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林
(贛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早期客家歌謠的收集與整理是客家族群歷史中一項重要的活動,對它的回顧性研究有助于后人理解當時的客家議題。客家歌謠的資料收集與整理是客家歌謠學術(shù)研究的基石與起點,自20世紀初期起一直持續(xù)至今,成果頗豐。作為早期的客家研究成果,20世紀上半葉客家歌謠的收集與整理具有代表性意義,當時進行客家歌謠資料收集與整理的動因是什么,有哪些人參與,其調(diào)查與研究方法如何,當時的代表性成果現(xiàn)在如何去重估其學術(shù)價值,這些問題的再思考有助于推進新時代的客家民間文學研究。
北京大學歌謠運動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的序幕,影響所及后來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的《歌謠周刊》也刊載了大量的客家歌謠;同時,鐘敬文、李金發(fā)、羅香林等在其家鄉(xiāng)廣東客家地區(qū)作了大量的客家歌謠調(diào)查,朱自清等因給羅香林所輯的詩文集《粵東之風》作序言也展開對客家歌謠的評論與研究。
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1918年12月,由北京大學教師劉半農(nóng)、沈尹默、周作人等在校長蔡元培先生的支持下,成立了歌謠研究會及歌謠征集處,專事收集各地民間歌謠,揭開了中國現(xiàn)代歌謠學研究新的一頁。北京大學國學門所屬的歌謠研究會具體負責歌謠征集,這一方面帶動了當時高校知識分子與民間文藝愛好者的熱情,深入各地進行民間歌謠的調(diào)查、收集與整理,采集了兩萬多首各地歌謠;另一方面又于1922年12月17日創(chuàng)辦了《歌謠周刊》,將收集到的歌謠進行整理并在《歌謠周刊》上發(fā)表,后因“五卅慘案”發(fā)生,時局動蕩,《歌謠周刊》被迫???截至1925年6月28日共出版了97期,每周一期8個版面;1936年4月至1937年6月,《歌謠周刊》一度復刊?!陡柚{周刊》發(fā)表民間歌謠作品共計2600多首。
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出版的《歌謠周刊》原版現(xiàn)不易看到,所幸近年被整理出版《民國歌謠集·北京大學<歌謠>刊載》。[1]就其中所刊的客家歌謠而言,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牛郎曾于1957年搜錄出版《客家民歌》[2](英文書名為“Love-songs of the Hakka in Kwangtung”,直譯為《廣東客家情歌》),此書納入著名民俗學家婁子匡任總編的北京大學中國民俗學會《民俗叢書》第七輯(此書序號為第133本),由臺灣東方文化服務社(The Orient Cultural Service)出版,從中可以更便捷地看出《歌謠周刊》中客家歌謠的搜集整理情況。
《客家民歌》一書中收錄的是流傳于廣東客家地區(qū)的客家山歌,按四句板、三句半板、五句板分為三輯,另有前言、客家方言釋義及附錄“客家山歌曲譜”。四句板是七言四句為一首,與傳統(tǒng)七言絕句相同,絕大多數(shù)的客家山歌也是這種形式;三句半板為第一句三字,后三句為七言,首句三字的功能相當于“起唱”,大多為呼喚虛字如“唉喲嘞”,也有不同情景的實字實意,如“問句哥”“妹思量”“心想妹”等,作“起興”功效;五句板為七言五句,也稱為“竹板歌”“江湖調(diào)”“乞丐歌”,這在梅州客家地區(qū)較流行。以上三種類型是客家歌謠的基本形態(tài),作者這樣分類是合適的,體現(xiàn)了對客家歌謠合理的分類判斷。
前言部分“寫在前面”系作者對客家山歌的學術(shù)評價及對本書的編輯說明,這也見出搜集者的編輯意圖與學術(shù)理念。作者認為客家山歌與其他方言的民歌一樣,是“農(nóng)民的詩”?!稗r(nóng)民”一詞放在當時特定的二元結(jié)構(gòu)論的社會背景下是與城市居民相對的群體,指城市之外的民眾,并無不妥??图胰藧鄢约旱纳礁?這些歌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不斷在口頭加工,千錘百煉,成為具有很高文學價值的口頭文學作品,知識分子也愛聽。書中所收大多為情歌,人們愛唱情歌,占的比重大,觸景生情,有的生發(fā)愛戀,作者認為這些健康的情歌好比一團熊熊的烈火,它能鼓起人們求生的熱情,給人們精神上無限的溫暖。這也體現(xiàn)出包括情歌在內(nèi)的客家山歌的功能價值。
歌謠是口頭藝術(shù)作品,作者注意到了客家山歌的唱法。一是用客家話唱,這樣才有地方特點,也更能在當?shù)亓鱾?有的客家方言不一定都易理解,書中便附有長篇釋義,包括這些方言在日常生活和山歌中的不同含義,如“妹”在客家山歌中則指所慕對象或情人;二是在客家地區(qū),不同區(qū)縣間有曲調(diào)的差別,這樣客家山歌的風格多樣,也表現(xiàn)演唱的豐富性;三是同一首歌盡管在不同地區(qū)演唱時客家話音調(diào)和唱腔有差別,但都能唱出來,也就是說可以率性而為,隨心意及情境而唱,不求完美,具有“大眾化”的可唱性及唱法的“個性化”特點。有關(guān)客家山歌的演唱節(jié)奏,作者認為七言四句的山歌句式中“二二三”音節(jié)是常態(tài)形式,“二五”“四三”音節(jié)也有,但不順口,演唱的難度大,只有少數(shù)熟練的歌手才能把控好。這些不同時期的客家山歌,因其歌謠演唱方言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風格,體現(xiàn)出客家民間文化的特色,又有其細致差別。
作者牛郎喜愛客家山歌,書中的客家山歌曲譜大多由作者所記譜,這又在《歌謠周刊》所載客家歌謠的基礎上推進了一步,為之錄譜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上的成果,同時又有其收錄時所呈現(xiàn)的時代印記與獨特價值。此書的收錄、整理能讓更多的同道演唱與研究客家山歌。不過,從學術(shù)角度上看也有遺憾,主要是所收錄的山歌沒有附錄出現(xiàn)在其所在《歌謠周刊》發(fā)表的期刊號與時間等信息,對進一步查正帶來不便。
北京大學歌謠運動自1918年開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開啟了新的篇章,民間文化得到重視,但因時局變化,《歌謠周刊》于1925年6月???原有的主要成員如顧頡剛、董作賓等陸續(xù)南移,1927年11月,中山大學的傅斯年、羅常培、顧頡剛等商議延續(xù)北京大學《歌謠周刊》的傳統(tǒng),繼續(xù)擴大民間文學、民俗學的影響力,決定由董作賓、鐘敬文負責民間文藝作品的征集,并創(chuàng)辦了刊物《民間文藝》,在此基礎上于1928年初成立了中山大學民俗學會(1928-1943年),核心成員以北京大學歌謠征集運動的力量為主,包括顧頡剛、董作賓、容肇祖、鐘敬文、劉萬章等。
《民間文藝》自1927年11月1日出版創(chuàng)刊號,至1928年1月10日共出版發(fā)行12期。創(chuàng)刊不久因稿件有些內(nèi)容超出了民間文藝的范圍,如宗教類、民俗類題材的稿件等,《民間文藝》于1928年3月21日改刊名為《民俗周刊》,因時局動蕩,至1930年4月30日停刊;1933年3月21日復刊,短短3個多月后,1933年6月13日又被迫???。《民俗周刊》屢計出版發(fā)行了123期。1936年9月15日按季刊方式復刊,實際上并不定期出版,于1943年12月最終???期間出版8期(即2卷,每卷4期)?!睹耖g文藝》每期發(fā)表地方民間歌謠專題,計刊發(fā)33次,其中有20位作者收集整理的26個地方的歌謠,包括了客家地方的歌謠如《梅縣山歌》等?!睹袼字芸非昂?58次發(fā)表各地歌謠。
中山大學民俗學會所編刊物資料可參見《民俗典藏叢書》[3]以及《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周刊》影印本(全十二冊),[4]其中《民間文藝》《民俗周刊》《民俗季刊》上所發(fā)表的歌謠專題已有整理本,此為陳書錄主編、紀玲妹編的《民國歌謠集·中山大學<民俗>刊載》,該書將這3份刊物所發(fā)表的歌謠按省份、分地域方式進行重新編排,原刊中的“客家歌謠”,按編者的理解編入《其他地區(qū)歌謠·客家歌謠》中。[5]原刊中客家歌謠有的沒有標示出“客家”字樣,有的冠以縣市名,實質(zhì)上是客家地區(qū)所在的歌謠。據(jù)目前客家研究界的學術(shù)觀點,《民國歌謠集·中山大學<民俗>刊載》中所收的客家歌謠除了已有標識為“客家歌謠”外的作品,一部分被編入各客家縣的歌謠中,另一部分則是收錄在非客家地區(qū)里的客家歌謠。
民俗學會刊物中所收的標明為“客家歌謠”的有以下作品:1929年2月20日《民俗周刊》第48期由鐘敬文轉(zhuǎn)錄、朱彝尊所輯的《送別》3首;1929年2月20日《民俗周刊》第48期由鐘敬文轉(zhuǎn)錄、黃遵憲所輯的《客家山歌》15首;1936年9月15日《民俗周刊》復刊號第一卷第1期由張騰發(fā)所輯的《客家山歌》38首;1937年1月13日《民俗周刊》復刊號第一卷第2期由張騰發(fā)所輯的《客家山歌》35首。以上84首是明確以客家為命名的歌謠,包括兩大塊,一部分是由清代朱彝尊、黃遵憲所輯,后經(jīng)鐘敬文轉(zhuǎn)錄的客家歌謠;另一部分則由張騰發(fā)所輯,但沒有標明出自何處或在何處所收集而來的客家歌謠。在《民國歌謠集·中山大學<民俗>刊載》一書中,因編輯者是按原刊所載歌謠的實際進行分類編錄的,以上明確題注為“客家歌謠”的作品,被排列在各省份之外的《其他地區(qū)歌謠》里,與川邊地區(qū)歌謠、江浙地區(qū)歌謠、南方地區(qū)歌謠、吳地歌謠、西康歌謠、燕地歌謠等并列在一起而成為“客家歌謠”。其實,這些歌謠都歸為客家歌謠是有問題的,其中由梅州客家人黃遵憲所輯的歌謠大體可以認定為“客家歌謠”,而朱彝尊與張騰發(fā)所輯錄的作品則較難以認定為“客家歌謠”,因它們都沒有被標注其出處,按民間文學調(diào)查規(guī)則和學術(shù)規(guī)范要求,其歸屬問題存在的疑點實在較多。
《民俗周刊》中還有較多客家歌謠沒有明確標注出來,但實際是客家歌謠。因為依目前學術(shù)界的認知所確定為客家縣所在的歌謠,很大程度上都可以歸屬于客家歌謠。從這個角度上判斷,原刊中所列的福建省永定縣(今永定區(qū))、長汀縣、上杭縣歌謠,廣東省梅州市、大埔縣、梅縣(今梅江區(qū))、平遠縣、五華縣的歌謠,廣西博白縣的歌謠,江西省瑞金縣(今瑞金市)、南康縣(南康區(qū))、安遠縣、崇義縣、大庾縣(今大余縣)、贛縣、會昌縣、龍南縣(今龍南市)、虔南縣(今全南縣)、上猶縣、信豐縣、興國縣、雩都縣(今于都縣)的歌謠,以上地區(qū)的歌謠在極大程度上可視為客家歌謠,并據(jù)此進行學術(shù)研究。
《民俗周刊》中還有標明了“客音”的歌謠,如郭堅輯錄、刊發(fā)于1929年10月9日《民俗》第81期的廣東省歌謠《陸豐客音情歌七首》,這是明確為客家歌謠的。非純客家地區(qū)的所輯歌謠中如果沒有特別標明,則難以判斷它是否為客家歌謠,比如集子中的廣東翁源縣歌謠,當?shù)赜锌图胰?所收錄的歌謠中使用的方言雖符合客家話發(fā)音,但很難肯定地說所收的就是客家歌謠,所以非純客家縣里的這類歌謠能斷定它歸屬于客家歌謠的就顯得非常少。這類歌謠應據(jù)實際情況慎重判斷并分析使用。
從資料角度上看,《民間文藝》《民俗周刊》《民俗季刊》所收錄的客家歌謠有重要史料價值,雖原刊卷帙浩繁,原版已難于找尋。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過民國文獻資料叢編,把中山大學民俗學會所編的《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周刊》(全12冊)影印出版,此書原版影印,保留了其原汁原味的資料價值?!睹駠柚{集·中山大學<民俗>刊載》又對中山大學民俗學會所編刊物進行專題的整理與研究,把其中的歌謠部分專門分類輯錄,并將此文獻以專書形式出版,可滿足歌謠研究者進行專題研究,其資料價值不言而喻。
從學術(shù)角度上來說,《民俗周刊》中的歌謠是按來稿情況進行刊發(fā)的,顯得零散;《民國歌謠集·中山大學〈民俗〉刊載》在整理過程中將刊物中的所有歌謠按省市縣的地域順序及歌謠歸類原則來重新歸類編排,把不明地域來源的歌謠及一些文章中的歌謠也分別輯錄、匯編成冊,這樣查找起來非常方便。每首歌謠都注明了原來所在刊物期次、出版時間及頁碼,編者書中的《凡例》中也交代了對原歌謠只作出有限度的整理,“因此叢書匯錄歌謠,依據(jù)保持文獻原貌的原則,除了一些明顯的錯誤且讀者不易理解者之外,對原文不作改動。對于俗字、異體字酌情出校記?!盵5]凡例1這從學術(shù)角度上看,顯得客觀,有利于研究者的判斷,具有重要的資料價值與學術(shù)價值。
鐘敬文對客家歌謠的整理與研究主要在他生活的早期,大約是中師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任教至1928年在廣州中山大學工作時期。鐘敬文進入陸安師范讀書時,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之時,受北京大學歌謠運動的影響,開始在家鄉(xiāng)搜集整理客家山歌。在廣州嶺南大學中文系任教和中山大學擔任《民俗周刊》編輯期間,他利用調(diào)查資料和學校圖書館的文獻資料,整理編寫了包括140余首歌謠的《客音情歌集》。[6]
鐘敬文與客家歌謠結(jié)緣是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搜集整理民間文學特別是歌謠資料成為當時知識分子探尋民間資源的工具與重要途徑,這對鐘敬文而言,《歌謠》周刊的出版給予了一個方向,對他的影響是巨大的,認為搜集整理家鄉(xiāng)的客家歌謠是實在的工作,[7]他也是通過搜集客家山歌走向民間學學術(shù)道路的。萬建中認為“鐘敬文民間文學的學術(shù)歷程起始于客家山歌的調(diào)查與研究,是客家山歌的天籟之音激發(fā)了他對民間文學的濃厚興趣?!盵8]他當時在家鄉(xiāng)海豐教書,客家歌謠讓他開闊眼界,認識到民間蘊藏的文化價值,這為他的文藝興趣提供了資料來源,也為后來的民間文藝研究打下扎實基礎。
鐘敬文受《歌謠周刊》的影響而收集歌謠,從文藝學視角出發(fā),去搜集歌謠資料,他將自己在家鄉(xiāng)海豐收集到的客家歌謠及所寫的文章也大多于1924-1925年發(fā)表在《歌謠周刊》,主要內(nèi)容一類是搜集整理的歌謠資料,一類是歌謠等方面的隨感作品,包括有關(guān)歌謠、故事及民俗的通信作品。
鐘敬文客家山歌的搜集采用了民間文學的田野作業(yè)方法,其起點是直接在家鄉(xiāng)客家山區(qū)進行現(xiàn)場收集采錄,他向村民、鄰里朋友作訪談并采集資料,這對客家山歌的真實性、可靠性與原味特點都有了保障,也為后來的整理與研究工作作了鋪墊。[7]民間文學的田野調(diào)查要秉持“忠實記錄”,鐘敬文在這個過程中做到了這一點,后來的學者也給予了高度評價,如萬建中教授認為“《客音情歌集》忠實記錄了客家山歌傳唱的原樣,除了根據(jù)語氣內(nèi)容添加標點符號以外再無修飾,可謂是田野作業(yè)的成功范例?!盵8]正因為如此,《客音情歌集》中也保留較多獨特的客家方言詞匯,這些方言詞匯鐘敬文以注音和釋義方式在書中列出,在書中列出了35條《本書重要方言音釋》做為附錄,一方面盡可能地保留客家歌謠原汁原味的時代風貌,另一方面也極大地方便了閱讀者,這種做法至今仍受到推崇。
鐘敬文在客家歌謠的整理與研究中采用了文藝學、民俗學、人類學等多學科的研究方法。客家歌謠與民眾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息息相關(guān),產(chǎn)生于日常勞作和生活中,蘊藏著非常豐富的信息,這就要用多種學科方法加以研究,才能深入地揭示與理解客家山歌的主題內(nèi)涵。首先是文藝學的視角與方法。鐘敬文曾說:“我對民間文學的研究,是從文學觀點開始的。那些關(guān)于民間歌謠的評論文章,如對客家山歌及疍民歌謠的看法,就是例證?!盵9]鐘敬文對客家歌謠的調(diào)查與研究是他的民間文藝學理論建構(gòu)的學術(shù)起點,“客家歌謠是鐘敬文民間文藝研究乃至民俗學研究生涯的重要開端”。[10]他在《客家情音集》中的作品通常采用《詩經(jīng)》中“比”“興”手法去解讀,挖掘其藝術(shù)特色;又通過民俗學、人類學視角,將客家歌謠與客家人生產(chǎn)生活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放在社會環(huán)境與農(nóng)耕社會背景中去理解,這樣通過客家歌謠獨特的產(chǎn)生與流行語境中去闡釋其娛樂教育等功能,也能更好地理解客家歌謠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傾向與人文特征。
鐘敬文的《客音情歌集》可以說是客家民間文學研究的最早成果,是20世紀20年代收錄數(shù)量最多的客家歌謠作品集,它比同時代李金發(fā)、羅香林的客家歌謠集出版更早,可以說它對客家民間文學有開拓之功,給鐘敬文后來的民間文藝研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詩人李金發(fā)編撰民歌集《嶺東戀歌》,[11]作為北京大學中國民俗學會民俗叢書之一種,由上海光華書局1929年4月出版,今收錄于《李金發(fā)詩全編》,[12]目前已有學者作了整理。[13]
嶺東戀歌,指廣東梅州一帶的客家山歌。李金發(fā)在序言中說:“所謂嶺東,是五嶺以東客族所居之地?!薄按朔N山歌,以吾故鄉(xiāng)梅縣最為盛行?!弊髡呤窍笳髋稍娙死罱鸢l(fā),他在自序中,介紹了他對家鄉(xiāng)梅縣的民間口頭文學、客家山歌的推崇。他留學法國時,讀以前收集的山歌和朋友寄來的山歌,讀來親切,認為多年不見的故鄉(xiāng)竟得于這種山歌中,他甚至想將這些山歌譯成法文,介紹給歐洲讀者。1928年夏,李金發(fā)回到闊別10年的故鄉(xiāng),觸景生情,不辭艱難,利用民間文學的研究方法“東搜西索”“向村童中聆教”,實地訪談、采錄,親自搜集整理,編選客家民間歌謠集《嶺東戀歌》,并將編定的書稿交給上海出版。
李金發(fā)在書中對廣東梅縣的風土人情、產(chǎn)生山歌的社會原因等作了分析,認為嶺東客家山歌的盛行與梅縣客家人的生存境遇有密切關(guān)系。梅縣山多田少,以農(nóng)業(yè)耕作為主,經(jīng)濟自給自足,生活并不富裕,但客家人多秉承富于開拓、勇于進取的冒險精神,常別妻離子、外出往南洋等地謀生,這樣田頭田尾的生產(chǎn)重負,爐頭鍋尾的家庭事務,主要交給客家婦女。辛苦勞作,精神生活較欠缺,客家山歌便成為調(diào)節(jié)情感的潤滑油,正因為有此功能,客家山歌也就在此地盛行。
《嶺東戀歌》從學術(shù)角度上對客家山歌分類,成為“相思酬唱歌”“相思病歌”“夢五更”“十勸妹”等四輯,以歌謠的形式記錄了客家人的生產(chǎn)、生活、風俗、民情、婚姻等民俗風情,對梅州客家族群生活及社會歷史變遷作了較完整的詮釋。
李金發(fā)對嶺東客家人的情感與社會生活作了難得的描述,如勞作時男女以歌酬唱而成戀人,這可能是當時鄉(xiāng)村生活的情形,作者通過這樣聽來的、想象的、也許是部分實情的敘述,認為客家山歌大多為情歌。如果結(jié)合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山歌》對當?shù)亓曀紫埠酶璩?、男女贈答、頗有子夜讀曲之遺意等敘述,可以窺察嶺東山歌中的情調(diào)與風格。
客家人唱山歌抒情、解乏, 解寂寞情懷,寄托情思,放松心情,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唱山歌也是青年男女對于自由、對于愛情的追求和向往,李金發(fā)在《嶺東戀歌·序》中說:“歌中的情緒之表現(xiàn),是何等纏綿,愛情何等真摯,境遇何等可哀,有時是大詩人所不及的”,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客家山歌中“如詩經(jīng)中之興也、賦也的雙關(guān)語”,客家山歌中的情緒大多是通過雙關(guān)語含蓄地表露出來的;另一方面則是自然天成,對于婦女發(fā)自內(nèi)心的歌唱的聲音,是一種天籟之音。李金發(fā)在序言中也認為:“有些聰明的女人,可隨口歌唱,恰合他所欲表示的情思,如七言之入韻,其辭句組織的妙麗,真有出人意料者?!崩罱鸢l(fā)對此是深有體會的,曾描述他生活的客家鄉(xiāng)村“閑行于峰巒起伏間,輒聞悠揚的歌聲,縹緲于長林淺水處”“個中快慰的情緒,和青春的悲哀,令人百思不厭也”。這也正是他在海外常常思念的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情:“嗯吁,我千里外的故鄉(xiāng)!”這些客家歌謠中所表達的情感正是其精華之處,值得研究。
客家情歌中也有的是古典詩人所不敢寫、不屑寫,有較為露骨之處:“上園韭菜下園蔥,看妹不曾嫁老公。嫁里老公看得出,身子過扁乳過中。”這是對外在身體的描寫,也有情感表達的判斷,顯露真情,有坦誠的一面是好的,但言語中存在著價值判斷的偏差,尤其是對女子婚否的評判用了隱晦的詞語,透露出粗俗的一面,這又與審美相分離,甚至透露出不少的陋習。以上正反兩方面的情感都值得研究,特別是從文學、社會學角度作考察,構(gòu)成文學史、社會史的重要研究對象。
客家研究自其開端以來,取得豐碩成果,其發(fā)軔與羅香林的相關(guān)研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羅香林被公認為是客家學的開啟者之一,有《客家研究導論》《客家源流考》《客家史料匯編》等,為客家學的研究奠定了十分扎實的基礎,被尊稱為“客家研究泰斗”。他的客家學研究主要以客家源流為主,為探究這一問題,他搜集了大量的族譜資料,并且由此衍生出客家文化的許多分支研究,客家歌謠就是其中一則,《粵東之風》對粵東地區(qū)的客家詩歌進行了十分詳盡的收錄、整理與研究。
羅香林的家鄉(xiāng)位于興寧東郊,是地地道道的客家地區(qū),15周歲時他初次接觸客家歌謠,頓時被這聲音所吸引,從此便與客家歌謠結(jié)下了密切緣分,開始收集歌謠,并于1923年輯錄成一冊《興寧山歌》。1924年秋,羅香林因病修養(yǎng),再一次激起了他收集客家歌謠的念頭,又獲得了不少素材,最終編輯出版《粵東之風》。[14]羅香林之所以收集客家歌謠并編著本書,一來是由于其內(nèi)心深處對客家歌謠的熱愛,二來則是源于《吳歌甲集》對他的啟發(fā),加之其對于歌謠本就有難以言喻的熱愛。有關(guān)這方面的研究,廣東嘉應學院曾開過專題學術(shù)研討會,其成果則收錄在《羅香林研究》一書中。[15]在《粵東之風》的自序中,羅香林說:“全書概分兩部,一則是對客家歌謠背景、功能、類別、內(nèi)容、考究諸問題的,謂之討論部分;二則是記載歌謠文本的,謂之歌謠部分。全書有論言六萬余字,歌謠五百余首?!盵16]自序從中可以看出,羅香林是在搜集客家歌謠的同時,對其展開研究,這比起黃遵憲、鐘敬文、李金發(fā)等,從研究的深度而言則更勝一籌了。羅香林意識到,在當時研究客家歌謠的人,大多是從文藝學的角度去觀察的,而歌謠本身所富含的民間風俗習慣和語言演變等價值,竟被很多人忽視了。“真的好歌謠,其生命決不僅寄托在文藝里頭。”[16]7羅香林的思維和想法在當時無疑是有其前瞻之處的。在羅香林之前,確有不少客家歌謠的專集,羅香林的老師,也是其岳父朱希祖教授為此書所作的《序言》中說:“我以為羅君的《粵東之風》,雖非首倡,卻以期能集大成;他極看重此事,要追蹤十五國風,但這一點見識,就高于眾人之上了。至于剖析之細密,整理之完善,更為他人所不及?!盵16]1可見,朱希祖對羅香林收集整理與研究客家歌謠是給予了充分肯定的。
散文家、學者朱自清曾是北大歌謠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他曾為劉信芳的《梅縣歌謠集》寫過一篇《跋》,[17]又為《粵東之風》作《序言》,并給予了十分中肯的評價:“近期頗有些人搜羅客家歌謠,羅先生的成果相較來說比較晚而且完整。他所做的工作不僅是客家歌謠的羅列,還有較成體系的研究。其中有關(guān)客家歌謠源流,和與客家文人的關(guān)系的論述價值很高,也頗有用?!盵16]9-10朱自清十分明確,當時的歌謠研究還處于初級階段,要做總括的歌謠工作還不是時候,因此羅香林等人這樣做,按照地域的劃分進行民間歌謠的搜集和研究工作是十分有必要且十分有分量的。朱自清的論述也再一次肯定了羅香林在客家歌謠研究工作中的必要性,對本書的價值作了充分肯定。
羅香林的客家源流“中原說”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對于客家歌謠源流的判斷,他相信客家歌謠來源于中原漢族,并且會受到環(huán)境律和遺傳律的影響。羅香林堅稱客家歌謠來源于中原漢族,受到了遺傳律的支配,是客家先民自家鄉(xiāng)帶來的好歌風俗,加之客家譜牒中確有許多相關(guān)記載,于是羅香林便更加確定了這一觀點。
有關(guān)客家歌謠的分類問題,羅香林是較早涉足其中的學者之一。他初次嘗試分類時,著重探討客家歌謠的“體調(diào)”(即體式)問題,在他看來有幾種體式是較為重要的,如情歌、過街溜、打景奇、采茶戲山歌、掛折體、家庭生活歌、農(nóng)家嘆等。羅香林將客家歌謠分成五類,分別為情歌、生活歌、諷勸歌、兒歌和雜歌?,F(xiàn)在看來,羅香林初次嘗試的分類方法是比較混亂的,這也是在對民間文學進行分類工作時常常會碰到的,盡管不是太嚴密,但大體上體現(xiàn)了客家歌謠的總體類別特征。
羅香林將研究客家歌謠的學術(shù)視角大致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文藝的,一類是歷史的。文藝派的學者認為,歌謠是原始的,是永不凋謝的詩,可以供學者們研究詩歌流變問題的取材,或者做新詩的參考,在他們看來,客家歌謠的價值也是如此。歷史派的見解,則認為歌謠是表現(xiàn)民情風俗和語言轉(zhuǎn)變的唱聲,他們不反對客家歌謠在文藝學上的位置,但他們堅持認為客家歌謠的價值,只在民俗學和語言學上的材料中。兩者都言之有理,但誰都不能否認兩方的觀點有偏失不全的事實。
在羅香林看來,客家歌謠的生命,是寄托在文學、民俗、語言三個方面之中的,因此,客家歌謠的價值也須得從這三點入手,加上在客家歌謠中總有能引人振奮的內(nèi)容,所以也應當以價值去估計。綜上,客家歌謠的價值至少存在于語音、民俗、教育和文藝這四個方面中。
本文從資料學角度對《歌謠周刊》《民俗周刊》等刊物所載客家歌謠資料及有代表性的鐘敬文、李金發(fā)、羅香林等的歌謠收集整理作出學術(shù)史考察。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客家歌謠收集是在北大歌謠運動的直接影響下進行的,后來在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的工作得到延續(xù),當時的刊物中擇優(yōu)刊載了其中的自由來稿。對于20世紀初的客家歌謠收集整理與研究,共同之處在于參與者大多是廣東客家籍的有志青年,受到過客家歌謠的影響,且對于文學有很大的熱忱;再者就是在當時盛行詩皆起源于民歌這樣的觀點,引得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客家歌謠的價值所在,其中,劉信芳的《梅縣歌謠集》、李金發(fā)的《嶺東戀歌》、鐘敬文的《戀歌集》《客音情歌集》、羅香林《粵東之風》等,對客家鄉(xiāng)土文化的探索而搜集客家山歌,他們是最主要的收集者,其成績最為突出,其搜集、整理與研究有自己的方法與見解??图腋柚{搜集、整理與出版,對弘揚客家文化做出了極大的努力,一方面客家歌謠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保護了這種來源于客家鄉(xiāng)土田野間的草根文獻;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盡其所能地實現(xiàn)客家歌謠的傳承,對后世的客家歌謠甚至是客家學研究產(chǎn)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