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敘述視角是小說研究中一個重要的課題,本文結合敘述視角理論分析《活動變人形》,以期揭示文本中所蘊含的多種困境主題?!痘顒幼內诵巍肥峭趺?987年發(fā)表的自傳體小說,作者使用了多元敘述視角,敘述人物命運走向時主要使用全知視角,以揭示人物無法感知的“先驗”困境;敘述人物間矛盾沖突時則轉換為人物視角,為深入反映人物的困境提供條件;此外,小說的自傳性質使得具有成人視角的王蒙揭示了兒童視角的倪藻無法知曉的時代困境。
[關鍵詞] 王蒙? 敘述視角? 《活動變人形》? 困境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3-0017-05
《活動變人形》自1987年出版以來,距今已三十多年,作為王蒙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巔峰之作,《活動變人形》無疑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長篇小說中極具敘事新變意識的作品,小說打破中國傳統(tǒng)敘事文本通篇使用全知敘述者視角的單一寫法,采用多元敘事視角,在豐富文本敘述形式的同時也賦予了文本豐富的主題意蘊。學界對《活動變人形》的這一敘述特征已有充分認識,一方面聚焦于《活動變人形》的敘述藝術,如張丹對小說多元視角轉換所呈現(xiàn)的復調美學的研究[1]。另一方面聚焦于《活動變人形》的豐富主題,具體來說主要有三種主題:其一,“審父”主題,王春林認為小說借助子一代倪藻的視角對父一代倪吾誠進行了一場從“摯愛到冷峻的精神審判”[2];其二,文化批判主題,宋耀良認為“作者站立在東西文化交融發(fā)展的當代高度上”,對“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中找不到契合點的東方文化和在中國具體現(xiàn)實中找不到結合處的西方文化進行了批判”[3];其三,心靈主題,顧奕俊認為,小說揭示了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文化環(huán)境下承受的心靈歷程[4]。綜上所述,國內學界雖然對《活動變人形》的敘述視角和文本主題多有關注,但沒有將兩者結合起來系統(tǒng)研究,因此該小說在多元敘述視角下文本蘊含的多種人生困境依然有待研究。
讀者無法直接看到文本中人物承受的內在心理壓力和外部行動困境,要借助作者的視角觀看。所謂視角是指敘述者或人物觀察故事的角度[5],一般認為視角分析涉及“誰看”和“誰說”兩個方面,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將兩者定義為敘述聲音和敘事眼光,敘述聲音是指敘述者的聲音,敘事眼光是指充當敘事視角的眼光,它既可以是敘述者的眼光,也可以是視角人物的眼光[6]?!痘顒幼內诵巍分饕腥N視角類型,即全知全能視角、人物有限視角以及回顧性敘述視角。
一、全知視角蘊含的“先驗”困境
《活動變人形》中,主要人物的命運走向暗藏著一股個體無法逾越的“先驗”力量[7],這里的“先驗”不是康德哲學中所指的先于個體經驗的“純粹驗前判斷”,這種神秘不可理解又緊緊攫住人物命運的特點使其更接近于中國古典哲學中的天命觀念。天命觀將命看成一種客觀的決定力量,個體后天的人生追求與人生理想成功與否,皆會受到天命力量的影響[8],它就像一個無形的罩子,把人生罩在無法自由發(fā)展的命運困境當中。為了揭示人物面臨的“先驗”困境,《活動變人形》采用了傳統(tǒng)的全知視角,所謂全知視角是指“全知全能敘述者可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事,對人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內心”[6],此時敘述聲音和敘事眼光均統(tǒng)一于故事外的全知敘述者?!痘顒幼內诵巍分圆捎萌暯墙沂救宋锩媾R的先驗困境,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首先,全知視角具有全知性的特征[9]。敘述者是全知全能的,而“先驗”力量有超越人物本身的經驗,只有全知敘述者才能知曉。《活動變人形》中失敗的知識分子倪吾誠與寡婦姜靜珍雖然都意識到神秘“先驗”力量對自己命運的操控,但倪吾誠認為這股力量來源于少年時期母親精心設計的兩大“環(huán)節(jié)”(自戕和鴉片)[7],沒有看到造成“環(huán)節(jié)”的罪魁禍首實際上是不可忤逆的封建家族宗法;姜靜珍則認為這股力量來源于丈夫的早死,同樣沒有看到造成她痛苦的原因是封建觀念對女性的束縛[4]。倪、姜二人之所以只能將“先驗”力量歸因為外在現(xiàn)象,是因為人物的視角受到角色身份的限制,無法知曉超越角色認知的內容,而無論封建家族宗法還是封建觀念都是長久存在的文化觀念,因此作者想要揭示出“先驗”困境的本質,就需要借助全知視角敘述。
其次,全知敘述視角具有預言性的特征,即全知敘述者一開始就知道人物的最終結局,這也使得全知敘述者有能力將人物命運的走向隱藏于故事中,通過敘述情節(jié)自然引發(fā)讀者對人物命運的猜想和思考[9],繼而增強文本的可讀性?!痘顒幼內诵巍窞榱税凳痉饨易遄诜ê头饨ㄓ^念對倪吾誠和姜靜珍命運的桎梏,分別設置了“畸形腿”情節(jié)和“家風”情節(jié)。“畸形腿”情節(jié)是指十四歲的倪吾誠因在自家祭祖儀式上發(fā)表要砸爛祖宗牌位、打破封建迷信的革命言論,而被族人認為受了“邪祟侵襲”[7],為了拯救他,倪母與倪吾誠的堂哥設法讓倪吾誠染上了吸食鴉片與自戕的惡習,直到倪吾誠小腿萎縮變成“畸形腿”后才終止。倪吾誠的人生經歷描寫雖然是以作者的全知視角逐漸展開的,但其悲劇的命運早在其少年時期試圖違反家族宗法之時就已經形成?!凹绎L”情節(jié)指的是全知敘述者在敘述姜靜珍身世的時候,多次提及姜家祖上“出了好幾個貞潔烈女”[7],由此暗示讀者,縱然姜靜珍潑辣專橫,也終究逃不出傳統(tǒng)女性為封建觀念獻身的悲劇命運。
最后,全知敘述者具有敘述自由性的特點[9]。在該視角下,敘述者既能跨越時空限制,知曉人物的所有經歷,又能對人物的言行進行反思,因此有能力完整敘述“先驗”力量對人物命運走向的影響,同時也能進入人物內心世界,揭露“先驗”力量給人物造成的精神困境。如全知敘述者為了明晰“畸形腿”與倪吾誠命運之間的聯(lián)系,跨越時空限制,對該事件的前因,即倪吾誠已故父輩們的命運進行了回溯:思想激進、支持維新的祖父在革新失敗后自縊身亡,伯父最后也落個瘋癲上吊的下場,反倒是倪吾成生來窩囊懦弱的父親在鴉片的蠱惑下,為倪家留下了唯一子嗣。由此可見,在孟官屯這片貧瘠落后的鹽堿地上,革命與激進意味著死亡,鴉片與萎靡則意味著生存。正是這種封建觀念讓“畸形腿”成了倪吾誠命中注定的事件,而他的“畸形腿”也使他一生都處在失敗中?!盎瓮取睕]有對倪吾誠的腿部功能造成實質性的影響,但當敘述者透過全知視角深入人物內心時,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畸形腿”從一開始就讓倪吾誠陷入了“先驗性的‘精神失敗當中”[3],這種“精神失敗”從最初的“常常覺得不安,覺得說不定下一分鐘他絆一跤就會跌斷小腿”[7],再到為人父后對孩子發(fā)育不良的小腿的悲憤,最后終于轉化成在花甲之年摔斷雙腿、完全失去行走能力的現(xiàn)實意義上的失敗。再如姜靜珍,單從言行來看,她已然認定自己守寡的命運是既不需要選擇,也不需要討論的。然而,當全知敘述者對姜靜珍隱秘的內在世界進行深入透視時,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內心依然潛藏著對愛情的渴求:“靜珍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小臉蛋油紅似白……依偎在她的膝頭,用臉蹭著她的褲腿。她真想把她抱起……怎么她的丈夫變成了穿開襠褲的小兒了呢?她又覺得愛憐得不行?!盵7]從上述語句中的“不由自主”“愛憐”“依偎”“蹭”“抱”等詞語中,讀者可以明顯感覺到姜靜珍對愛情,甚至對肉體接觸的渴望。然而遺憾的是,這些渴望只能藏在心底而無法轉化為實際行動,因為一種不可理解的力量攫住了她[7],而這種人物自身無法理解的神秘力量就是封建傳統(tǒng)文化觀念,這種觀念在姜家世世代代傳承的貞潔烈女牌坊中不斷得到強化,最終以“集體性、非個人性本質的集體無意識”[10]的方式根植于姜家女性的觀念當中,姜靜珍永遠擺脫不了這種束縛。
二、人物有限視角蘊含的理解困境
王蒙曾說,想通過《活動變人形》“告訴人們,普普通通的人可以互相隔膜到什么程度,誤會到什么程度,忌恨到什么程度,相互傷害碾壓到什么程度”[7],這里所說的隔膜、誤會、忌恨、傷害實際上都是人際交往當中的理解困境。倪家是一個組合家庭,除了丈夫倪吾誠、妻子姜靜宜、一雙兒女倪藻和倪萍外,還有姜母和寡婦姜靜珍。幾乎從組建開始,家庭里的成員就因理解困境自動分裂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大陣營:倪吾誠陣營和包括姜老太太、姜靜珍、姜靜宜在內的姜氏母女陣營。為了直接客觀地展示人物間的理解困境,敘述者放棄自己的全知視角,轉用故事中不同人物的有限視角去觀察故事世界。在人物有限視角下,敘述聲音與敘事眼光不再統(tǒng)一于故事外敘述者,而是分別存在于兩個不同的實體之中:故事外的敘述者與故事內的視角人物[6]?!痘顒幼內诵巍凡捎霉适聝榷鄠€主要人物的有限視角表現(xiàn)理解困境,主要有以下兩點原因:
第一,一個人的視角涉及他對事物的認知和態(tài)度[6],這幫助了讀者觀察人物間理解困境的具體表現(xiàn)。誤解幾乎涉及兩個陣營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在生活習慣方面,倪吾誠熱愛洗澡和下館子,在他眼里,洗澡是讓人保持身體潔凈、解放肉體壓抑的關鍵步驟,下館子則是為了吃奶油、奶酪、金槍魚、果醬、楓膠、朱古力等食物以補充身體營養(yǎng),然而在姜氏母女看來,這不過是倪吾誠花天酒地、沉溺欲海的借口;其次,在教育兒女方面,倪吾誠主張女兒要挺胸抬頭,像西方女性一樣鍛煉自信優(yōu)美的運動員體魄,而在姜氏母女眼中,只有窯子里的女人才挺胸抬頭,倪吾誠的這種教育言論完全是神經病作風;最后,在愛情婚姻方面,倪吾誠主張以愛情為基礎的文明婚姻,雖然他已與姜靜宜育有三個孩子,最終還是因兩人沒有愛情而選擇了離婚,可這恰恰是姜靜宜無法接受的,她為丈夫奉獻了整個人生,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目的就是不變成像母親、姐姐一樣受人非議的寡婦,于是在離婚事件的沖擊下,兩大陣營迎來矛盾的大爆發(fā),最終,倪吾誠離家,兩大陣營徹底走向了決裂。
第二,敘述聲音受制于敘事視角,聲音在傳達不同人物的感覺時會染上不同的詞匯色彩,具有不同的文體風格[5],而語言作為思維的載體,其風格特色又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人物的思維特征,這為讀者找到人物產生理解困境的根本原因提供便利。《活動變人形》中,兩大陣營的成員均充當過視角人物,由于性格不同,敘述聲音在傳達四人感覺時自然也就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文體風格:作為留歐學士,倪吾誠部分的語言夾雜“歐化、康德、巴普洛夫的狗”等專有名詞和“sorry、honor、密斯劉”等外來詞,基調上文雅洋氣,充滿對西洋文明的浪漫式幻想和對中國封建落后現(xiàn)狀的批判。姜氏母女的敘述聲音雖然有部分不同,如關于家道中落的封建地主婆姜老太太的文體以回憶為主,主要回憶其往昔的大奶奶生活;立志做貞潔烈女又備受性壓抑折磨的寡婦姜靜珍主要以亢奮和精神分裂式的自我獨白與對罵為主;受過新式教育但“非天足”的姜靜宜,則用大量語氣懇切又咄咄逼人的怨婦語言,但三人的語匯特征基本一致,均表現(xiàn)為多用方言俗語、用詞粗野、充滿封建迷信色彩。從上述兩種不同風格的敘述語言中,讀者可以明顯察覺出兩種完全對立思維模式:倪吾誠以西方文化為一切事物的出發(fā)點與基本立場[2],而姜氏母女則以中國傳統(tǒng)封建文化為根本準則。兩種思維特征從雙方給對方所取的外號上也可得到例證,在姜氏母女嘴里,不切實際,滿口咖啡、朱古力的倪吾誠是變化多端、令人捉摸不透的孫悟空,而守著地上土疙瘩當金元寶的姜氏母女則被倪吾誠戲稱為帶有西方蒙昧主義色彩的“三位一體”。
綜上所述,無論是陣營劃分、無休止的爭吵還是起外號都只是兩大陣營理解困境的外在表象,而文化差異造就的不同思維模式才是造成倪家兩大陣營出現(xiàn)理解困境的本質所在。
三、雙重回顧視角蘊含的時代困境
《活動變人形》是王蒙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的一部以其童年經驗為基礎的自傳體長篇小說,他創(chuàng)作該小說主要有以下兩大原因:其一,當時王蒙的二兒子王石不幸罹患抑郁癥,王蒙開始審視自己長久以來的教育方式,努力反省自己對兒子情感需求的忽視,最終兒子在他的陪伴下恢復了健康,但這段經歷卻勾起了王蒙對自己糟糕原生家庭的回憶;其二,王蒙深切體會到了時代脈搏對個體命運的影響,他在自傳中談及兩者關系時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個體就像一條小船,你當然有自己的方向掌控與動力系統(tǒng),而歷史與社會、祖國與世界像是大海大河,它們決定你涌上潮頭或落入深淵”[11]。但王蒙創(chuàng)作《活動變人形》的目的并非揭露原生家庭給自己帶來的傷痛,也并非宣揚消極的個體無用論,而是要站在時代困境的立場上,用較為成熟的成人視角去審視深陷原生家庭折磨的兒童時的自己,以期將自己從痛苦的回憶以及否定自我的消極心態(tài)中解救出來。
為實現(xiàn)這一寫作目的,《活動變人形》采用了回顧性敘述中的雙重視角,即敘述自我視角與經驗自我視角。所謂敘述自我視角是指“敘述者‘我從現(xiàn)在的角度追憶往事的眼光”,該視角下敘述聲音與敘事眼光均來自敘述主人公“我”,所謂經驗自我視角是指“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6]。該視角下敘述聲音雖依然屬于敘述者“我”,但敘事眼光卻來自處于當時歷史經驗當中的“我”,兩種視角的視點人物雖一致,都是敘述主人公,但前者是主人公現(xiàn)在的眼光,后者是主人公過去的眼光,因此敘述者視角與經驗者視角 “可體現(xiàn)出‘我在不同時期對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對事件的不同認識程度,它們之間的對比常常是成熟與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與被蒙在鼓里之間的對比”[6]。《活動變人形》正是借助這兩種視角讓具有成熟眼光的王蒙揭示了兒童倪藻無法看到的時代困境,并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了對其痛苦回憶的消解。
《活動變人形》作為王蒙的自傳體小說,無論是主體情節(jié)還是人物形象都與王蒙的童年經驗高度一致,倪吾誠、姜靜珍、姜靜宜、倪萍、姜老太太也都基本符合王蒙父親、大姨、母親、外婆和姐姐的真實形象,倪藻是王蒙塑造的兒童時期的自己,因此,從這一角度來說,倪藻的視角自然也就成了王蒙兒童時期的經驗自我視角。假借倪藻這一虛構人物之眼回憶痛苦往事,讓王蒙放下一些對倫理綱常的忌憚,《活動變人形》中涉及兒童倪藻視角的部分基本都是對原生家庭成員的控訴:“爸爸和媽媽、姥姥和姨母,他們將要白白地哭了又哭,鬧了又鬧,吵了又吵。這真可怕。也真可憐。”[7]而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留洋歸來且擔任大學講師的高知父親最令倪藻痛苦,在他眼里,父親倪吾成傲慢得令人討厭,父親對孩子的一切愛好和行為進行貶低否定,不滿孩子吃糨子這種低級食物,指責倪藻呆頭呆腦不講禮貌,甚至連倪藻熱愛閱讀和思考的習慣也被倪吾成認為是孩子沒有童真的表現(xiàn)。在倪吾誠不斷貶低下,沒見過白色帆船的倪藻意識到了自己生活的可悲之處,由此陷入了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中。但同時,倪吾誠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教導也引發(fā)了倪藻對父親能力的懷疑和否定,他不明白擁有如此見識和眼界的父親為何終其一生都一事無成,不僅沒能力給孩子提供基本的物質需求,甚至到死都沒能有一只屬于自己的手表。這種雙向懷疑也使童年倪藻陷入了此后幾十年的惶惑之中[7],直到在敘述自我視角下,這種惶惑才得以消解。
與兒童倪藻這一經驗自我相對應的敘述自我是身處20世紀80年代的作家王蒙。文本第十章,王蒙用一句“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一個躲避城市的囂雜躲到山中舊廟的作者”高調宣布自己的出場[7],并直接以“等一等,停一?!钡膹娪补P調暫停了人物視角[7],轉而用自己當下的敘述視角對往昔展開審視。雖然因原生家庭的丑惡而感到徹骨的痛苦,但最終,他沒有壓抑這種痛苦,而是大哭一場,接著“宣布對他們的永遠的和普遍的赦免”[7]。但這種赦免不是無來由的,它正源自王蒙“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的起起伏伏的人生經歷[11],這也是王蒙跳出文本親自擔任視角人物的原因。自1957年被錯劃成右派到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活動變人形》之時,王蒙的命運已隨時代大勢幾次沉浮,因此當他再次審視家庭成員,尤其是一事無成的倪吾誠時,自然也就將視角投射到了人物所處的時代背景上。倪吾誠受當時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思潮影響,自幼接受新式教育,青年時期又遠赴歐洲留學,思想基本歐化,20世紀30年代初期回國后力圖用所學現(xiàn)代文化啟蒙家人思想,改變家庭困窘的生活,然而此時中國又面臨了民族危亡的問題,它要求的當然不再是自由民主等啟蒙宣傳[12]。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無論倪吾誠個人能力強弱,他的知識都無法適應時代需求,而倪家因觀念不合終日爭吵不休的家庭氛圍也與五四新式思想主要影響的是知識分子的時代局限有關。所以當王蒙把倪吾誠的故事放在中國近代以來思想文化的大轉型中予以表現(xiàn)時,他就能以放松的心態(tài)回憶童年的種種不堪[13]。
四、結語
王蒙的《活動變人形》經過三十多年的時間檢驗,不僅沒有因脫離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語境而走向沉寂,還逐漸朝著經典化邁進[2],這與其視角的先鋒性緊密相關。經典文學作品往往具有常讀常新、言說不盡的特點,《活動變人形》通過多種視角交替轉換的敘事策略,豐富了文本敘述形式的同時,也為讀者提供了多元的文本賞讀角度,學界對《活動變人形》的解讀將會隨著視角理論的發(fā)展而不斷出現(xiàn)新的創(chuàng)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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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張冰清,延安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