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我熱愛著無數(shù)的羊腸小道,或者幽暗深長的林蔭道。最好四顧無人,寂靜無聲,我在這樣的小道上徜徉或長時間地站立。天色昏暗,但有一小縷陽光刺破烏云,落在我的前方,像一道指引的光線,讓我往大山或者樹林的深處進發(fā)?;蛘邽踉茐壕常笥陜A盆,我全身被雨水打濕,繼續(xù)緩慢地行走在水汽淋漓的小道上,越走越遙遠,背影最終消失在一片雨幕中。多么蕭條而冷清的人生,只有身邊的草木是蓬勃的,它們在呼嘯與歡叫中拔節(jié)、生長,我因此聞到了洶涌的生命的氣息。一只野鳥隱在時間的深處,隱在某棵不知名的樹上,在此時發(fā)出巨大的野性十足的啼叫。
人生就是羊腸小道,寫作也是。而文學(xué),就是那一聲野性的呼喊。
那時候我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我生活在縣城,熱烈地愛上了寫作,一邊在化肥廠打工謀生,一邊看書寫字,喝最劣質(zhì)的啤酒,寫最平庸的文字,像一只最普通的螞蟻。
我總是在現(xiàn)實的車水馬龍中,向往著古代的黃昏。在高樓樓頂裝滿空調(diào)外機的露臺上,希望邂逅一位古代的農(nóng)民或劍客。地球上生生不息的人們,像一茬茬麥子,或者土埂邊的胡蔥,倒下又站起,植物漿汁的氣息迅猛濃烈。傳誦千年的故事也是如此,還有小說和詩歌,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變遷,在野地里發(fā)芽,成長,腐爛,再發(fā)芽,再成長。我樂此不疲地種養(yǎng)文字,等待收成,像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寫了快三十年了。一生之中,有多少件事,是可以重復(fù)地去做上三十年的。我誤打誤撞,闖入了一片文學(xué)的森林。這片森林就在郊外不遠的荒地上,需要騎上一輛二八型自行車前往,需要乘坐一輛簡陋的馬車前往,需要搭一條小木船前往。森林幽暗,深藏著秘密,山風(fēng)陣陣灌進你的耳朵,你被人遺忘,像一片路上的落葉一樣被人遺忘,而你卻心頭竊喜,你完全占領(lǐng)了安靜,并且沉醉在這樣的安靜里。
我覺得這幽暗森林里面有惡作劇的鬼,也有充滿欲望的神仙,他們彼此眉來眼去,樂此不疲地嘲諷凡人的生活和樂趣。堂吉訶德和七個小矮人,還有白雪公主,就住在我們村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的房子里。敲鐘人卡西莫多,在丹桂房一座叫彩仙的山上砍柴。賈寶玉和林黛玉,結(jié)伴住進了森林深處的一個養(yǎng)豬場,他們的四周遍布著荒墳。梁山的一百單八將,熱鬧非凡地在伐木場工作,宋江是他們的工頭,其中的三個女人負責(zé)食堂工作。蒲松齡生活在山林的一座破廟里,他人鬼不分,生活寒磣但還有買酒的錢。他熱愛著周傳雄的那首《黃昏》,所以才能寫出《聊齋志異》里的各路鬼怪。當(dāng)然,黃昏是人與妖、人與鬼的一條分界線,黃昏以后黑夜降臨,短篇小說大師蒲松齡開始與妖仙鬼怪對話。在森林的一個水塘邊,鏡一樣的水面倒映著大樹,水塘邊站著來自日本的川端康成,他沉郁在他的《雪國》里,陷入憂傷中久久不能自拔。那種憂傷的氣息,令樹葉微微顫動,連藤蔓也傷心得停止生長……
這是文學(xué)的森林。我進入了這個世界,渺小,虔誠,惶恐,卻又特別渴望遇見妖魔鬼怪。比如說遠遠看到四個人與一匹馬,我們最終在村外的小路上相遇,馬上一位姓唐的先生說,阿彌陀佛。而不遠的森林里,一片憂傷的樹葉下,聶小倩的一雙美目,正在張望著來路上是不是出現(xiàn)了寧采臣。
文學(xué),就是妖怪啊。
很多時候我如同老僧入定,坐在一堆深夜里久久不語。關(guān)上燈,夜的黑色就是你的衣裳。比如此刻,正在走過的這個午夜,我需要想起我為什么寫作。我最初的寫作十分笨拙,在粉塵滿天的化肥廠造氣車間的水泥工作臺上,我攤開稿紙,裝模作樣進行書寫。那時候的人們和時間,空間和空氣,都顯得陳舊而拙樸,像一種叫卡其的布料。我愛上文字,愛上筆下的角色,愛上這充滿煙火氣息的人間,更愛上了寫作這份差事。
能和文學(xué)相遇,是一種緣分;最終還能以寫作謀生,是一種運氣,我喜歡用“運氣”來說事。2005年是我寫作的一個分水嶺,從那年開始,我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了《干掉杜民》《看你往哪兒跑》《到處都是骨頭》《往事紛至沓來》等一系列作品,我很喜歡這些作品,我覺得它們是蓬勃的,有彈性的。大約是2010年以后,我開始寫作《捕風(fēng)者》《麻雀》《長亭鎮(zhèn)》《秋風(fēng)渡》等一系列作品,它們和之前的作品不同,它們的密度開始增加,不再像以前那樣荒誕,充滿寓言的氣息……
這些作品都是短篇和中篇。這些作品,風(fēng)格、方向、語言的變化與不變化,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在寫著。就像我一直走在那條羊腸小道上,什么都沒有改變,除了年歲。
我是愿意在荒郊走進聊齋的,殘陽下的荒墳和寒鴉,十分文藝。而春雨鎖城,碼頭孤舟,充滿著詩詞的意象。我也愿意在越劇里存活,因為有上虞縣祝家莊玉水河邊,有越劇的發(fā)源地嵊州崇仁古鎮(zhèn)。我更愿意在魯迅的《故鄉(xiāng)》中徜徉,不僅能看到脖子上戴著銀項圈的少年閏土,也能看到煙水朦朧的紹興。
這些陳舊的文字,有機會再次集合在一起竊竊私語,于它們而言像是一場即興的私奔。而我卻無端地覺得,這好像是一個告別,告別一個時代,告別我之前的寫作。人生之中,總是會有接踵而至的相遇與告別?!独葮蜻z夢》里,羅伯特和弗朗西斯卡,不是也在雨中告別了嗎?告別得肝腸寸斷,告別得無聲無息?!睹利惾松分?,父親不是和兒子告別了嗎?告別得溫柔而決絕。雨水告別天空,黎明告別長夜,我們告別過往,告別某一個寫作的階段。
有告別,也就會有回望?;赝麖那啻洪_始的寫作歷程,像回放一部長鏡頭泛濫的電影。村莊,甘蔗林,火車,軍裝,原野,森林,農(nóng)田,工廠,方格稿紙,昏黃的燈光,胡子拉碴的臉……漸漸地,物是人非,年華老去。
此地是凌晨三點二十八分的廈門,能隱隱聽到海潮的聲音。深夜本身并不漫長,但和舊文字的告別是漫長的。而即將寫下的新的文字,像對岸的紅衣少女,正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新的文字,在萌動,生長,在寂靜的夜里開出花朵。
花是花,樹是樹,而生活中的我們,卻從來都不是真實的自己。但幸好有寫作,可以讓我們把自己還給自己,在這一行當(dāng)里不知疲倦地存在與創(chuàng)造。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