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本
渡口成為記憶,是時代的進步。輕舟風、渡口雨,飄搖著不羈的過往,也在我心頭浮沉。渡口珍藏著我童年的回憶,沉積著內(nèi)心情感,溯洄從之,一往而深。
家鄉(xiāng)有一條河流,河水靜靜流淌,日夜不息,從未干涸。河流在大青山腳下有個渡口,大家都稱它幸福渡口,是家鄉(xiāng)人往返兩岸的唯一通道。
大青山是我生長的地方,幸福渡口是我過往人生中的第一個渡口。渡口的那條木舟,無數(shù)次地載著我跟隨父親去對岸小鎮(zhèn)賣柴火。父親身體瘦弱,擔著百十斤的柴火,在寒風中艱難地行走,額頭上滲出的汗珠,撲簌簌地往下滴。我每次仿佛都可以聽到汗珠重重砸在地上的聲音。這么多年過去了,那聲音還時不時在我心中響起。父親堅持早點趕到小鎮(zhèn)上,好將柴火賣個好價錢,一路上不愿歇一歇肩。第一次過河,我才發(fā)覺,只有到了渡口上了木舟,才能給父親歇下來喘息的機會。
望著父親負重前行的腳步,年幼的我卻愛莫能助。父親平凡而有力的形象,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奠下了我人生路上奮斗與堅持的基石。
父親臉上掛滿了笑容,今天行情好,柴火的售價可心,他悄悄塞給我一根油條,叫我喜出望外。抬頭一看,父親自己手里竟是空空的,天凝地閉,饑腸轆轆,父親竟舍不得多買一根。那根原本熱氣騰騰的油條逐漸凍成了冰棍,我一直沒吃?;氐郊?,父親叮囑母親將油條加水煮成湯給我喝。家庭貧窶,買根油條算是一種奢侈,一根油條的錢,在當時夠買盤菜供一家人吃。我吃的分明不是油條,而是父親那深沉的愛。
“幸福渡口”一名,由幸福村而來。地處僻壤的幸福村,并沒有幸福生活,幸福成為山民的一種向往。我出生在幸福村,小時候年幼無知,對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貧苦沒有明確概念。漸漸長大,方知幸福村是個窮山村,交通不便,信息不靈通。
父親只讀過一年私塾,算是村里能識文斷字的人。我從小耳濡目染,但因家境窮困,初中畢業(yè)后輟學(xué),每天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成為我的必修課。我在幸福村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但與哥哥、姐姐相比,我是幸運的,他們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堂。
回想當年,河道就是屏障,阻礙著人們通行,沒有渡口,兩岸群眾只能望河興嘆,因此渡口在人們心中的分量最重。每天,絡(luò)繹不絕的人經(jīng)過幸福渡口,渡口就是他們生活的路徑,或許這就是窮山村人找尋幸福的起點。
每次跟隨父親去趕集,前一晚總是興奮得夜不能寐。天沒亮,渡口就擠滿了人,小小木舟,乘滿一船,再乘滿一船,來來回回,忙忙碌碌,有時要等上半個甚至一個多鐘頭,若是冬天,凍得我瑟瑟發(fā)抖。無論怎么擁擠,怎么急著趕路,船夫總是面帶微笑,心平氣和地保持著他自己的節(jié)奏。對他而言,撐船就是生活,渡口就是他另一個家。拿起竹篙,站穩(wěn)腳跟,用力一撐,巧運氣力,木舟便在他的掌控中晃悠晃悠地駛向彼岸。船上的乘客鬧鬧嚷嚷,老人的咳嗽音、年輕人的說話聲、孩子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晨曦的渡口是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木舟最繁忙的時刻。
船夫操著本地口音,一定是當?shù)厝?。他起早貪黑地撐著木舟,木舟成為他最默契的搭檔,頂風逆水,浪高波涌,他都能穩(wěn)穩(wěn)當當應(yīng)付。船夫很受人尊敬,如遇到身無分文的乘客,他也不計較,就當免費送客,且隨叫隨到。不過,船夫有時也會磨磨蹭蹭,甚至推聾作啞。記得一次,我和父親從小鎮(zhèn)上返回時,站在岸邊使出渾身力氣,張大嘴巴朝對岸的船夫喊過河,可是喊了半天也沒動靜。船夫可倒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躺在船頭曬太陽,還哼著小曲,把我們的喊話當成了耳旁風。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他從容起身,解開纜繩。我正納悶?zāi)?,喊了半天都沒動靜,待我們剛要坐等時,他倒是抄起竹篙開始撐船。百思不得其解時,我回頭一看,身后已陸續(xù)站了很多人,原來他知道我們不急著趕路,干脆就等人聚多了才駛船,好一個“偷懶”的家伙。
擺渡已成為船夫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自從拿起竹篙,他幾乎沒有離開過渡口,逢年過節(jié),也只是一個人守著渡口。渡口離不開他,時不時有人要過河,時間長了,擺渡便成為他唯一的生活。
船夫長什么模樣,我如今還真想不起來,只記得我最后一次坐他的木舟那天,即將離開故鄉(xiāng)的我,在木舟上坐定后,望著他搖槳的背影,一種不知何日再見的感傷心緒涌上心頭,總覺得該和他說點什么?!皳瘟四敲炊嗄甑拇?,不厭嗎?”我問。他緩緩回過頭,晨曦的柔光如水般流淌進他黝黑臉龐上深深的皺紋里,微笑泛在那柔光之上?!澳芨@條河在一起,怎么都不會厭的呀,它每天都在給我講著大自然呢,我想我永遠也不會離開這里?!蔽页π?,說要去參軍,這時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我身著水兵服,肩背墨綠挎包?!叭ギ敱?,還是海軍,好?。 彼吲d地點頭說。就這樣,我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幸福渡口,再沒見過這位我叫不出名字的船夫。
我從安徽偏遠的大青山,來到渺遠的浙西。部隊駐地是一座山水小城,有著大氣的名字——江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江山有一條須江,如同家鄉(xiāng)的那條河流,縱橫穿越,滔滔不絕。一條流入長江,一條匯入錢塘江;一條稱河,一條叫江??墒牵以趺匆舱f不出家鄉(xiāng)那條河的名字。世上河流千萬條,應(yīng)該有個明確的名字,可我從小就沒有聽人說起過,只知它叫河,或許河就是它的名字吧。家鄉(xiāng)的河、故鄉(xiāng)的江,本就是生命之源,將我的生活,也將我的情感牽系在了一起。
我離開家鄉(xiāng)沒幾年,幸福渡口就架設(shè)了浮橋,船夫不再擺渡,木舟也擱置在了渡口無人問津。鄉(xiāng)愁的記憶,多了幾分傷感。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江山我見到了和家鄉(xiāng)渡口很像的五家山渡口,名字也是隨村莊取的。滔滔江水中,一葉扁舟不停地來回載客,男女老幼、大小籮筐擠滿了渡船,我的思緒立刻被拉回到跟隨父親去趕集的時候,恍惚中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家鄉(xiāng)的幸福渡口。
滾滾江水,汩汩東流,八十余米寬的江面,把西岸的上耀村、缸甫底村以及五家山村四千多畝良田無情地割在北岸。于是,有了五家山渡口。
自古水路航運昌盛,須江為錢塘江源頭之一,為水路交通要道,是杭州往返福建的必經(jīng)水道,所有航運的船只都從杭州經(jīng)須江到達清湖碼頭。旅客由此上岸,物資隨挑夫經(jīng)仙霞古道至福建浦城。五家山渡口是當年航運的中轉(zhuǎn)站,也是錢塘江支流上唯一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的渡口。
我走向五家山渡口。通往渡口的那條坑坑洼洼、泥濘不堪的田間小路是一條艱難之路,不亞于我在西藏行走過的天路。那天朔風凜冽,冷雨中夾雜著雪糝,在耳旁“嗖嗖”作響,雨傘被打得變了形,高筒雨靴也不管用,腳一滑,整個身子往前沖。我本能地將雙手撐在地上,強烈的沖擊力讓手腕一陣劇痛,雨傘被風刮走。我顧不了手上的泥土和疼痛,飛快地去追雨傘,泥水濺得身上臉上到處都是,高筒靴里的水也越來越多,令腳步愈顯沉重,外衣被雨雪浸濕,內(nèi)衣被汗水滲透。越是艱難的路,越要迎難而行,這是我從父親身上潛移默化學(xué)來的。之后,我每年都要去五家山渡口,每次走的都是這條路。
五家山渡口,是須江最后一個渡口。去五家山渡口,不是為乘船,而是為舒緩靈魂深處那一抺鄉(xiāng)愁。在五家山渡口,我結(jié)識了周羅普,他是渡口的主人,就像我的父親一樣,少言寡語,眼神明亮,臉上總是帶著笑意。他額頭上那道道由時光雕刻的皺紋,是渡口滄桑歲月的見證。當我將記錄他的文字、圖片收錄在書中出版時,他和他的渡船卻一起離開了我們。我時常打開那本書,那一幀幀黑白圖片,常叫我透骨酸心,淚眼模糊,仿佛周羅普就在那淚目中,撐著一葉扁舟翩然遠去。
初識周羅普那年,他五十六歲,已在五家山渡口生活了四十一年。他十五歲接過父親的竹篙,來到五家山渡口,一撐就是四十一年,“艄童”成“艄翁”,青絲變白發(fā)。風雨的洗禮,練就了周羅普剛毅的性格和樂于助人的品格。每天天蒙蒙亮,他就扛著竹篙上船,風餐船頭,直到暮色四合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渡口北岸的小屋。
周羅普撐船不嫌人少,只要有人過江哪怕一個人也不怠慢,每天渡船往返多達上百次,還常載有籮筐、稻谷、犁耙、耕?!詮闹芷樟_掌舵,五家山渡口從未出現(xiàn)過傷亡事故,他還在滾滾的江水中先后救起過十七條性命。百里須江,有多少像五家山一樣的渡口,只有一生守渡的周羅普心里最清楚。
一條須江、一葉扁舟、一只黃狗、一件蓑衣、一頂斗笠,還有一袋旱煙,這便是周羅普的“天地”,他用了半個世紀于這片天地間撐著那根竹篙,渡人“渡”己。斯人已逝,扁舟已息,渡口寒風冷雨,寂寞成傷,凄愴與酸辛,唯江水能知。
記憶,在似水流年中趨于模糊,但對渡口的記憶,始終清晰。周羅普就像我的父親,身軀瘦小,卻意志堅強,每當看到他用盡全身氣力撐起渡船時,我仿佛看到父親肩挑重擔。有一年,父親來江山看我,我和他說這里有個五家山渡口,父親很想去看看,我因工作脫不開身,父親說下次來時再去。遺憾的是,父親這一走,就再也沒能回來。
“渡口,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從此生根,華年從此停頓,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默誦這首《渡口》,我的思念從此扎根在心里,不會湮滅,隨著時間的生長,會越來越繁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朝著五家山渡口望去,僅有那幾棵熟悉的楓楊樹,用它們那年邁的枝干見證著渡口的存在。樹蔭下那紅藍色棧道,是“一生一世”綠道的終點,漫步者中,卻少有人知道這里原是五家山渡口。也曾傳說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一位富家小姐,帶著連心鎖攜丈夫千里迢迢來到五家山渡口,他們把連心鎖鎖在船頭,將鑰匙拋入江中,以示此愛不渝,寄托永結(jié)同心的美好心愿。他們以這種形式,來傳遞著彼此同心永相隨的契約,這不正是“一生一世”的詩意詮釋嗎?
每當說起五家山渡口,我總是動情的。從朋友航拍的五家山渡口照片中,我發(fā)現(xiàn)渡口的地形宛若一艘航行的扁舟,雖在風雨中飄搖著,卻總能乘風破浪。這就是周羅普撐起的一葉扁舟!我急切地奔向綠道終點,一幕幕往事又浮上心頭。
江水微漾,和風拂岸,我獨自坐在五家山渡口,聆聽扁舟的訴說。在煙波浩渺的須江,靜守一輪明月,浮晃若夢,終化紫陌云煙隨風而去,寂寥、孤獨、憂嘆,我扯開嗓子大聲呼喚,悠長的聲音,回蕩在須江兩岸。
或許,你曾到過幸福渡口和五家山渡口,乘過渡船,無論是遠行還是送客。在橋梁發(fā)達的今天,渡口已離我們遠去,唯有心靈的渡口越來越近。一個用心靈去懷舊的人,過往總能化為血液流淌于全身,讓已逝的成為一種力量,讓思念化作萬般柔情,為心靈注入新的能量。
幸福渡口是我的鄉(xiāng)愁,五家山渡口則是我心靈的慰藉。這兩個渡口有父親的身影,有周羅普的樣子,有許許多多肩負重擔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還有那位不知名的船夫,他們夙夜不懈的精神至今不滅。心懷善良與感恩,我始終能夠在人生并不平坦的路途上努力前行,在風霜雪雨中步履堅定。
世事總無常,渡口就是一場修行。人生的每個路口如同渡口,每段時光猶如木舟,風里來雨里去。幸福渡口與五家山渡口雖已銷聲匿跡,但這份思念與牽掛,這種不舍與深情,且行且珍惜。
青山巍巍,江水悠悠,乘著心中的渡船,向心海深處涌動,人隨心走,心隨人動。
流年轉(zhuǎn)逝,歲歲不息。河水和江水夾卷著自然的更替及形形色色的人、事、物,于天地間以水、霧、氣的形態(tài)交替切換著。而那一個個渡口,就如一個個驛站,讓那流淌、更替能稍作停留,能短暫交融,讓擺渡人的竹篙、木舟于這漫漫人生路途中能渡你的身與心一程。
選自《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