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亞蓓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胡奎(1335—1409 年),字虛白,號斗南老人,浙江海寧人,著有《斗南先生詩集》六卷,所錄詩歌一千九百余首。他將個人經歷、情感態(tài)度融入詩歌,詩中多包含對元末明初時局的影射,有思婦、戰(zhàn)爭、懷鄉(xiāng)、農事等內容,風格自然樸實,情感真摯,其詩也成為還原其復雜情感的重要渠道之一。縱觀其生平與詩作,仕隱心結幾乎貫穿他的一生。在詩中,他頻頻表達了對逍遙恣意生命狀態(tài)的向往,如“君子保明哲,榮名安可趨”[1]“秉心介于石,富貴浮云如。寓形百年內,逍遙以自娛”[2]“既消文園渴,奚戀銅仙掌”[3]“地偏人事簡,遂我幽棲志”[4],這類詩句在其詩集中不勝枚舉。胡奎享受自在的閑居狀態(tài),他觀流螢、聽禽鳴、學兒戲、唱吳歌、感受雨后明月下的微飔與清香。盡管他流連山水,借林野紓解郁結,但仍發(fā)出“豈無螻蟻夢,紛紛斗蠻觸”[5]的感嘆。洪武六年(1373 年),他以儒學征至京師,告以母老,辭歸。永樂元年(1403 年),他得到寧獻王的賞識,征為寧王府教授,寫下“白首承恩何以報,愿言宗社福綿綿”[6]的詩句來頌美新朝。胡奎的草野優(yōu)游之性與其出仕行為形成鮮明的對比,仕與隱的矛盾也就潛伏在了他的內心深處,由此催生了一系列隱逸傾向的詩作。
本文擬通過分析胡奎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結合相關社會語境及交游環(huán)境,對其隱逸情感的表達與隱逸心態(tài)形成的原因作簡要梳理,以期進一步了解胡奎的精神世界。
胡奎的隱逸詩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隱士的典型志向與情趣,即不被功名利祿所束縛,與山川田園有天然的親緣關系,向往心靈的靜謐與愉悅。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三大主題。
山川林藪是古代隱士完成身份建構、形成自我認知的天然舞臺,自然空間憑借其相對隔絕的特征,成為眾多詩人遠離市井喧囂與官場角逐的藏身之處,是詩人們沉寂心靈的皈依。胡奎不是隱士,但他對隱逸生活充滿幻想,并將其呈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额}稼軒》:“伊人沮溺徒,遁跡澹忘世。父菑子乃播,優(yōu)游以卒歲。余亦林野人,與爾頗同志。懷哉愜素心,南山有真意。”[7]“沮溺”指的是隱士,父親開荒子女播種,優(yōu)游卒歲,詩人化用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和“此中有真意”,儼然一派隱士風范,快意閑適之情在詩歌中得到了具體的表現(xiàn)。《題觀魚圖》:“乃知魚與我,所樂皆自然?!保?]詩人聯(lián)想到莊子濠梁觀魚的場景,借魚表達自己的閑適志趣,處處表現(xiàn)出他對“自然”的憧憬?!额}琴軒》:“寄情山水間,所樂無終窮?!保?]詩歌體現(xiàn)了沖淡自然的詩境,也表達了胡奎心系山水的高雅情趣?!额}梅花村民為嚴司征作》云:“我今尚被微官縛,夢中猶想村中樂。”[10]胡奎為“寄言渝川士”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詩歌雖有干謁之意,但他對“村中樂”的向往頗有陶淵明“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意味,其內心深處的仕隱掙扎盡顯無遺。安貧樂道的思想作為一種價值觀念被納入隱士人生,胡奎詩中多處顯現(xiàn)其厭倦官場,視名祿為糞土的價值傾向?!队讶思垘っP云求題》:“世間萬事邯鄲道,人生不及臥云好?!保?1]“邯鄲道”指求取功名的道路,詩人認為仕途遠不及云中趣,人間之樂在于山水行云之間,干謁求祿道路實非本愿。胡奎大量運用象征著隱逸脫俗的意象,例如,白云(104 處)、白鷗(27 處)、鶴(135 處)、竹(152 處)、柴門(9處)等,詩人沉迷于自然物象匯聚而成的美妙詩境,并借此傳達出自己的閑適志趣與情懷。
傳統(tǒng)文人對隱士抱有仰慕之心的現(xiàn)象極為普遍,胡奎也毫無例外,隱士形象與隱逸典故在其隱逸詩中多次出現(xiàn)。如《題琴軒》云:“水深深,山高高,此樂只許柴桑陶?!保?2]詩人眼中的陶淵明寄情山水,逍遙灑脫,過著自得其樂的隱居生活,有著清風拂衣,拋卻功名利祿的心性與品格?!缎铡芬辉?,“采采籬下菊,賓至同一觴。醉臥北窗下,悠然傲羲皇”[13]?!棒嘶省薄熬铡薄坝x”是陶詩中常用的意象,胡奎化用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詩句,融合“北窗下臥”的典故,表現(xiàn)出對陶淵明的仰慕之情,以及對田園閑適生活狀態(tài)的憧憬。嚴光與東漢光武帝劉秀是同窗好友。劉秀即位后,曾經多次延聘嚴光,但他隱姓埋名,退居富春山,常披羊裘在澤中垂釣。胡奎的《子陵把釣圖》[14]借用此典故,表達了自己輕視富貴,清高出世的思想。再如“又聞孤山林處士,詩名清似西湖水”[15],林處士即林逋,北宋著名隱逸詩人,隱居杭州西湖,梅妻鶴子為伴,成為高人逸士的泛稱,象征著隱逸生活恬然自適的高雅情態(tài)。胡奎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次提及隱士,并運用相關典故,以此表達自己的隱逸之思。
不僅如此,胡奎在隱逸詩中還體現(xiàn)了對隱逸行為的認同與模仿。“菊花”象征著高潔堅貞,胡奎詩中多次運用“菊”意象,如“把菊悠然在看山”[16]等,借此表達對高尚品德的堅守?!熬啤笔窍畹奈锲罚c隱逸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陶淵明賦予了酒以文化內涵,使之成為表達隱逸思想的文化符號。“酒”意象在胡奎的詩集中共出現(xiàn)了199 次,如“白酒且尋彭澤醉,青山未許輞川賒”[17]“又聞柴桑陶靖節(jié),素琴有酒無明月”[18]等,詩人舉觴暢飲,借助酒來尋求片刻的精神放松,詩中之酒看似曠達,但也透露出詩人的愁苦與悲傷。陶公飲酒、愛菊等隱逸行為多次出現(xiàn)在胡奎的詩歌之中,可見詩人對隱士的傾慕以及對高尚情操的神往。
元朝時期,統(tǒng)治者對宗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佛、道二教得以發(fā)展壯大。元明之際,社會動蕩不安,悲苦民眾與潦倒士人寄情佛道求取心靈安慰,使得僧侶道士文化與中國古代隱逸文化密不可分。胡奎與僧侶、道士的關系十分密切,寫下許多贈詩,如《贈道士》《贈庸信庵上人建盧大夫橋》《贈峽川僧》《贈上清道士》《贈莫山人》《贈觶僧會》等。這種現(xiàn)象源于彼此之間的精神共鳴,詩人向往歸隱,是基于個人修養(yǎng)、對真理的追求和對自由的渴望,佛道同樣強調超脫塵俗的生活理念和心性修養(yǎng),因此,詩人很容易在佛道文化中得到共鳴。
《贈觶僧會》:“我亦前身許玄度,半生頗有煙霞趣?!保?9]詩人以許詢?yōu)槔磉_隱居山林之心,追求“但得煙霞趣,渾忘歲月寬”的生命境界?!顿泹{川僧》:“山色溪聲語未終,朝天又拜紫泥封。薝卜林中灑甘露,犀牛扇低揚清風。我亦平生愛山野,師今共結東林社。稍待枇杷春雪晴,乘閑來借支郎馬。”[20]胡奎運用了諸多典故,如“鹽官犀牛扇子”“東林社”等,“我亦平生愛山野”透露出塵之思,禪宗旨趣蘊含其中。詩人對山峰林野的描繪,體現(xiàn)了塵世喧囂與佛寺靜謐的對比,表達對逍遙方外生活的向往?!堆┲袘佯┥先恕罚骸肮嗜思亩U居,雅趣亦悠哉。熏爐與茶鼎,真足外形骸?!保?1]詩人營造了超然脫俗的氛圍,頗具山居隱逸色彩。胡奎與道士之間交流頻繁,《贈張煉師》:“從事夏黃公,逍遙橘中隱?!保?2]夏黃公是漢初的隱士,詩人借“從事夏黃公”來表達隱逸志向。“忘機”為道家語,意為消除機巧之心,在胡奎詩集中頻頻出現(xiàn),如“悠悠江海心,爾獨此忘機”[23]“借問何人分席坐,忘機惟讓白鷗雙”[24]等,表達了詩人淡泊的心態(tài)。朱延春在《浙江元明清名詩人評傳》中指出,胡奎“整個思想系儒道雜糅而稍偏于道者也”[25],他胸懷淡雅,不與世爭,詩歌呈現(xiàn)出清適之風。胡奎參禪抱道,通過心性的自我涵養(yǎng)達到心靈的升華,以期擺脫塵世的煩惱,獲取方外的審美愉悅。佛道的避世思想與及時行樂的享樂精神在很大程度上幫助胡奎平衡了仕隱矛盾,使其獲取內心的寧靜與平和。
胡奎身處元末明初的歷史之中,探討其隱逸心理應當從整體進行把握,綜合考慮交友群體、社會環(huán)境等外部因素以及詩人自身的思想,聯(lián)系具體歷史背景,從而對胡奎復雜的遺民心理特點做出深入的探討。
任何一種心態(tài)都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而是在一定的歷史時空和特定的社會背景之下產生的。元明易代之際,自至正十一年(1351 年)紅巾軍起義,至洪武元年(1368 年)朱元璋建立新朝,期間各地“盜賊蜂起,群雄角逐,竊據(jù)州郡”[26],元末文人士大夫在混亂之中,難免擔心自己受戰(zhàn)亂波及,危及個人性命。進入新朝后,面對朱元璋的嚴酷統(tǒng)治,文人士大夫依舊處于擔憂之中,既對國家命運表示擔憂,也對個人的前途感到迷茫。士人心態(tài)也由于種族矛盾與民族矛盾等問題,與宋元之際或明清之際的文人心態(tài)有很大的差別。左東嶺在《元明之際的種族觀念與文人心態(tài)及相關的文學問題》[27]一文中指出,元明之際的士人呈現(xiàn)出典型的旁觀者心態(tài),他們失去仕進機會而被政治邊緣化,導致政治參與熱情和政治責任感淡薄,進而形成閑散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超然物外的追求,這種普遍性的文人心態(tài)深刻影響了當時文學思想的內涵與思潮的走向。
元代隱逸之風盛行,文人潛移默化中受其浸染,產生希企隱逸的心態(tài)?!对贰る[逸傳》記載:“元之隱士亦多矣。”[28]這一現(xiàn)象與元代士人的艱難處境息息相關,部分漢人產生激烈的民族情緒,拒絕入仕,士人跌落至社會下層,科舉時興時廢,上升通道遭到阻塞,導致士人與政治中心更為疏離,為了抒發(fā)心中苦悶,無可奈何之下,他們選擇滌凈塵心,擺脫功名利祿的束縛,形成了隱逸心態(tài)。到了元末,面對時代的劇變,士人的心態(tài)更為復雜,或出仕或隱逸,其抉擇顯示了個人的處世心態(tài)與人生態(tài)度。胡奎身處元末明初的歷史語境中,自然而然受到歷史背景及隱逸風尚的影響,詩中多處表現(xiàn)的隱逸情懷既是當時的普遍現(xiàn)象,同時也是詩人生命自覺和個人心靈震動的具體表現(xiàn)。胡奎雖期望理想抱負的實現(xiàn),但也不禁感嘆環(huán)境的險惡,詩中常出現(xiàn)對人心叵測的慨嘆,如“惟有人心不可測,當面波瀾與荊棘”[29]“水中有泥不見玉,世上人心易翻覆”[30]“海水尚可填,人心浩無底”[31]等。這些詩句將人心比作波瀾與荊棘,反映出官場艱險。詩人身處官場,卻厭惡政治環(huán)境,而遠離塵世喧囂的山川林野為其提供了短暫避世的場所,進一步促成了歸隱心態(tài)的產生。
友人的體驗與境遇對胡奎隱逸傾向的產生具有示范作用。胡奎與貝瓊交往密切,明初,貝瓊積極入仕,但洪武年間政治恐怖極為頻繁,他目睹袁華卒于京師,見證了劉基猝死事件,其布道激情漸漸消退,隱逸思想占據(jù)主導地位,避居華亭,有文云:“大抵天壤之間,百年之頃,至樂大于適意。能適其意者,不再章綬,而在于一丘一壑。”[32]他以魚鳥的生存法則為參考,抒寫隱居生活的愜意。胡奎與高啟也有往來,高啟曾作《贈胡校書奎》一詩。元末衰亂的社會環(huán)境,讓高啟感到前景渺茫,其碌碌無為的生存狀況讓他意識到要及時行歡,珍惜詩朋酒友,于是他隱居于吳淞江畔的青丘。他不愿意被官場所束縛,高呼“我身本是江湖客,偶墮黃塵曉行役”[33]。胡奎的師父貢師泰同樣展現(xiàn)出時隱時仕的矛盾心態(tài),在他的文字中也有矛盾心態(tài)的自我流露。貢師泰天資聰慧,入仕升遷之路較為順暢,但江南禍起后,張士誠陷平江,貢師泰只好隱遁于吳淞江,《大隱記》等篇章皆顯現(xiàn)了草野之趣,他將仕隱動機歸于“道”,為自己的行跡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可見,胡奎社交圈中大多文人對時政感到失望而自我放逐,主觀呈現(xiàn)出厭薄功名而追求適意人生的趨向。
這種生命狀態(tài)與胡奎詩中反映的旨趣不謀而合。胡奎對生命狀態(tài)頗為注重,“及時行樂”思想在其詩歌中頻頻顯現(xiàn)。《暮春病起》:“百年歡樂能幾何?!保?4]詩人感嘆生命之迅疾,對逸樂的生活方式表示認同與追求,尊重個性與生命本身。家國的不幸是所處時代的每個人都能夠切身體會到的,他們意識到汲汲于功名富貴的不可取,進而轉向遠離塵世喧囂的隱逸。
胡奎身上折射出元末明初士人的普遍心態(tài)特征,所作詩歌中既有關心民生疾苦的士人之志,又有故土難離的平民之心;既有對撅豎小人橫行的官場生活的厭惡,也有忠貞向君的決心;既渴望理政報國,又不自覺懷揣愜素心,向往適意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胡奎以積極入世的姿態(tài)表明自己的雄心壯志,甚至易簀之際仍創(chuàng)作《辭世頌》表達忠義之心,寫下“臣有一寸葵,托根空谷間。中有向日心,炳如九還丹”[35]。胡奎詩歌中所呈現(xiàn)的隱逸情懷,或許是他在亂世中尋求心理平衡時的自然流露,現(xiàn)實的苦悶迫使他將目光投向山川林野的詩意曠達,開辟相對適意的心靈空間。這何嘗不是詩人壯志難酬憤懣情感的另一種表現(xià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