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華
早晨的陽光照在遙遠的雷帝雪山山頂上,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吉祥喜慶的氣氛籠罩著庭院,大鐵鍋蒸汽升騰,香味快要把房子抬起來了。燒了牛糞和羊糞的土炕上方坐著爺爺,下方坐著爸爸,炕沿上跨著哥哥。繪著吉祥圖案的長桌上擺滿了熟肉,油炸饃饃、肉包子、菜包子、水果、飲料和其他食物。阿媽審視菜肴,露出滿意的笑容。不過很快,她在圍裙上擦擦裹滿油脂的手,堅決地說,不行,不能少了糖包子,過年,沒有糖包子可不行。
陽光落在灰瓦屋頂上,瓦片上的霜粒發(fā)出細小耀眼的光芒。很快,它們就會融化,滴答滴答唱一首歌。水井旁,老梨樹抓住一股過路的寒風,在枝間戲謔。偶爾幾聲鞭炮炸開空氣時,那令人驚嘆的聲音好像是金屬做成的。
阿媽炒好花菜,堆在盤中如遠處的雪山。爸爸走出屋,去柴房抱柴。我趁機去追逐那幾聲已經(jīng)熄滅的炮響,從我的興奮和忐忑中撿起堆放在墻角的煙花炮。
爸爸要走我的煙花炮。他的手很老,木頭一樣粗硬?!斑^年再放?!彼f。他的權威并沒有淹沒眼中的慈祥。
于是我盼望過年那天快點到來。
阿媽還在炒菜。這次她炒的是木耳。木耳受了油鍋高溫,噼啪爆響,像煙花炮。炒好的木耳又黑又亮又軟,仿佛以前它們是死的,現(xiàn)在活了。它們活潑潑擠在一個盤子里,好像一座黑山。
阿媽把雪山和黑山都端上了桌。等爺爺動了筷子,我們也吃起來。盤中的雪山和黑山很快沒有了山峰,接著是山腳,最后連湯汁也被我舔凈了。雖是早飯,爺爺和爸爸都喝了一點青稞酒。爺爺臉色微微發(fā)紅,看起來心情很好。爸爸用眼睛覷著爺爺,拿不定主意似地說:“巴麻村的老木匠病了,聽說快不行了?!?/p>
爺爺抬手摸了摸不多也不長的幾根花胡子?!澳阍趺床辉缯f?”他說。爸爸沒有搭腔。
爺爺?shù)拖骂^,把一聲嘆息用茶水沖下肚去?!八莻€好木匠,”他說,“方圓百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他打的家具。他又那么硬氣,像鐵汁澆鑄的漢子?!卑职秩耘f沒有接茬?!八谀绢^上雕刻花槽,就像女人在布料上刺繡牡丹。”阿媽說著,把空盤子從我們眼前收走。
爺爺用空洞的嘴巴嚼著茶葉,臉部又黑又軟又塌,像熟透后脫去了水分的酸兒梨。一層細汗伸出小爪爬上他的臉龐和脖頸,每道皺紋里都水涔涔、亮晶晶的。
阿媽揭開鍋蓋,看牛骨頭是否煮好。蒸氣蓬勃而出,爭相親吻她的臉。我們都聞見了牛骨頭富含骨髓的醇香。
“過年,沒有糖包子可不行。”阿媽說,雙手有力地揮打著蒸汽,以引起我們對糖包子的重視。被她拍散的蒸汽四處逃逸,有的擠出窗縫,有的被我們吸進肺腑,有的被屋頂壓扁,落在家具上,變成一層似有若無的水霧。阿媽又胖又高,顴骨高聳,頭發(fā)像朵黑云壓在后脖頸。她總是企圖掌控家里的一切,但十有四五不如愿——這長久的折磨改變了她的面相——不論生活多么幸福愉快,總有一絲不滿和怨艾藏在她微微耷拉的嘴角邊。
“做糖包子……”她開始數(shù)落爸爸,“除了白糖、黑糖,還需要芝麻、紅棗、核桃仁、葡萄干、花生……我前幾天就囑咐過你了,去西番鎮(zhèn)別忘了給我把這些買回來,可是你忘得一干二凈……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一斤白糖,你讓我拿什么做糖包子呀?”
爸爸從窗戶望著新年一步步逼近我們這間煙火蒸騰的小屋,對阿媽把來年幸福甜蜜和一鍋糖包子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嘮叨多少有點厭煩。他的兩只手在他盤坐的兩腿膝蓋上十指交叉握著,像在拒斥什么又像在保護什么。他使喚它們干過的活兒比他自己走過的路、吃過的飯、說過的話還多。他從不和阿媽言語計較,但他的行動勝過阿媽一萬句嘮叨。他把她的話丟進蒸汽里,讓它蒸發(fā)了。
爺爺用袖口抹抹臉上的汗,戴上羊皮棉帽。爸爸伸出雙手想扶他下炕,被他一巴掌打掉。他為爸爸剛才的“輕慢”動了怒氣。我連忙把他的鞋子放在他腳前,把他的木頭拐杖遞到他手里。
老梨樹上的寒風逃走了,陽光已經(jīng)占領庭院。爺爺走出我家木頭大門,抬頭朝門楣上的過門咒望了一眼,習慣性地念道:“唵叭嘛俄士尼廈微嘛淚哞坯”①。六七層內(nèi)衣毛衣和一件厚厚的黑棉衣裹著他的老骨頭走了,他的咳嗽和我在后面跟著他。
幽深的巷道里一個人也沒有,家家戶戶都在灶房里為新年忙碌,香味快把整個村子連根拔起來了。我在一堵老土墻下問爺爺,他此刻要去看望的老木匠是不是已經(jīng)病到了被子里,他是不是已經(jīng)喝不下牛骨頭湯。爺爺停下腳步,雙手重疊,將整個身體的重量放在拐杖上,答非所問:“這老兄弟,真是個苦命人。走吧,走吧,咱倆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
我不敢走在爺爺前面,我在他旁邊,慢慢搬動腳步,為這種緩慢深感無聊和痛苦?!拔乙呀?jīng)很多年沒見過他了,不過這趟,我非去不可……我倆走快點,快點呀?!睜敔斦f,彎曲如弓的雙腿卻一點也不聽指揮,仍舊一搖一晃地挪動。
我倆走進田野,穿過秋收后犁過的田地,聞著冬天早晨特有的冷冽和清新的氣味,看著闊大而荒涼的原野??|縷寒風從晴空吹來,爺爺縮著脖頸,顯得更瘦小了。他怕冷,怕過路風,時不時把他的羊皮棉帽往耳朵下面拉拉??斓奖辈睾舆厱r,他指著一塊山坡上的墓地說,那兒真好,能曬著太陽。他還說,在那幾個墳墓還沒有挨著曬太陽的年月里,他在那里收割過麥子,七八個秋天的鐮刀里裝滿歌聲,三四個冬天的麥茬里藏滿謎語。
我觀察著麥茬地。它們堅硬,空蕩,舉著一把把斷桿短刀。它們也溫柔、寂寞,跟著云彩旋轉。
北藏河還沒有完全解凍,它薄冰下的深流震耳欲聾。兩岸的河灘、草灘、田野、村莊和披著些許還未消融的舊雪的樹木,籠罩在初升不久的陽光中。我撿起石子,打了幾個水漂,又撿起幾塊,裝進褲兜。
我倆過了寬闊、雄壯、安穩(wěn)的大橋。離橋二十多米遠,有一面斜坡,坡上長著一方蔥郁的松樹林,那蒼翠的顏色在整個蕭瑟、單調(diào)、荒蕪的冬季里那么亮眼,惹人喜愛。從那里傳出許多鳥兒的啼叫聲、振翅聲、吵鬧聲、鳴唳聲和交談聲,和蕭蕭輕吟的樹木的響聲混合在一起,好不熱鬧。一堆麻雀在樹上跳躍、聒噪,好似一片片會跳舞的被寒風吹黃的樹葉。不一會兒,它們一個個小圓石頭一樣掉落到地上,一陣覓食,又再度飛上枝頭,霸占某根樹枝。一只頭戴皇冠的戴勝鳥斜蹲在一棵柏樹上冷眼望著我們?,F(xiàn)在蟲子很少,它有些消瘦,也有些怨氣。
我多么喜愛這些古靈精怪的鳥類啊!我知道樹林里所有的秘密。我撿起一個小石子,朝最茂盛的一棵樹用力一扔,那么多色彩鮮艷、叫不出名字的隱者從枝條間飛逸而出,整個樹林剎那間五彩繽紛,美不勝收,白色、灰色、藍色、綠色、銀紫色到處閃爍。爺爺見狀,嘖嘖嘖地贊嘆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饃饃來——任何時候,他的衣兜里總揣著些什么吃食,準備隨時施舍飛禽蟲豸——揉碎,撒到地上。那些鳥兒迅速集結,圍著饃饃渣組成一塊絢麗多彩、不斷跳躍變幻的錦緞。等吃完食物,這群烏合之軍一哄而散,七彩花瓣般在半空飄飛一陣,最終躍上枝頭藏匿在枯葉間。
松樹林外,孤零零的,一棵半邊枝條的陰影覆蓋在北藏河河面上的高大古老的柳樹吸引了我的眼睛。它身著鵝黃色似有若無的披掛。它柔軟的枝條伸長手臂抓住二月稀薄的熱氣,所以它醒得最早。那些枝條像刀,保衛(wèi)著樹頂幾乎最高處,三杈樹枝托起的一個平盤狀的可愛小鳥巢。它是什么鳥兒的窩呢?里面有沒有鳥蛋?有的話有幾只?我搜盡我那貧瘠的鳥類知識,猜想著。
爺爺也看見了那棵柳樹。他說:“當年,我和我那老兄弟不論干什么事兒,都在這棵樹下會合。這柳樹不知什么品種,有股特別的清香,我記得,那兄弟喜歡這種香味。”我仰脖打量那棵樹,樹枝很高,得爬上去才能折到。我往手心里呸呸吐了兩口唾沫,雙手使勁一搓,上了樹。一只灰褐色,脖子里戴著一串白珍珠項鏈的鳥兒,身體細長,形態(tài)美麗,從柳樹上的鳥窩里鉆出來,鴿子一樣滑翔著飛走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鳥。長這么大,我雖然也經(jīng)常和其他男孩在樹林里轉來轉去,但實際上我還沒掏過鳥窩呢。
我騎在樹枝上,感覺整個世界都是那么開闊、高遠和寂靜,風也比地上的迅疾和犀利。我以鳥類的視角觀察著浩渺的蒼穹,云朵和偶爾路過的飛鳥,這種新鮮委實讓我歡欣鼓舞。世界籠罩在微風中。風吹動柳樹枝,為了春天而努力讓枝杈鼓滿綠包,為了雜亂的腳步而將道路開辟在河邊,讓人們有時微笑,有時流淚,有時在膝蓋和喉嚨里火急火燎地奔跑。當人們走在橋上時,河水用無憂無慮的喧嘩將他們掩蓋。他們會凝望河水,用眼睛呼吸水波,用嘴巴品嘗寂靜。他們的眼白里還會長出一些珍珠和水草,內(nèi)心的愛和希望在里面閃亮。而往遠處望去,北藏河隨著高低起伏的河道玉龍一樣曲折、壯觀,繞過雷帝雪山奔騰到這里。它時而狂嘯怒吼,好似一頭瘋狂的野獸;時而溫言細語,好似一個嫻靜的姑娘。它永不停歇,帶著兩岸數(shù)不清的悲歡離合,流向地球深處。此刻,它凝神,靜靜地看著我。
那個鳥窩近在眼前。我只需爬過兩根樹枝,再往上攀三四米,就能把它看個究竟,甚至能撿走里面的鳥蛋——我看過大我三歲的鄰家哥哥曾撿過一棵白楊樹上什么鳥兒的鳥蛋,白色的,三枚,歡喜而鄭重地說要讓自家老母雞孵化它們。但他把它們兜在衣襟里還沒到家呢,就被一塊石頭絆了腳,三只鳥蛋全摔碎了。我也見過一窩剛剛孵化的雛鳥,它們在那四處漏風的簡陋居所里大張著紅黃色的嘴巴,伸長脖子貪婪地啾啾鳴叫,喉嚨闊而幽深,直抵內(nèi)臟。它們的身體赤裸,脆弱、丑陋,沒有一根羽毛覆蓋,像個會動的肉疙瘩。我怎么會對這樣的“動物”感興趣呢?我也不知道。也許這只是一份兒童兼具偷獵者喜歡探索未知事物的激情,也可能是所有生命在最基本的動物層面與另一生靈的息息相通——總之,我對鳥窩和鳥蛋著了迷,但一方面沒有機會,一方面由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憐憫……
但是此刻,我就在樹上了,那個鳥窩近在眼前。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我要讓家里那只老黃母雞,孵化它們,我要有屬于自己的鳥兒!
這么想的時候,我覺得爺爺?shù)耐?,在這高處變淡變輕了。我低頭瞧了他一眼,朝鳥窩爬去。
一塊土坷垃飛到我旁邊的樹枝上,打落幾片枯葉。又一塊飛到我的身上,打中我的肩膀。我朝下一望,爺爺揮舞著拐杖朝我撅胡子瞪眼。
我把剛伸出去搭在一根枝杈上的右腿收回來。
我折了幾根指頭粗的,還殘留著一些干樹葉的柳枝,扔給爺爺。
我蹭下樹,心被鳥窩激蕩著,咚咚跳。爺爺說:“那是斑鳩鳥。”哦,原來是斑鳩。那可真是漂亮鳥兒。我問:“那里面有鳥蛋嗎?爺爺。”爺爺說:“說不定有。斑鳩一般在三四月份孵卵,但這幾年的天氣就像魔鬼,比以前暖和太多太多了!現(xiàn)在是二月,有可能它們以為春天來了,已經(jīng)產(chǎn)卵。”我被這笨鳥逗笑了,我說:“那產(chǎn)下來下場雪或者天氣又變冷了,怎么辦?”爺爺說:“唉,嗡嘛尼叭咪吽,那就只好凍死了!”
我不愿它們被凍死,但對這個可能會發(fā)生的現(xiàn)實無能為力。我也對鳥窩里可能會有鳥蛋的情形無限向往……我的心情復雜極了。
爺爺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他皺著臉龐,做出可怕的表情嚇唬我說:“斑鳩窩,動不得。那鳥兒警惕性高,一旦發(fā)現(xiàn)它的窩被人類或其他鳥類觸動過,就立即拋棄。你不想讓那兩只大鳥拋下鳥蛋,在這大寒天被凍死在外面,它們的鳥蛋也被凍死或被其他鳥兒吃了吧?”我心慌意亂,說:“怎么會呢,爺爺!”
爺爺不作聲了。他聞聞那些柳枝,眉頭舒了幾下又皺緊?!笆裁次抖紱]有?!彼г沟?,把其中一枝在糊了一層自己眼屎和鼻涕的袖口上擦了擦,似乎想擦出一點香味來。我心里蕩著某個念頭,環(huán)視四周,北藏河兩岸空曠靜寂,一個人影也沒有。爺爺擤了一把鼻涕,又揉了揉眼睛。他說:“他不會這么輕易就投降的,我了解他。他會挺過去的,我敢打賭,他能活到九十九?!蔽艺f:“爺爺,你也能活到九十九?!?/p>
爺爺讓我只拿了一枝?!爸皇亲鰝€念想?!彼f。
我倆來到被北藏河日夜滋養(yǎng)著的巴麻村。村邊上有個小賣部,沒有門,只在石墻上鑿了一扇小木窗。爺爺抖抖索索地撩起一層又一層衣服,最終在線衣口袋里掏出幾張折痕處已經(jīng)斷裂的、包裹著他體溫的鈔票,讓我去買些看望病人的東西。
從那扇小木窗塞進腦袋,里面有牛奶、鹽巴、肥皂、餅干、糖、茶葉……村民們需要的日常用品應有盡有。我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小賣部里的阿媽才舉著一雙沾滿面粉的手來應客。我買了一箱牛奶和一些餅干,爺爺不太滿意,又買了一箱牛奶,一些茶葉和糖。
爺爺吃了一顆糖。他空癟的臉因此豐滿了不少。
爺爺碎步踏進老木匠的家門。他走得很急,像擔心一路上積蓄起來的勇氣跟扎破的輪胎一樣癟了。他在石頭臺階上絆了一下,痛得哎喲了一聲,跺了幾下腳。
“有人嗎?來客人啦!”
無人應答。爺爺像只老公雞似的四處瞧瞧,進到屋里。
屋子的擺設和我們這地方所有的家庭大同小異,只不過他家屋里沒有新年將至肉菜的香氣,顯得冷冷清清。爺爺一眼就望見躺在炕上的病人,但他并沒有立即走到炕邊。他帶著趕了一會兒路之后終于到達目的地的困倦和輕松,在一串呻吟的邀請下坐在了屋里的長椅上。
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親友們看望老木匠的牛奶、雞蛋和各種禮物。屋中央燃燒著一個黑色、敦實的大烤箱,爐灶上坐著一只被擦得锃亮的奶茶壺,壺蓋在蒸汽的頂撞下噴濺著奶珠啪啪跳舞。爐子很熱,有股馨香,像從一個好心腸、腰身豐滿的年輕家庭主婦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果然,病人肚子鼓鼓的兒媳婦給我和爺爺端來饃饃、水果和茶。她悄悄告訴爺爺,因為老人突然病重,家里沒有準備過年的肉菜。她還告訴爺爺,省城大醫(yī)院讓他們回家準備后事,但她和男人不甘心,這不,她的男人去離我們很遠的一個小山村去請那個有名的老藏醫(yī)了。
這媳婦兒,她沒有婆婆。因為丑陋,她的公公快五十歲的時候才勉強娶到一個聾啞女人,可是那不幸的人,生下兒子不久就生病離開了人世。
我看著那媳婦兒,大肚子也遮不住她的溫柔和美麗。我懷著一種真正的男人那樣的拘謹和羞澀想,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也娶這么一個美人喲。
爺爺解開塑料袋,拿了一塊糖,爬到炕上。
我也湊到炕邊。
老木匠果真已經(jīng)病到了被子里。被子套著大紅花罩子,有種悲哀的喜慶??吹贸鏊芎窈苤?,里面的棉花把病人壓得氣息微弱。死亡是沉重而又微弱的。
老木匠的鼻子是歪的。向左歪,而且只有左邊一個鼻孔,右邊張著一個挺大的黑窟窿,叫人看了害怕。我早就從爺爺口中知道他的鼻子壞了,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見他。一道長而隆起的疤,紅紅的,像條大蚯蚓,從他右眼角橫過鼻頭直爬到左臉頰,使整個臉看起來好像從中間裂開了,顯得怪異而猙獰。我知道那鼻子曾經(jīng)斷了,是用線勉強縫起來的。我很怕他一個噴嚏,把那半個鼻子抖落掉。
爺爺把糖送到病人蒼白干裂的唇前。
“老兄弟,我來了。”爺爺悲哀而沉重地說。
老木匠沒有張嘴。他用一雙充滿慈悲和平靜的眼睛,認認真真地打量著爺爺。
爺爺眨著眼睛,也認認真真地打量著他。
他們?nèi)褙炞ⅲ駜善萑~那樣坐著,用只有老人才有的體征觀察著歲月和生活的實質,在彼此臉上尋找著生命力的最后特質和生存欲望的殘留痕跡。
慢慢地,老木匠的眼里聚攏起兩團怒火,像深夜野外來源不明的火光那樣明亮,閃爍。
“你還是用年輕時那種神氣看著我,”爺爺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還是老樣子,氣哼哼的。你把我看回了年輕時代?!?/p>
話雖這么說,他仍舊挺著腰背接受對方的嚴格審查,或者說無聲的責難和逼問。病人的眼里全是仇恨,就連我也感覺到,正是仇恨的日子為他的生命注入了力量。
“總有一天我會來看你的。總有一天?!睜敔攪肃橹f。
病人仍舊沒有開腔。
“你這是怎么了?”爺爺怕他的老兄弟會向他揮拳猛擊一樣往旁邊挪挪身子問道。他的聲音顫抖、破碎,聽出來是被一大團濃痰堵著。在這樣發(fā)問時,他潮濕的眼睛努力探尋著被子底下病人的軀體。
老木匠別過臉,發(fā)怒的眼睛盯著我,里面一點兒水分、一點兒油脂、一點兒光芒、一點兒幻想都沒有。我害怕那雙眼睛,但我是男人,我挺挺身子盯著他。
“是個好小子……”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我也在心里評價著他。如果不是那個破鼻子,他會是一個英俊威武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我。
“格來?!蔽艺f。
“好,格來……那老東西……他說什么?”
我為他如此稱呼爺爺有些不快,但我還是大聲把爺爺?shù)膯栐捴貜鸵槐椤?/p>
“一場風寒……”他答道,“穿過我身體和內(nèi)臟的風寒?!?/p>
爺爺哼哼一聲,表示他早就猜到了。“身體無常懸崖樹,呼吸無常山頂霧……”他念叨著。
老木匠仍舊看著我?!拔夷贻p的時候,犯過一個錯誤?!彼穆曇舨淮螅衣犌宄?。“年少無知,愚蠢得像泡冒熱氣的新牛糞。”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一個大人,如此認真地、坦率地和我說話,還是一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為他把我當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我想他說的是真的,但不知道一場錯誤和冒熱氣的新牛糞有什么關系,我在頭腦中描繪著那泡牛糞——熱氣騰騰,帶著被胃酸腐蝕了的草臭味的牛糞,落在青草地上,像一朵墨綠色的大麗花。
“后來我生活中的很多不幸,都是那場錯誤導致的?!崩夏窘秤謱ξ艺f。他還想說什么,被爺爺打斷了。爺爺叫我把那根柳枝拿過來。我把柳枝舉到病人脖子邊的大紅花前。
老木匠的眼睛閃過一道光,很快又熄滅了。他從被子底下伸出右手,蒼白瘦削的手臂上皮屑雪花般掉落。他接過柳枝,湊到他聞了一輩子木頭香的殘鼻子前聞了一下,又聞了一下,接著手臂倏然滑落。他氣喘吁吁,發(fā)出幾聲嬰兒般的咳嗽。幾片干柳葉落在他臉上,像幾條軟蟲。我有點害怕,但還是幫他把葉子取掉了。
“人生就像這柳枝,到最后,干枯,什么味兒也沒有?!崩夏窘痴f,他說這話的時候,脖子上的喉結像生病的小鳥,臉比樹枝還要灰暗和枯萎。爺爺大聲說:“怎么沒有,老骨頭里犟味兒還有?!?/p>
于是他倆都笑了。老木匠的笑在嘴里無聲地晃蕩了一兩下,爺爺被自己逗得幾根胡子一翹一翹的。
“別以為這樣我就原諒了你?!崩夏窘痴f,歪過臉不看爺爺。
爺爺說:“好吧,好吧,隨你便吧。我來看望你,可不是求你原諒的?!?/p>
“我也不會原諒自己。啊,都怪我認錯了朋友!”老木匠仍舊看著我說。
什么錯誤不錯誤,原諒不原諒呀!我望向爺爺。爺爺把臉扭向窗戶。
老木匠又伸出右手,讓我給他喝口涼水。那手曾經(jīng)不知疲倦地拉動笨重的鋸子,割鋸各種木料,用刨子、鐵錘、斧頭、繩墨、刀子、釘子打制各式各樣的家具,如今它蒼白、無力,筋脈幾乎消失不見。我聽見我的血汩汩流得很快,我感覺他那大紅花里的破臉有一團孩子氣。
我給他喝了水。他的嘴干得厲害,一小股液體順著他深陷的眼窩流進了肺腑。
爺爺也喝了幾口水,漱了漱喉嚨。他打了幾個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頜兒都打掉了。我知道,和老友見面的驚喜以及其他復雜情感使他陷入了困倦。他對老木匠說:“你看,我也——”
又一個呵欠把他的話打掉了。
于是他開始回憶他和老木匠早年的友情。那都是些很遠很遠的事兒了,大多我都聽過很多次,每次爺爺都會在舊情節(jié)中添加一些新內(nèi)容,以致我真假難辨,有些厭煩了。不過這次,他講得非常簡潔,我想,這就是真相了吧??墒钦f了一會兒,他夸大其詞的毛病就犯了,而且顛來倒去說著同樣的話,自己卻一無所知。這艱難的講述如同行軍打仗,令他顫抖、停頓、氣喘吁吁。一層細汗又伸出小爪爬上了他的臉龐和脖頸,在上面跳舞。他伸出左右手,按壓太陽穴,帶著痛苦的表情。
老木匠陷在大紅花里,雙目輕閉,嘴角帶著比他鼻子上的傷疤還深還長的嘲諷和冷笑。他的不屑把爺爺晾在一邊。爺爺不講他和老木匠以前的交情了。他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他扯起袖口擦汗,把身子往老友身邊靠靠,在老木匠的沉默中,又陷入之前的痛苦和忐忑不安。他的目光在往回看,在回顧屬于他和老木匠的那個年代,但是年代被塵土掩埋,必須得費一把力氣才能清掃和復原。
爺爺?shù)睦Ь?,讓我難受和難為情。為了不讓爺爺難堪,我玩起游戲來。我暗暗把手指塞進床單的一個小縫隙,把它戳成一個窟窿。我注視了一會地磚,發(fā)現(xiàn)十幾只沒見過的小蟲子,黑黑的,螞蟻那么大,有對小翅膀,在地磚縫隙出入。它們忙忙碌碌,娶媳婦那樣興高采烈。它們的家在黑暗中閃亮、沸騰。我急忙拿起炕邊的一只小藥瓶,搖一搖,里面是空的。那上面有一張圖片,有個人痛苦地捂著自己的心口,旁邊有一行字,其中兩個是我認識的,叫“心臟”。我把瓶蓋擰開,撿起一只蟲子裝進去。其余的蟲子想要飛走,被我一個個抓住。我在它們身上看到了恐懼,圓的、扁的、長的、方的恐懼,被它們的小翅膀撲閃出來,落在瓶子周圍。那些先裝進去的蟲子拼命想爬出來,又被我輕輕推進去了。我把它們都裝進去,擰緊蓋子。我想以此打發(fā)彌漫在兩個老人之間那無聊又沉重的時間,過會兒再把它們放出來。不過,也許我單純想聽聽這些無辜小生命的掙扎和求救。我感受著它們在瓶中撞擊塑料瓶壁的沉悶的砰砰聲,驚詫于它們令人無法想象的巨大的求生力量。它們像一只只小困獸。它們在黑暗的深淵呼喊。它們在咒罵和控訴我。
我為這惡作劇暗暗興奮。我擰開瓶蓋,想看看里面發(fā)生的事情,幾只伶俐的小黑蟲一下飛了出來。我趕緊擰上蓋子。但它們一時半會兒飛不到高處和遠處去了,它們落在我的懷里,蠕動著、掙扎著。我抖落到地上,它們就在地上掙扎。我看了好一會兒,覺得憐憫,就偷偷瞧一眼爺爺,把其中一只踩了一下,結束了它的痛苦。小而圓的肚子爆裂開,在地磚上噴濺出一些細小而有力的白液。惡心和恐懼從我腳底升起,癢癢地直沖到喉嚨深處,我不敢再踩了。它的小翅膀被自己的內(nèi)臟粘住,像攤開的手掌在沉默而無力地祈禱。
我感到疲倦。我東張西望,看見對面的墻壁裂開了一條縫。我不自覺地瞅了瞅老木匠的臉,對他的傷痕有種本能的遺憾和抱歉。我本想扭轉頭,卻又感覺長長的線條在那兒沖我做鬼臉。那鬼臉變化多端,一會兒是條小溪,一會兒是條蠕動的大蛇,一會兒又變成一座巨大的深淵……最終,它定格成老柳樹上的斑鳩窩,窩里躺著幾顆橢圓形、白色的鳥蛋。
我發(fā)覺我一直記掛著它,一刻也沒有忘記。
爺爺又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他和老木匠的早年交情了。看來,他在堆積的年代中找出了一些真實、有價值的東西。這一回,他平靜多了,也更加富有感情。但老木匠始終一言不發(fā)。他的沉默是冰冷的。沉默不需要修飾,不需要古老的柳樹枝,不需要年輕,美貌,不需要春天和友誼。沉默是用來保持憤怒的,需要長期修行和寬恕的。他把微弱的脈搏放在太陽穴上,將深沉的心壓抑在舌頭底下。他更像在傾聽陽光輕柔的呢喃和向天空伸展著臂膀的樹冠間涼風的婆娑,捕捉著窗外的窸窣碎響,或者說,在秘密地探索著另一個世界。
他的眼睛和嘴巴之間已經(jīng)流露出對人世的厭倦,不想再多看一眼,再多說一句似的。
透過炕上的窗戶,我看到幾只無掛無礙的鳥兒向遠處飛去,幾片晴天在朝我微笑。我突然又想到斑鳩窩,只覺得一分一秒都無法在這陌生的屋里待下去。我急忙站起身,頗有男人氣地打斷爺爺?shù)臄⑹?,告訴他病人需要休息。
爺爺遺憾而聽話地把雙手放在拐杖上,試圖從炕上挪起身。他陷在離情別緒中,猶如陷在淤泥里。我伸出雙手拉起他。
“老兄弟,我請你原諒……這是我最后一次請求你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懺悔……你好歹說幾句話嘛!”
老木匠閉著眼,輕輕搖搖頭。
“咳,你這個死心眼……隨你便吧!隨你便!不過,你放心,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但是如果……如果實在不好,你也不要害怕,要放下今生的一切……誰不是這條路上的客人,誰又一輩子,不為這件事準備呢。來世,我倆仍是好兄弟……”爺爺抖動枯唇,站在那里語無倫次地說著。
老木匠睜大眼睛看著他。一行眼淚滑進他的耳朵。他說:“老話說得好,瓷碗碎了不能補,雞蛋破了不能粘。但是,我倆曾經(jīng)同吃山頭草,共飲清泉水,我早已原諒了你,很多年以前……愿咱倆都圓滿吉祥!”
爺爺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地哭了。他哭得眼淚都流進嘴里了。
兩個老冤家握了握手,碰了碰額頭。我拽著爺爺?shù)母觳?,出了大門。
外面的世界多么廣闊,多么富有生機呀!
我和爺爺沿著長長的北藏河岸邊的沙土路原路返回,像兩個逃兵。我仍舊在爺爺旁邊搬動著腳步。我倆一聲不吭,任憑大紅被子底下老木匠的影子鳥一樣在我倆身邊盤旋,穿過河流和田野。不知為什么,盡管頭上艷陽高照,我的心里卻一片莫名的恐懼。我不放心地瞅著爺爺,生怕他突然變成一個怪物。啊,剛才,我已經(jīng)隱約觸摸到了操縱生命與死亡的秘密電流。
四野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把腳下的石子踢得咔咔響,心里惦記著那棵老柳樹。它還離得遠得很呢。
過了一會兒,爺爺邊咳嗽,邊瞇著眼睛看看我。我明白這個意思。到這份上,他必須得一五一十,給我講講他和老木匠的事了,但要我向他請求。他就是這么一個老頭兒,滿懷尊嚴且富有心機。要在以往,我會立刻湊上去,請他打開話匣子,但此時,我磨蹭著不讓他那么輕易如愿,雖然我也很想知道真相。我已經(jīng)不是小時候的我了。跟在他屁股后面長大,我也學會了故作姿態(tài)。
但我還是不忍心。我問他,老木匠年輕時犯了什么錯誤——我對這個新詞很感興趣,我把它金箍棒一樣藏在耳朵里。
“說來話長呀,格來?!睜敔斚裨缇蜏蕚浜昧舜鹪~一樣說,邊把拐杖輕輕往地上一戳?!拔覀z是上學認識的。那年月,沒幾個人念書,我倆勉強念了三年書,成了好朋友。書念罷后,我倆一起放羊,一起偷東西——呃,夏秋兩季我倆放羊,從來沒帶過家里的干糧,因為地里有的是。我偷來玉米、洋芋、菜瓜、毛豆,他撿來柴火,挖好地灶,哼,贓物平攤,吃得肚皮滾圓,誰也離不開誰。誰要是招惹我們其中一個,他就結下了兩個仇敵,誰要是和我們其中一個要好,他就擁有了兩個朋友。干好事兒呢,我倆也在一起,那股要好勁兒,親兄弟也不及。我父親生病無錢醫(yī)治,他把家里唯一的母牛賣了,讓我拿去給父親治病,使他老人家又在這世上多活了七八年。這樣的恩情我難以報答!俗話說,蛋中黃,眼中瞳,腹中心,我對他也是一片誠心。要是他被虎豹或狼熊逮住要吃掉,我也會毫不猶豫去跟它們拼命。但不幸的是……唉,命運捉弄人,我倆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就在我倆都十九歲的那年春天?!?/p>
哦,我好像聽懂了些什么,雖然我還很小。
“那是在陽春四月。大地和樹林春芽萌發(fā),我們倆那懵懵懂懂的心,被春風撥動,也春心蕩漾,激情澎湃起來了。春天,這個可怕的女妖,向兩個十九歲,還未品嘗過愛情甘露的、生龍活虎的青年發(fā)起了進攻。啊,誰能抵擋得住呢?田野里到處都是早開的花香,從群山縫隙飄來的氣味兒甜絲絲、軟綿綿,吹得人鼻子癢癢,昏昏欲睡。到處都是各種鳥兒嘰嘰喳喳的打情罵俏聲,連蟲子都忙著四處活動,談情說愛。我倆像喝飽了鮮血的跳蚤一樣,整天整夜無法安眠。別說我們,大姑娘,小媳婦,還有那些年過半百甚至年紀更大的人,也在春光里蠢蠢欲動,想要干出些什么事來。天氣好極了,溫暖、舒適,我倆在鋪開無邊鵝黃綠毯的山里放羊,心快活和躁動得簡直要沖破胸腔跳出來了。唉,誰能相信,就在剛剛過去的冬天,我倆還是兩個神志清醒的小伙子呢。
“那個姑娘,就在那時出現(xiàn)了。她呀,河水見了也會駐足,夕陽見了也不忍離去。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臉蛋兒粉嫩得就像八月的格?;?,一笑起來,石頭也會動心,枯草也會發(fā)芽。她戴一塊粉色的頭巾,隱藏在秀發(fā)和羞澀之中。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衣服有點小,緊得像快要鎖不住花瓣的花苞一樣。我倆的眼睛蛇一樣探尋著花苞里的秘密。她是北藏河那邊牧野的姑娘。我們在北藏河邊草灘里放羊的時候遇見了她,她也放著自己的幾只羊。我先向她吹的口哨,我敢打賭,是我先動的心。我那兄弟,吐出剛塞進嘴里的干糧,慌慌張張地也吹了幾聲。姑娘紅著臉趕著羊逃走了。哎呀呀,我當時就察覺到一絲危險,我和他幾輩子的交情,算是完了。”
爺爺說到這里,又扭頭看看我。那是怎樣一雙眼睛?。¢W爍著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光芒,盡管我是一個小小的男人。我催促他快講下去。
“唉,年輕時候的感情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更沖動、更致命。雖然我倆肝膽相照,唯獨這件事不行。我倆很快就變成了兩個仇敵,誰也不讓誰,過去的一切幾乎全部一筆勾銷?!睜敔斦f。他停住腳步,望著遠處的雪山陷入沉思。
“而在這之前,我還以為我倆會親哥們一樣天長地久,好下去呢。人世間所有的矛盾和怨恨,都起源于微妙的關系?!边^了一會兒,爺爺又說。
“他是個很好的人,爺爺。”我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是個大傻瓜?!睜敔斦f著笑了起來,笑聲充滿了嘲諷和無奈,“他給姑娘送野花,送香柳枝和親手捻的羊毛。我呢,我送給她冷落,一副假綠松石耳環(huán)和一串串甜言蜜語?!?/p>
我也笑了。我無師自通,天然地懂得一絲其中的奧秘。
“我占了上風,但我卻開心不起來?!睜敔斦f,“那小子像一只美麗的公雞。他有頂漂亮的雞冠和羽毛。當他看見那姑娘的時候,他的頭頂就會長出鮮紅的冠子,羽毛像太陽洗過一樣絢麗。對女人來說,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了。而且,他怎么也不死心,我為此非常惱火。”
“所以你就……”我小心翼翼地說。
“不,他的鼻子不是我打傷的,”爺爺急忙說,他的老眼霧蒙蒙、飄乎乎的,“你奶奶,不是我從他手里搶來的?!?/p>
老木匠的鼻子的確是被人打的。一根大木棒打在了他的臉頰和鼻骨上,血流如注。多么兇險啊,如果那木棒再往外一點,打在太陽穴上,他就沒命了。他的鼻子裂作兩半,腫得像一根煮熟的豬血腸。小伙子再也無法忍受這個豬血腸鼻子了,因為它會吃掉他的眼睛,他的額頭,他的腦袋,他的力氣和理智。于是他找村里的獸醫(yī)大針大線,縫住了這只可怕的鼻子。豬血腸鼻子流了好長時間的膿血,黑的、紅的、黃的,還有白色腦髓一樣的。他逢人便說,我的鼻子里有好多種顏色。他躺在炕上,那些顏色就順著嘴巴和脖子匯成一股股彩色的溪流。他的一呼一吸猶如刀割,他痛得整夜在炕上翻滾。他不敢照鏡子,一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就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雖然爭風吃醋叫人笑話,但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懷著同情和悲哀的心情看望過他。人們從他家走出來之后都說:“多么可惜呀,一個好小伙變成了丑八怪?!?/p>
鼻子里的顏色流完后,他就變成了只有一個鼻孔的怪物,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溫柔、多情,善感的男人了。
“那他的鼻子是誰打傷的呢?”我問爺爺。
爺爺打了一個寒噤。
“另一個朋友。”他遲疑了一會兒說,“是另……另一個?!?/p>
“哪一個?為了什么?爺爺!”
“是……是……為了……教訓一下……哼,我怎么知道呀,你這個多嘴多舌的臭小子!”
爺爺?shù)陌驼婆脑谖业暮竽X勺上,不怎么疼,但讓我很生氣。這個顛三倒四、脾氣暴躁的老頭兒。我的心一下飛到我的斑鳩窩上了。
快要走到柳樹那兒了。我的心又咚咚跳起來。這時我聽爺爺說:“男人間的競爭是多么可怕呀!結婚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愛你奶奶,或者說,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愛?!?/p>
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聽阿媽說,她活著的時候,老是和爺爺吵架,哭泣。
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忘了拿我裝滿小黑蟲的藥瓶。我忘了解救我親手關進死亡密室的那些正在黑暗中掙扎或者已經(jīng)窒息了的小生靈。但是我們離老木匠家已經(jīng)很遠了——
折回去嗎?
哦,算了吧。算了吧。我怕見到老木匠。我怕見到他沉沒進大紅花被子里去了。我朦朦朧朧覺得,他的這個夜晚會升起來,像一只斑鳩鳥那樣從樹上飛向遠方。
告訴爺爺藥瓶的秘密嗎?
哦,算了吧。算了吧。老頭子會暴跳如雷,會就此事不停地埋怨我的父母,會給我講無數(shù)不能殺生的道理,會嘆氣,會生病,全家別想過個好年。
但我更怕我的小黑蟲子們死了。
真的,我怕!
一群牛與我們擦肩而過,搖晃著大骨架往草灘走。我聞得見它們嘴巴里苦澀的干草味。有一頭黑母牛,它的肚子里裝著一頭小牛犢,就像裝著一塊大石頭,它氣喘吁吁地一步三搖的樣子連我的胸口都憋得難受。母牛毫無怨艾地承受著,眼睛被枯草吸干了水分,呆滯、憂郁、疲憊。而在夏天,它和伙伴們的眼睛被牧草熏得迷離、多情,青草味兒從嘴巴和牛毛里冒出來,傍晚歸圈后很快就把村莊熏醉。有一次我家的一頭牛把我抵在墻上,黑色的長角差點戳進我的心臟。我怎么招惹了它呢?我只是像往常一樣從它面前走過。它挑小雞似地挑了我?guī)紫潞髶P長而去,我記得,它的私處紅得像憤怒的火把。
我癱坐在墻邊目送它。塵埃和燃燒的情欲在它身后升騰,追逐著它,直到它們一起消失不見。我胸口被牛角抵過的地方水井一樣又深又痛,最里面雞蛋一樣大小、激烈地喘息和顫抖著的是我的心臟。我怕死神會偷走它,急忙用手捂住心口。
崇拜和恐懼從此一起誕生。
我的腳步有點像阿媽用面漿糊過的布料,硬邦邦的。我的手因為沒帶上裝小黑蟲的藥瓶而空空地疼痛。當然那里面也裝著老木匠的心臟。我抓了一把沙土在手心里摩擦幾下,我的手就不疼了。我看到爺爺稀疏花胡子的下巴在微微顫動,他同樣稀疏的短睫毛上掛著一層潮濕的黏液,我不明白那眼淚有什么含義。
另一個世界,爺爺說充滿了永恒的安詳和快樂。他說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還以為我聽不懂,其實我懂,我的聰明有時連我自己也感覺驚訝。于是我?guī)е@個詞沉甸甸地行走,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一些可怕而瑰麗的景象。
北藏河上漂滿時間的骨頭。河水被石頭鞭打,翻過八萬座大山和無數(shù)朵云朵。
陽光用它的綢緞建造著人世的村莊、山川、歡樂和憂傷。河水在有些地方遲疑著。春風落進季節(jié)里,季節(jié)就像漂亮忠誠的斑鳩鳥棲息在它的樹枝上,翅膀下保護著它的鳥蛋、使命和輪回。它和我的阿媽一樣。我的阿媽,從早到晚都奔波勞碌在家務和農(nóng)牧活計里。她的身體被簌簌作響的衣服淹沒。她的牙齒被詞語千萬次打磨,她喋喋不休地在自己的天地進進出出,北藏河在她身后,發(fā)出喑啞的聲音。
有時候,她呼喚牛群、羊群,以此打破自己的心事和沉思,但牛羊被綠油油的牧草吸引,對她的痛苦一無所知。
她白海螺一樣潔凈的眼睛和清晨從雪山頭頂升起的云朵很像,云朵一會兒輕盈一會兒沉重,它要是生氣了奔跑起來,能用喜悅和痛苦的淚水把村子淹沒。
淚水也把大地淋得透濕。春天,當陽光土司騎著它金黃的十二匹天馬,巡游到田野和牧場,大地的大肚子下就冒出草尖,牛羊就像巨大的胃走向自己的命運和幸福。草咔嚓咔嚓被它們嘴里的剪刀卷進喉嚨的時候,蹄縫里的草還在咕嘟咕嘟往上生長。阿媽就去擠奶。她把奶桶放在蹲著的雙膝前,額頭碰著母牛的肚子,雙手交替捋母牛的乳頭。她的嘴巴緊抿著,堅硬、頑強。母牛沾著糞漬的尾巴溫柔地拍著自己的屁股,舒服地噴著鼻子。牛奶嘩嘩嘩,映白了天空,空氣里都是奶香味。阿媽提起奶桶,她把漂著一層泡沫的牛奶倒進奶鍋,煮酥油茶。酥油茶讓我們好看又結實。有時候我把頭埋進奶桶喝奶,有時候直接銜住母牛的奶頭牛犢一樣吮奶,奶汁泉水一樣流進我的肺腑。我無法形容那種滿足和幸福。我胖嘟嘟的,瓷實得像塊圓石頭。
勤勞的阿媽打著自己永遠也打不完的家務算盤團團轉。在難得閑暇的上午,她去鎮(zhèn)上買日用品,白糖、堿面、鹽巴、肥皂,或者蔬菜水果。她用老酵頭發(fā)的面像夏日的白云那樣膨脹起來,醉醺醺、酸溜溜,很快變成蒸籠上雪白香甜的饅頭。爺爺和爸爸把它們蘸上金黃的酥油,用眼睛和舌頭贊嘆著糧食。有時候她和其他女人圍坐在一起捻羊毛,把話頭和自己也捻進去,漸漸陷進一種女人特有的傷感情緒和對人生莫須有的恐懼之中,唉聲嘆氣。羊毛越捻越長,像四季那樣漫長,漫長的羊毛有了自己的理想:有的想成為帳篷,有的想成為毛衣,有的想成為圍巾,有的想成為襪子……它們彼此嘲笑,設計好了自己的圖案。
阿媽的手大而粗糙,手心和指節(jié)上布滿老繭。晚上,她用彩色的肥皂洗手,冬天還抹上一層蜂蜜或油脂,但它們并沒有變得柔軟、細長、白皙。它們曾經(jīng)嬌嫩、漂亮過嗎?我悄悄問自己。村子里女人們大都有這樣一雙手。生活賜予她們這雙光榮而偉大的手。也許被雪山護佑的田野和牧場是這種手的來由。也許那些只有她們看得見的家務活是這種手的締造者。但阿媽的手心暖融融的,像牛奶和陽光。她經(jīng)常抱著我,撫摸我的臉頰和脖頸,貪婪地希望我長成牦牛、駿馬一樣健壯豪放的男人。在她的懷里我變得嬌氣,柔軟,頭發(fā)也絲綢般順滑,像黑色的金子。她的心跳抵著我的心跳。是的,心跳……母子倆的心跳有著同樣的激情和頻率。我想起被我封在藥瓶中的小黑蟲子們的心跳和老木匠的心跳,它們好像在絕望地吶喊……我的心真的咚咚大聲跳起來了。
身后傳來一串謹慎、仿佛帶著沉思的腳步聲。那聲音穿過北藏河水,從我和爺爺?shù)哪_后跟冒了出來。我好奇地轉過身去。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矮個兒,小眼睛,兩道深深的面紋從兩側鼻翼直到嘴邊彎成弧形,下嘴唇很厚,嘴巴像藏著什么秘密似的緊咬著。他的右手提一個舊的大黑皮包,左手耷拉著,手掌粗大,指甲又硬又黃,虎口和骨節(jié)上長滿了老繭。一套廉價的藏青色新衣,掩蓋不住他堅硬的骨頭和漂泊的、帶著濃重異鄉(xiāng)氣息的氣魄。我喜歡這樣的男人。我嘟噥著想和他打聲招呼,但那仿佛把自己緊緊攥在手里的男人沒有理睬。
他幾乎有些跌撞地走到爺爺跟前,咧開嘴笑了。他的牙齒叫煙熏得黑黃。他從褲兜里掏出一盒黑蘭州,抽出一支遞給爺爺,問了聲好就低頭匆匆往前走了。爺爺愣在那兒。好半天,他望著他的背影說:“是坡底下王家的二兒子回來了。他叫什么名字來著?唉,我想不起來了。我們都以為他死在外面了呢,他的阿媽,快把眼睛哭瞎了。他離開村子已經(jīng)七八年了,杳無音訊?!?/p>
憑我幼小心靈對苦難的朦朧理解,我知道他為什么消失七八年又回來了。看他那樣子,最終還是失敗而歸。他的腳步是那么滄桑。他也許走過許多城市,有過許多夢想,那些現(xiàn)實又虛幻的東西漸漸無法維持他的倔強和悲哀。在返回家鄉(xiāng)的路上,他一件一件拋棄著心酸的往事,在村口小路旁,變成從前那個農(nóng)民?,F(xiàn)在,他的路不在沙土路上,而是在雪山那么高的地方。他的路在他微微彎曲的膝蓋上。他的路在他仍舊倔強的眼睛里。他的路蒼茫,沒有盡頭,他的鞋子看起來不太合腳。
“就這樣空空地回來了,就這樣孤零零地回來了?!睜敔斦f,并沒有將那支黑蘭州點燃,“孤身去闖蕩,妄圖征服世界后榮歸故里,真是一個錯誤,錯誤!我敢打賭,他那黑皮包里,裝的不是錢,只是風塵,只是風塵。”
爺爺以此教育我,用抓到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后有些得意的神情。他還說:“有些人必須流浪很多年,才能安定下來。他們犯著錯,自己卻不知道。他們是掙脫了韁繩的野馬,以為外面到處都是牧草豐盛的大草原,沒想到跑來跑去吃不上草,只好乖乖回來自己給自己套上韁繩,待在老地方。就是這樣,家鄉(xiāng)雖苦過一生,異鄉(xiāng)雖好樂三日?!?/p>
我為那人感到難過。我隱約感覺,我將來也會是一匹野馬,但我不想成為這樣的野馬。于是我只說:“我很難過?!?/p>
爺爺?shù)难劾镉可弦唤z老人才有的慈祥和溫情,他說:“我也難過。不過,格來,我的好孫子,你會成為一只雄鷹,翱翔天空的雄鷹……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p>
我多么害怕和感動呀!我的心起了一種古怪的波瀾,我的眼淚很快流出來了。自從“長大”以后,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大哭了。我撲進爺爺懷里,我對他說:“你會等到那一天的,爺爺,我不讓你死!”
爺爺笑了。他說,他看出來了,老木匠的肉身,也就是住著他靈魂的房子,已經(jīng)朽壞,他可能要換個新房子住啦。他自己的房子,也風雨飄搖,堅持不了太久了。
爺爺說完這句話,吹來一陣寒風。風拍拍爺爺?shù)募绨?,爺爺就一陣哆嗦。風竄進爺爺?shù)牟鳖i,爺爺就打了幾個噴嚏。風得意洋洋地走遠,擄去爺爺?shù)膸茁暱人?。爺爺擤了鼻涕,擦干了風逼出來的淚水,還整個兒想要抹平皺紋似地抹了把臉龐,才在拐杖的支撐下穩(wěn)住身體。
我對他說,這可惡的風,這么欺負你,真是一場錯誤,錯誤!
爺爺笑了,他說,犯錯的不是我那老兄弟,是我,是我。
我倆繼續(xù)往前走。爺爺步履蹣跚。我倆的腳步很快被一陣農(nóng)用小三輪車的突突聲打斷。我拉著爺爺?shù)母觳餐愤吙靠俊i_車的是我們村的半拉子接骨匠。他有一副年代久遠的石頭墨鏡,只要出門就戴著,又酷又土,有點滑稽。他一張嘴便露出閃閃發(fā)光的一顆鑲金大門牙,是他用接骨的錢掙的?!澳侵皇且粚颖”〉腻兘稹!卑屧?jīng)說過,“只不過裝裝門面?!彼€和一幫女人在做針線活時說:“接骨匠的接骨技術不像他吹的那么好。有一年,我的胳膊崴了,被他又拽又擰,疼得我差點咬破舌頭,好幾個月手臂都是腫的。他要了我三百塊錢,可是你們瞧我這胳膊,到現(xiàn)在連一桶水都提不起來。”一個女人說:“他是個非常善良的人,窮人看病不要錢?!庇腥私涌冢骸皠e看他老實,花花腸子都藏在墨鏡后面呢。也不知他迷人在哪里,河東村那個笨得像母牛的姑娘,竟然和他那樣有老婆的人勾勾搭搭。”有人證明:“就是,有兩次我看見他倆偷偷摸摸,在河邊幽會?!绷硪粋€女人聽得出了神,被自己戳了一針,噘著嘴吸了幾下指頭上的血,朝地上吐口唾沫說:“公馬對母牛,有什么好說的?!迸藗兌夹α恕Pα艘粫?,有人說:“我倒理解……人嘛,一輩子愛一個人是很難的。我能理解那種愛?!庇腥藦念^到腳斜眼瞧著她,說:“如果他是你男人,你就不會這么善解人意了!”
接骨匠的石頭墨鏡映著冬日正午的太陽,像兩顆火熱的心在跳蕩。他一邊開著小三輪,一邊唱著人們在浪山時才唱的歌。他在唱女人,唱落日,唱淚水,唱人們的青春、情欲、悔恨和饑餓。他結著干痂的嘴唇因此變得柔軟、多情。他的歌聲婉轉、纏綿,在小三輪車廂里面很多、很長,彼此推搡。車輪把他的歌聲丟給河水,生氣地滾動著小小的輪子。接骨匠的歌聲沒有停止的意思,也沒有被河水淹死。他的歌讓我有一種想跟著唱的沖動。
小三輪在我們面前嘎吱停下。塵土鉆進我的鼻孔,洗著我的臉龐,在我的頭發(fā)里大軍般駐扎下來。塵土讓爺爺?shù)乃枷胱兊酶庸虉?zhí),給他的羊皮棉帽扣上一個模具,把他僅剩的幾根睫毛壓進眼睛里面去,把他的眼神變得疑惑而天真。接骨匠石頭墨鏡里的太陽閃爍不定,像我牽掛斑鳩窩的心情。
接骨匠的小小車廂里拉了一只宰好的羊、幾捆柏樹枝、幾坨酥油和蔬菜等年貨。羊被透明的薄塑料包裹著,比活著時更加純潔、無辜、寧靜。我愛羊,我愛那些潔白善良的精靈。我想,為著吃它而索取它的性命是不對的。但有什么辦法呢?我也愛吃羊肉。我為它默默祈禱。
接骨匠停住歌聲,下車把那些東西往一起搡搡,示意爺爺上車。爺爺不放心地看看老柳樹,又看看我。他聲色俱厲,揮舞著老巴掌說:“斑鳩是珍貴的吉祥鳥,你若傷害它,鳥神會把你抓去做它的兒子!我會打斷你的腿!如果叫公家人看見了,也不饒!”
我沒理他。我先把他的拐杖放上車,再把他吭哧吭哧,連扶帶抱,安放在車廂里。
接骨匠把他的歌聲拋灑在北藏河上,駕駛著小三輪,飛走了。
啊,這真是天賜良機!
太陽沉思著,遙遠地掛在空中。她的中心燃燒著一塊黑炭。
她在燒自己的心。她把自己的心,作為唯一的燃料。
她在北藏河上鋪了一條金黃色的、誰也不能走的路。她讓河面上的浮冰變成一塊塊黃金,又不動聲色地把它們一點點消融。水里有野鴨子的羽毛和它們的嬉戲。天上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和它們的饑餓。河灘邊的水洼里,一些小草被薄冰五花大綁,也有一些小小的魚兒在繩索中穿梭、翻騰。
我沿著河岸呼哧呼哧地走,我撲下額頭的卷發(fā)看見水聲穿插在我的腳步聲中,秘密且有韻律。我在老柳樹底下的水邊站了半天。河灘發(fā)出潮濕和冰凍的氣息。老柳樹從樹冠那里拋灑下一股股甜絲絲清幽幽的香氣。它原來真是有香氣的,在它作為一棵樹而不是一根柳枝存在時。它還會在春風吹拂下突然爆發(fā)出自己的青春,就像一場事故。我的心里一片甜蜜而沖動的空虛。往天空最高處望去,小鳥巢就像老柳樹生的小黑蛋,在做藍天的兒子。
我正要吐唾沫上樹,鄰村那個傻女人從我面前走過。她一身黑,像個大烏鴉。她黑色的棉衣是枯萎的,腦后那朵黑云是枯萎的,瘦小的臉是枯萎的,也許里面的乳房,也是枯萎的。她有一種年輕而枯萎的美。風捶打著她的后背。她的目光點著兩個微弱的小火把,落入水中,因為寬闊的河面和如刀的柳樹而顯得迷茫和渺小。她的眼睛能清晰地感覺到最黑暗的夜晚,它白天在她額頭蔓延,有時也鉆進鼻孔。手指伸進長發(fā),她撫摸著藏在那里的自己的黑夜。她的手指是粗糙的,指關節(jié)因為憂傷而長出了一片片葉子。手變小了,完全被黑淹沒。風更大地捶打著她的后背。她感到,今天的風好像比昨天的蒼老和陳舊。
幾年前的一個夏季,她干活時淋了雨,連續(xù)幾天發(fā)高燒,燒成了腦膜炎,醒來連自己的男人兒女都認不得了。后來她又得了癲癇,發(fā)起病來能把自己舌頭咬斷。她的胸口常常布滿鮮血,痛得吃不下飯。也有人說她實際得了一種心病——說話的人用這兩個字代替那病的準確名稱,帶著一種不平、惋惜、悲傷的復雜表情。他還說“病毒”已經(jīng)進入她的血液和腦子,無可救藥了。人們猜測,那病的根源也許在于她那常年在外經(jīng)商的男人。
這可憐的女人,沒有生病的時候不論容貌還是干活與持家的本領,都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但是疾病把這些幾乎全帶走了。肩膀扛著大麻袋的疾病是小偷,在耳朵懸掛空中的夜晚它什么都偷,在眼睛渴望澆灌的白天它也什么都偷。它偷人們的五官、內(nèi)臟、血液、皮膚和四肢,偷他們的眼淚和睡眠,希望和恐懼。如果它偷不到什么東西——那是很少的例外——就把詛咒放在村口和人家大門外。因此人們用自身和祈禱來對抗它,用美好的心靈來阻止它。但是這個女人,她拿什么來抗拒呢?她已經(jīng)投降,她漫無目的,在河邊和自己的病痛里游蕩。
她的黑色皮鞋上有一朵白色的小花。當她的腳碰到河沿邊的薄冰,時白色的小花大吃一驚。我聽見那花朵的呼救,微弱而顫抖。
北藏河里的那個旋渦,我看了三遍:一次在等待傻女人離開水邊時,一次在一只呆頭呆腦的野水鴨快被旋渦吸進去時,一次在一只水鳥閃電一樣俯沖下來,雙爪拎起一只尺把長的青魚鉆出水面時。他們都走遠了,我還沒拿定主意,鳥窩里萬一有鳥蛋,要不要偷走帶回家。
河那邊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是我們村的一個老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有一個小兒麻痹癥的兒子和一個長著笑臉的妻子。他以前是個生意人,從西番鎮(zhèn)到北藏鎮(zhèn)再到郭干鎮(zhèn),開個小三輪,里面包羅萬象,有大人和小孩的衣服、鹽巴、堿面、酥油、皮鞋、雨靴、眼鏡、日歷、藏香、蜂蜜、抹布、鍋具……鄉(xiāng)下人日常能用到的一切幾乎都有。他有一副靦腆、和善的面容。他有一個長著漂亮胡須但不怎么開口的大嘴巴。他是一個怪人。有時候他會突然丟下小三輪車,嘴里叼根煙就走了,村里人和家里人幾個月都看不見他,然后他又叼根煙回來了,多半在黃昏時分,他像平常一樣推門進屋,坐在桌旁自己的位置端起飯碗。他的女人和兒子對此早已習慣。娘倆照例會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長滿了血泡,衣服也被汗水浸成了油包,頭發(fā)長得可以用皮筋扎住。等他從貼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鈔票,一家人就辛甜交迸,淚眼朦朧,一個個輪流數(shù)著那些浸透了他血汗的花紙,謀劃著這個家的未來。他的兒子有一天早上,突然成為了一名作家。原來在那些艱難的白天與黑夜,小伙子秘密地寫作,寫出了雪山、草原、愛情、死亡,以及永恒的孤獨與憂傷。后來,他和另一座雪山下的一個姑娘比翼雙飛在高原的天空,聽說再過幾天,他們就要結婚了。那個姑娘健康、樂觀,也有一雙會寫字的手。此刻,老人在河邊徘徊,抽煙,也許在為婚禮操心,也許在向河水傾訴自己多年的艱辛,以及此時此刻的欣慰、喜悅與幸福。他的羊皮帽皮毛潔白,綢面鮮艷,看上去令人愉快。他不時向我張望。我感覺他覺察到了我的秘密。我離開柳樹,佯裝朝村里走去。
我聞見各種各樣的香味在田野上空糾纏、飄蕩。我聽見孩子們迎接新年的歡聲笑語讓村子也笑開了聲。我看見我家的煙囪嘟嘟冒著濃煙,煙里有阿媽的嘮叨一起飄出。我感覺自己像電視上頂天立地的江湖俠客,又像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小偷。這種感覺真是奇妙極了。
接骨匠的歌聲藏在沙土里面,我一抬腳便沙沙唱響,仿佛它們要昭告全世界,這鄉(xiāng)間小路上走著一個正準備干壞事的小孩。那些歌聲尖厲、凄涼,像冬天紛紛落在地面的雪粒。
到處都是長長的、一窩一窩的枯草。盡管偶爾路過的風吹過去了很長時間,它們還是抱緊臂膀瑟瑟發(fā)抖。大片羊群吐出嘴里的剪刀收割它們,牙齒咬得咯咯響??莶菰谔用?,帶著欠缺水分的根須跑到很遠的地方。在它們耳朵邊,鎮(zhèn)上的屠宰場閃閃發(fā)亮。它們四肢顫抖的地方就是那個鎮(zhèn)子。有很多羊懸浮在鎮(zhèn)子上空,披著自己血淋淋的羊皮。它們不舔舐自己的鮮血,它們害怕一切猩紅的夢境。除了草,它們還貪戀藍天、河水、人類的牧歌、愛撫和鹽巴。
它們瘦得肋骨分明,其中一些脊背上還背著舊年立春時主人為表示吉祥涂抹的圓圓的紅印。是的,它們背著一個太陽,紅色的太陽。草屬于羊。羊屬于牧人。牧人屬于……
天地。他腋下夾著拋石帶,叉開雙腿孤獨地立在天地中央,好像生了根。他一會兒抬頭看天,一會兒低頭看著腳下,他從不看羊和他自己。
但他看見了我。他遠遠地看著我就像看著兒時的他自己。
他了解我下一步的行動,如同了解他自己是被羊群困住的野獸。
討厭。我想。
我朝他的羊群扔了一塊、一塊、又一塊石子。
羊群被我打到遠處去了。一只頭羊帶領它們,往天地更深更荒涼處跑去。它們“咩、咩、咩”的叫聲顫抖、分叉,悠長而難聽。它們信任頭羊勝過信任人類。
牧人罵著難聽的臟話,朝我奔來。
我轉身就跑,我的腳步追著我的心跳,跑到松樹林邊才停住腳。
林中鳥兒被我驚動了,它們成群結隊飛出樹林,在空中盤旋、詢問、觀察,宛如彩色的云團,亦如飄蕩起伏、變幻莫測的水流。它們以驚訝、夸張的啼鳴把古老宏闊的北藏河岸叫得一片活潑、年輕。時光在寒冷和等待中漸漸變硬,就像有些人的心腸。我喘著粗氣,從我的恐懼和快樂中四處張望,牧人拋下我去追他的羊了,傻女人和我們村那個老人也不見了。
我一刻也不愿消磨,跑到老柳樹底下,用我的唾沫和力氣,噌噌上了樹。
干枯的枝條發(fā)出疼痛的叫喊。一枚黃葉托著一只死去的蝴蝶。灰塵飄落,我的嘴唇一再失血,打出一個個噴嚏。那些鳥兒呼兒喚女,驚動了無數(shù)遠親近鄰,以及整個部落的蟻族蟲豸。在我搖落老柳樹上的片片枯葉時,它們迅速散開,在松樹林中藏好一生的激情、天真、驕傲和斑斕。世界重又寂靜,但我知道,林子里面,無數(shù)雙小圓眼睛,正懷著本能的警惕,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離鳥窩還有三四米高,之前那只珍珠斑鳩,就帶著一只肥胖,脖子里同樣戴著一串白珍珠項鏈的斑鳩飛走了。它倆一前一后,咕咕叫著飛進松樹林,落在一棵松樹枝上,睜大一雙驚恐的小圓眼睛,跳來跳去地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我是多么不愿它們飛走,在外面凍死呀!我只想看看斑鳩窩長什么樣,里面有沒有小鳥蛋。
只想這樣。
可是斑鳩鳥不懂我的心情。它們飛走了。
有一瞬間,我想,如果我不往上爬,不去碰它們的鳥窩,可能它們就會回來,繼續(xù)住在里面,幸福地生活。可是鳥窩里不可知的情景誘惑著我,我想,我爬過去望一眼,只望一眼就好,我不會碰它們一根小樹枝,更不會掏……我發(fā)誓這輩子,干這種事兒,僅此一回。
我咬咬牙,爬到鳥窩跟前。
啊,好一個潦草的小窩!一些小樹枝橫七豎八,胡亂搭在一起,湊成一個簡陋的棲身之所。這和它們那漂亮雍容的外貌是多么不相稱!但在那散發(fā)著鳥兒一絲悶騷體溫的窩兒中央,一些細軟的小草、溫暖的羽毛和羊毛圍成一個舒適、彈性的小窩,里面沉睡般躺著兩枚白色的小鳥蛋。啊,是的,兩枚,像一對雙胞胎兄妹,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我的身上沾滿了枯葉和柳樹的皮屑。它們在我身上爬的時候輕盈而有力。我的喉嚨里有只青蛙在跳舞。我看著鳥蛋。它們在陽光下閃出白光。這說明它們是有生命和欲望的。鳥蛋虛浮在空中。如果它們沒有父母,它們就會從樹葉的心臟長出來,從天空的云彩中長出來,那樣的話世界上就飛滿了斑鳩鳥。
是啊,那么多的斑鳩鳥!我透過樹枝的縫隙四處望望,四野里什么也沒有,只聽見北藏河在流淌,它的聲音輕柔溫和,沒有驚動微風和冷冽的空氣。我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我滿懷喜悅,在眾鳥睽睽之下,在斑鳩夫婦憤怒而狂亂的咒罵、哀求聲中,把它們撿起,小心翼翼,裝進了上衣口袋。
目睹了這一切的鳥兒們又像彩色云團一樣逃出它們的小窩。它們漸漸散開,落在河岸四處。它們用北藏河水和空氣清洗它們的羽毛和恐懼,小小的尖腦袋和身體上披掛著大塊黃金、翡翠、珊瑚、祖先的記憶和禱詞。它們的羽毛刀一樣聚攏在身后,圓眼睛裝滿藍天和云朵。這場“掠奪”過后,它們將迎來一場新年的瑞雪和更多的生命,并謹慎地藏匿起自己沸水一樣的熱情,變得更加機警、成熟和緘默。
我一身大汗。我氣喘吁吁。我準備下樹。
就在這時,那個傻女人從北藏河橋上走過來,在河邊離我的老柳樹不遠處停住腳步。她頭上不知何時戴了一塊鮮紅的圍巾,圍巾的流蘇在風中微微搖擺。在那塊鮮紅下女人花一樣嫵媚。不久橋上又駛來一輛白色小轎車,在傻女人旁邊停下。我做賊心虛,騎著樹杈不敢下來。
白色轎車里下來一個男人,俊朗得像電視上的模特。車里又下來一個女人,穿著一件長長的紅色羽絨服,臉蛋血一樣紅,像一朵紅牡丹。接著后排車座下來三個花花綠綠的孩子,他們叫嚷、嬉鬧和推搡,他們的父母微笑、命令和松軟。
傻女人逃一樣避開他們,往河岸遠處走去。
男人給孩子們放風箏。他搖動風箏的線軸,風箏是孫悟空的模樣,猴里猴氣,手拿金箍棒,做著鬼臉。它沒翻筋斗,而是被風吹著,徐徐升高。
孩子們歡呼著:“是我的,我的!”當他們的聲音爆破到最大音調(diào)時,嘴里每顆牙齒都發(fā)出耀眼閃光。
我用右手捂著上衣口袋,免得兩個鳥蛋相互碰撞。
孫悟空越飛越高,那位父親搖動線軸的手變得越來越慢。他的目光越過軸線,看孫悟空和云彩糾纏、打斗。
他的妻子一動不動,在水邊欣賞自己的倒影。冬天河水清澈,幾乎能照見人心。水中她的臉很大,像個圓盤。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扔進水里。她顯得那么健康、美麗,幸福又獨立,好像屬于又不屬于她丈夫、孩子……更多的,她屬于她自己。風帶著她的男人和孩子們已經(jīng)跑遠,風把她的頭發(fā)也吹得像要帶到空中去似的。
風也把我身上的熱汗吹成冰,吹得我渾身哆嗦。那對斑鳩夫妻不停地朝我咒罵:“強盜!”我無法做到不理會它們。我朝它們做手勢,告訴它們我會好好照顧它們的孩子,盡管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夫婦倆罵得撕心裂肺、精疲力竭,終于忍無可忍,飛到我頭頂,不停地盤旋。我有點害怕,也有點生氣,我摸出準備打水漂的一塊石子,朝其中一只扔去。我只想嚇唬一下它,趕走它,誰知,竟“啪”一下打中了它的翅膀。它在空中停了幾秒,好像人一樣,在身體受到巨大的打擊時一瞬間愣住了。但很快,它就斂著那只受傷的翅膀跌跌撞撞地飛到了地面上,瑟瑟發(fā)抖。另一只“咕咕咕”地叫,以十萬分的焦急和關愛守護在它身旁。
啊,瞧我,又干了什么可怕的事兒!
好多鳥從隱蔽處來到斑鳩夫婦身旁,關切地詢問傷者的傷勢,圍著它打轉,有的還用爪子輕拍它的翅膀。漸漸地,同類的愛使傷者恢復過來,試探性地舒展了幾下傷翅。見它沒有大礙,其他鳥徘徊一陣后飛走了。受傷的鳥兒在地上趴呀,趴呀,趴得我的心都快碎了。過了大約十幾分鐘,傷鳥試探性地飛了幾下,最終,它可以起飛了。夫婦倆接受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絕望地飛上天空。它倆緩慢地,一直朝天空深處飛,飛著飛著就變成兩枚小黑點,不知所蹤。我想,我害了它們。也許那只受傷的鳥兒挺不了多久。也許它們就要凍死在新年的夜晚……
太陽已經(jīng)微微西斜,它把自己的心燒得有些疲憊和瞌睡。它多么傻啊,它燒自己的心,給人間取暖。不過,到了明天,它仍是一個嶄新的太陽,仍有一顆完整的心。
風越來越冰涼,我口袋里緊捂著的鳥蛋也越來越冰涼了。我很怕它們被凍死。
我看見頭羊領著牧人和羊群往村子里走。他們比以往早回。他們精神抖擻,去迎接新年和一場新的命運。
夕陽紅得嚇人——
西邊的群山在吐血。你一口,我一口,吐血。
我隱約聽見河水送來一聲低沉、短促而疑惑的慘叫……是一個年輕男人的慘叫,那聲音,我似曾相識,好像帶著那個他的夜晚可能會升起的人的味道……很快河水又把它帶走了。
我把兩顆鳥蛋取出來放進鳥窩,脫下外衣蓋住,因為我那只手捂它們捂得酸痛。我聽到它們在交談——
“這是在哪里,哥哥?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你還不知道嗎,妹妹?我們有麻煩了。我們被一個壞小子偷了,要帶到他家里去了?!?/p>
“?。“职謰寢屓ツ膬毫??我想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飛走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那該怎么辦呢?哥哥?”
“我也不知道……唉,聽天由命吧?!?/p>
“我不想死。我想爸爸媽媽。咕咕、咕咕咕……”
它哭了。另一只沉默了一會兒,也咕咕咕,跟著哭了。它倆的哭聲很大,跟嬰兒似的。
它倆哭的時候,咚,咚,咚,里面有顆小小的心在跳動。
我不知該對它倆說些什么好。我沉默著。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那家人還在河邊玩耍,傻女人卻不見蹤影。
她去哪里了呢?
我使勁吸著鼻子,不讓清水一樣的鼻涕流進嘴里。事實上,我已經(jīng)嘗到它們咸咸的滋味,并且感受到一陣陣頭暈、頭痛和惡心。放眼望去,北藏河剛健、威嚴、華美,如一條青色長龍。它帶著父親般的慈嚴靜靜地望著我,好像在責備我,又像在擔心我會掉下樹去。
男人走到妻子跟前,說著什么,女人回答著他。女人的嘴巴是一朵玫瑰,她把溫柔都藏在鮮紅的花瓣里。
三個孩子哭喊著跑了過來。孫悟空沒有跟著他們。他們一邊跑,一邊用手指著遙遠的、陷入灰暗的天空。
年輕的父母用擁抱和親吻安慰他們。從樹上望下去,一家人真像一朵盛開的格?;?。他們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我在樹枝上伸展著僵硬冰冷的身體。啊呀,我終于,終于要永遠離開這棵古老的柳樹了。
我正準備穿外衣,拿鳥蛋下樹,可是突然,我看見那傻女人,正發(fā)瘋似地沿著北藏河岸奔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后面追趕她。很快,她跑到北藏河邊沿,踏上那被春風吹薄的河冰。
我的眼睛扼住呼吸,心迅速涼下去,嚇得僵住。河水沉默不語,一片靜寂,仿佛在阻止,又仿佛在誘惑女人往前走過去。當她走到離河岸三四米遠的時候,突然如夢初醒般停住了腳步,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覺得自己幾乎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我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不住地祈禱。我想喊,大聲呼救,但又怕她受驚,使她墜落。周圍格外空闊、靜謐,我們倆孤零零地,面對著灰暗不祥的河水。
她在干什么呢?我猜想著。我感覺她在逃離。她想通過脆弱到達一個堅固的地方。想通過不幸到達幸福。想通過今天到達昨天。我感覺她沒有絕望,反而有一種黏稠的甜蜜。我聽見她在祈禱,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落在水里變成蓮花。上天在聽她,聽水聲,聽群山,聽柳樹,聽石頭,也聽我。我有種天然的預感。我想,如果冰碎了她掉下去,那么,北藏河一定會在漫長的河道切出另一條深深的支流,白楊一定會折斷,泥沙會把莊稼淹沒。
幾乎在我喊出“救命”的同時,她的雙手忽然向天空一舉,掉進了河里……
我想我是跳下樹的,也許是像一條小蛇那樣迅速地抱著樹干溜下來了。我沒想過自己還不過是一個小不點兒,我連鞋都沒脫就踏上河冰,趴在女人掉下去的冰窟窿處往里尋找。那里面的河水像一個黑洞,渾濁陰冷,不住地咆哮,令人頭暈目眩。我把手伸進河水,一邊尖聲喊叫,希望她能聽見我的聲音,抓住我的手。然而河水深沉,傻女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我尖叫救命,朝空蕩蕩的岸上揮手,同時又看到那塊鮮紅的頭巾在深流中漂浮。我嚇得渾身發(fā)熱,阿媽呀!我好像看見了她黑色的長發(fā),像一把水草,在水中搖擺……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跑過來一個男人,又跑過來一個。他們甩掉外衣和鞋子,老虎一樣跳進冰窟窿,消失了一陣后齊心協(xié)力,把傻女人救了上來。
河岸上趴滿了悲傷的草莖和石頭,女人躺在那些草莖和石頭上,水淋淋的,像一只大黑魚。她翕動著嘴唇,微弱地呼吸,兩個男人搖動她的胳膊和腿,拍打她的后背,終于使她吐出一口口河水。她伸長脖子的時候不是水而是一股股呻吟和詞語從她的喉嚨奔涌而出。當她吐完一口縮回脖子時我感覺她濕漉漉的頭顱仿佛順著脖子一直縮進身體里去了,仿佛她想把自己困在里面,永遠也不出來。她的寒冷從雙腳一直到頭頂,她的苦難從眼睛一直到心窩,她像一只受了傷的母鹿。她依舊很美麗。
兩個男人也吐了幾口水。他們還很年輕,四肢發(fā)達,壯健猶如牦牛。
我也幾乎是個小落湯雞。兩個陌生男人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夸我是個小英雄。其中一個把我抱起來,在我的左臉頰重重親了一口。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贊美震驚,迷暈了……我羞澀地笑了。
崇高的榮譽使我忘記了寒冷。
男人放下我,兩個真正的救人英雄開始交談。阿媽呀,北藏河這么深,從河里看不見天空。脫下棉衣擰水的男人說。河水模仿天空,但從不相信天空。抱我的男人哆嗦著說。接著他笑起來,說,我沒看見天空,我只看見我赤裸的靈魂漂在水里。
它大嗎?你的靈魂?擰水的男人問。
一只碗那么大。抱我的男人說,像個大白饅頭。
擰水的男人停住手,陷入一剎那的沉思。潔白的靈魂。他自語道。接著他又問,你害怕嗎?看見自己的靈魂?
怕什么。抱我的男人說,我從未做過壞事,因此從未感覺過害怕。
銀色的河水沒有翅膀,調(diào)皮如可愛的小童。當夕光從風中轉身,它會重新披上偽裝,讓自己看起來柔軟而純潔。
傻女人的眼睛一片沉靜和安詳。那雙大眼睛,看我的時候,多么美啊!飽含天然的母愛和慈祥。她令我想起我的阿媽。此刻,我多么愛她和想她呀!一想到她可能會受到的一些傷害,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暗暗發(fā)誓,以后要好好聽她的話,幫她分擔家務和憂愁,做一個好孩子。
傻女人不是自殺。在這里,從來沒有人會自殺。那是一種可怕的罪孽。不一會兒她的丈夫和孩子們都跑來了。他們抱著女人放聲大哭。他們對跳水救人的兩個男人千恩萬謝,而那兩位英雄把一大半功勞讓給了我。于是他們圍著我又親又抱,我知道,很快我們?nèi)夷酥寥?,就會知道我的英雄事跡,父母會先把我打幾巴掌,再把我摟進懷里又哭又笑地夸贊……不用多想我就知道準會是那樣。
那家人把女人抬回家去了。
兩個男人叮囑我快回家后,就抱著肩膀往各自家的方向跑去。我這才覺得渾身冷得刺骨。我哆哆嗦嗦地爬上老柳樹,穿上外衣,把兩枚斑鳩蛋裝進褲兜,下了樹。
暮色的大衣從天上垂下。我的身上說不清什么地方有點疼。我掙扎著往前走了幾步,頭重得像戴了個鐵盔。我茫然地吸了一會兒冷氣,腦袋有些迷糊。我眺望風景,心里滿是迷惘、孤獨和傷感,這樣的風景好像是自己長這么大頭一次看到:蒼茫中的松樹林、北藏河、沃野、群山和黑袍大褂的天空。家鄉(xiāng)的畫卷在我眼前展開,半遮半掩,我的意識在右腿一陣刺痛中驚醒。我把手伸進口袋,里面濕漉漉、黏糊糊的。我霎時清醒過來,心像山一樣黑。一只鳥蛋破了,它流出了全部的生命和內(nèi)臟,在我口袋里。它們滲透我的棉衣和毛衣,讓我的肚子鐵一樣冰涼。而我的右腿,刀割一樣疼,我一摸膝蓋,一大塊血。我哎喲哎喲叫著,變成了瘸子。
活著的那只鳥蛋在哭。它在哀悼它的兄弟,哀嘆自己的命運。
我手心里輕輕捏著那只哭泣的鳥蛋。我害怕這空曠的原野和愈來愈厚的暮色。
它的哭聲讓我想起另外那群生靈,被我裝進老木匠藥瓶里的那些小蟲子。我想,從本質上說,它們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不是嗎?那么,它們的生命和人的一樣,也是無比寶貴的。
是啊,無與倫比,寶貴的生命!但是,大半天過去了,它們還活著嗎?我要去解救它們!
我像一頭傷重的小獸,一瘸一拐,沿著北藏河,朝巴麻村老木匠家走去時,從鼻子上感覺到天空離我非常近。我真想把身體靠在上面,或者阿媽懷里。此時此刻我很想阿媽,想她的懷抱和安慰。石子兒在我腳下蹦蹦跳跳,像一個個小蛤蟆。
我的膽小由來已久。不知何時起,它們像疾病一樣折磨著我。我怕大人們描述過的鬼怪,怕月光下的黑影,怕菜窖,怕水井,怕一切看起來神秘深沉的東西。
北藏河的水聲比白天更大更深了。那聲音穿透夜空,直達天宇。我輕輕地望著流淌的河水,望著那并不平靜的水流。水面呈一種深藍色,呼應著暮氣暗沉的天空。神秘鋪滿河面,孤獨滿盈天地。這條河讓我如此迷戀,仿佛我前世也與它相識。漸漸地我感覺一陣迷糊,世界在我的眼前合上了它那深沉、黑暗的大門……
河水像爺爺一樣慈愛地望著我。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激。我聽見我心里有個聲音說道:“這是條神明一樣的河,向它認錯?!庇谑?,我誠懇地雙手合十,向河神認了錯。
北藏河轟鳴著,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突然,就像電影里的魔幻鏡頭一樣,從河里站起一個山一樣高的男子。他不老,也不年輕,英俊、剛健,一頭飄逸的長發(fā)。不知為何,我竟沒有害怕,反而有一種想哭的激動和委屈。我知道,他是爺爺曾經(jīng)給我講過的一些關于北藏河的故事里的那個威勇而又仁愛的河神。
河神以自己的濤聲教育我。他把我的錯誤放在泡沫上稱重,一顆水珠當作秤砣。他稱得那么認真,一顆不夠,又撿起一顆水珠壓上去,一會兒又取下來,搖搖頭,大笑幾聲。我緊張得手心冒汗。我的斑鳩蛋渾身濕漉漉的。河水充滿剛發(fā)酵好的酸奶那樣那種好聞的奶香味。河神俊美的面龐起了幾道微笑的褶皺,一只眼睛溫柔,另一只流露出嘲諷的神色。他的身上有一股濃烈的漂泊和異鄉(xiāng)氣息。
河神站在水中央,深而急的河水不能使他搖晃。他的身軀和群山平齊,他淹沒我的臉,壓迫我的眼睛。他的長發(fā)有水珠不斷滴落。
河神俯下臉看著我。他的臉又大又溫暖,像圓滿的月亮。他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天堂里的樹木和逝者。
空中沒有一只鳥,也沒有一顆星星。
等待和喜悅讓我渾身顫抖。喜悅里更多的是懼怕。這種懼怕使我對自己產(chǎn)生厭惡,厭惡自己做了錯事。我的喉嚨里有一個好像不屬于我的聲音,我想說的話像有塊金屬堵在那里。
河神把長發(fā)上的水甩掉,馬上又有水將它澆透。河神不告訴我答案。
春夜在潮濕的河岸邊擠壓出淡淡的田野的香氣拂過我。河水冷冷地在我腳底下搔癢。我蹲下身,撩起河水洗手,纖細而骨節(jié)分明的水草從我的手心長出來,我是河邊一片渺小的風景。
我看見古老的柳樹樹神沿著河岸向我走來,遒勁交錯的樹根使他的腳步有些踉蹌。我想他也許會用他稀薄香氣的樹枝抽打我的屁股,把斑鳩蛋奪回樹上的巢中。我因此把斑鳩蛋捧在手心,向他高高奉上。我猜樹神會說,你是世界上最淘氣的孩子,我要教訓你。我要給你無數(shù)顆斑鳩蛋,讓它們在你身體里孵化,在你身體里飛翔,我要你也變成一枚斑鳩蛋。
?。∥覟檫@可怕的懲罰大哭起來,但樹神什么也沒說。他向河神問了好,開了一個只有老朋友之間才會開的,也只有他倆才能懂的玩笑。他在一片爽朗的笑聲中走到我跟前,用他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臉蛋,說:“你不要害怕,孩子。我看見了一切?!彼f完,轉身回到了他的樹坑里。我分明看到,那慈祥的老人,還眨著眼睛對我微笑呢!
我怕鳥神會把我抓去做她的兒子。我緊抱臂膀等待鳥神出現(xiàn)。我準備好了北藏河那么多的眼淚和求饒,如果她想把我抓走的話,我就把這些全部傾倒給她。但是奇怪,鳥神沒有出現(xiàn)。
這時河神說話了,他把自己的秘密傾訴給了我。他有什么秘密?他的流動,或者說他永不停息的成長,就是他的秘密。山永遠停留在母親的懷抱。樹永遠緊抓著自己的根不放??墒撬瑲g樂地流向他的歸宿。他說:“你聽,我沒有一刻不在流淌。我的母親只是一股細小的清流,連小溪都算不上,但我一路奔騰,所向披靡,慢慢變成了一條大河。我也犯過錯!如果那也算錯的話,我太執(zhí)著于自己的目標,為它盡享歡樂,也飽受苦痛!我貪婪,永不停歇,永無滿足,有時迅疾,有時暴躁,有時是個魔鬼,在奔向大海的道路上只想沖破一切阻礙……我為此感到驕傲,也感到刺心的痛楚?!?/p>
我聽懂了嗎?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有。我說:“您沒有錯,您流過的地方,莊稼豐收,牛羊成群。”
河神笑了,他說:“你說得對,孩子,我沒有錯,追尋與澤被,是我的使命。不過……”他的眼神黯淡下來:“有時我為了盡快趕路,甚至不惜淹沒農(nóng)田和村莊。當然,這也怪壞脾氣的暴雨……”
說著說著,我們分開了。沒有了北藏河的護佑,恐懼又伸出黑爪攫住了我。我飛奔起來,心撞得胸膛怪疼,怪難受。
我被心口那陣疼痛驚醒。原來這竟然是一場夢。我出神地望著奔騰的北藏河水,黑乎乎的河面上再也不見河神那高大英俊的影子。我又望向老柳樹,同樣也沒有見到我慈祥的老樹神。
我站起身,在想象中的河神和樹神的注視下奔跑起來。我一口氣跑到巴麻村,在老木匠家門前停住腳步。門燈照耀下,我感覺他家的木門變樣了,木頭變空了,紙做的一樣,輕輕一推,就能倒下去似的。我回望著幽深的巷道,不敢踏進門里。直到月亮來到我的身旁,溫柔地拍拍我微微結冰的肩膀,我才鼓足勇氣輕輕走進院子,進入老人的房間。
屋里燈光微弱,老木匠爺爺?shù)膬鹤觾合笔刈o著他。他們看見我,都愣住了。那滿臉凝結著憂傷與希望的男子,臉龐俊美,身材魁梧,我仿佛看見了老木匠爺爺年輕時的模樣。我也感覺到老人在他的大紅花被子里向我微笑。這情景使我溫暖又害怕,覺得仿佛是夢境。我滿懷一種莊嚴、遺憾而又悲憫的心情,大氣都不敢出。是的,也許老木匠爺爺?shù)囊雇碚谏?,斑鳩鳥一樣升向縹緲的天空;也許,這只是一場虛驚,老人家會逃過這次劫難,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我在木頭沙發(fā)那兒看見了我裝滿小黑蟲的藥瓶。我拿起它的時候它像一塊石頭那么重。我向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的夫婦倆舉了舉它,微微一笑,將腳步藏在眼睛里,走出屋門,一口氣跑出了巴麻村。
來到北藏河邊,我擰開瓶蓋。借著月光和河水朦朧的白光,我看見老木匠的心輕盈地飛出瓶口,飛向空中……它像一個大白饅頭那么大,潔白無瑕,堅定有力。我雙手合十,祈禱他的心靈得到解脫,平靜,不再有病痛的折磨與糾纏。
瓶子里面有一窩小黑影在蠕動。它們翅膀壓著翅膀,緊緊抱成一團,對抗著窒息、黑暗、死亡和恐懼。謝天謝地!我差點放聲大哭。我想把它們倒出來,留在河岸上,又怕夜風把它們吹進河里,或者吹向四面八方。它們是一家人,不應該被吹散。于是我右手五指分開小小縫隙,捂著瓶蓋,帶著它們往家走。那枚斑鳩蛋呢?仍舊被我捏在手心里。
“你做得對,我的好孩子?!边@時我仿佛聽見北藏河河神,用他那渾厚低沉的聲音說。啊,他是一條充滿愛與慈悲的河。我愛他,我愛他所愛的一切。我更愛他時時進取、刻刻更新的能力。我停住腳步。我想向他求教,聆聽他的教誨,但那急性子的追夢者,已經(jīng)飛走了。
多么神奇呀,我不再害怕黑夜了。我在愛著的北藏河的陪伴下,慢慢走進我的村子。
那對斑鳩夫妻,今晚在哪兒過夜呢?被我打傷的那一只,性命是否無恙?它們會不會被凍死?它們會不會恨我?它們會不會飛到我家里,跟我爺爺,跟我父母,跟我哥哥,咕咕叫著要它們的孩子?
啊,現(xiàn)在是門戶掩閉、燈光明亮的家里的夜晚了。家……是無比溫馨幸福的庇護所,把所有可怕的東西擋在了外面。
燒了牛糞和羊糞的土炕上方坐著爺爺,下方坐著爸爸,炕沿上跨著哥哥。我緊挨爺爺坐著。我是怎么到炕上來的呢?高度緊張過后那種渾身松軟的疲勞把我壓倒了。父母和哥哥的談話在我腦中攪成一片。他們在討論老木匠的病情,長吁短嘆,祈愿他早日康復。我穿著干燥暖和的毛衣毛褲,我的右膝蓋,阿媽已經(jīng)粘了創(chuàng)可貼。爺爺?shù)吐暎瑸樗睦闲值芷矶\。
我已經(jīng)挨過父母各自的巴掌和呵斥,以及阿媽雨點般的親吻、夸贊和眼淚了。我在河邊救人的“英雄事跡”如我所料,已先我一步到達村莊和父母耳中。爸爸自始至終繃著臉,他總共打了我兩次,打得我的屁股又癢又疼,但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到了很多驕傲、自豪和掩飾不住的笑意。
我右手心緊緊握著我的斑鳩蛋,我的膝蓋不再感到疼痛,愛使它神奇地消退了。
阿媽的眼睛有點泛紅——一半為我,一半為她的糖包子。我知道,肯定是父親嫌她嘮叨,說了她幾句。不過我看得出來,她一點兒也沒生爸爸的氣。爸爸也沒生她的氣。相反,他們眼里對彼此偷偷流露出來的愛意,連我都不好意思偷看了。
阿媽告訴我們,大鋁鍋里此刻蒸的,正是她只用家里給螞蟻小蟲們喂剩的那斤白糖包的包子。
是的,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每次去鎮(zhèn)上買東西,阿媽總是要買那么多的白糖;我也知道我家的白糖為什么總是用得那么快,因為阿媽隔幾天就要撒一把在屋外的地上,施舍爬行、飛舞的小東西們吃。此刻,我的小黑蟲子們,正撲閃著小翅膀,在溫暖的地板上享用阿媽施舍給它們的白糖大餐。阿媽說,等明天,它們就會長出力氣,飛向廣闊的世界。
爺爺一句也沒有盤問我,責備我。
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點兒變化,就連阿媽的爐火,也不像以前那樣只是默默地燃燒,它在唱歌:呼——呼——呼,呲——呲——呲,噗——噗——噗……變換著音調(diào)和情緒。不可窮盡、不可探究的火之本質??!那浸透著長久歲月的人間煙火的酸甜苦辣,全在那噴吐著藍色火舌的烈焰中,如同生命的美妙撫摸,在煙囪的胸腔中舔舐著閃亮的渴望。
我全身熱血奔騰。那只斑鳩蛋也不再哭泣,它在我的手心里安靜得像個聽話的孩子,也許它也感受到了家的溫馨和舒適。大鋁鍋里噴出的蒸汽使窗玻璃濕潤起來,蒸汽遮住了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額頭,還有我們的嘴巴。蒸汽還把我們的頭發(fā)浸潤得像柔軟的面團。它沒有變成厚實的正義之墻吞噬我,而是飄進爺爺?shù)陌櫦y、爸爸的懷抱、哥哥的瞳仁和阿媽的微笑。它讓我回家,做它的孩子。
包子熟了。只包了白糖的包子帶著小昆蟲們的祝福,甜蜜而純粹,輕輕一咬就流出一股股蜜汁。它像單純的愛。只是愛。只是面皮,緊緊包裹著白糖的愛。
我們從沒吃過這么簡單、好吃的糖包子。我們吃得很高興。
我問爸爸,我能放個煙花炮嗎?我等不到過年了。
是啊,為什么要等到過年再放呢?爸爸喃喃自語。愛要及時。他說?,F(xiàn)在的日子多么好,哪天不是吉祥、幸福的呢?
我拿了一支煙花炮,站在檐臺上,正要點燃,想起我的斑鳩蛋。于是我放下打火機。它聽慣了它父母充滿愛意的溫柔的咕咕聲,聽慣了松林里其他鳥兒的天籟和風聲,聽慣了北藏河深沉幽怨的濤聲,金屬一樣尖厲刺耳的炮聲會把它嚇破的。
羊圈里,脊背上還背著去年立春時涂的紅太陽的那只母羊沒有吃草,它舉頭望著初升的月亮。
它出神地望著月亮的樣子像個漂亮的、溫柔的、惹人愛的女人。
我也望著月亮。月亮只有淺淺的一角,但我知道那里面全是水,全是白糖包裹的甜蜜的汁水。我想我的煙花炮里包著的也不是火藥,而是白糖水。它如果炸開,樹木、小草、泥土和窗戶都會張開嘴巴,如饑似渴地接住那甜蜜。
這時我家跑進來一個男人,他焦急而慌張地說,他的媳婦突然早產(chǎn),去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請阿媽過去幫幫忙。我一手拿著煙花炮,一手捂著斑鳩蛋,和阿媽一起跑去他家。他家挺遠,是我們村最邊上的一戶人家,孤零零的。我們跑呀,跑呀,我老是絆著阿媽的腳步。結果到了家門口,那個男人就把我趕小雞一樣趕到巷道里?!盎厝グ伞!彼f。我隱約聽見女人痛苦的呻吟聲。
我轉身就走,我什么都不怕。
夜空中有一股鮮血的甜和咸以及腥交織混合的氣味。女人的呻吟讓村莊變得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巷道在我身后,像一條游動的黑蛇。它把月亮拽下來,戴到自己頭上,變成了一只戴著彎彎花帽子的大蛇。
月亮沒有了以后,村中央的池塘做了天空的鏡子。但它那么小,照不出所有的天空和呻吟。因此它是慌亂的,它手足無措地立在世界的黑暗中。
池塘四周長著高大、枝杈紛紛指向天空的白楊。我仿佛看見兩只斑鳩,脖子里戴著白珍珠項鏈,在枝間依偎著相互安慰和哭訴。那只翅膀受傷的鳥兒好像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不敢驚擾它們,也不敢告訴它們,我的口袋里有一攤蛋液和一個心跳。我一路走一路看見一顆顆白色的小斑鳩蛋,蹦蹦跳跳在做鋪路的石頭。我喊道:“爺爺,幫我把這顆斑鳩蛋放回那棵老柳樹上,爺爺?!?/p>
我家門前不遠處也有一片密密麻麻的雜樹林。它們有的在春天開花,有的在秋天結果,但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靜立夜空,都有阿媽一般的溫暖和溫柔,但我不想把我的斑鳩蛋送給它們做孩子。
樹林深處,一只野狗在呼喚月亮。它吵醒了冰冷的泥土里面無數(shù)冬眠的蟲子。
蟲子們伸個懶腰,換個姿勢,重新進入夢鄉(xiāng)。
我踏進家門。我學爺爺?shù)臉幼?,咳嗽兩聲,輕聲念道:“唵叭嘛俄士……尼……廈……哞坯”。過門咒微微發(fā)出慈祥的笑聲。我家燈火通明,爺爺沒睡,爸爸沒睡,哥哥沒睡,爐火,早上的牛骨頭湯和剩下的糖包子也沒睡。
村子里所有的田地、樹木、大門、過門咒、屋子、人……都沒睡。他們都在等待一聲啼哭劃破夜晚。
爸爸和哥哥去牲口圈照料那頭即將生產(chǎn)的耕牛了。我坐在爺爺身邊。爺爺停止了祈禱,他無比哀傷和困倦,但他仍要求我說出今天的秘密。
我只好告訴他,北藏河邊發(fā)生的一切,并誠懇地認了錯。
爺爺笑了,他把我緊緊摟進他嶙峋但溫暖的骨頭里。他說:“格來,世上萬物都是有情生命,連螞蟻,蚊子,蒼蠅都不能傷害……”
我重重地點點頭。
爺爺又說:“這世上,誰都會犯錯,爺爺我,也是一個犯過錯的孩子?!?/p>
“是啊,爺爺,”我說,“你犯過一個大錯。”
爺爺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他的老骨頭抖動了一下。他枯萎的臉忽然生動起來,渾濁干癟的眼睛里落滿了無法言說的悔恨和羞愧。
我心疼他。于是我說:“你也沒有犯錯,爺爺?!?/p>
爺爺?shù)墓穷^又抖動了一下,可還不愿意讓我看出他動了感情。他把右手握成拳頭對著嘴干咳了一陣,一邊偷偷覷著我。但這番掩飾過后他還是孩子一樣哭了。
“你這么認為嗎?我的寶貝?我沒犯錯?為什么?”他認真地問。
“因為你是男人?!蔽艺f。
爺爺破涕笑了。我知道,我的回答說到他心坎里去了。不過很快他又哭了,他哭得嘴唇哆嗦,鼻涕冒泡,他把我的胸膛弄得濕乎乎、黏答答的。
“這不是理由,格來,那時的我自私,本想教訓一下他,沒想到差點失手要了人家的命?!?/p>
我問:“是不是在北藏河邊,爺爺?”
爺爺吃驚地看著我。他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我感覺到了,爺爺。”
我真的感覺到了。當我騎在柳樹枝上時,我仿佛聽見北藏河河神送來一聲低沉而短促、年輕男子的慘叫。
這句話又惹出更多的眼淚。他把我也弄哭了。我心疼他,就像他心疼我一樣。我也把他的胸膛弄得濕乎乎、黏答答的。
我倆慢慢平靜下來,都不好意思看對方的臉。就那樣害羞了好一會兒,爺爺說:“時光過得多么快……一切,就讓即將到來的新年和春天去寬恕吧!”
是的,我想,有些事情,最好讓天空的云朵和地上的流水帶走,永遠帶走,沒有停滯或郁結。
我覺得我今天遇到的那些人和事,好像都有錯,又好像都沒錯。我不知該怎么和爺爺談這些。這些話題是那么復雜,那么難于討論。它們都有一個類似于童話書上“很久很久以前”的開頭,也許要一直追溯到人類的第一個祖先呢。我不知該怎么描述它們。于是我試探著對爺爺說,那個離開家鄉(xiāng)消失了七八年又回來的人,沒有錯。
爺爺同意地說:“是的。他沒錯?!彼A艘幌掠盅a充說:“他只是想掙錢,更多的錢,給自己和父母好的生活,可是,心想的路上馬不跑,生活是復雜、艱難的?!?/p>
我沒說接骨匠、傻女人,還有后來那些人。我不知道錯和對的界線,但我知道在生活這個瞬息萬變的大口袋里,每個人都是懵懵懂懂、摸索前行的孩子。
我也沒說我夢見北藏河河神的事,也沒說我與河神之間的對話。我不能說河神的秘密,那也是我的秘密。我也沒說樹神的事,那也是我和樹神之間的秘密。
我問爺爺,人們犯錯,是不是因為愛。
爺爺沉思了一會兒。他答非所問:“什么是錯,什么是對?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對人生、對世界的認識和看法。每個人都有他的喜悅和苦衷。如果說真有一個判斷標準的話,那就是深藏在人類心中的良知。”
這些話,我是真的聽不懂啦。爺爺摸摸我的頭,說:“唉,人們犯錯,有時候是因為愛,有時候是因為恨,有時候是愛恨交織,有時候人們不知不覺,糊里糊涂就犯下了錯。如果我能再年輕一回,我絕不犯那些現(xiàn)在叫我想來又幼稚又好笑又沒有任何意義的錯誤……可是話雖這么說,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站在原地的那個孩子,說不定我還會犯同樣的錯誤……這就是人呀!”
我還是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
“舉個例子吧,斑鳩,它也犯錯兒?!睜敔斨钢肝沂中睦锏镍B蛋,說。
“斑鳩能犯什么錯呢?它只是個小鳥兒?!蔽液闷娴貑?。
“它吃害蟲,也偷吃地里的莊稼。春天,種子剛埋進地里,轉眼就被它們刨出來吃個精光?!?/p>
哦,這真是……但我依然愛它。
“吃吧,吃吧……唉!”爺爺說,“凡是生命,都要想辦法活下來……吃吧,吃吧……格來,去給我拿兩個糖包子?!?/p>
爺爺腦袋里美好快活的想法,在他吃了兩個糖包子之后,要求發(fā)表出來。他朝我親熱地望一眼,空嘴巴使勁嚼著,開口了:“格來,你要善良、慈悲,要有一個好心腸。好心腸,是一個人身上頂好的東西。”
我故意摸摸肚子。爺爺糾正,指指我的心窩。
我倆都笑了。
正在這時,爸爸和哥哥來了。我倆趕緊抹去眼角或許殘存的眼淚,換上若無其事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院里的老梨樹睡了,公雞和母雞睡了,羊圈睡了,豬圈睡了,菜窖睡了,老井睡了,屋頂睡了,我們一家四個男人還沒睡。
風揮舞著大扇子,整個村子像海浪中的小船一樣在世上顛簸著,人們都沒睡。
我的斑鳩蛋也沒睡。它靜靜地躺在我懷里,也揪著一顆小小的心。它是我們中的一分子。
阿媽回來的時候我們的大烤箱還燃燒著公雞雞冠一樣火紅的爐火。它一直等著阿媽。它用跳躍的火焰唱著一支贊美主婦的歌謠。
“生了一個女孩兒?!卑屨f。疲憊和幸福使她看起來格外秀氣和美麗。
我們?nèi)玑屩刎摚R聲贊嘆。然后父母睡了,哥哥睡了,大烤箱睡了,村子也睡了。掙脫大蛇回到天上的月亮打著哈欠,斜著身子,溫柔地照著睡夢中的人類和萬物。
我提起我家的老黃母雞。爺爺否定了我的想法。
我倆悄悄下了炕,找來一個小紙盒,里面鋪上一層厚厚的新棉花,又鋪上一些漂亮的雞毛,做成一個溫暖的小鳥窩。然后,爺爺讓我把斑鳩蛋放進里面?!胺判陌?,孩子?!彼衩囟认榈卣f。
我放進鳥蛋,用棉花和羽毛將它輕輕包住,放到我和爺爺睡的那盤燒了羊糞和牛糞,熱騰騰的土炕上。它占據(jù)了嬰兒那么大一個位置,和我們并排睡在那里。我覺得它像我的孩子。我們的心臟同時咚,咚,咚,在屋子里跳動。
多么殊勝、吉祥的夜晚??!馬上就是新年了。
我夢見我的斑鳩蛋變成了一只彩色的,撲嚕嚕飛翔的小鳥。
注釋:
①最殊勝咒中之王:依據(jù)建屋經(jīng)典記載,任何人在此咒下經(jīng)過就只一次,將可消除千劫以來的災難,并帶來平安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