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每次回鄉(xiāng),我都會陪我爹睡覺。我不知道除了陪他睡覺,還能為他做點兒什么。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只是老眼瞪著老眼,彼此心事重重地望著對方。陪我爹睡覺,就算最深入的交流了。
回巒莊鎮(zhèn)的第一天晚上,陪我爹睡覺時,我爹給我講了好多話,都是一些家長里短。他說,我叔叔去世后,院子真正地空了,他在空院子里栽了一棵核桃樹,不想鄰居家反對,硬把樹苗給拔掉,他們還吵架了;他說母親墳前的那塊地,我一個表哥想拿去做菜園子,他舍不得,就和我表哥鬧翻了。
我爹說什么,我都勸他看開一點兒,這么大年紀了,還計較那些干什么呢?我還舉了我叔叔的例子:“他生前與你爭來爭去,如今他一去世呀,不全是你的了?你哪天去世了,這些也自然就是別人的了。”
第二天晚上,我爹的話少了,他睡得十分踏實,我無論是起床看書,還是外出賞月,弄出再大的動靜,都沒有干擾到他。他打呼嚕時,我是踏實的;如果聽不到呼嚕聲,我就十分擔(dān)心,擔(dān)心他沒有呼吸,沒有生命體征了。我回來之前,巒莊鎮(zhèn)是下過很長一段時間秋雨的,這幾天正好放晴了,藍天顯得十分空遠。此時又恰好是農(nóng)歷八月中旬,正所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我清晰地聽見了嘩嘩的流水聲。我抱著我爹的一雙腳,看著窗外徐徐升起的明月,心情十分復(fù)雜。我爹的腳徹夜冰冷,而月亮也一直是冰冷的,它們在我面前是多么相似啊。天上的月亮宛如我爹的腳,我爹的腳又宛如秋后的月亮。半夜,月亮升到山頭時,照得整個小鎮(zhèn)如白天一樣亮,恍惚中像午夜的城市,街燈仍然沒有熄滅一般透明。我悄悄披衣起身,站在三層樓的樓頂,看著寂靜的大山,看著緩緩流動的小河,看著灑在莊稼地上的月光。我感覺時光果真停止了,或者是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真正的生命存在,只有自然,只有宿命。
我拿出手機與照相機,希望拍下那厚厚的月光,或者月光下的樹影,但是,月光就是月光,它與陽光或燈光是徹底不同的。陽光與燈光是可以反射的,這樣照相機的成像原理才會生效。但是,月光是拍不出來的,無論我用什么技巧,都是拍不出來的。我突然領(lǐng)悟過來,月光其實不是光,仍然是黑暗,或者說摻進了太多的黑暗,像面粉里摻進了太多的水一樣,是烙不出大餅的。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灑在我爹的身上,絲毫沒有打擾到我爹,反而已經(jīng)融入我爹的身體,讓我感覺我爹與月光格外相似,甚至他就是一攤凝結(jié)的月光。我爹年輕時,充滿了活力與生命力,整個人閃耀著火熱的光環(huán)。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生命之光里滲入了太多的苦難和黑暗,慢慢就轉(zhuǎn)化成了死亡之光。死亡之光就是月光,同樣沒有反光,是無法復(fù)活與再生的,只能悄然流逝。
山里的秋天,早晚溫差十分大,有太陽的時候溫度是二十四攝氏度,半夜就降到十多攝氏度了。我爹的肩膀裸露在被子外邊,他卻渾然不知。在一個人睡覺的日子里,他的冷是沒有第二雙眼睛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人的冷暖,除了自己感知,再不會被第二個人發(fā)現(xiàn),就是說一個人的身邊,如果只有自己的眼睛,以及只有審視自己內(nèi)心的眼睛,那么,這雙眼睛一旦閉上,整個世界就為之關(guān)閉了。這才是真正的孤獨。我替我爹掖了掖被子,盡量讓自己的身體靠近他的身體,把他的腳盡量攬進自己的懷里。奇怪,整整一夜,我沒有暖熱我爹的腳。當(dāng)然,那輪月亮也是冷的,照樣沒有一絲反光。
陪我爹睡覺的那幾天,我還發(fā)現(xiàn)我爹的穿著十分特別,貼身穿的是一件藏藍色的短袖T恤,上面套著一件方格子的長袖襯衣,再外邊是一件黑呢子大衣。夏衣,秋衣,冬衣,我爹的這種混搭穿法,別人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但是,我一眼就看明白了。老婆說:“爹穿的衣服怎么那么眼熟?”我說:“這都是被我淘汰的舊衣服呀?!痹谏虾?,每次老婆想扔掉一些舊衣服時,都遭到我的極力反對,我要留著帶回家給我爹。但是,老婆說:“爹哪能看得上?應(yīng)該給他買新的。”有次我爹到上海,我就搜尋出幾件舊衣服給了他,那件T恤與那件襯衣,是我穿剩下的名牌服裝,那件黑呢子大衣是我岳父的遺物。這三件衣服在我爹的眼里,應(yīng)該是最好最美的。所以,為了迎接我們,他不顧春夏秋冬,統(tǒng)統(tǒng)裹在身上。
也難怪,他平時穿得再好,對于一個孤獨的人,有誰會去欣賞呢?
(檬 男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月光不是光》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