會兒工夫,桌上碼起了涼菜瓜果。老王就按高隊的喜好,拿搪瓷缸子燜上普洱口糧茶,講,是小鷗下山時給我?guī)淼摹→t家不是沒好茶,但咱喝不慣,就留下這個。高隊吹了吹茶葉梗,溫吞吞喝了兩口,放在一邊。正準(zhǔn)備說點兒什么,有人掀簾子進來,是一個姑娘。姑娘耳朵下掖著兩條細(xì)細(xì)的小黑辮子,背著光,就看著兩條小辮一左一右地晃,把影子剪得像黑蝴蝶。到近前,才瞧得濃眉嫩眼的,雙唇微翹,露出兩排細(xì)碎的牙齒尖,看人的樣子像只貓。竹籟寺就有這種貓,平日里懶懶地曬太陽,眼睛瞇著縫兒,一聽得風(fēng)吹草動,立刻滾直了身子,瞳孔瞪大一圈,毛乎乎的。那姑娘的眼睛毛毛地盯著他們,笑笑,講,是高隊嗎?我爸媽托你照顧了。高隊就知道了,這是老王家在北京工作的姑娘,叫王溪杏。她剛上大學(xué)時,他見過她幾回,那時候沒長開,枝頭青杏一個,沒滋沒味的,見了也沒留得印象,只覺得愛學(xué)習(xí)懂禮貌的?,F(xiàn)在長開了,杏子熟了,發(fā)出了濃郁的果香,這就屬于低調(diào)地招蜂引蝶了。

老王老婆把燒好的溪水沖進鐵壺,講,非要在北京留下。你說泰安就我們兩口,還怎么辦?北京哪是我們這種人家能留住的?高隊你勸勸她。說著,把姑娘按到條凳上,讓高隊給她做工作。高隊做刑偵工作駕輕就熟,做思想工作不在行,先局促起來,站起身,開始對著財神相面。老王就跟上來,先壓低了聲道歉,說識人不淑,沒把好關(guān),那導(dǎo)游收了客人的回扣,前幾日給公司辭退了,耽誤了高隊一番熱情。高隊睇著財神,不聲響。這會兒就聽見院子里咕咕嗒嗒的動靜,再過會兒,小鷗直接闖進門來,呼呼喘勻氣,講,嘿!我逮住的那只冠子那么挺那么硬,是個“雞將軍”!

“雞將軍”還沒端上桌來,小鷗又拍腦袋到門外拎來兩瓶酒。52度的五岳獨尊20年皇家小窖,瓶體通紅,狀如泰山極頂,一望便知不便宜。老王兩眼都紅了,感慨講,不該戒酒。小鷗就講,那就破了戒算了,也算是送送我嘛。小鷗常年跟著父母浸染,酒場話說得醇熟,一開口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老王老婆慌忙講,他可不能喝酒,身體消受不了。高隊問,什么時候戒了?早前不還一塊痛飲來著?老王老婆講,幾個月前剛戒掉,酒可不是個好東西。高隊還想問什么,老王姑娘靠坐過來。菜還沒全,酒先開瓶滿上了,講,一會兒我陪著大家喝,就算是送送小鷗弟弟,謝謝高大哥。老王黑了臉,講,高大哥看著老成,不比你大多少,這風(fēng)吹日曬的,都是為山上人民披肝瀝膽了。高隊蹙起一邊的嘴角,笑了笑,滿臉少見的羞赧。

野蘑菇燉雞的味道很快滿倉滿谷,甚至,整個半山坡都是雞肉雞湯黃金色的香味。小鷗已經(jīng)跑進跑出三五趟,看雞的熟度,幫著洗盤子端碗。老王老婆把電磁爐直接擺上來,一桌子眼睛都骨碌碌滾進了濃稠的湯汁里。一時無言,只是悶吃。老王老婆拌了苦菜根,用另一只電磁爐做蒜香炸核桃葉、槐花小餅,上一盤,搶半盤。肚子捅了個八九分飽,話從胃里升起來,在小屋里氤氳開。老王講,舍不得小鷗呀,處了這么久,有感情了。小鷗醉了酒,接話道,還是你們?nèi)フ椅野?!山上清凈是清凈,但我熱鬧慣了,現(xiàn)在就想鉆到萬達(dá)廣場、泰山老街,哪兒人多鉆到哪兒。干嗎呢?看人!真寂寞,你們也真能忍,我要不是犯了點事兒,我爸媽才不會把我發(fā)配來呢!

高隊的臉色如燭火微明,講,犯的什么事兒啊,說來聽聽。

小鷗吐了老長的舌頭,眼睛瞪直,講,找人作弊,跟女朋友亂搞,算不?

老王憨憨笑笑,這真得去懺悔懺悔了,不學(xué)好,怪不得你老爸舍得把這么寶貝的公子趕到山上呢。老王老婆給小鷗倒了酒,講,多少事也都快結(jié)束了,家去吧,家去就聽話,別搞三搞四的了。王溪杏開了腔,我認(rèn)小鷗弟弟做個干弟弟吧。說著她把杯子送過去啪一下跟小鷗的杯子碰了,她舔了一口,頰上深沉的紫紅泛起來。她又碰了高隊的杯子,講,其實在北京也沒什么好,老漂著,跟踩在云朵上似的,咱配在云朵上踩嗎?不配,早晚還得回來。高隊,到時候我多跟你請教,也考公務(wù)員。老王老婆一聽這話,眼睛汪汪地亮。高隊這才看清,這老王老婆雖是風(fēng)吹日曬的,其實剝落了那層風(fēng)塵仆仆,眉眼也是貓一樣,睫毛天然地濃密,瞳孔黑圓,看人毛毛的。她拿袖子擦擦淚,又給大家搛菜。老王沒怎么說話,把煙掏出來,都送送,點了火,狠狠抽著。

又都說了一會兒閑話,說竹亦館的營生、竹籟寺的香火、龍角山的游客、泰山的門票,扯東扯西,拉拉雜雜。終于小鷗問道,龍角山那個尸體破案了嗎?一瞬間,正好窗戶里潑進來一打月光,萬籟俱寂。忽地頭頂?shù)臒魷缌恕?/p>

老王嘆氣,講,山上就這點兒不好,停水停電的。老王老婆聲音局促,停水還好,總有山水可喝,就怕這停電。接著,只聽她潛入黑暗處,窸窸窣窣的。啪嗒,火光亮了,她的臉像從燭火里長出來的,蠟黃一片,不像是真人,高隊和小鷗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了,老王老婆端著影影綽綽的燭火走過來,好像一張古舊的相片聳立在這里。她把蠟燭歪倒,用燭油黏住了底。一桌子上的人密密實實圍攏著這團火,四面墻上卻是更密密實實、大了一號的影子,一時間,小屋里有些擁擠。偏在這時,高隊捏著酒杯,斟酌一番,對著燭火講,案子已經(jīng)有點眉目了。燭火一送一送,扭盡腰肢。小鷗又醉醺醺追問不休。高隊紅了脖子,又添細(xì)節(jié),講是安徽那邊的游客,屬于無業(yè)游民,身上沒有錢,胸口處有個貫穿傷,像是被什么很鋒利的東西刺穿了動脈。前段時間他跑外勤來著,去了小伙子家里一趟。小伙子家里不富裕,爹娘都挺大年紀(jì),上頭還有個姐姐,是冒險要的老二,寵得很。老王接話道,像小鷗那樣?高隊睨他一眼,講,差不多吧,他自己一個人跑到咱們這山里,看來是找刺激來了。他爸拉住我的手,說他兄弟的兒子前年開大車沒了,全家族就這么一支單傳,眼淚汪汪的,讓我們一定找出兇手。

誰說話,燭火就向?qū)γ娴狗?。高隊講完了話,燭光竟直通通往上升去。這時老王又倒了一杯酒給高隊,講,那手機處理出來了嗎?高隊搖搖頭,講,還在處理,估計也沒什么東西,我們調(diào)查了一圈,小伙子平時獨來獨往,就喜歡上上網(wǎng),沒仇家。小鷗提起了精神,講,是不是自殺?懦夫!早晚都要死的,去死算什么英雄好漢,對吧?能活一刻活夠六十分鐘才是勝利呢。老王看著高隊。高隊低下頭,盯著碗里的雞骨頭,講,這個不能排除,還在調(diào)查中,按說不該跟你們說這些,今天喝多了。他抬頭看了王溪杏一眼。黑暗中,王溪杏的眉眼黑得格外濃郁,好像是兩顆憂傷的葡萄。她本來面無表情,察覺他在看她,蒼涼一笑,講,各人有各人的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王講,多年沒這種事兒了,影響游客不?高隊講,龍角山在我的轄區(qū)里邊,算是治安好的,多是小偷小摸的,這回這個刑事案子非破不可。要不,我就不穿這身行頭了。他話剛講完,燈呼一下全亮了,立在各人頭上,像躉了不少電力,光線鋒利許多,像是一把把光亮的刀懸著。

吃完了雞,骨頭吐了一桌子。酒也光了,瓶子?xùn)|倒西歪。高隊的眼紅了。小鷗的臉倒白了,已經(jīng)跑到院子里的杏樹底下吐了兩回了。高隊負(fù)責(zé)送小鷗回家,王溪杏從院子里找出一輛破車,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那種,說家里從早上就上山,采回一些菇子野菜,兩大黑塑料袋,在車后座上一左一右掛著了,她要陪他們走一程。高隊跟小鷗連說不用,一個姑娘家能用她送嗎?但王溪杏根本不容他們置喙,長長的腿繞過車梁,騎上車子,早在環(huán)山路分岔口等著他們了。

他們追上來時,三個人并排。月光水一樣光光淌了一路。小鷗吃了酒又吐光了,渾身冒汗又害了冷,王溪杏說什么都要讓他坐上后座。這樣就是她跟高隊并排走著,片刻后,響亮的鼾聲順著自行車顫過來。

高隊目視前方,講,其實那手機打開了。王溪杏停下了,落下兩步,又推起車跟上高隊。她做出好奇的姿態(tài),貼近了高隊,是自殺嗎?

不是,高隊盯著月亮,手機不是被害人的,是別人的。

是誰的?月光好像燭光似的,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發(fā)顫。然后,王溪杏聽見高隊的腳步聲在輪子跟前攢住了。他看著她,眼神明火執(zhí)仗似的,靠得她很近,他無聲但是用嘴型告訴了她:小鷗。

翔鳳嶺 老王

其實他們?nèi)艘蛔?,老王就單手扶著門邊嘆氣。老王老婆把殘羹收拾完畢,也跟著他望著外面黑漆漆的天。月亮好像天邊空懸的鏡子,明晃晃照著,把人的影子從身體里照蕩出來,貼在腳下。老王抽了一口煙,罵了一句。他靜靜杵在門口等著姑娘回來。老王老婆脧他一眼,雙手袖著,講,別愁了,該來的都要來的。老王眼睛微微瞪出來,吼道,我該不知道嘛,沒法子啊。老王老婆立在他身邊,拉扯他袖子,講,老王,你看看我。老王就抬眼看看她。她講,你恨我嗎?老王不言語。老王老婆掉下淚來,啪嗒啪嗒的,她講,難道你要記我一輩子的嗎?你是要記我一輩子的嗎?

老王沒說是,也沒說不。他搡開她的手,回屋里去了。月光響在泰山腳下,浮動的光球是山上的鋪面、人家的燈火或者游客的手電筒。螢火蟲一般飄飄蕩蕩。他們的平房垂直于龍角山,黑暗之中,看不到那張巨人臉,但老王知道,巨人正仰面躺著,琢磨什么呢?

王溪杏回來時,老王也正仰著面盯著蚊帳頂。他其實什么也看不清,但是看到了許多不想看到的東西。床吱嘎一聲,王溪杏坐到他的床邊。他問她,都送到家了?

都送到了。

高隊說什么了?

他什么也沒說。女兒回答。

老王的胸腔里擠出來一聲“噢”,預(yù)告著女兒應(yīng)該回屋,但王溪杏執(zhí)拗地坐在那兒。父女倆的話本來就不多,自從女兒慢慢長大,變成了獨立的大姑娘,他們還沒如此坐下說過話。他是眼見著她從一點點大,變得有了自己的想法,又從有自己的想法變得會成全別人。他看她一步步走過來,心里酸得很,也難過得很。王溪杏好像通曉他想的什么,講,我看他人很好,你不要擔(dān)心。老王又“噢”一聲。他問她,真回來嗎?王溪杏講,不然呢?老王講,山里有山里的好,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妙。王溪杏講,別說了。老王還是講,爸爸沒有男枝,你去了外地,等于一個孩子白養(yǎng)了,我們死到家里床上也沒得人收尸……王溪杏打斷他,快別扯了爸,你不是戒酒了嗎?老王覺得眼窩里熱熱的,一會兒又冰涼冰涼的,講,爸爸其實不想你回來。王溪杏講,要是回來成天見你這樣,我是不想回的!老王不吱聲了。王溪杏講,算了,我騙你的!

她的身影大了,又矮了下去,砰,門闔了過去。

第二天, 老王還是上山,照例開了竹亦館的卷簾門,又聽得竹籟寺里的晨鐘響。瘋子披頭散發(fā),裹著棉襖從門里冒出來,見了老王,笑嘻嘻又縮回去,一會兒又探出來,如此幾遭后,煩了,跑到竹亦館石凳旁蹲下。他里面披了一件五衣,外面罩蝦灰色破落襖褂,腳趿拉著拖鞋。與其說他搞不懂一年四季變遷,不如說他是沿著自己的情緒抗拒著季節(jié)變化。老王知道他的癖好,便也沒說什么,只是把昨日客人沒怎么動筷的琵琶豆腐給他端來。誰料瘋子喊,誰吃這個??!我剛在寺里吃了肉!老王講,瞎說!一點兒感恩沒有,光給人抹污,我看早晚把你打回去!瘋子捋著胡子,胡子上沾著一片干了的竹葉,講,我在里面還有個老婆,還給我倒酒呢!老王劈手把菜端走了,冷笑兩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講,你也配!

他以為高隊會來,所以一直心不在焉地往青石板路上瞭。電話又響了,岱宗護衛(wèi)隊要出任務(wù),有個游客在山上高血壓病發(fā)作了。老王趕過去時,高隊跟救援隊的人也到了。準(zhǔn)備了擔(dān)架,他們馱著游客往山頂?shù)木戎九?。高隊個子雖小,嗓門挺高,一路喊,讓一讓,而游客摩肩如云。整個泰山,最陡的就是十八盤了,高阜之上,雙崖夾道,崖壁如削,1600多個臺階,垂直高度就有400多米,坡度七八十度,石級窄得只能放下半只腳。

他們花了仨小時才抵達(dá)救助站,汗出如注。高隊臉發(fā)青,老王臉發(fā)紫。老王喊,這就快干不動了,年齡不饒人啊。高隊咧嘴無聲笑笑,講,你本來就可以清閑著,我們是責(zé)任在身,由不得己,你就管好你開門關(guān)門,招客炒菜得了!等兩個人都喘勻了氣,小便衣給高隊拿來一瓶礦泉水,高隊喝了兩口,往頭上澆了一圈。遞給老王,老王也往頭上澆了一圈,不然感覺頭要燒著了,又咕咚咚把水灌下去。下山時,兩個人一前一后,老王感到腿軟,腿像不能控制了,麻袋子似的。他忽然預(yù)感到,高隊有話對他講。

果然,高隊等他并過來,嘆道,“小松林”怎么不更新了?

老王笑笑,講,更不更新哪兒就是我說了算。

高隊也不避諱了,講,你說了就算。

老王拄著棍繼續(xù)往前走,從上往下看,十八盤仿佛是地獄的洞口。本來嘛,傳說中泰山掌管著世間萬物的生死。從十八盤往下望,西側(cè)翔鳳嶺的中段崖壁上,那塊石頭更像是一個幻化的老人頭,俯視著眾生。老王疲憊得似乎輕盈起來,恍然覺得那個老人頭不是別人,是照見了自己,一時竟啞然。

高隊扶住他,講,沒事吧老王?老王搖搖頭,咬緊牙,待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高隊繼續(xù)扶著他,貼耳說道,小鷗沒有出事。

老王抬起頭來,接著沉下去,講,他能出什么事!

高隊笑笑,講,老王你當(dāng)真不知道嗎?

老王手心里洇出一層細(xì)密的汗。林中的風(fēng)穿梭而起,老王裹緊了衣服,高隊,我跟你交個實底,手機是我放在那兒的。

高隊垂頭望著不斷往上擠的人頭,被人頭覆蓋的臺階黑乎乎的,像漂浮在黑暗中。高隊扶緊了老王,不錯,小鷗是該來反省,他愛玩,酒后開車,在董家坡那十字路口,飆出了120邁,直沖沖撞了一個人……一個老頭。

撞……死了嗎?老王問。

死得切切實實的,關(guān)鍵老頭是村里的教師,有份退休收入,不高,勉強過活。家里上有癱瘓爹娘,下有一個瞎女,媳婦早跑了,就指著這份錢。

老王悶聲道,小鷗家不差錢。

高隊看他一眼,有人從他們中間岔過去,把兩個人撞開。他們像兩條不相干的河流,但顛簸著又匯往一處。高隊輕聲道,是不差錢。但不是錢的問題,那里沒有攝像頭,小鷗跑了。他為什么跑呢?是嚇得吧。也許,我是說也許,是因為一開始沒有死,他又倒了一把車。作孽!他干嗎要倒一把?他是不缺錢,但錢不是他的——他害怕自己后半輩子都要背負(fù)一個無底洞,怕不瀟灑了。那兒只有一個小百貨店在經(jīng)營,店家是個啞巴婦女。為什么我能知道這件事呢?因為手機。派出所有個孤家寡人,百無聊賴,或者說職責(zé)所系,把小孩子上萬個亂七八糟的照片、文檔、視頻和圖片都看了一個遍,才發(fā)覺里面居然有自動錄音的軟件,把他從買手機來的所有電話都做了備份。

老王在裂開的黑暗中苦笑,講,是啊,百無聊賴,也可以這么講,但有人不是孤家寡人,喜歡修修補補,心疼這么好的手機被小孩砸爛了,有心鼓搗鼓搗,不知道連接了哪條線路,聽到了那段錄音。但他沒能保存下來,手機還是壞掉了。難道罪人就能這么跑掉嗎?他害怕這個世界上沒人相信他聽到的那個“理兒”。

后來他后悔了嗎?

要是肇事者都不后悔,那他也不后悔。

我要是告訴你,肇事者其實也日日在煎熬呢?而且,接到電話后,他父母隱瞞了他——把老頭的后事料理得很公道合理,給那家人改善了生活的條件,還花錢讓女孩進了特殊學(xué)校。

可那小子撞死了一個人!一個人的命!你說,用多少錢來衡量,是“公道”是“合理”?老王的聲音幾乎將黑暗剖出了一道口子。周遭的游客讓開了,他的疑問直直掉下來,落在兩個人的半徑中。高隊嘆口氣,講,職業(yè)原因,這種事情我見得太多了,那老頭終究快八十多了,而并不是每一次事故,被害人的家里都能得到妥善安置。我并沒有為誰開脫,是啊,你不就是趁我們不備,把手機丟在殺人現(xiàn)場,為了讓我們動用一切偵查手段來聽到那段錄音嗎?是想讓我倒回去把他繩之以法,然后讓法院判決他有罪,他殺人償命,再讓他悲痛的父母撤回那些因為內(nèi)疚而補償?shù)馁r款和救濟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公道”和“合理”嗎?

老王冷冷看他,但他其實看不清他,他只能看看被手電筒的光摹畫出來的有些透明的影子。他嘆口氣,講,我說什么呀!我什么也不說了。我自顧不暇,管這些!

高隊伸手欲再攙他。他氣哄哄打掉了高隊的胳膊。犟老王兩步下一步,踉蹌一腳,還是挺直了腰,瘸著拐著走下去了。

靈異泉 老王妻

每個月初一、十五,都是香客們進山的旺日。在很久——久到無法回溯的過去——因為打他們有記憶開始,泰山從來都不缺少香客,但在過去,竹籟寺這樣隱藏在龍角山窩里的小寺廟,村民們?nèi)羰怯行尿\,總能搶得到“第一炷香”,而現(xiàn)在,所謂的第一炷都被別人早早預(yù)定了。

老王老婆也是在一個十五的日子,大半夜就等在竹籟寺門口,一敲鐘,就鉆進去,想撲第一炷香,但白頭居士攔住了老王老婆,講,還是遲了,有人從幾天前就住在了里面。老王老婆蹲在地上,半晌沒緩過來。但她還是在外面雙掌合十,念念叨叨一番。竹籟寺寺門大開,山民的禱告聲如香一般煙一樣游弋去了門內(nèi)。老王老婆轉(zhuǎn)過頭,竹亦館卷簾門也開了。老王瞇著眼睛,瞅著東邊的天空掀開了一角金黃的底兒,眼見著就要把太陽抖摟出來。老王老婆從竹籟寺門口拾起她的扁擔(dān)。她用的是一根簇新的扁擔(dān),剛剛上漆,邊緣還有毛毛的刺,把她褂子劃拉開一道口子。她渾然不覺,從簍子里放下了一些礦泉水和水果,交給了白頭居士,又拿了兩盤蒜,給到竹亦館的伙計,順便瞥了老王一眼。老王沒說話。老王老婆講,現(xiàn)在上香不容易,拜不起了,哪里都講個尊卑貴賤,有錢的人就比我們金貴,早在托生路上就能先挑揀了。

老板探出頭來,你這說的跟他講的那個“捏啥”來著有點像。他拿下巴指著白頭居士。白頭居士放下東西,笑講,是“涅槃”。你們總覺得涅槃是要重生,但涅槃其實應(yīng)該是不做人了,不做物了。

老板給自己倒了酒,瞪眼,那做啥?

白頭居士講,做“空”,無欲無求無孽無緣,就空空地在宇宙間飄零,樂在其“空”。

老板把蒜掛到門邊,講,得,這境界咱達(dá)不到,咱連今生都想好好過過,吃香喝辣呢!

老王老婆看著老王,溪杏跟高隊學(xué)習(xí)去了,你曉得嗎?

老王講,跟他學(xué)好啊,總是比跟我們學(xué)好。他瞧見她衣服上的小口,扯一扯,扯出一根線來。一股酸往外爬,摸著他的喉嚨。他像含著什么似的,講,晚上我給你補補衣服吧。

老王老婆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沒吱聲。白頭居士回去寺廟,掃落葉的聲音嘩嘩啦啦,仿佛潑去流水。她挑著擔(dān)子,慢慢踱出去。老王遠(yuǎn)遠(yuǎn)望她,一直望到她被迎客松吞入,在臺階上吐出,又再次被吞沒,他習(xí)慣性地掏出兜來,看著煙,但最近山林干燥,早就開始“小心火燭”,滿山禁煙。岱宗護衛(wèi)隊就有人開著電動三輪車,唱著大喇叭在環(huán)山路跑,喇叭里噪著“參天大樹幾十年,一縷青煙上西天”“植樹千日難,火燒一時光”“賊偷一半,火燒精光”——聽得人驚心動魄,心驚膽戰(zhàn)。但禁煙的日子,清醒得讓人挫骨搓皮地疼。老王嘆口氣,繞到后面去看林。

他前腳剛走,高隊像踩著他的影子鉆了進來,立在門口,瞧著他一點點挨到后山,停在松樹旁,把一根煙插進土里支棱著。老板講,高隊來了呀。嘴上說的是生意人的甜話,但眉頭蹙起,他跟小鷗一樣,不愿意見到警察也怕見到警察,再說高隊到他們館子來,從來不吃飯,不吃飯就不會花錢。但他還是打一壺竹葉青給他。高隊笑笑,講,每次都占你茶水便宜。說著從桌上排過去五塊錢。老板又搡回去,講,關(guān)公管地界,你不管這片山界嘛。高隊又把錢插到他的筆筒里,講,你抬舉我也是刺撓我。老板就暗暗地笑。

高隊若有所思地講,老王最近精神不振哪。

老板不搭腔,卻把他給的錢疊成厚厚的方塊擲過去。高隊撿起來,講,怎么惹你了?老板講,別拿錢埋汰人。你早該關(guān)心關(guān)心老王,要像關(guān)心丈母爺那樣關(guān)心才好!高隊臉臊了,黑的底色上抹了茄子紫。他一邊的嘴角往上提了提,講,人家大城市的小姑娘。老板脧他一眼,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講,今天我醉了,我就講點實話。人得是看長遠(yuǎn)的。高隊搶白,我這把年紀(jì)了,還有什么長遠(yuǎn)可言?我沒的樣子了,就是要一個人埋在這山上了。老板把抹布在案桌上摔打,啪啪作響,講,我們叫你高小隊,意思是,只要你不成親,你就是小的。等你成了親,你就是高大隊了。高隊講,她應(yīng)該留在北京呢。老板講,北京人也是人,都得吃喝拉撒。高隊這才笑了,講,你這不想得挺通透明白嘛。

老板滿臉漲紅著,忽然嚴(yán)肅起來,講,高隊,我其實一開始特瞧不上你,你知道嗎?高隊聽聞這話,那口剛剛含住的茶又差點順著嘴角淌下去。老板繼續(xù)自顧自地講,你呀,你就永遠(yuǎn)沖到前面,什么白加黑五加二,什么舍生取義??赡阏婢瓦@么無私嗎?我猜啊,我只是猜,你就是想往上爬,聽說只要表現(xiàn)得好,立個二等功以上,就能調(diào)離這兒,去機關(guān)上,一年副科幾年正科再什么縣處,你說是不是?咱們清楚著呢,從我老爹那一輩,這店就開在這兒了。你們的人來來去去,只有山民都在這兒待,什么建功立業(yè)啊,不就是為了往上爬嘛,留在這兒沒什么功名,也娶不上相中的媳婦兒,所以削尖了腦袋啊,拼命干拼命表現(xiàn),嗨,我了解你們這一套吧,你說是不是?高隊臉上淡去的紫,慢慢勻開了,顏色又滲透到皮膚里頭,變成了黝黑。好像他的影子正從身體里探出頭來。他冷冷地道,老板,你真喝多了。你在山上做生意,以后不要喝酒了。

老板仿佛被這句話燙著了,整個人,眼球、舌頭和頭皮都往后縮去。他慢悠悠吐出一口氣,臉上重新油光活泛,講,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日子,就得這么過,我這輩子就是世世代代在這里開店做飯,伺候天南地北的祖宗們吃好吃飽。咱對門竹籟寺這位好心住持呢,也奔著圓寂修行著。那整天掃街的白頭居士呢,就是頓悟他的那個理兒,什么涅什么槃。老王呢,就是跟他婆娘吵架、鬧掰,一輩子不清不楚的。你呢,就是好好表現(xiàn)立大功好離開這兒。

高隊面無表情,他似乎已經(jīng)掉進了時間的縫隙。他癡癡地看著老板倒酒,像有什么心事一樣,在店里走來走去停不下。老板的酒仿佛都堆到了臉盤子上,漲紅得像要爆裂開,講,高隊,知道老王的事兒嗎?高隊睨著他,不吭聲。老板自顧自地講,老王他不容易啊,尊嚴(yán)給人挑戰(zhàn)過。知道為啥嗎?高隊搖頭,老板喝了一口酒,像咂摸滋味似的慢慢說道,他老婆讓他當(dāng)了“大王八”!偷人!知道嗎?是前年來這兒的一個自稱攝影師的,背著個設(shè)備,跟個“人”似的,干的那是人事嗎?嗬,他把老王老婆夸成個花了。一個女人成了花,就沒什么婦道可守了,你說是不是?他就教她擺姿勢,扭扭捏捏,擺姿勢,我們都看見過,也不知道羞恥了,就在山林子里掐腰、伸腿、搖脖子、蹺腳。那人忽悠她啦!說她有“天然美”“原始風(fēng)”,要把她的照片發(fā)到雜志上,讓全天下都看看。嘿,老王是個傻王八,也不怪他婆娘,一家倆傻子!知道嘛!他就支持他婆娘搞三捻七,黑眼珠子溜溜轉(zhuǎn),“黑風(fēng)流”——我早就看出來她是那樁料!倆人就是在靈異泉那兒出了那事,你說靈異不靈異!

老板不講了,溜溜拿眼睛瞥高隊,高隊面無表情。他知道他等著他問下一句。但他偏偏要“拿一把”賣關(guān)子。高隊慢悠悠把酒倒在喉嚨,起身就要走。老板拉出他胳膊,講,你咋不聽完就走?

跟我什么關(guān)系?

老板講,關(guān)系可大了,就近在眼前。

高隊推開他,掀了門簾子出來,正好看見老王蹲在墻角下,手里拿著一只扭開的煙屁股,撿里頭的煙絲在嘴里咀嚼著。

后石塢 高隊

“六點鐘,后石塢,古松林!”

短信就在手機里躺著,就算是不看,每個字連同三個標(biāo)點他都能清晰記得,甚至揣摩過語氣。九個字,排列齊整,沒有穿靴戴帽,也沒有血液表情。直通通的,是直爽還是一種堅毅?他翻來覆去,把宿舍的單人床壓出了一個帶黃汗?jié)n的印記。他換上制服和皮鞋,又脫下,最后還是決定穿著平日里披掛的,洗的次數(shù)過多胸口有點蕩的大T恤和麻短褲,腳踩布鞋就去了。

這一帶,游人稀少,巖石出露,據(jù)說那是傲徠山期侵入巖中的中粒片和細(xì)粒片麻狀二長花崗巖,巖石緊實如凍肉,垂直節(jié)理和水平節(jié)理卻將其縱橫切割,紋路有厚有薄。恰逢冰劈,巖塊崩裂,要么成了懸崖,要么成了奇石,溝澗與山坡上,仿佛生長出成片的嶙峋的巨石,又好像山體長出的生硬鱗片,坡上的是“石?!?,溝澗里的是“石河”。

他在獨足盤徜徉一會兒,前頭是丈人峰,臨近山坳,老王的女兒王溪杏就靜靜地站在那兒。她個兒高,穿白褲,一件藍(lán)翠短褂,在陽光底下閃著寒意,仿佛微瀾海面。高大隊嗓子口緊促起來。

對面是采芝庵,據(jù)說宋人張景巖在此隱居,種了大量紫芝。往北又說是懶張石屋,是張三豐修真之處。兩個人集合了,一前一后,高隊聚精會神地踩著她的影子。后石塢處于山之陰,古松環(huán)立,仿佛出筍,又如列隊。下到亂石溝,層疊的巨石一摞摞書本樣壘著,有暖暖的水聲在亂石中響蕩,從深澗中下墜,轉(zhuǎn)而向東,水聲未歇,纏纏綿綿,河水在洗鶴灣聚成一攤。山上的石體是花崗巖,色粉而黃,夾帶灰白,水灣肚子大,下頭尖細(xì),仿佛人體胃部,又如仙鶴站立。

王溪杏回過身來,她站在迎客松旁,高隊想起了“站似一棵松,臥似一張弓”的歌詞,但她轉(zhuǎn)而坐下去了,雙膝并攏,她坐下去高隊就能俯視她了。也許,她是故意照顧他的自尊。她抬頭看他。她搓了粉,臉上粉白一團,他怎么都看不清楚。后石塢的古松朗朗側(cè)身立在崖壁間,伸出堅挺的枝枝杈杈,卻只能抓牢空氣,有山風(fēng)憑空而來,肆意勁吹,松樹的巨大冠子互相抵蕩,?;U痤?,純凈而起伏連綿,又有山巒將松濤的聲音放大數(shù)倍。陽光自樹葉折疊處漏下,路上布滿均勻的原點光斑,仿佛緞面,又好像石海中生長出來的鱗片密布的大魚。泉水在花紋妖冶的石頭下面流淌,只聞水聲,只見干燥的石頭,明明是酷夏,卻陰風(fēng)陣陣,奇幽而詭譎。

這時,他聽見她講,我已經(jīng)辭掉了北京那個工作。高隊沉默地盯著自己的鞋。王溪杏繼續(xù)講,我準(zhǔn)備就在這兒專心考試,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我踏實也肯學(xué),總能行的吧?到時候我就跟著你學(xué),上山就上山,跑腿就跑腿。

高隊喝住她,講,你一個女孩家,在這里風(fēng)吹日曬做什么!你踏實肯學(xué),那去考個教師上個機關(guān),你以為這是好做的活嗎?

王溪杏仰起臉來,我不管,我偏要!你反正是我的師傅了。

是她那一刻的倔勁松動了他堅硬的表地,他覺得身體內(nèi)部變得蓬松了。這里是后山,此刻,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被拋棄在亂石山崗間,好像整個天地只剩下兩人。王溪杏把自己的下巴仰得那樣高,仿佛抵在他的額前。她低聲講,但是師傅,你從一開始就喜歡我對不對?

這句話不像話了,不像是徒弟對師傅該說的話,是生命的優(yōu)勝者對劣勢者攻城略地后的表態(tài),帶著憐憫與哀告的柔忍。他幾乎克制不住,身子好像一棵剛剛生長出來的細(xì)柳樹,被風(fēng)刮得戰(zhàn)栗。他聽到她繼續(xù)講,你一開始就喜歡我,眼神錯不了,你看我的時候眼睛深處就像有兩顆小燈泡。你不跟我講話,因為你一講話,嘴唇就會忍不住顫,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

他實在無法忍耐,不知為何,揚手啪——耳光在她臉上開了花,她雙眼瞪著,用力詮釋了“瞠目結(jié)舌”這個詞,身體踉蹌,往后栽去。她后面是石海,一下就跌了進去。高隊慌得也一下跪在地上,沒有拉住她。他騰地跳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了石?!前翉粕狡谇秩霂r中的中粒片和細(xì)粒片麻狀二長花崗巖。他趴在她面前,她四肢攤開,一動不動,臉面第一次從黑中勻出了一種冷凄凄的白。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是好。在他從業(yè)生涯近二十年間,恐懼和膽怯第一次密密麻麻細(xì)腳攀爬上來,一口咬掉他。忽然,地上躺平的人騰一下直起半個身子,伸了胳膊,把他勾了下去。唇齒之間感受到某種不屬于味覺而屬于觸覺的甘甜,他閉上眼睛。

他終于用盡全力把她推開,坐在地上,好像一瞬間老了。他講,王溪杏你別這樣。王溪杏眼睛血紅,好像跟自己拼殺過,那架勢,現(xiàn)在要跟他拼殺。但他繳了她的械。他講,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是為了你爸。你把我,他艱難地咽了唾沫,繼續(xù)講道,你把我當(dāng)成傻子?要不,你覺得我常年孤寂,很容易被收買?大城市來的騙子就是不一樣!他站起來,雙腿肚子打著哆嗦。山風(fēng)從半空滾過來,天開始黯淡下去。他講,人是老王殺的,兇器是一根扁擔(dān)——在那人的胸口取出了木屑。那條山路幾乎只有山民才知道,外地驢友如果不是在山民幫助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他生前是做網(wǎng)絡(luò)視頻的,家境富裕,我沒說假話,他就是為了拍視頻才來爬山,他的直播號叫作“大枕泉”。你說巧不巧,在他死后,一個叫“小松林”的視頻號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唐朝有個詩人叫戴叔倫,寫了一首,不好意思,詩名太長我記不全了,里面有這么一句:“塵世休飛錫,松林且枕泉。近聞離講席,聽雨半山眠。”這個視頻是用小鷗的手機拍的,而小鷗——當(dāng)然,又是因為另一樁案子牽扯其中,我找到他,連嚇帶唬,他終于承認(rèn)——你說巧不巧?是你爸讓他教他做視頻。他也許想不到,成為網(wǎng)紅會這么簡單。我只是想不通,他明明不用冒頭,給我這個明顯的指向,可為什么呢?

黑色漸漸如一張大網(wǎng)覆蓋下來,有云,天空中幾乎什么都看不到,而后山?jīng)]有燈光,兩個人攏在一片厚厚的黑暗中,彼此看不清。

我不知道為什么,王溪杏開腔,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爸承認(rèn)了。

她迅速抬起眼睛覷他一眼,然后凄冷地笑了,不可能!

高隊也笑笑,對,他是沒承認(rèn)殺人這件事情,他只是承認(rèn)小鷗的手機被他放在那兒。

那是那孩子罪有應(yīng)得!

高隊被濃濃的黑暗包裹著。他其實看得到她,但是他看到的她是被黑暗武裝了一層的她,或者說只是她薄薄、枯瘦的影子或者魂魄而已。他感到他只是跟她的魂魄一起站在這里。山上的風(fēng)到了夜里就好像換了裝,冷極了。他剛才冒出的汗,現(xiàn)在都像刀子,鋒利地插進他的身體。王溪杏講,我真知道那件事情,我奶奶就是這么被撞死的,在環(huán)山路口,她挎著一個籃子,在櫻桃園拐角處賣櫻桃。我們趕到時,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櫻桃碾過的汁水哪里是她的血,而那個肇事者不滿十六歲,你明白法律的漏洞嗎?小時候奶奶最疼我了,她這輩子信佛做好事,最后連腦漿都撞出來,她整個臉都黏在了地上……王溪杏講不下去了,高隊聽到哭聲從她的手指里頭散逸出來,跑到他身上,黏上他。她接著講,你現(xiàn)在要帶走我爸,你覺得我還能活嗎?你若是帶走他,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高隊的心怦怦亂跳,然后,手機鈴聲爆裂地炸開了,他感到渾身一激靈。是小便衣。他畫了綠色的圓圈,話筒里,小便衣的聲音響當(dāng)當(dāng)冒出來,高隊高隊,龍角山尸體那個案子破了!兇手來所里自首了!你根本想不到!你快來吧,我們都沒轍了!

高隊扔掉了手機,不顧一切地朝黑暗中伸出手,摟住了女孩。他怕她往下跌去。她木呆呆好像一截枯萎的木頭,任他箍緊,骨頭發(fā)出一種輕飄飄的脆響。這一刻,他們好像是天地間被遺棄在這里的逆子。

岱宗所? 瘋子張

高隊還沒來,小便衣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了。他拿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是竹亦館的老板帶瘋子過來的。小便衣知道瘋子姓張,是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被要求下山時,留下來的那批山民——居住在老王的半山坡往上,零零星星,重組了村落。有了電,又通了水,網(wǎng)路也爬坡上坎,除了不能用火,幾乎跟山下一樣生活。這一村人都姓張。瘋子便出自于此,無父無母,亦無妻無子,終日披頭散發(fā),用一上午時間踱步至竹籟寺,在住持的善心下,得到一點兒救助,再用半下午的時間溜達(dá)回村,東瞧瞧西瞅瞅。說話倒干脆利索,偶爾胡說八道,但沒人怪罪他,他活得跟竹籟寺住持救助的那些野貓一樣自由自在。但山里有這么一種說法,就是這瘋子不鳴則已,一鳴——令人震驚。他齜著一口壞爛了一半的黑黃牙齒,常常一語成讖。前些年,村里有個小孩死活找不見。高隊和岱宗志愿隊發(fā)動了上百人搜山,連毛都不見一個。就是這瘋子跟著東跑西顛,喊道,回到石頭里去了!

一開始也沒人當(dāng)真,但孩子的父母只能病急亂投醫(yī),他們甚至把石海亂石崗一塊塊翻出來,終究沒發(fā)現(xiàn)。人們都相信這可能是人間蒸發(fā)——用山民們的說法:去老奶奶身邊做了善財童子。但半個月后,暴雨頻仍,山洪發(fā)作,坡體下移,才發(fā)現(xiàn)小孩落在一處山體夾縫間,身體僵硬白骨化,小手指還扒在縫隙的邊緣,似乎還在拼命呼告。但高隊稱這是歪打正著。他不信瘋子。

可這回,當(dāng)他筋疲力盡,拖著身子抵達(dá)派出所時,小便衣發(fā)覺他的雙眼腫腫的,仿佛剛剛生死搏斗過。高隊身后是另一個雙眼腫腫的人:王溪杏。小便衣嚷道,高隊,他說不用我拷起,他不會跑,他說話還很清楚很有邏輯,你看看!他手指向靠在內(nèi)屋門口的瘋子。高隊和王溪杏的眼神就追了過去。那瘋子笑嘻嘻的,好像備受矚目讓他有一點傲嬌,他雙手投降似的舉起來,揚揚下巴,講,我,我干的!我干的!我插了他。讓他不聽話?小便衣捅他胳膊一下,吼,他不聽什么話?他為啥聽你的話?你怎么跟他起的沖突?你都說說!

我呀,我剛吃完肉一身力氣,咔咔搞了一頓女人,正快活呢——高隊感到王溪杏火熱的鼻息涌在他后背。他上前一腳跺過去,講,放屁!小便衣都明顯感到高隊不冷靜了。高隊又講,怎么可能是你?你膽小如鼠,借給你八十個膽子!

我拿扁擔(dān)插了他!瘋子單只腳跳將起來,好像著了燙,叫道,從老王老婆那里拿的扁擔(dān)!跟她要了個“好”,嘿嘿嘿!他眼睛忽然閉上了,像是沉醉在什么中似的,猛然又睜開,生龍活虎的眼神跑在幾個人中間,忽然又跳到面前的一張條凳上。

倆伙計上前銬住他,使他的臉貼在桌面上。竹亦館老板講,瘋子說讓我?guī)麃磉@兒,急火火的,誰知他干了這等事!是不是真的呀?真是罪孽??!

大家都不再吭聲。且聽見瘋子對著桌子噗噗吹起氣來,然后扯著嗓子叫喊起來,聲音不像是人,倒像是某種野獸。高隊上前給了他一巴掌,從桌子上拿起一杯水潑到他臉上。瘋子個頭高,高隊個頭矮。好像一個半大的孩子站在巨人面前,但是兇猛武威得好像是濃縮的一個夸父。瘋子垂著頭,眼里迷迷糊糊,涎水順著嘴角下落。高隊講,再空口亂講,胡說八道,擾亂視聽,撕了你的嘴!瘋子裝作害怕,馬上又詭異地笑了笑,講,去松樹底下呀!我藏在松樹底下了!

他們壓著瘋子,還以為他瞎指揮,沒想到最終真從一棵老松下面松散的泥土里挖到了一個長長的包裹。打開,正是那根扁擔(dān)。

他們把瘋子跟兇器帶回到所里。高隊仍是默然,戴上手套,把兇器握在手里,又覷了瘋子一眼,講,你跟我到審訊室去。瘋子聽這話,臉上的肉跳了兩跳,都知道高隊履職夠狠,從不動私刑,單是讓審訊室的燈泡常亮著,跟嫌疑人對峙,就能掏出對方靈魂深處的秘密。但見瘋子鬼魅一笑,講,快松了我呀,這玩意兒讓我癢得很!他吐出了超長的舌頭,仿佛從舌根就展出來了,肉猩紅厚實,不像是人的舌頭了,像是一塊臭肉。高隊剛要再次發(fā)作,胳膊上有股力量扯住了他。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見王溪杏的眼睛刀子一樣盯著他。他的胳膊垂下來,對小便衣講,你們先審他,我一會兒過去。

老板看著兩個人,滿臉堆笑,講,這下好了,龍角山這案子破得神速,有頭有尾,我們也能安心了。只不過沒想到這瘋子能干出這事兒來。

王溪杏講,他是個瘋子,會判刑嗎?

高隊的目光一針一線縫在她的臉上,要做精神鑒定。

王溪杏笑笑,他是時好時壞。

高隊不動聲色,那要看作惡時是好的還是壞的。

王希杏受不了高隊的目光,轉(zhuǎn)開了頭,講,我回去跟爸媽說一聲。這時候聽見老板高高叫了一聲,門口又進來一個熟人。是小鷗。小鷗見到王溪杏,咧開嘴,快速地把手上一個牛皮紙包的材料遞給了高隊,身份證戶口本復(fù)印件都在里面了。高大隊,我是說到做到吧?這么晚我都來送了。高隊黯然。

王溪杏又捏了捏高隊的袖子——一屋子人都能望得到。別看他們各忙各的,余光都響當(dāng)當(dāng)?shù)卦谒麄z之間四射爆開。

王溪杏講,我先走了,師傅,有事你打我電話。

小鷗跟王溪杏一塊上山。他攀住王溪杏的手,姐!我去竹籟寺住一晚再走。明個還能找老王敘舊。哎,你跟高小隊怎么著了?是吵架了還是——

還是什么?

還是搞對象了?

王溪杏手腳并用,打著山路上的拉拉秧。小鷗像猴子般地跳躍著,叫道,其實這個高隊算是個好人,我做了虧心事,整日里睡不著覺。他兇了我一頓,還讓我在救火志愿隊待著,我一開始還氣,但你別說,我真睡著覺了,半年來第一回睡得踏實了。不做噩夢了。我覺得,我得?;貋?,在山上滌蕩會兒靈魂。

王溪杏冷笑,你是滌蕩了,你把臟東西都擱進來,污染了這兒!

小鷗笑笑,講,這話說得不公平。有錢是錯嗎?你這腦回路有問題,難道我爸媽努力就是他們的錯,就該大家都躺平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人家別的有錢人沒有害人??!

話一出口,王溪杏意識到她說了很重的話,如果他意識不到自己的虧欠還沒什么,但她現(xiàn)在卻是字字錐血。

小鷗果然沉默了一會兒,慢慢答道,我錯了。

算了,王溪杏瞪他一眼,知道你怎么暴露的嗎?

我知道,小鷗頓了一頓,你爸。

你知道就好,別恨我們,我奶奶就是這么沒的。我爸有心病。

我懂,我應(yīng)得的,我當(dāng)時就該下來把他送過去搶救,我真不是“見死不救”,我蒙了,我——他話說不出來,臉漲得青紫。王溪杏講,你后頭到底怎么著了?小鷗講,我爸媽把他們家后面的事兒都負(fù)責(zé)了。他兒女不想讓老頭死,是為了他的退休金。我們給了他們比老頭退休金還高的錢,他們就心平氣和了。老實說,雖然這么著是好像都和解了,但我心里怪不得勁的,我瞅見老頭兒女那張喜笑顏開的臉,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王溪杏講,你到底是害了一個人。

小鷗說,所以我以后只能一輩子做好事來償還。

王溪杏沉默了片刻,又開腔道,也罷,看來你在竹籟寺修行得不錯。

小鷗問,那個瘋子怎么回事?

王溪杏的腳停在臺階中間,講,我不知道,說是龍角山那個案子。

小鷗講,嗨!我可不信是他干的。那瘋子別看瘋,他心里虔誠,他是有靈魂的。

王溪杏笑笑,誰沒有靈魂呢?有人的靈魂看不到而已。

山風(fēng)無遮無掩地吹來,消匿這樣荒涼的山群里,那只平靜的人頭終于藏匿起來,四周靜得像是走在了墳?zāi)怪g。山里的風(fēng)是涼的,繞著路,拍打人的背,小鷗有點心顫,他沒這么晚爬過山。但從小在山里長大的王溪杏卻不怕,黑暗濃稠得像一團泥漿,她邁著大步,好像把腿踏拔在黑色泥漿中攪蕩。

天外村? 護衛(wèi)隊

老王再見到高隊是在天外村。當(dāng)時,岱宗護衛(wèi)隊剛接到緊急任務(wù),說天外村石峽游園巨石北,有個六歲兒童滑倒落水,困在下游湍急處,身子被一塊大石頭卡住。天外村歡山石常年受水流沖刷,苔蘚較多,石頭濕滑,上游溪流淺淺一片,看著溫暾,小孩子都喜歡跳進來玩耍,但下游溪流深且湍急,石頭林立,仿佛一個面容慈祥卻滿口獠牙的怪物,正等著上當(dāng)受騙的孩子們。落水的小孩拎著小桶,在上游水淺處逮魚,把大石頭當(dāng)成天然滑梯,在石頭上方,用力攤平身子往下滑,一下子落水,沒翻過身,溜進了下游湍急處。上游處,那只紅色小桶內(nèi)部朝天,一條小小的赤鱗魚在金燦的陽光底下波光粼粼。

老王跟著救援隊往下游跑,距離落水小孩還有一段距離。路滑道阻,草長掩蓋了水深,他們的援救從一開始就陷入難境,老王干脆撲通跳入急促的溪流,這才看見下游小孩的胳膊高高舉著,接著又被水流吞進去。小黃在岸上跑,攔著前面。后面又聽見派出所和消防隊來人,腳步聲紛雜。老王在水底下一把抓住了這個孩子的腳,但是他跟著沉下去。在下沉中,他忽然感到他的一生明明朗朗地漫溯開,他忽然再次看到龍角山的那位游客,他聽見他用“你偷我!你偷了我”的言語一下下劈打在他身上,他又再次看到了曾經(jīng)把他婆娘撩到松林中與她交歡的攝影師。他昏昏沉沉中,感到一種明亮的絕望,而絕望又?jǐn)€出輕松感。忽然,他破水而出——有人拉出即將窒息的他,把他拎上岸來。

在岸邊,他仿佛靈魂高升,在云端聽見凡人的叫嚷。他們在商量怎么給他人工呼吸和由誰來。一陣猛烈的擠壓落在他的胸膛上。他幾次闖蕩進了死的境地,別忘了,這兒是泰山呀,生如鴻毛,死若泰山,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但知道了并不等于他可以做到。他還有如此多的執(zhí)念。因為執(zhí)念,他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東西。他真是不如去死!然而,一口水噴出來,好像有什么繩子狠狠抽打了他。

抽得好!

老王醒轉(zhuǎn)過來。泰山這座神山,也有它不通人情的地方。比方說,老王有一瞬間想著還不如就這么死了,留下一個女兒。當(dāng)然了,太可惜了,他沒有兒子。別說沒有兒子,就連女兒——唉!身體內(nèi)部的水冒出來了,酸澀、腫脹,他睜開眼,又看見這個讓人難面對的現(xiàn)實。小黃他們七手八腳把小孩撈上來。原來老王手里死死拽著小孩子的腿,孩子命大,救上來了。孩子媽媽原地磕幾個響頭。老王趕緊爬起來了。他擔(dān)不起,也不想擔(dān)。他走到了喧鬧的背后,而這樣的人不只有他,還有高隊。當(dāng)然了,他知道他盯上了他。高隊的職業(yè)敏銳讓他脫不開他的視線,直到逮到使證據(jù)鏈閉合的證物或證言。

老王不看后面,他也知道他的目光正撲爬在他背上,黏糊糊的,根本去不掉。除非他肯把他的肉、內(nèi)臟挖出來。他嘆口氣,講,你喜歡咱妮嗎?高隊一愣怔,他想到他們之間開口的一萬種方式,唯獨沒想到兩人中間還有個王溪杏。

喜歡吧?大學(xué)考了北京的學(xué)校,棒吧?山里就這么一個出息的,可惜不是個男孩。他嘆了一口氣,又講,高隊,你不用擔(dān)心,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高隊馬上要問了,他該擔(dān)心什么?但他明白了老王的言外之意,講,再怎么說,也不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王溪杏怎么就不是親生的?老王像是被這話逼急了,眼里跳出火光來,講,現(xiàn)在我跟你交代,我全都跟你交代。26年前——算了,我從頭講,這算是小鷗說的那種懺悔,我也對你懺悔——28年前,我下山找了我婆娘,別瞧我現(xiàn)在糙,28年前,我比你像個人物!你別氣,我都是實話實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說假話嗎?我跟我婆娘有過好的時候,但我那時在水庫上班,我把我婆娘一個人扔在山上?;貋恚犝f她跟東頭的男人總一塊來一塊走的,我那時血氣方剛,根本壓不住,我揍了她。她當(dāng)時懷著孩子——我的種子,肯定是個男孩。沒了,就這么沒了。我活該!你瞧見上面了嗎?送子娘娘那兒。我們天天去,想得個兒子?。∧菚r,我甚至想出家算了,還是竹亦館老板勸解我。你猜來的啥?那時節(jié),有個游客讓我?guī)兔匆粫汉⒆?,他們上廟里去上香。我把孩子擱在館子里就去忙活了。到關(guān)門的點了,老板讓我關(guān)門,我說,那人怎么還沒來呢?那是個小女孩啊,眼淚啪啪的,就跟我講,爸媽不要她,說她聽到父母商量離婚,根本沒人想留她在身邊。大爺?shù)?!幫忙幫出了事端!我怎么辦?。课?guī)Щ厝?,怎么上戶口?上了戶口,我還怎么要孩子!除非我豁出去不干了,丟了這水庫的工作,我沒法子呀。那時咱也蠢,也不知道有什么救助的地方。我們養(yǎng)了她幾天,婆娘伺候著,是我狠了心,謊說帶她去玩,第二日就舍她在了山上。

高隊咽了咽唾沫。蒼翠而古老的大山,是人類的審判官。

老王繼續(xù)講,山上,什么都有,我們熬了一整天,又一天,講給自己說,這么多游客,肯定給好人家撿了去呢。但我們心里門兒清啊,那地方哪里就有人來?有人來誰又會要她呀!一個女娃娃!老王抹了一把鼻涕,抹在一棵靠他很近的迎客松的老樹皮上。我們數(shù)著日子,耐住,再耐住。但我們多少還剩了點心,去看了——一開始怎么找不見。心里著急又有些心虛,別是被狼被野豬叼了去吧?別是虎山水庫的老虎出來找食,啃了去吧?好好歹歹,讓我們找到了!是山上的杏和地上的溪流,讓她吃杏子喝溪水活了下來。我婆娘啪一下就跪地上了,哇哇地哭,跟孩子抱到一塊。從那以后,我就認(rèn)了!該著就是那個孩子回來找我的。換了女兒身也得找我。是我活該!

高隊,溪杏是個好孩子,她從來都讓我們省心,這些年來,她從來都不聲不響,就像個山里的小動物似的,跟著我們。實話說,比兒子親近,比親生的親近!可是我沒了根啊,沒法跟老祖宗交代,姓王的這一支,在我這兒就遭罪了。我婆娘沒法生了。我死了這個念頭了!我講多了,高隊,我說了戒酒又破了戒,讓白頭居士知道了又笑話我,可我怎么整?沒了酒這日子清醒??!我就是想跟你說,王溪杏是個好孩子,好姑娘。你得好好照顧她!你必須得好好照顧她!

高隊慢慢靠近他,低聲講,你們照顧她——她已經(jīng)成人了,她很堅強,不需要別人照顧。

不,知道嗎高隊,我覺得這個世界在變啊,陰盛陽衰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啊?

高隊講,老王,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山的陽面、山的陰面,我在說月亮的圓、月亮的缺,我在說男人和女人。我說啊,這世道,要靠女人了。山上也是一個小世道,看看吧!這里盛產(chǎn)女兒,我們的茶也是女兒茶。

高隊講,老王,你到底想說什么?

老王朝天仰著脖子,嘆口氣,講,我是想說,我一輩子努力,也沒留個根,連個兒子沒得??!

高隊撲哧笑了。笑聲在山林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好像碎石頭砸下來。老王回過頭來,但老王沒笑,老王的瞳孔被眼淚放大了。高隊才止住了笑,講,老王,沒想到你老封建啊,沒兒子怎么了?老王就讓那些眼淚掛在糙臉上,講,沒有兒子就沒人抬棺材板,百年后沒人記得——但這都是該的!為啥?你瞧瞧咱干的事兒,還能說是個人嗎?讓自己的婆娘去跟瘋子睡去,女兒去勾搭外人好給老頭子留活路。咱們也配是個人嗎?

他抬高聲音吼叫起來,石壁將他的聲音放大,又彈回來,一字一字抽打在兩個男人身上。

解秋巖 山民們

高隊是在筆試出成績的第三天才聽到人事處說,今年考岱宗所文職類崗位第一名的,是他的老熟人。高隊沒太在意。他已經(jīng)離開岱宗所半年多了。半年前,他救過老王,也放了老王。他頂住了所有的壓力,不同意逮捕投案自首的瘋子,讓龍角山案件再次成為懸案——而所謂懸案,就會使高隊背負(fù)著未結(jié)兇案的壓力,也直接導(dǎo)致他被暫時調(diào)離岱宗派出所,回到了機關(guān)。如果照竹亦館老板的說法,這可算是“高升”,他不再用天天往山上跑,把小腿爬得黑瘦,也不用擔(dān)心家庭生活。自他回到機關(guān)上,清閑了,總有人愿意為他說媒,他的日子逐漸被絡(luò)繹的相親及中規(guī)中矩的機關(guān)生活塞滿。但他常常在兩個地方思念著他所服務(wù)的龍角山。一個是從機關(guān)辦公室抬頭,透過窗臺那只蔫蔫耷拉的文竹,望見那張巨人的臉;另一個則是關(guān)注視頻號“小松林”。

整個龍角山不時登上熱搜。視頻號“小松林”粉絲日積月累,他始終是它最初的粉絲,懷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熱忱,時時刷著它的動態(tài)。它現(xiàn)在有著穩(wěn)定的流量,但高隊看它不只是因為這些,不只是因為在繁華的都市生活中顯得多么另類和質(zhì)樸,也不只是因為它拍出了泰山幾乎不為人知的后山的角角落落。

丈人峰、多事摩、石河石海、天燭靈龜、風(fēng)魔峪、大天燭、響水河、山呼門、龍脊、好漢坡、仙鶴灣、聲聲亭、千尺瀑、天燭峰,單單是這些名字都讓人想到了那些古老的訓(xùn)誡,也許是照見了他心中的某些松軟的地方?!靶∷闪帧钡囊曨l中,常見的配角不是人,而是那些終日懶散在山林中落腳或飛馳的鷦鷯、三道眉草鵐、藍(lán)礬鶇、風(fēng)頭百靈,也會見到山地麻蜥、無蹼壁虎、白條錦蛇。溪流中,還有赤鱗魚。這魚生長條件極為苛刻,不能有任何污染。它們極其膽小,容易被人的腳步聲或人影嚇到,迅捷地游入石縫中躲藏起來。或許沒有人愿意捕捉它,不忍心讓塵世里那些復(fù)雜而污濁的東西晦暗了它的自由。

很多時候,大多是在夜里,高隊會抬起頭來,仰望北方,山上燈光錯落地停留在陽面成千上萬級階梯上,燈光靠得星星那么近,你以為它們好像親戚。有一點黯淡的燈光慢慢起伏向上時,他想,那也許是竹籟寺那群寂寞的僧侶拿著手電筒漫山遍野在找尋什么。

在他的堅持下,放回的瘋子露出并不感激的笑容,在他身邊交錯而過時,輕聲講了三個字,一個地名,靈異泉。他想,他的意思是說,他在靈異泉接納了老王老婆的賄賂,頂下了這樁罪過。

一個月前,竹籟寺的老住持圓寂,世壽74歲,僧臘47載,戒臘45夏。這個不可理喻、總是抹黑竹籟寺的瘋子幾乎稱得上哀毀骨立,幾天內(nèi)暴瘦十幾斤。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躺在快活三里的土路上,面帶微笑,爾后,他從云步橋跳下去,已經(jīng)無法再救,他身上穿的是平生最對了季節(jié)的衣服。白頭居士說,那正是住持看他可憐送給他穿的。他在之前從未穿過,也從未穿對過其他衣物。

死在龍角山的那個無名尸體,像是高隊嗓子里的一根刺,讓他比尋常案件更難以釋懷。他知道對一起案件不可介入太深,就像演戲的人總得從角色中抽離出來?,F(xiàn)在,他就該放下這樁案子,把它交給自己的隊友、同事,輕裝上陣。但他不是那樣的人,那樣的人不是他了。他曾經(jīng)去過死者家里作客,也知道了此前他們沒發(fā)現(xiàn)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即死者生前做視頻,拍到高處的竹林,背后是一整個巨大城市。

遠(yuǎn)處的摩登大廈,車鳴嘈雜;近處輕輕冒尖的鮮嫩筍尖和枝頭的喜鵲,松鼠在筍尖周圍曲線行駛、避免路障,將都市快速的生活退回到屏幕的一角??炫c慢在短短一小時的視頻中風(fēng)云變化,分出高下。視頻火出了圈,自那后,這個叫“大枕泉”的視頻播主乘勝追擊,又出了一系列視頻。在高隊看來,那都是明暗對比、快慢轉(zhuǎn)換的系列視頻,似乎在探討文明的進化否定觀。這些視頻都讓人看到了高速運轉(zhuǎn)的社會其實不過是加速自己衰變的過程,只能向古老而幼態(tài)的鄉(xiāng)村、田野、平原和森林討要現(xiàn)代人的精神風(fēng)寄。但視頻收看者越來越少了,似乎在這條追尋文明畸變的道路上,同行者逐漸掉隊,他們快速而一往無前地繼續(xù)開拓著人類的疆域,用智能化、信息化、大數(shù)據(jù)將人類迭代到一種史無前例的浩大中。當(dāng)然,這是高隊的闡釋,也許在那個孩子那里,他只是誤打誤撞進入到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境地。

但他的家人隱瞞了一件事實,一個秘密,而高隊之所以被從山上調(diào)離回機關(guān),也是因為他明知故瞞,放著一個現(xiàn)成的瘋子不逮,一個真兇不拷,讓龍角山案成為一樁徹頭徹尾的懸案。

那個秘密是:死去的那個人來到龍角山,本就是尋死的。他與家屬共同隱瞞了這個秘密。

他留下了一張紙條,夾在《詩經(jīng)》的《魯頌》那一章:

“徂徠之松,新甫之柏,是斷是度,是尋是尺?!?/p>

他在這里畫了線,并寫:“是斷也是斷,是尋也是劫。該走了,何必久留?做不到最好就沒必要茍存,找個人背鍋,拖個人也賺了……”除了這本文學(xué)書籍,在他略顯貧乏的書架上,全都東倒西歪堆滿了成功學(xué)和經(jīng)營學(xué)的速成書籍。高隊花了一下午時間,將每本書都略掃一遍,以至于他走出房間時,耳朵中裝滿了翻書的嘩嘩聲。在一本《如何繼續(xù)制造你的網(wǎng)紅神話》的書中,死者做了一整頁的筆記:“第一步,你要先‘紅’。這種紅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譬如天降甘露。但一個素人火不過三個月?;鹆司褪腔盍?,被世界被蕓蕓眾生看到了,誰活著還不是求一個‘被看到’?人實在是太多了……第二步,無端被‘黑’。這就是‘紅’的代價了。明星后頭都有狗仔,公眾人物就要備受檢驗。你的一切事物,哪怕是原來造就你紅的一切,都會被顛覆。因為人們想要一直俯視你,而不是仰視。第三步,相互扯架。有人來黑,有人還在粉,在黑與粉之間,你引起了爭論,心情時而大紅時而暗黑,因為有人罵你就有人打抱不平,你就一會兒升入云端又從云上掉下來。第四步,你被作廢。漸漸地,又有了新的爆料,在各式各樣的平臺又涌來各種各樣的‘奇葩’。你以為你超脫了,鶴立雞群,后來發(fā)現(xiàn),你只是眼界太小,看得太近。你涼了,再也沒有人來關(guān)注你,你被拋棄,被吐出了骨頭。但嘗過了那虛幻的絢爛的被所有人矚目的綻放時刻,你怎么還能吞下黑暗呢?人,為什么活呢?活就得顛倒眾生,如果做不到,那就致命一擊!”

高隊不能理解他,在他的年代里,平凡已經(jīng)難能可貴,庸常是生活的首要質(zhì)地。現(xiàn)在,在生活豐盈后,人類生出了大大小小的焦慮和心靈折磨??纯创笊胶退砂?!它們數(shù)千年如一日矗立在那兒,從來沒有為招搖和“被看到”感到苦惱。活著對它們來說,只是一種存在。高隊扔掉了書,對喧囂感到一種深深倦怠,他甚至想到,什么時候,能退休就好了。他要去龍角山做一個山民,只耕作不問收成,并忘記世界上還有時間這件事情。

有一天,小鷗來找高隊,給他帶來了細(xì)條煙和烈性酒。這幾乎囊括了高隊的最愛??粗抵照{(diào),喝著茶,整理著戶籍盒子的高隊,小鷗愣怔一下,笑講,高大隊越來越滋潤了。

高隊咂摸他這話,講,還只是你生活的皮毛。

小鷗笑,要回山上嗎?

高隊講,山上,山上還有什么?我回去做什么呢?

小鷗收回了笑嘻嘻,嚴(yán)肅講,是王溪杏來叫你的。叫你回她家吃飯,連我一塊。

還是那扇山上柴門,還是那個院落,還是那些散落的雞和鵝,以及一個山民盡其所能體面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也是上天賦予的,要剝奪它,不過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譬如說,老王不見了。

老王說去巡山,卻再也沒有回來,桌子上還留著他做過的手工、他的縫紉機和一套木匠工具,還有他的那種對于自身罪責(zé)的懺悔。王溪杏愣愣地站在堂屋正中間。老王老婆兩眼枯干,好像時間在她身上做了某種淬煉。他們像是進行某種不為人知的儀式,邀請他,或者近似于強迫他,參與其中,見證龍角山事件的前前后后……

桌子上擺著一臺被城里人淘汰又被老王反復(fù)修好的平板電腦,畫面停留在某個直播的頁面,王溪杏按下了播放鍵。一屋子人突然間進入過去的時間中……

那個扮演龍角山被害者的人,樣子看上去是小鷗。但現(xiàn)實中的小鷗抱著胳膊,靜靜而肅穆地站在那兒。畫面穿梭,似乎時間也在這個被歷史推至圣地的大山、這間山地上荒涼的小屋停滯下來。視頻中,老王老婆肩頭一聳一聳,他的三腳架就在籮筐里一抖一抖,他們共同走在山路上。在巨人的閉眼處,他們站著,風(fēng)很大,聽不到說話,他始終戴著帽子,似乎滿含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

最后,他給了她一些錢,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法,又把手機交給她??聪氯?,他的意思是:讓她幫助他完成最后一步,把他殺死,就在脖子這里開刀。他把手機架好了,還沒點開錄制,但已做出哀求的手勢,他的哀求不是為著生,而是為了死得喧鬧。他以為這能讓他以生命的全部真力,能再次復(fù)刻火的絢爛,以為在互聯(lián)網(wǎng)那樣虛構(gòu)的世界里,人類制造的名氣泡沫能永垂不朽。但誰也無法阻擋一個人尋死的氣勢。她自然不肯,扭頭要走,他著急拉扯她。她不要,繼而,他開始罵她,污蔑她偷他的東西。

“你是個小偷!我這里有臺昂貴的照相機來著,沒了,是你偷的!”他喊道。

他根本就沒有照相機。視頻從開頭就把這條線索抖摟出來了。她臉上顯出恐懼和委屈的神情。正當(dāng)此時,老王——瘦得衣服松垮垮、臉上黯淡的老王——走到這里,剛才那些不合時宜的話悉數(shù)飄向耳畔,他兩眼發(fā)呆,發(fā)呆變成了某種激怒,忽然挑起,抄起了扁擔(dān),打在那人的頭上。那人忽然扯住扁擔(dān)的頭,拉向自己的胸膛刺入,再刺入。好似一只西紅柿,汁水迸發(fā),再迸發(fā)。女人慌慌張張,試圖把扁擔(dān)從他的傷口拔出來——爾后,拉扯斷了哪根筋膜,鮮血模糊了視頻影像。

老頭抱住了老太婆,兩個人在無法挽救的死亡面前,抱頭痛哭,不知所措,因而,也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間。

而在視頻的另一頭,站在一旁的老王老婆開始發(fā)抖、打戰(zhàn),滿臉是淚。王溪杏摟住她,堅強得像一棵松樹。視頻的最后,打上了“龍角山案件還原”的字樣,爾后,視頻中本色出鏡的老王,轉(zhuǎn)身,立正,走入黑色的林中。霧氣吞吐了他,正是那時,寺廟里的法師敲響了法器梵鐘。

那鐘聲有點清幽,很深遠(yuǎn)。視頻的右上角顯示,同時在線的網(wǎng)友高達(dá)數(shù)百萬。無數(shù)的留言在屏幕間飛過,他們隔空接受了真相,也接納了他的懺悔和自省。高隊淚眼模糊,他抬起頭來。

老王呢?他問。

巡山,他會回來的。王溪杏答。她雙眼熱熱地望著他。

明月逐漸在半山坡上騰空起來,誰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跳出來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子終于慢慢隱沒在燈海深處。古老的大山沉默不語,包容著一切。在山里堆積的厚厚的時間層,逐漸消融了執(zhí)念和誤解,在隆重的時間面前,一切都小了下去?;蛟S有人會回來,或許他們再也不回來,變成了山里的一朵渺小的蘑菇,一棵華蓋巨大的松樹,一堆猴兒拉過的稀松平常的糞便,一朵無動于衷的云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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