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
我想要一把斧頭。
我有鐵塊,也有一根細鐵棍,我覺得把它們焊在一起就是斧頭。就差磨出刃。薄鐵塊兒,比火柴盒大一點兒,只有火柴盒一半厚。細鐵棍是實心的鐵棍,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用的。
我央求了我媽兩天,我媽才拿著鐵片和鐵棍去了修補輪胎的店。我媽拿著薄鐵塊兒和細鐵棍,找人把它們焊在了一起。斧頭的刃也是焊的時候開的。砂輪開的刃。
我媽去焊接斧頭的時候,我坐在院子里想著斧頭的樣子。我想著有了這把斧頭,我出去的時候可以帶在身上,可以砍小樹,可以砍樹枝,可以砍繩子,可以砍草,可以保護自己,可以干許多事。碰到壞人了,我還能保護我自己。我媽幫我去焊接斧頭的時候,我的頭腦里充滿了斧頭帶給我的想象。我一會兒像個獵人,一會兒像個大俠,一會兒像個孩子王領(lǐng)著全村的孩子玩兒,小伙伴們追隨著我,因為我有一把斧頭。有了這把斧頭,我就是村里最厲害的人了。
“給,你的斧頭。”我媽剛進院門就伸手把斧頭遞給了我。我躥上前抓了過來,得到了我的斧頭。這成了我喜歡的玩具,比小刀大,比小刀沉,比小刀氣派。就像是獵人有了一把獵槍,練武功的有了一把最厲害的刀劍,我有了獨屬于我自己的最厲害的武器。
我?guī)е@把斧頭,一個人走到了胡同口的日頭底下。這里有一棵小樹苗,太陽曬得它好像無精打采的。我要繼續(xù)試試我的斧頭。我已經(jīng)用斧頭砍了紙,砍了花,砍了繩子,砍了瓦片。它還沒有砍過樹呢。日頭地兒下的這棵小樹苗成了我和斧頭的最后一個目標(biāo)。
我拿著斧頭一點兒一點兒砍下去。斧頭把兒是鐵的,滑滑的,連著砍幾下就得重新拿好。我知道遠處有幾個小孩子在陰涼處玩。我不想叫他們,也不想過去玩。我想讓他們看到我在這里砍樹苗,讓他們看到我有一把斧頭,讓他們知道只有我有一把斧頭他們沒有。我不慌不忙地砍著樹苗,輕輕地。砍得太快了,太重了,樹苗會一下子就斷了。我想。時間太短,他們就不會注意到發(fā)生了什么,不會注意到我砍倒了一棵樹。
我一點點砍下去,斧頭的刃砍破了樹皮,就像是啃下了一點兒樹皮。一下又一下,白色的木屑像肥肉沫一樣往地上掉。我使的勁兒不大,我想多砍一會兒,想讓陰涼處的小伙伴們慢慢注意到我,然后走過來,看到我的斧頭,問我這是什么。我會慢慢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斧頭,鐵頭鐵把兒的斧頭。我自己的斧頭。
已經(jīng)有小伙伴注意到我了。我會一直看著我的斧頭,看著小樹。我能感覺到自己在流汗,也許是太陽曬的,也許是砍樹砍的。汗珠從我的額頭順著臉頰往下滑。小樹已經(jīng)被我砍出了一個深口子了。這口子這么深它也沒有流血。我想。樹也許會流血,只是看不見,也不是白色的。小樹很堅強,它沒有哭,因為它不是人,也不是動物。要是人或者動物,它早就叫了。我想著。我被削鉛筆的小刀劃破過手指頭,很快就出血了,很快就哭叫起來。小樹好像比我厲害。它要是有感覺的話。不知道它有沒有感覺。我想。
小伙伴們往我這邊看來,又在互相說著什么。他們好像要來了。他們要來了。他們已經(jīng)起身往這邊走了。他們圍了過來。
“你在哪里買的斧頭?”小輝先開腔了。
“不是買的,自己做的。”我說著,用力砍了一下,想讓他們知道斧頭的厲害。用力一砍,小樹身上的口子也只是深了一點兒兒。我想象中的立馬就斷了、折了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也許,下一次,我應(yīng)該砍得更使勁兒一點兒。
“真厲害,這把斧頭。”小輝說,“你看,它都快折了,快砍斷了?!?/p>
我的心癢癢的,像是被人撓了。我看了看小輝,“以后也讓你玩?!?/p>
“好?!毙≥x笑著說,伸手要摸斧頭。
“別亂動,小心砍到你?!蔽医兄?。
“這斧頭不厲害,我家有更厲害的斧頭,一斧頭下去這棵樹苗就斷了。”小飛說。小飛是我們中間個子最小的。
“我看我爸拿著大斧頭,一下就劈開了樹。再粗的也能劈開?!毙★w說,“不信我?guī)銈內(nèi)ノ壹铱纯?。我家不光有大斧頭,還有大鋸、大砍刀、大鍘刀……”
“你家怎么有這么多東西?”小輝問。
“我爸是殺樹的,家里也養(yǎng)牛,喂牛要鍘草,有鍘刀?!毙★w說。
小伙伴們都看著小飛,聽他噼里啪啦說個不停。小飛說了他爸怎么砍樹,怎么劈柴,怎么鍘草,怎么把殺好的樹裝到車上,怎么一頓飯吃三個饅頭喝兩瓶啤酒……
小飛的話像是給我施了魔法,我的斧頭好像成了一個不起眼的玩具,在小飛一句一句的話里變得越來越小。
“你這把斧頭能一下就砍斷小樹嗎?”小輝問。
“當(dāng)然了,它可厲害了。不信你試試?”我說著停了下來,要把斧頭給小輝,“算了,不給你了,怕你砍到自己,到時候怨我。”
“不怨你。”
“不信。不讓你砍?!?/p>
“要是用我爸的斧頭,一下就斷了。”小飛說,“你的斧頭不厲害。”
“它厲害。我是不想用勁兒砍。用勁兒砍一下子就斷了。你知不知道?”我拿著斧頭在褲衩上擦了擦。
“讓大軍試試,大軍勁兒大,讓他試試一下能不能砍斷?!毙★w說。小輝也跟著說:“讓大軍試試,大軍的勁兒最大?!?/p>
大軍是我們這里最胖的,個子比我們幾個都高,就是有點兒笨。
“不用大軍,我也能把它砍斷?!蔽艺f。
我的腦袋上流著汗。他們像是在盯著斧頭看,也像是在盯著我的臉看。我看了看他們的眼,看了看他們的臉?!靶★w家的斧頭你們誰能拿得動?誰能拿過來砍?”他們幾個誰都沒有吭聲。
要是有人中午的時候從馬路上走過,他們扭一下頭就能看到胡同口日頭地兒下有幾個小孩子圍著一棵小樹。他不會知道,他們正要用一把小斧頭終結(jié)一棵小樹的生命。這棵小樹身上已經(jīng)有了一個深口子。這棵小樹也不會知道,它栽下去沒幾個月,只喝足了一次水,現(xiàn)在就要被攔腰砍斷。我站在小樹前,只知道我現(xiàn)在要證明我這把斧頭厲害,要他們看到我有一把厲害的斧頭。這把斧頭帶給我的是羨慕和了不起,正像是想象中它帶給我的驕傲和神氣,而不是嘲笑和其他。
我看著地上掉落的木屑,看了看小樹身上的口子,一種奇怪的想法突然跑到了我的腦子里。小樹不應(yīng)該被我一斧頭下去砍斷。它不該就這么死掉。它很小很細。這種想法涌上來的時候,腦袋里嗡嗡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嘴巴開始發(fā)干,口渴起來。我咽了咽口水。只要我用力一斧頭下去,它就會斷了。斧頭和我就會贏得一陣歡呼,就能有個證明,厲害,了不起。如果我不去砍斷它,一斧頭下去它沒有斷,斧頭和我就會被他們證實,沒有那么厲害,沒有什么好神氣的。這是把小斧頭,沒啥了不起的。
我舉著斧頭,使足了勁兒要朝小樹身上的深口子砍上去。
“干啥哪?一群兔猻!砍樹干啥,鱉孫!”
我的腦袋被人敲了一下。我抬頭看到一張臉,一個草帽。想不起他是誰。他還要敲我的腦袋。我們跑著散開了。
“龜孫!招你了,惹你了?砍樹!一群鱉孫!”
我跑得離罵聲越來越遠。
不知道我是不是跑得最快最遠的。跑的時候,耳朵里都是呼呼風(fēng)聲,風(fēng)從臉上往頭頂灌。我攥緊斧頭往北橋邊跑。我像是飛起來了,腳也很輕很快。我不知道其他小伙伴跑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