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巖
家住太行山腹地的崔先生個頭高大清瘦,雙目清亮如鏡,常穿一身灰色布衫,喜歡邊走路邊思考,步伐忽疾忽緩。崔先生喜好讀書寫字,靠祖?zhèn)鞯氖炙囃剢柷校S持生計。閑暇時間,崔先生愛喝二兩小酒,微醉之后,就滿口之乎者也地吟誦唐詩宋詞來打發(fā)時間。
崔先生不養(yǎng)狗,怕狗嚇著前來就診的鄉(xiāng)鄰。他也不養(yǎng)貓,覺得貓?zhí){皮,擔心貓弄臟了藥劑,耽誤患者康復。但是,他卻養(yǎng)著一只溫順的白色狐貍。每次喝酒的時候,他也順手給白狐喝一點,然后開始抑揚頓挫地吟詩。
喝了酒的白狐,看崔先生的眼神就多了幾絲女性的溫柔,能融化寒冬臘月的堅冰。
崔先生喜歡到附近的獅腦山或是冠山上,一邊欣賞大自然的美麗景色,一邊采挖些太行參、車前子、連翹等草藥。每次遇到獵人逮住狐貍,只要狐貍還活著,他都要掏錢買下,并帶回家來上藥、接骨、喂食,一絲不茍,細心救治。治好之后,他再將狐貍放生山野。放生的狐貍往往一步三回頭,最后再直起身子,前蹄搭在一起上下?lián)u晃幾下,如人作揖,表達謝意。這只白狐當時前腿受了傷,被獵戶捆住四條腿,挑在一根扁擔上。白狐凄厲的叫聲,誰聽見都會動容。崔先生花大價錢買下白狐,回來后接骨、固定、包扎,又買來雞肉為白狐補充營養(yǎng)。不久,白狐的傷就康復了,崔先生幾次抱著白狐到野外放生,白狐都不肯離開,一直跟在崔先生的身后。
崔先生連著放生幾次,都是如此,覺得白狐與自己或許有一種緣分,只好將白狐當作寵物養(yǎng)了起來。崔先生給白狐起了一個名字,叫白梅。白梅白天在診室陪伴他左右,晚上則回到山野。
崔先生雖然愛喝小酒,但他給自己立了一條規(guī)矩,那就是每天給所有前來就診的病人看完病后,先在火爐上熱半茶壺開水,然后把裝了七分酒的瓷壺,放到開水里暖一會兒,才開始喝酒。崔先生飲過幾盅酒后,也不嫌白狐邋遢,順手拿起一只不用的酒盅,給白狐喝幾盅。醉酒的白狐不叫也不鬧,而是靜靜臥在崔先生的懷里,像一個柔弱的女子,霎時就讓崔先生的胸中春光明媚、星光燦爛。自從幾年前妻子去世,崔先生一直沒有再娶。媒婆給他介紹了幾位女子,都因為他家里養(yǎng)著一只白狐沒有成。大家都知道,狐貍身上散發(fā)著一種特殊的騷味,誰愿意天天聞著這種味道過日子呀!
那天,微醉的崔先生對懷里的白狐說:“唉,你要是一位女子的話,多好?。∥揖腿龝Y,風風光光、敲鑼打鼓地娶你為妻。咱們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多美啊!”
聽了崔先生的話,白狐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溫熱晶亮的淚水。
當天晚上,崔先生正在睡覺,忽然聽到了“篤!篤!篤!”節(jié)奏感很強的敲門聲。他以為是附近的鄉(xiāng)民,又來叫他出去看急癥。他知道附近的鄉(xiāng)民們如果不是出現(xiàn)要命的癥狀,是不會半夜來打擾他的。他急忙下地,摸索著點著油燈,快速穿好衣服走向房門。他打開門一看,卻是一位身材窈窕,一身白衣的女子。
女子邊進門邊羞羞答答地說:“白先生,我叫白雪梅,今夜是來嫁給你的?!?/p>
崔先生仔細觀看女子的眼神,似乎有幾分熟悉,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的眼神,趕緊柔中帶剛往外推白雪梅,道:“這位女子,你我素不相識,如何能談婚論嫁?使不得,使不得,你是誰家的女子?不可這般不講道理。即使我們要成親,也得明媒正娶,不能這樣偷偷摸摸的。這深更半夜的,趕緊回家去,讓人看見多不好?!?/p>
白雪梅說:“崔先生,實不相瞞,我就是你救治的白狐。你救了我的命,我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只要你不嫌棄,我想嫁給你,白天還是狐貍,臥在你的身邊,晚上變成女人,為你生兒育女,伺候你一輩子?!?/p>
崔先生借著燭光與月色,仔細觀察這位自稱白雪梅的女子,果然身材窈窕,眉目傳情,真有一種狐仙的風韻。尤其是白狐那熟悉的眼神,一下子就點中了他感情的穴位。崔先生斷定傳說中的狐仙與人的故事,在自己身上真的發(fā)生了。既然白雪梅是狐仙,當然也就不需要人間明媒正娶的煩瑣規(guī)矩了。
當夜,崔先生就留下白雪梅,喝茶聊天到了天明時分,白雪梅才娉婷裊娜、步步蓮花告辭出來,飄然而去。
此后,每隔幾天,白雪梅就借著夜色的掩護來診所坐坐,有時候還陪崔先生喝幾盅白酒。但出格之事,一人一狐之間,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讓崔先生驚訝的是,白雪梅頗懂醫(yī)理,許多醫(yī)治疑難雜癥的方子,連崔先生都沒聽說過,白雪梅卻能夠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崔先生暗暗下決心,不管這白雪梅是人還是狐貍,都要娶其為妻,共同懸壺濟世,為父老鄉(xiāng)親醫(yī)治疾病。
那天,一人一狐推杯換盞飲酒,微醺之際,白雪梅腮飛彩霞,柔聲道:“先生若要娶我為妻,可在三日內托媒婆到我家提親?!?/p>
“白小姐,你家在哪里呀?難道狐貍也有一套娶媳婦的規(guī)矩?”崔先生有點納悶。
“我家住在太行山的廟溝村,濟民堂就是我家?!?/p>
崔先生道:“濟民堂是有名的中醫(yī)堂,咱們兩家結親倒是門當戶對的。只是聽說前些年這里路過一隊人馬,濟民堂白先生的女兒被一個頭目看中,非要強娶為妾,他的女兒懸梁自盡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實話實說了。我就是附了他女兒的身子,來報先生救命之恩的。”白雪梅調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半真半假地說道。
次日,崔先生就重金托了媒人去廟溝白家提親。他抱著狐貍白梅在家等著消息,覺得白梅,不,此時此刻應該叫白雪梅,看他的眼神,多了幾絲春光的明媚。
崔先生專門到張莊的集市上買了新鮮的雞肉,給狐貍美美地吃了一頓。他覺得狐貍白梅與未婚妻白雪梅渾然一體,自己已經鬧不清狐貍與人到底誰是誰了。
廟溝濟民堂白先生的女兒被狐貍附身復活的事情,很快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人們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這白家的女兒真是沾了祖宗治病救人的福氣。也有膽子大的人不相信,偷偷去挖開白家女兒的棺木,果然見其中只有一只狐貍的尸體。閑話不多說,單說新婚之夜,崔先生正欲與白雪梅行夫妻花好月圓之事,白雪梅柔聲道:“咱們是不是先喝點喜酒,你不是喜歡醉狐嗎?”
崔先生說:“我怕你醉酒后現(xiàn)了原形,明天無法回娘家完成回門之禮呢。”
白雪梅“咯咯咯”地笑了:“書呆子呀!你以為我真是狐貍精呀?濟民堂上次抗婚自殺的人的確是我,但是我在自殺前偷偷喝了家父配制的藥劑,看上去好像是真的死了,其實三天之后藥效失靈,我又活過來了。為了躲過那位野蠻軍官的眼線,家父找了一條死了的狐貍裝入棺木下葬,我才躲過一劫。前幾年,你為了救治一位疑難雜癥患者,曾去我家向家父當面請叫良方,我就偷偷喜歡上了你。奈何我爹知道你喜歡喂養(yǎng)狐貍,說啥也不同意,我才假借狐貍附身之名,夜晚去和你見面,并告訴我爹,咱倆的事情,已經生米煮成了熟飯,我爹才同意了這門婚事的?!?/p>
崔先生一把抱住新娘子,道:“怪不得人們都說狐貍狡猾,果然不假呀!”
第二天開始,崔先生養(yǎng)的那條名叫白梅的狐貍,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