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玉
女性是中國近代報刊轉型和婦女解放的重要力量,也是當代媒體業(yè)的高比例從業(yè)者。然而,女性辦報始終是報刊史研究的一個邊緣領域,尤其是學界往往聚焦報刊的文本分析,卻忽略了背后的創(chuàng)辦主體——女性報人的研究。女性辦報活動對豐富中國報刊史研究和婦女解放史研究具有雙重意義。1898 年,自中國第一份女性自辦報刊出現(xiàn),到1919 年新文化運動開始,有資料可查的女性刊物數(shù)量約36 種,明確由女性創(chuàng)辦的刊物約16 種,女性創(chuàng)辦者大約占44%[1],影響較大的報刊有《(官話)女學報》《女報》(后改名《女學報》)《北京女報》《天義報》《中國女報》《新女子世界》《神州女報》《婦女雜志》《女學生》《中國新女界雜志》等。這一時期是近代女性辦報事業(yè)發(fā)展的起步階段,盡管報刊數(shù)量不多,存在時間也不長,但作為女性報刊事業(yè)的起點,清末民初的女性辦報活動對推動女性問題在中國的發(fā)現(xiàn)、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五四運動后女性報刊事業(yè)的發(fā)展都具有時代價值。
清末民初處于政治波動、思想潮流不斷涌現(xiàn)的變革時期,一批近代官紳家庭女性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開始從閨閣走向社會,逐漸完成自我身份的轉變。她們的社會活動涵蓋經(jīng)營實業(yè)、救死扶傷、投身革命、興辦教育等眾多領域,創(chuàng)辦報刊是重要議程之一。
明清之際,商品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社會生活日益豐富,同時士人擇偶標準向“才貌雙全”轉移,許多官紳之家將女性文學教育與禮教教育結合,寫詩作詞成為傳統(tǒng)閨秀女性教育的普遍現(xiàn)象。閨秀文學在清代發(fā)展到極盛,一直持續(xù)到清朝末年,并在文學成就上達到頂峰。有統(tǒng)計記載,清代女作家數(shù)量達到近4000 人,流傳下來的別集超過1200 部[2],其中包含了清末由傳統(tǒng)閨秀轉型而來的女報人。與傳統(tǒng)閨秀一樣,這批女報人出身官紳之家,幼年時期接受傳統(tǒng)的女塾教育,養(yǎng)成了良好的閱讀習慣。她們在熟悉掌握傳統(tǒng)經(jīng)史典籍和文學作品的基礎上投入創(chuàng)作熱潮,在傳統(tǒng)閨秀擅長的詩詞領域取得了突出成就。一些女性把文學創(chuàng)作看作可以發(fā)展的事業(yè),為其后期的報刊編輯、創(chuàng)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中國近代著名女詞人、《大公報》女編輯——呂碧城,其父呂鳳歧為官居三品的陜西學政,曾與時任山西巡撫的張之洞共同開辦山西歷史上著名的學術機構——令德書院,呂鳳歧家中藏書達數(shù)萬冊,這些為呂碧城的詩學才能培養(yǎng)起到了潛移默化作用。成年后的呂碧城之所以得到《大公報》創(chuàng)辦人英斂之的賞識,就是靠其文筆和文人氣質[3]2,呂碧城也因此成為該報唯一的女編輯。
閨秀文學教育在創(chuàng)作才能培育之外,更將古代中國士人文化中的家國情懷融入女性教育。在晚清國運劇變下,早期女報人自覺繼承并吸收了這一文化品格,在報刊活動中表現(xiàn)出高度的憂患意識和民族擔當。呂碧城在《大公報》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滿江紅·感懷》贊揚了西方國家的女民族英雄,發(fā)出了國運危機下的女性聲音。[4]與呂碧城類似,革命家秋瑾亦出身世代官宦書香之家,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的愛國憂民、重俠尚義、堅貞不屈精神對其日后的豪俠性格和愛國思想形成了積極影響,其在教育侄兒的《致秋壬林書》中說道:“但凡愛國之心,人不可不有,若不知本國文字、歷史,即不能生愛國心也?!盵5]108秋瑾后來創(chuàng)辦的《中國女報》《新女子世界》《神州女報》,亦有不少文章是用舊體詞的方式表達她有關婦女解放、民族解放的思想。
早期女報人群體接受了傳統(tǒng)閨秀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又區(qū)別于以往的閨秀才女,就在于其以詩學為工具,創(chuàng)作題材和關注領域超越了個體情感的私人空間,轉向女性解放、民族解放的公共領域。這些女報人在成年之后,通過不同途徑接觸到西式新思想,率先完成了自我改造,逐漸成長為新一代知識女性。報刊活動成為她們表達主體意識、推動中國女性思想啟蒙的工具。
女報人接觸新思想進而創(chuàng)辦報刊的影響因素之一是女學教育的興起。19 世紀末期,教會學校從面向底層的貧民家庭女性轉向知識階層家庭女性。[6]301898 年,受教會女校啟發(fā),維新知識分子看到女子教育對男女平權的重要性,于是開始興辦女校。1900 年之后,各地女學思潮紛紛響應,包括封疆大吏在內的各級官員、地方士紳以及無數(shù)走出家門的閨閣女性,促成了女學的極大繁榮。1907年,中國已有428 所女學堂、1501 名教習、15496 名學生以及622 名職員;至1912 年,全國女學生猛增到141130 名,占全國學生總人數(shù)的4.81%。[7]在女校創(chuàng)辦過程中,官紳女性家屬參與其中,一部分后來轉為女報人,如康有為女兒康同薇、梁啟超妻子李蕙仙等。甲午戰(zhàn)爭后,一些女性開始赴日留學,1901 年留日女學生僅有20 名,到1910 年達到125 人。[1]留日期間,這些女學生更能意識到民族危機形勢下的個體責任。在當時外商辦報、國人辦報的潮流帶動下,她們也開始辦報,主要代表有燕斌、秋瑾、唐群英、胡彬夏等人。
與此同時,維新派對女性問題的重視和討論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性別意識,推動新知識女性創(chuàng)辦自己的報刊。1840 年到1890 年,外國在華主流報刊將拐賣婦女、女性纏足等作為核心議題,從纏足致生病或殞命、女子重德不在容貌等方面論證了纏足的非合理性。[8]維新派接受了這一話語并對其進行本土改造,結合甲午戰(zhàn)敗后民族危機,強調女性的國民之母責任,以強種強國論替代天賦人權論,作為論證反纏足的依據(jù)。[9]維新派早期代表人物,如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陳虬《馳女足》、陳熾《婦學》及鄭觀應《危言》都對纏足問題進行了深入剖析。[10]8、150、200輿論宣傳之外,維新派還在全社會發(fā)起了反纏足運動,在全國各地建立不纏足會,維新派女性家屬和一些牧師家庭子女率先開啟放足運動。這些活動受到當時諸多報刊的報道轉載,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女性意識,有些女報人就是受其影響創(chuàng)辦女性報刊。陳擷芬《女報》、張展云《北京女報》與維新派的輿論造勢不無關系。維新失敗后,陳擷芬還曾在《清議報》發(fā)表《戊戌政變感賦》,表達對變法失敗的惋惜和同情,在這之后,陳擷芬的思想逐漸轉向革命,其后續(xù)辦的《女學報》言論也更加激進。[11]
清末民初女性辦報是特定歷史條件下西學東漸的后果。盡管創(chuàng)辦主體僅僅局限在極少數(shù)官紳家庭的新知識女性,報刊影響力也沒那么大,但其出現(xiàn)標志著女性開始登上歷史舞臺,與男性一起參與到婦女解放事業(yè)中。早期女性報刊活動既呈現(xiàn)出與當時報刊共同的特點,又因其特殊定位呈現(xiàn)出鮮明特色。
學校、學會與報刊活動的一體化肇始于維新時期。1898 年,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女性報刊——《女學報》自創(chuàng)辦之初便與女學會、女學堂緊密聯(lián)系,具有學會會刊和學堂校刊的雙重性質。[12]正是對學會的高度重視,維新派創(chuàng)辦女學堂時,女學會的成立便在考慮之中。中國女學會首次見于《新聞報》1898 年刊載的《中國女學會書塾章程》,提到上海城南高昌鄉(xiāng)桂墅里聘請賢淑閨秀為教習,教授中西史書及有關實用醫(yī)算樂律等課程。[13]這里的書塾,指的是上海電報局局長經(jīng)元善創(chuàng)辦的經(jīng)正女學,是歷史上第一所民辦民捐的女校,捐獻者多為維新派人士,維新派女性家屬等負責學堂的經(jīng)營和管理。1898年《新聞報》刊載《中國女學擬增設報館告白》,提出欲再振興女學會,擬開設官話女學報,并請中國賢淑名媛惠賜稿件。[14]關于中國女學會、女塾、女報之間的關系,《女學報》主筆之一潘璇發(fā)表了《上?!磁畬W報〉緣起》,提出以女學會為根,《女學報》為花、葉,女學堂為果的緊密關系,辦學堂、辦報刊是女學會開展活動的途徑,最終目的是推進女子學以致用,富強國家。[15]正因為三者三位一體的關系,在人員分布上,中國女學會成員一般多是女學堂內部女董事,同時兼任《女學報》主筆,如康有為長女康同薇、梁啟超夫人李惠仙、學堂女提調沈和卿、經(jīng)元善夫人魏英、華文教習章蘭和蔣畹芳等。可以說,《女學報》主筆有一大半與女學堂存在直接或間接的關系。[16]680-693
維新派發(fā)起不纏足會、中國女學會之后,社會團體紛紛興起,如衛(wèi)生講習會、女校學生自治會、閱報會、學生演說會等。到了20 世紀初期,留日女學生的女權、國民意識增強,紛紛創(chuàng)立政治性女子社團。例如,何震等人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女子復權會,唐群英在南京主導的女子參政同盟會,陳擷芬等人發(fā)起的神州女界共和協(xié)濟社,張漢英等人成立的萬國女子參政會中國分會等。這些社團還創(chuàng)辦了機關報來增強輿論,分別是何震創(chuàng)辦的《天議報》,唐群英等創(chuàng)辦的《女子白話旬報》,陳擷芬等人參與創(chuàng)立的《神州女報》,張漢英經(jīng)營編輯的《萬國女子參政會旬報》。雖然辦刊周期不長,但女性參與報刊事業(yè)的腳步從未停止,且始終與女學教育、社團活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1899 年,女報人陳擷芬在蘇州創(chuàng)辦的《女報》停辦后,1902 年在蔡元培的邀請下?lián)瘟松虾蹏PiL。陳擷芬還發(fā)起籌備了上海女學會,她在上海續(xù)出的《女學報》顯然具有上海女學會會刊性質。陳擷芬留學日本后結識秋瑾,與秋瑾共同創(chuàng)辦中國最早的愛國婦女團體共愛會,并積極向當時的新辦女報《女子世界》投稿。[11]這些報刊、學會、學?;顒拥囊惑w化過程與多數(shù)女報人的活動軌跡類似。
清末民初的女報與女學教育緊密交織,讀者定位是中國近2 億女同胞。由于強調啟蒙民智,一些報紙甚至還是配合學校教育而配套發(fā)行的知識讀物,因此在語言風格上采用白話為主、文白兼用。1900 年,梁啟超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中論述:“四萬萬人中,能識字者,殆不滿五千萬人?!盵17]52維新派早期代表人物裘廷梁發(fā)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18]159,提出要使民眾成為智民,響應官方明詔,振興社會實業(yè),就必須推行白話文。當時每個省基本上有自己的白話報,在一些縣城、市鎮(zhèn)都有白話報的代派點。1900—1908 年間,北京出現(xiàn)了約132 種白話報刊,上海有29 種,天津11 種,長沙10 種,杭州9種,以《大公報》為代表的眾多文言報還設置白話欄目或贈閱白話附張。[19]42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女性報刊多數(shù)是白話報刊,少部分文言報也以文白兼用或畫報形式來推進底層女性啟蒙。
維新派《女學報》在創(chuàng)辦之初定位以雅三俗七服務讀者,《女學報》論說板塊文白兼用,新聞板塊以白話表達[12],同時為女學提供好書,自編白話淺文附錄在報尾[10],給后來的女報較大啟發(fā)。1905年,張筠薌、張展云創(chuàng)辦的《北京女報》也以白話文為主,但摻雜文言文、北京方言、土話、俗語等地方色彩,女性題材占報刊內容的三分之二多。該報以倡導女學教育為根本目標,在創(chuàng)刊詞提有“中國女學不昌,數(shù)千年矣,‘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語,實誤盡蒼生”[20],女學生群體、下層婦女是重點關注對象。當時《北京女報》創(chuàng)辦不到半年,杭州女子惠興為辦女校,籌款不順,服用鴉片以身殉學,受到了社會普遍關注。張展云將刊載在《申報》上的《惠興女士為女學犧牲》文言文報道改編成白話文,并以《哭述惠興女士殉身節(jié)略》發(fā)表在《北京女報》,惠興事跡得以在北京各階層之間傳揚。借助這一報道,《北京女報》還在陶然亭舉行追悼會,發(fā)起募捐活動,以保證惠興女校順利開展,顯示了白話報道對普通民眾的輿論影響力和動員力。在民族危機加深的背景下,具有改革和憂患意識的女報人衍生出各類歌謠、論說、問答、演義、小說等報刊文體,表達了向底層女性普及文化知識和啟蒙思想的強烈愿望。
清末民初的女報人囿于創(chuàng)辦資金和稿源匱乏,往往需要同時承擔采寫、編譯、組稿、審校等工作,辦報角色重疊度較高。女報人裘毓芳在《無錫白話報》任職時,集編、寫、校、印為一身,撰寫了《日本變法記》《印度記》《化學啟蒙》《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等介紹西方知識的文章,同時譯介了《富國策》《養(yǎng)民新法》《萬國公法》等作品[21],體現(xiàn)了辦報人在創(chuàng)作、編輯、翻譯等方面的業(yè)務能力。維新派《女學報》主筆之一薛紹薇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還與丈夫合作翻譯出版了《八十日環(huán)游記》《外國列女傳》等小說,開創(chuàng)了中國女性參與文學翻譯的先河。女報人之所以能同時勝任多重角色,除迫于現(xiàn)實的人力匱乏,傳統(tǒng)閨秀教育也為她們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以陳擷芬、燕斌、何震、吳若男、秋瑾、張昭漢等人為代表的女報人,以社說、時評、宣揚書、請愿書、公啟等改變了以往女性寫作中以記敘文、抒情文為多的文體結構,形成了女政論家群體,為女性創(chuàng)作帶來了新氣象。
女報人在獨立創(chuàng)辦報刊之前或多或少參與過報刊的撰稿工作,獨立辦報后也未與同類型報刊相互競爭,而是有效聯(lián)動,相互支持,互相供稿,形成穩(wěn)定的報人關系網(wǎng)絡。民初著名女報人唐群英婚后結識秋瑾,隨秋瑾赴日本留學,在留學期間,成為《洞庭湖》雜志的撰稿人,同時在新成立的留日女學會會刊《留日女學會雜志》任主編兼發(fā)行人。唐群英回國后,積極組建女子團體,參與發(fā)動武昌起義,后上書參議院要求婦女參政權。在此期間,她又先后創(chuàng)辦了《亞東日報》《女子白話旬報》報刊,任兩報的經(jīng)理兼總編輯。1913 年在湖南創(chuàng)辦了《女權日報》,擔任編輯和經(jīng)營工作。盡管擔任的多是管理性質崗位,但唐群英的工作融合了編輯、記者、創(chuàng)作等業(yè)務,她發(fā)表了諸多報刊作品,如《女權正說》《女子復權論》等文章,其發(fā)表在《女子白話報》上的時評文章《蠅營狗茍》更是抨擊了袁世凱篡奪革命果實。[22]與唐群英同屬同盟會女會員的張昭漢主編的《神州女報》,以及張漢英主編的《萬國女子參政會旬報》對袁世凱事件均采取了相同立場。《神州女報》更是不遺余力,在目錄頁的顯著位置推介《女子白話旬報》《女權日報》,轉載報刊文章,形成了女性報人共同體以及輿論的同頻共振之勢。[23]
清末民初女性群體創(chuàng)辦報刊發(fā)行時間不長,較長的也只有3—4 年,盡管存在當局壓力,但更多是資金匱乏所致。作為學會、女校性質刊物,辦報最終為啟蒙之用,導致報刊多以公益或低價發(fā)行為主。多數(shù)女報創(chuàng)辦之初主要以友人資助和社會捐款為主,廣大名媛賢淑捐獻是資金的主要來源。維新派《女學報》在第一期的《本館告白》,“本報為開中國女學風氣,并非牟利,送報一月后,每張只取紙料錢三文”[10],以免費贈送并結合低價銷售的方式進行發(fā)放,報刊在向海內文人閨秀征稿時,更是慷慨以稿費一篇洋壹圓,可見其成本之高。該報隸屬的中國女學堂運營資金是由上海40 多名官紳士人捐款而來,資金尚且不足,可想《女學報》運營之艱。秋瑾自日本回國籌辦《中國女報》時,曾擬寫《創(chuàng)辦中國女報之草章及章旨廣告》共17 條,在《中外日報》刊載并印送各地女子學校,盡管做了很大努力,但贊助者仍寥寥無幾,最后還是四處向朋友求借,并向夫家要了幾千兩銀子才勉強湊夠。[24]
為拓寬資金來源,一些報刊采取社會招股募集資金。1904 年,《女子世界》開創(chuàng)以招股籌資創(chuàng)辦女刊先河,明確了大小股招股策略和股息回報額,后被一些女報沿用。秋瑾的《中國女報》因她犧牲中輟后,好友陳以益1909 年續(xù)辦《女報》,在招股章程中規(guī)定,共需向社會籌措股金萬元,分200股,每股50 元,股份利息由繳銀日算,股東會議常規(guī)會每年舉行一次,對招股和股東權益做了簡單清晰的說明。[25]留日學生燕斌在東京創(chuàng)辦《中國新女界雜志》時,也進行公開招股,但即便如此,也因印刷成本過高,資金周轉不開,無法償還股金最終停辦。[26]相比于好友、民間捐款,社會招股在女性報刊活動中并不普遍,又常因招股難、發(fā)行難等問題受阻。
報刊收入主要以發(fā)行為主,盈利上采用多人訂購、長期訂購的優(yōu)惠方式,以彌補成本。陳擷芬《女報》(后改為《女學報》)每冊1.5 角,訂閱全年11 冊為1.5 元,不含郵費。[27]燕斌的《中國新女界雜志》預定半年是1.3 元,全年是2.5 元,預定全年五份一起郵寄的,則每份減二角,是一種新式多人團購優(yōu)惠策略。[28]秋瑾的《中國女報》全年12 冊是2 元,半年6 冊是1.1 元。何震的《天義報》則全年2 元,半年1.5 元,每月1 角8 分。[29]為擴大報刊的覆蓋面,一些女報開拓代派所來延長報刊發(fā)行周期,代派所經(jīng)銷的各類報刊,可獲得二成左右提成,定期與報館結算,如陳擷芬《女報》在各個地方代派所每冊提成2 分。女報代派所一般設置在各地女性團體和女校,如神州女界協(xié)濟社在江西、北京設有分社,女子參政同盟會在上海、江西、南京、湖南、浙江等地設有分部,承擔分銷女報的職責。[23]因報刊定位的公益性質,加上當時廣大女性地位低下,識字率低,讀者數(shù)量較有限,報紙發(fā)行量不高,廣告招商難以推進,廣告收入對報刊的整體營收貢獻不大。
女性報刊活動既是早期知識女性意識覺醒的具體體現(xiàn),又呈現(xiàn)了其意圖實現(xiàn)的性別理想。女性主辦報刊中的反纏足、興女學兩大議題標志著女性開始產(chǎn)生對獨立自主人格的追求,婚姻家庭觀的自主婚配、發(fā)展實業(yè)等理念具有更深的進步意義,但又因指向家庭呈現(xiàn)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的性別理念。不過,仍有一批女報人將女性解放融入廣闊的民族解放運動中,嘗試培育新型女國民意識。
近代女性獨立自主意識的產(chǎn)生集中體現(xiàn)在以提倡反纏足為代表的身體解放意識和提倡女學教育的自主意識。19 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隨著教會活動在中國的拓展,反纏足和女學教育成為西方傳教士在華活動的核心議題。1890 年前后,維新派代表人物紛紛著文討論,并建立不纏足會,籌辦女學堂。由此,反纏足和興女學成為當時女報的兩大重點議題,如1908 至1910 年杭州惠興女??铩痘菖d女學報》設置了學校記事、女界紀聞、本省紀聞、教育小說、各類講演等欄目,主要圍繞女學教育展開。1902 年后,慈禧太后下詔嚴禁婦女纏足,而后各地總督撰文、印刷與不纏足相關的告示、冊子。在此之后,女性報刊不再局限于反纏足、興女學宣傳,更多關注到運動背后所體現(xiàn)的女性獨立、身體自由、女性教育權等方面。1902 年《女學報》曾刊載放足詩,“自殘骨肉太無情,天賦全軀屈不伸。二萬萬人如醉夢,大聲喚醒各歸真”[30],表達了女性放足是天賦權利的觀念。在放足、教育之外,女報更是頻繁強調女子要加強體育鍛煉,重視衛(wèi)生等身體健康觀?!稁X南女學新報》發(fā)表了《衛(wèi)生通論》,提出“善衛(wèi)生者能治病于未然……節(jié)嗜欲,量飲食,潔衣服……人能衛(wèi)生,身體可必強健”,呼吁中國婦女要強身健體,不可因疾病而誤認鬼怪附身,以致精神錯亂。[31]在《論女子體育關系》中,提出德育、智育、體育的重要性,認為中國女學堂對女子體育教育并不重視,而身體孱弱無論是對女性發(fā)展職業(yè)、從事社會活動,還是履行國民之母責任,都是不利的,強調女子參與體育、鍛煉身體的重要性。[32]
反纏足、興女學等宣傳對女性擺脫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塑造新獨立女性形象起到了推動作用,給當時社會帶來了新氣象。1903 年,《女學報》刊登了陳擷芬的演說詞:“我在上海的時候,常常要想將女學生所處的境遇告訴沒有進過學堂的姊妹聽……一個個神清氣爽,磊落大方,臉上潔凈本色,頭髻梳得光亮……這一種文明的好看,真是如雪之潔、如水之清。比那種涂脂抹粉一步三扭伶仃的樣子,真是天地了。”[33]女報所宣傳的新式女學生形象,與以往處于深閨的女性相比,她們從四面八方而來,朝夕相處,姐妹情誼深厚,令無數(shù)女性心向往之。1905 年,無錫競志女校創(chuàng)辦后,《無錫競志女學雜志》極力宣傳放足和女學教育,當時無錫有17 歲女子楊晴瑛在先進思潮影響下率先放足,希望入競志女校讀書,遭到家人阻撓后,憤而服鴉片自殺,獲救后逃至上海,進入天足會女學堂學習。[34]7類似的情況在當時并不少見,可見反纏足、興女學宣傳對當時女性追求自我獨立和解放的影響以及女性為此付出的努力。
女報在提倡獨立自主的個體意識之外,更是將觸角延伸至婚姻家庭關系領域。在兩性關系上,女報通常認為推進女學方面最大的障礙來自傳統(tǒng)婚姻,因而倡導婚姻自由。《嶺南女學新報》登載《例禁早婚》,論述了印度、中亞西亞等國家女性幼婚的危害。[35]陳擷芬《女報》刊載日本留學生鮑蘊華寫給陳擷芬的信中,提及一些女學新星因過早嫁人,家務纏身,而致志向化為泡影,故希望報刊能夠廣泛宣傳婚姻自主的觀念。在隨后一期論說中,陳擷芬發(fā)表了《婚姻自由論》,對舊式婚姻予以駁斥,提出“兩相親愛兩相扶持則必兩相選擇”的新?lián)衽加^。[36]在自由的婚姻觀念之外,女報更是提倡女性走出家庭,發(fā)展實業(yè),擺脫傳統(tǒng)家庭分工中女性對男性的經(jīng)濟依附,實現(xiàn)經(jīng)濟的自主平等?!杜影自拡蟆诽岬桨l(fā)展女子實業(yè),“實業(yè)兩個字,是說女子們要有一個實在的職業(yè),總能夠生活,若不知道這個理由,仍是以前一樣,受男子的壓制,實在可憐”。在當時的中國,女性職業(yè)無外乎保姆、看護、產(chǎn)婆等,由此女報提倡女子應發(fā)展一技之長,如紡織、裁縫、樹藝等,這樣就可以像男子一樣養(yǎng)夫活子。[37]
盡管女報在婚姻自主、女子實業(yè)方面顯示出進步的婚姻家庭理念,但由于這一時期的女報人處于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過渡的轉型階段,婚姻家庭觀念仍有一定的保守性。1914 年,成都婦女鑒社《婦女鑒》將女德、家庭衛(wèi)生、家庭經(jīng)濟、家庭雜事、家庭實業(yè)、家庭應用算數(shù)等設置為專欄,女性實學并未像預想的一樣融入廣闊的社會空間,而是與家庭角色深度捆綁。正如江蘇競化女校??陡偦冯s志所言:“吾國昔時教育之宗旨,大率重男而輕女。故在閉關時代,文之用簡,女子不識字猶無大妨礙也……女子讀書識字,則能操書、算理、家政、相夫、教子,一切賴是?!盵38]女子教育目的是培養(yǎng)出能夠掌握現(xiàn)代理念和家政技能,完成相夫教子的角色。一些女報所載的賢妻良母論更是被融入女校家政改良實驗,競化女校成立家政改良會,在1906—1908 年共開展41 期家政演說,以家國敘事凸顯女子在家庭中的重要責任。[39]有學者認為,這類新賢妻良母角色的內在還是來自中國傳統(tǒng)的賢媛文化,無論是維新派人士薛紹薇、康同薇,還是留日女學生胡彬夏等人,他們的家庭改良傾向既保留了儒家文化對女性慈淑、謙卑品行的推崇,又賦予其現(xiàn)代化內涵[40],塑造了獨立自主但又能更好履行家庭職責的新女性。
女國民觀念是在清末“國民之母”意義上延伸出來的,它是在國家意識與女權意識相互融合產(chǎn)生的女性觀念,表現(xiàn)了女性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意識。1905 年至1907 年間,當維新派與改良派展開激烈論戰(zhàn),具有革命傾向和具有改良傾向的女報并未開展類似的斗爭,原因就在于無論婦女解放最終指向家庭還是國家,他們的共同目標是為婦女爭取在個體、家庭、社會領域的權益,提升婦女的社會地位,所以能看到革命派的秋瑾與改良派的吳芝瑛、呂碧城仍然保持密切往來。[10]革命派女報人在爭取婦女權益方面走得更遠,將性別期望從個體、家庭抽離出來融入更廣闊的民族解放事業(yè)中。
20 世紀初期,隨著維新運動失敗,一些知識女性的政治立場逐漸從維新轉向革命。這一時期,一些女權著作陸續(xù)出現(xiàn),如林樂知《全地五大洲女俗通考》中譯本,馬君武《斯賓塞〈女權篇〉》《彌勒約翰〈女人壓制論〉》等先后被介紹到中國。1907年,《中國新女界雜志》提出“二十世紀,其為男女競決之時代……然返觀吾國夫人,且不知選舉為何事,又烏有爭”[41],將女子權利從身體自由、教育自由拓展至參政權利,為一些女報人開展女權運動奠定了理論基礎。在謀求參政權利之外,救國救民義務觀的產(chǎn)生更是受到國民女英雄宣傳的歷史號召。早期維新派女報成功向國內讀者介紹了西方世界的救國女英雄,激勵了女報人的革命意志和國民責任。在《女報》和《女學報》的論說和譯介等欄目中,西方女性傳記被頻繁轉載,梁啟超的《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成為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傳記文章,后《嶺南女學報》《北京女報》《女子世界》先后設置傳記欄目轉載。[42]這些文章成功塑造了為法國革命獻身的羅蘭夫人,救法國于危難的英雄貞德以及策劃暗殺俄國沙皇的蘇菲亞等。這些間接影響了后期開展政治革命的女權政治家,如陳擷芬、張竹君、秋瑾等人。
推進民族解放運動的女國民意識既受到當時報刊對西方國家女英雄的宣傳影響,又受到國內報刊對傳統(tǒng)文化女英雄的挖掘推廣。早期女報和一些綜合報刊,在傳記專欄同時刊登了《中國第一女豪杰女軍人家花木蘭傳》《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梁紅玉傳》《女軍人傳》等[43],并轉載一些民間女俠故事。女報借助這些女俠、女英雄、女軍人敘事最終指向救國的目標,花木蘭、聶隱娘成為女子自我實現(xiàn)的榜樣,反映了民族危機之下女報人對吸納女性力量的號召。秋瑾為革命獻身后,一些女報刊登了《軒亭晚》《軒亭血》《秋海棠》《俠女魂》等小說和傳奇,將秋瑾比作中國的“羅蘭夫人”“索菲亞”。[44]可以說,女權學說與國族話語互嵌,引導女性實現(xiàn)了從閨閣秀女向國民英雄的轉化。
中國女性意識覺醒和女性解放運動過程是緩慢、曲折的,清末民初出現(xiàn)了中國最早的一批女報人。她們是最后的傳統(tǒng)閨秀才女,也是最先覺醒、吸收新思想的新知識女性。辦報活動是她們走出閨閣、投身社會的重要方式,并成為當時社會辦報熱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面向中國近2 億女性讀者的意識啟蒙上發(fā)揮了獨特作用。正是因為這一時期在政治、社會、思想等方面奠定的女權基礎,五四運動時期才產(chǎn)生了大批接受新式教育、敢于沖破傳統(tǒng)禮教束縛的現(xiàn)代女報人和女作家群體,真正蛻變?yōu)橥耆饬x上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今天,在看到中國婦女解放運動所取得的重大成就時,不應忽略近代早期女權運動中的女報人群體及其辦報活動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