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年代的時節(jié)精確得幾乎分毫不差,小雪的那天晚上真就下了一場雪。當(dāng)然不排除與此前下了將近一個月綿綿的秋雨有關(guān)。
1949年11月27日,這天是舊歷的十月初八,小雪后的第五天,歌樂山上的茅草林披上了一層白白的厚厚的霜。
南岸的炮聲轟轟隆隆,就像初夏的悶雷一陣一陣地滾動過來,消停一陣又轟轟隆隆滾過來……當(dāng)羈押在渣滓洞里的所有“犯人”非常確定這就是解放軍圍攻山城的炮聲時,樓上樓下的牢房里就發(fā)出了歡呼雀躍的笑聲。
四周的探照燈由猩紅的黯然突地增大到了炫人眼目的透亮。前院特務(wù)辦公室里的電話嘀嘀嘀嘀,一刻都沒消停,就像世界末日頃刻即到。刑訊室的劊子手和四周看守的影子就像無數(shù)的厲鬼,在墻壁在走廊不停地晃悠。
這里三面環(huán)山,有一條彎曲狹窄的獨路通往外界。陰森潮濕的十六間牢房為內(nèi)院,分上下兩層緊貼陡峭的絕壁;特務(wù)辦公室、刑訊室為外院,被高高的圍墻和密不透風(fēng)的電網(wǎng)圍得水泄不通。
關(guān)押在一樓第三監(jiān)室,床位靠墻里邊那位,剛過二十歲生日的白凈帥哥,大名李蟄,但牢房里的人都叫他小李子。整棟牢房,就數(shù)他最小。關(guān)進來一年了,居然就被提審過一次。他就像個被牢獄雇請的義工,只要有人過了堂,被打得遍體鱗傷,都是他忙前跑后地擦藥喂飯,端屎端尿,臉上始終保持著一副靦腆的笑。
李蟄還有另一項特殊任務(wù),就是密切注視劊子手們的一舉一動。但凡牢里有人被提審,提審了多久,是否回來,他都要暗自記在心里,告訴本牢房一個比自己大四歲,名叫孫重的高個子大哥。
孫重是渣滓洞監(jiān)牢的地下黨書記員,牢房里的大凡小事只有他一個人清楚,不清楚的就寫個紙條,吩咐李蟄傳遞給樓上樓下所有的人。
集體越獄的事,自他一年前被關(guān)進去那天起,獄友們一直都在進行。至于誰是主謀,是怎么密謀的,為越獄準備的手錘、長鋼釬、短鏨子是怎么帶進來的,他不知道,也不過問。他只聽從大個子孫重的吩咐,喊干啥就干啥。
牢房陰暗潮濕,散發(fā)出的是深秋稻草腐爛了的那種氣息。這些氣息絲毫沒有影響到牢房里的每個人知道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于10月1日已在北京宣告成立,知道了人民解放軍以橫掃千軍之勢席卷大西南。就在一個小時前,從外面?zhèn)鱽碜钚虑閳?,蔣介石已將大量的金銀財寶通過輪船、飛機轉(zhuǎn)運到了臺灣,還有一批國寶預(yù)埋在了遂寧的南壩機場,預(yù)計就在這兩天起運臺灣,最狠毒的是在逃亡前,要把山城的三座大型電廠炸毀,將白公館和渣滓洞監(jiān)牢里的“犯人”剿殺干凈。
牢房里所有的人都是死過好幾回的了,他們要越獄,并不是說他們貪生怕死,而是想像沖鋒在戰(zhàn)場一線上的戰(zhàn)友們那樣,英勇地與敵人生死一搏。死了無怨無悔,活出去了,還要徹底把國民黨反動派的殘余勢力消滅干凈,建設(shè)新中國。
預(yù)定時間是今晚凌晨一點。各牢房的人都做好了準備,在昨天之前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通了墻洞。之所以選擇今晚,主要原因是天落了將近一個月的雨,最外面那層圍墻是土夯的,一推就會倒,再就是晴了三四天,路面干些,跑起來得勁兒。
時間就是每個人的心跳,每搏動一次,一秒鐘就恍然過去了。幾乎牢里的每個人都在屏住呼吸,雙眼密切注視牢里牢外的一舉一動,期待那聲越獄號令的到來。
當(dāng)夜晚十二點沉悶的鐘聲敲響之后,監(jiān)牢的大門“嘩嘩啦啦”被打開,兩輛美式吉普顛簸一下就拐了進來。特務(wù)辦公室立馬跑出兩個看守,畢恭畢敬地上前把車門打開。五個帽徽領(lǐng)章級別很高的軍官,戴著一副墨鏡,趾高氣揚地在監(jiān)獄院內(nèi)把四周掃了一遍,就轉(zhuǎn)身跨進了特務(wù)辦公室。
不一會兒,就有八個看守從特務(wù)辦公室跑出來,急匆匆地跑上樓,把八個監(jiān)室的門都打開,滿臉堆笑地告訴大家:“你們馬上就要釋放了,警備司令部最高長官今晚要跟你們訓(xùn)話,請大家立馬到各自底樓的監(jiān)室坐好——等到起?!币姳娙藥h然不動,疑疑惑惑的樣子,特務(wù)們就進到牢房.一個一個地去拉:“利索點利索點,長官馬上到?!?/p>
各個牢房里的人都顯得異常安靜——在這極短的時間內(nèi),他們找不到應(yīng)對的辦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通過各種眉目傳情,達成了一個共識:下去就下去,看看他們的葫蘆里賣的是啥子藥。于是,他們沒有抗?fàn)?,就井然有序地下到底樓,樓上九至十六監(jiān)室的人,依次進入了一至八監(jiān)室,分左右兩邊擠坐在床沿上,一雙雙眼睛露出的都是惴惴不安,但他們每個人也暗含了一種僥幸和竊喜,那就是離他們今晚越獄必經(jīng)的唯一一個墻洞——一樓第一監(jiān)室的右墻更近了。
當(dāng)看守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緊將監(jiān)牢的大鐵門重重鎖上,監(jiān)牢里里外外的燈都全部打開,所有崗哨崗?fù)ざ颊緷M了荷槍實彈的特務(wù)的時候,牢房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敵人的陰狠毒辣,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
在眾目睽睽之下,五個頭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將軍級軍官,對八個監(jiān)室挨個做了一番巡視之后,只聽一聲哨響,敵人的五輛軍綠色大卡車就像瘋狂的野狗沖進院來,一字排開,每輛車上都留了兩挺機槍直指每一間牢房,其余十幾挺機槍直奔每一間牢房,高架在通風(fēng)口。只聽又一聲哨響,機槍就“突——突——突”進行了長達半個小時的掃射。僅此還不放心,特務(wù)們還打開牢門,對著紋絲不動的尸體進行補槍,給重要監(jiān)室的牢門縫里倒汽油,一把火點燃,也顧不得查驗?zāi)拈g燃哪間沒有燃,就像厲鬼追攆來了似的逃跑了。
血腥的屠殺似乎就此停止,牢房內(nèi)外散發(fā)出來的是人肉被燒之后的焦煳味和汽油刺鼻的辛辣味。
也不知過了好久,牢房內(nèi)開始有了生命跡象,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繼而就有人問:“還有活著的沒有?聽到的請出個聲!”
能感知到動靜,能聽到聲音,就說明自己還沒有死。李蟄試著動了動,感覺到自己背上被一個人沉沉地壓著,再側(cè)身一用力,匍匐在自己身上的那個人就綿軟地歪倒在一邊。孫重見李蟄翻爬坐了起來,立馬到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說:“站起來走一下?!崩钕U就站起來甩了一下手,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只有胳肢窩中了一槍,還在冒血,其他地方毫發(fā)無損。
孫重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又說:“我們再看看有沒有其他人還活著?!庇谑牵麄儌z先是對本監(jiān)室里橫七豎八歪倒的尸體挨個進行查驗,后又砸開了牢門的鎖,一個監(jiān)室一個監(jiān)室壓低聲音地喊。似乎每一間牢房都有特務(wù)機槍掃射不到的死角,一呼應(yīng),每間牢房都有兩到三個活人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心細的李蟄還跑到廁所去看了一眼,真看到一個女同志趴在糞坑里,伸手就拉了上來。
他們將近二十人匯在一起,順利鉆過已洞穿了的墻洞,正如大家期盼的那樣,外墻一推就倒。
倒塌的聲音轟然巨大,一下子又把四周黯然不久的燈光驚駭?shù)窖劬Σ桓抑币暤某潭?。頃刻間,崗?fù)だ餀C關(guān)槍的火力就密集地掃射了過來,有兩個同志倒下了。跑在最前面的孫重給緊跟在他身后的李蟄說:“已經(jīng)有特務(wù)追過來了,各自散開跑,如果逃出去,一定以最快的方式把國民黨要將預(yù)埋在遂寧龍坪機場附近的國寶運往臺灣的消息告知地下黨?!?/p>
李蟄一邊應(yīng)允,一邊朝著璧山的方向亡命地奔逃,很快就將刺目的燈光甩在身后,但子彈的呼嘯聲和特務(wù)的追擊聲怎么也甩不掉。
憑借若隱若現(xiàn)的燈光,李蟄飛奔進了一片柏樹林,看清了腳下是半山腰上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羊腸小道,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李蟄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子弟,自小就在家后面的柏樹林里躲迷藏,在彎彎柏樹上蕩秋千,去巖洞捅馬蜂窩,去絕壁攀巖,尤其是投擲小石頭,對準目標幾乎百發(fā)百中。十四歲考進遂寧私立中學(xué),受共產(chǎn)主義和《新華日報》《國民日報》等進步報刊的影響,經(jīng)歷史老師介紹,十七歲加人中共地下組織,十九歲被叛徒出賣。在一個深夜,國民黨警察神不知鬼不覺潛伏進村子,把他家的房前屋后圍得水泄不通,在竹林里把他逮住,五花大綁押回遂寧,連夜突審。飛機、老虎凳都讓他坐了,鴨兒浮水也讓他嘗試了一遍,他什么都沒招。入黨宣誓那天,歷史老師跟他講了自己被抓接受嚴刑拷打的好多經(jīng)驗,其中一條記憶特別深刻,就是無論用什么樣的刑,都是一個“痛”字,只要咬緊牙關(guān),痛麻木了就感覺不到痛。因此,他就使勁咬牙,休克過兩回又活了過來,直到確認他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大人物,只是一個小蝦米才罷手。之所以被送往重慶,是遂寧警局為了索要一千塊大洋的獎賞,謊報說是逮到了共產(chǎn)黨的一條大魚。
李蟄很快就適應(yīng)了在黑暗中辨別路的虛與實,見到石頭就故意踹到路中間,見到斷柏樹就拉過來橫在路中間。很快他就聽到身后有人“撲通撲通”滾到巖下去的聲音。緊接著,密集的子彈也“突突突”射了過來,立馬感覺左耳根有熱辣辣的血水冒了出來,任憑自已用手怎么捂,都要順著頸脖子黏黏糊糊地浸進衣背里。
鼻翼仍在一張一弛地呼吸,心臟仍在急劇地跳動,奔跑的雙腳仍在步步生風(fēng)。李蟄潛意識里感覺自己的生命體征正常,后面追趕自己的敵人正在逐個減少,自己存活的概率似乎越來越高,要想徹底擺脫敵人的追捕,也絕非易事。
轉(zhuǎn)過一個山嘴,山路的能見度只有兩到三米,身后時不時有兩支手電的光柱搖晃過來。早已氣喘吁吁,熱汗虛汗直冒,腿肚酸軟無力的李蟄,好想歇息一下,腳步非但沒有停,反而加快了頻率,雙目仍在尋找哪里有可以隱身的地方。
這個季節(jié),從坡腳到坡頂都是光禿禿的,所有的山草,黃荊、馬桑以及灌木都被山民砍回家曬干做柴火了。所幸的是,他很快就撿拾到兩塊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和一根一米長的木棍。心想,真要是被圍住,拼死也不能被逮住再押回去。
前面的路好像沒有盡頭,路邊呈現(xiàn)出來一叢陰森森的亂墳崗,階梯式的三層,光溜溜的一根茅草都沒有,只有路邊有一座墳垮塌嚴重,側(cè)面露出了一個盜墓洞。李蟄毫不猶豫就鉆了進去。里面低矮黢黑,直不起腰,只能趴臥在地上。正前方有一個縫隙,時不時有手電筒的光束閃一下。
李蟄就匍匐著靠近了洞穴,看到一個特務(wù)的腿在跟前來回晃悠。他把手里捏著的棍子架在洞口,終于逮住了機會,一棍子狠勁地戳了過去,遂起一聲慘叫,就“撲通撲通”墜下了懸崖。
李蟄知道,追剿自己的特務(wù)遠不止這一個,自己只有蜷縮在這座古墳里才有斡旋的余地和生機。
果然,又有踢踏的腳步聲和手電的光束搖晃了過來。李蟄斷定,至少不低于兩個人。他怕過早將木棍伸到洞口被特務(wù)發(fā)現(xiàn),就屏住呼吸,等待他們到了跟前再出擊。豈料,都還沒到跟前,就傳來“撲通撲通”和慘叫聲。
外面霎時一陣慌亂,片刻又歸于寧靜。估摸過去了半個時辰,除了有西北風(fēng)吹得樹枝呼呼作響外,外面沒有任何動靜。李蟄就從墳?zāi)估镢@出來,趴在地上蟄伏細聽了好一陣子,確保安全了,才輕腳輕手地沿著山路一溜小跑起來。
突然,身后三束手電筒的光掃了過來。緊接著,“突突突”一連串子彈從頭頂和雙耳旁邊呼嘯而過。他不敢繼續(xù)往前跑,下意識地順著懸崖滑了下去,他斷定自己非死即殘,豈料在半山腰中,他順勢抓住了一棵樹蔸,任憑上面的特務(wù)把子彈打光,也沒傷到一根汗毛。
過了好一陣,又歸于一片寧靜。特務(wù)這回好像是真走了。可天地一團漆黑,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下又是什么,緊緊抓住樹蔸的雙手不敢松懈一下。他想盡最大的努力堅持到天明。
不一會兒,山下隱約傳來了一家農(nóng)戶開門的嘎吱聲。李蟄看到有人打著火把朝著自己這邊走來。是好是歹,他無法分辨,全憑命運的安排。
火把很快就到了附近,在忽閃忽閃的火光中,李蟄看清是一個面相慈善的中年婦女,自己懸吊的下面是一塊大土,距離十余米。正在他選擇是否放手掉下去的時候,下面的人開口喊話了:“兄弟,你應(yīng)該是從那里面跑出來的吧?不要怕,我是這里的村民,你腳底下是我們堆的山草,你只需松手,掉下來摔不傷你?!?/p>
李蟄早已筋疲力盡,雙手一松,果真就掉在了一堆綿軟的山草上。中年婦女伸手就把他拉了起來,幫他拍打掉身上的茅針刺,領(lǐng)著他一前一后走出大土,下石梯,繞過一片竹林,就到了屋里。
油燈下,中年婦女幫他包扎好右耳朵和左肩胛兩處傷口,把從牢獄里帶出來的被血浸臟了的衣服脫下,扔進灶里燒了,給他換上了老公的粗布衣裳,再端上來兩大碗紅苕稀飯,讓他吃了就安歇入睡。雞叫第二遍,中年婦女就把他叫起來,讓他吃了一大碗荷包蛋湯圓,就領(lǐng)著他出門。繞過兩座山梁,翻爬三個埡口,下到了重慶通往遂寧的公路,中年婦女從衣兜里摸出一大卷鈔票塞進李蟄手里,指著閃耀的北斗星說:“你朝著它的方向,走七八天就能到達遂寧?!?/p>
二
這是座背靠西山,由北向南逐水而居形狀如斗的縣城。冰清如玉的上弦月一露面就掛在對面靈泉寺山頭的柏樹尖上,月色淡淡地跨越涪江河面投進隱蔽在西山坡白雀寺一帶的游擊隊隊員身上,讓身輕如燕的他們在叢林中來去自如,高度警惕,防止國民黨的殘渣余孽來破壞縣城的公共設(shè)施和老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
城池內(nèi),自南向北一條主要干道串起了縱橫百余條由小青瓦實木板墻構(gòu)架起來的街巷,呈現(xiàn)出少有的寧靜和安詳。唯有西門最偏僻的寶善街中段獨一家的四合院內(nèi),依舊掌著一盞油燈,有八九個人圍著一張古銅色的八仙桌在嘰嘰咕咕議事。上首坐的是上級任命剛兩天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川北軍區(qū)第六縱隊司令員王子度,三十出頭,不再是以前紈绔子弟、袍哥大爺?shù)呐深^,四個兜的草綠色軍裝和紅五角星軍帽,襯托出了他七尺男兒的威武和英俊。
當(dāng)王子度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和軍旗的樣式展示給大家,要求在兩日內(nèi)分別趕制出三百面國旗和軍旗迎接解放大軍入駐遂寧的時候,屋內(nèi)氣氛并非以往接到任務(wù)那般凝重,而是特別愉悅和輕松。
“咕咕咕——”從萬金山方向傳來了雞叫頭遍的聲音。緊接著,吳家灣的狗也“汪汪汪汪”狂吠了起來。會開完,同志們起身剛要出門,就被火急火燎沖進來的游擊隊隊員林新誠攔住了。他氣喘吁吁地說:“川中師管區(qū)‘反共’司令李澤民從遂寧逃竄到蓬萊鎮(zhèn),已拼湊起兩個團的兵力,計劃今明兩天反攻遂寧城。”
氣氛瞬間就凝重起來,所有人都自覺地回到了座位上,齊刷刷望著端坐上首巋然不動的王子度。只見他濃眉緊鎖,將懸掛在二梁上的燈籠足足盯了一刻鐘,才收回目光堅定地說:“蔣介石都跑了,這些殘渣余孽還起得了什么大事?”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劉祖云、甘書亭聽令,你們二人帶領(lǐng)所有聯(lián)防隊隊員,務(wù)必將整座遂寧城給我守好,特別是北門的炸藥庫,蚊子都不準飛一個進去,其余游擊隊隊員立馬回家睡覺,未時在北門嘉禾橋集合待命?!?/p>
三
浩瀚的天際深邃烏藍,七顆像湯勺一樣的北斗星迷幻耀眼。李蟄跪別了恩人,牢牢記住了芶維芹這個名字,就一路往北疾行。
他思念起了家里的母親,也想起了遂寧地下黨的同志,更多的是渣滓洞一起同生死共患難的獄友們,他們大多都犧牲了,不知孫重大哥和昨晚一起奔逃出來的十幾個同志是否也安然脫險。一想到孫重大哥的再三叮囑,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將國民黨要將預(yù)埋在遂寧龍坪機場附近的國寶運往臺灣的消息盡快告知地下黨組織,李蟄就恨不得立馬生長出一對翅膀,騰飛到遂寧地下黨組織的懷抱。
天空由黑泛白,右邊的山和左邊的田野隱約可見,有只叫不出名的鳥的哀叫劃過夜空一掠而過。清新的空氣裹挾著涼爽的晨風(fēng),讓李蟄半信半疑自己真逃脫了樊籠獲得了自由。
早行者逐漸多了起來。大多是衣衫破爛的國民黨逃兵。李蟄行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發(fā)覺,這些人是從路邊的涵洞里爬出來的。心里由衷地蕩起了汩汩漣漪,蔣介石的國民黨一路潰敗已成定局,我們大西南的徹底解放指日可待。
太陽不知不覺從腦后的薄霧中冒了出來。形形色色穿長衫短褂的,頭上包青布白帕子的,腳穿千層底布鞋的,也有極少數(shù)穿草鞋雙腳凍得通紅的路人,背背篼、挑籮篼、挎籃子、扛竹子、佬樹子,從左右兩邊的山溝小路的岔路口匯集到這條大馬路上形成了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李蟄擔(dān)心口音不對,引起路人懷疑,一路緘口不言,但很快就從路人的調(diào)侃中得知,前方十里有個青木關(guān),今日是逢場。
川東的路跟遂寧的路沒多大區(qū)別,一個大彎無窮盡地緊連著一個大彎。李蟄好想搞明白這條通往遂寧的路有幾百個大彎?要是有捷徑,哪怕是爬坡上坎也可以。恍惚間,兩個騎自行車的警察各自背條破槍,晃晃悠悠地擦著他的肩膀拐到了前邊,因為是斜坡,肉顛顛的屁股左邊一下右邊一下,蹬得極為費勁。
也許是條件反射,李蟄一見到國民黨警察,心里就翻江倒海地驚慌起來,緊緊捂住胸口,足足停步了五分鐘,等那兩個家伙在眼前消失了才緩過氣來。國民黨的殘渣余孽尚存,回家通往遂寧的路就潛藏著巨大的危險。腦海里很快又閃念到必須盡快找到捷徑,白天走小路,晚上走公路,風(fēng)險系數(shù)才會降低。
當(dāng)云開霧散,太陽的溫暖將每個急行的人身上捂出汗來的時候,形如馬鞍狀的青木關(guān)鄉(xiāng)場就出現(xiàn)在眼前。
李蟄老遠就看到人頭攢動的場口上,有五六個穿制服背槍的國民黨警察在挨個地審查路人,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套被國民黨逃兵遺失的軍服,轉(zhuǎn)身躲進一個沙凼里穿上,裝出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內(nèi)心忐忑外表淡然地走向了哨卡。
“兄弟,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李蟄見幾個警察笑模笑樣詢問自己,就苦著一張臉,說:“從萬縣過來,回潼南老家?!币妼Ψ?jīng)]再吭聲,就大搖大擺地匯人人流。集市上,賣啥子的都有,但李蟄無暇顧及,很快就穿過擁擠的人流,出了那邊場口。同樣有五六個背槍的警察在挨個盤查,李蟄如法炮制,僥幸地闖過了這一關(guān)。
在通往璧山的路上,李蟄一想起僥幸闖過了青木關(guān),心里一個勁地后怕。他怕他們集體越獄的事,國民黨當(dāng)局已利用各種通信設(shè)備通知了沿途的卡口攔截他們,他害怕自己一旦再次被抓,死了倒也無所謂,可孫重大哥委托的重要情報就無法送達遂寧地下黨,我們的國寶就極有可能流失。之所以說自己是從萬縣過來的,是因為他在渣滓洞就知曉了國民黨在慘敗萬縣之后,重慶的外圍就徹底垮了,再加上一路上的逃兵比比皆是,哨卡這些瓜娃子純屬地痞頭腦簡單好糊弄,要是遇上老奸巨猾的特務(wù),恐怕插翅難逃。
璧山四處皆山,兩江夾送,山川形勝,地勢險要,扼渝州之咽喉,為重慶之屏障,有金劍山之雄、青龍湖之秀、涼亭關(guān)之險、璧溫泉之幽——這么好的景致,對于在逃亡中惴惴不安的李蟄來說,肯定無暇顧及。他求老農(nóng),問農(nóng)婦,餓了就啃兩個燒餅,渴了就在路邊的古井取瓢涼水,翻坡越嶺走了三十公里小路,到達璧山縣城,天色還沒完全黑盡。
城門照樣有背著槍的警察在盤查??吹嚼钕U一瘸一拐疲憊不堪的樣子,深信他是從前線潰敗下來的逃兵,沒有為難他。
街面幽暗,有少許幾家店面亮起了燈。李蟄好想找個旅店歇息,一捏衣兜里大姐給的盤纏,只夠得回遂寧這幾天的路上喝稀飯啃燒餅。于是,他就沿著右手邊臨江的那條寬闊的東馬道極小心地一邊行走,一邊尋找可以免費棲息一晚的地方。
亮燈的多是旅店和賣燒臘的小酒館。旅店門口坐有一兩個胭脂濃得分辨不出年齡的女子,一見有人路過就使勁往里打手勢。小酒館門口橫七豎八歪倒著很多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國民黨傷兵,看樣子,他們很想進到屋里痛痛快快喝上幾盅,衣兜又沒錢。
不急不慢走了整條街的一半,李蟄看到小酒館兩家、旅店三家,沒有一個可以棲息的角落,心里萬分落寞。再抬眼一望,前面右拐有座小橋,橋頭有棵遮天蔽日的黃葛樹。他趕緊走到近前,看到簸箕那么大的樹蔸旁有一大堆干谷草,心中竊喜,于是背靠樹蔸就坐在了谷草堆上。半邊月亮透過黃葛樹葉,裹挾著橋?qū)γ婧榆媳鶝龅娘L(fēng)撲過來,冷得他清鼻涕掛在鼻尖上,下意識地用手擰了一把往草堆里一蹭,觸碰到一堆硬硬的東西,扒開一看,炸藥包,驚得他觸電般翻滾起來,迅疾閃進街對面的巷子里。
當(dāng)李蟄從驚恐中意識到應(yīng)該及時把導(dǎo)火索拔掉的時候,就踅回身隱藏在巷口墻角,只見兩個黑衣人正從黃葛樹下的草堆中,一人夾起一個炸藥包翻過河堤往河底而去。李蟄此刻沒有絲毫猶豫,緊隨其后,看到兩入把炸藥包塞進橋梁與橋面的縫隙,瑟瑟縮縮搞了一陣子把導(dǎo)火索點燃逃離后,就迅速奔了過去,兩下就把正吱吱燃燒的導(dǎo)火索拔斷了。他還想一不做二不休,把炸藥包掏出來扔進河水里,鉚著勁拽了好一陣子,似乎被什么東西掛著了,怎么使力都扯不下來,忽然靈機一動,他試著往相反的方向推了幾下再一拽,兩個炸藥包都順勢掉下河坎,“撲通”翻到水里。
沒想到動靜還出奇地大!不僅僅是把李蟄嚇得沿河堤跑了好長一段路躥進了街巷里,心里仍“撲通撲通”按捺不住直跳,河對岸塬壩叢林里幾只不知名的鳥也“哇啊——哇——”叫喚著騰空而起。
四
川中的蓬萊,與依山傍海,有海市蜃樓仙境的山東蓬萊同名,屬亞熱帶季風(fēng)性濕潤氣候,淺丘陵地貌,有號稱“世界石油鉆井之父”的卓筒井。那個年代的夜色是灰蒙蒙的,只有雞聲茅店月,沒有當(dāng)下的萬家霓虹。
十四名川北軍區(qū)第六縱隊武工隊隊員身穿布疙瘩對襟子棉襖,腳穿千層底棉鞋,在司令員王子度的帶領(lǐng)下,爬坡下坎行程四十公里,兩個時辰就到達了距蓬萊鎮(zhèn)四五里的桐子樹埡口,三聲尖厲的哨音發(fā)出之后,隊員們就席地而坐,等待蓬萊鎮(zhèn)地下黨的回應(yīng)。
西邊的月牙在浮云的遮蔽下,隱沒在星辰冷落的天際。不到一刻鐘,埡口下面就亮起三束手電筒光柱,這自然是蓬萊鎮(zhèn)地下黨發(fā)出來的接應(yīng)信號。隊員們都興奮地站了起來,抖擻著精神緊隨王子度矯健的步伐,悄無聲息地下到溝底,進入一個單家獨戶的農(nóng)家小院。王子度傳令:“劉祖云、林新誠二人警戒,其余人到灶屋柴草堆里湊合睡一覺?!彼麤]有睡,而是和尹體乾、甘書亭謀劃剿滅逃竄到蓬萊鎮(zhèn)的這股“反共”勢力的步驟與策略。
大堂屋是穿斗架子的純柏木瓦房,一丈五尺八高,從柱頭、椽子、檁子黑灰的色澤和裂紋辨識,少說也有百年。桐油燈下的三張臉,唯有尹體乾頭發(fā)半白,剛四十出頭,一張苦瓜臉看上去都年過花甲了。他明面上是蓬萊鎮(zhèn)的鎮(zhèn)長,早在兩年前就被王子度等人策反過來,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共地下黨員,組織人力喬裝成鹽商,暗送槍支到前線,利用國民黨鎮(zhèn)長的身份做掩護,將手下的保安團成員全部轉(zhuǎn)換成了游擊隊隊員,把死心塌地為國民黨賣命的鄉(xiāng)紳惡霸徹底清理干凈。
川中師管區(qū)“反共”司令宇明因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欠下了滔天的血債,知道共產(chǎn)黨饒不了他,再一聽說蔣介石逃往臺灣了,就嚇得屁滾尿流,串通起遂寧周邊幾個縣跟他一樣罪孽深重的五個“反共”分子,像驚弓之鳥四處流竄。
“我們看到帶來那么多各式各樣的美式槍支彈藥,沒有一絲一毫高興的勁兒,心里反而是拔涼拔涼的,眉毛胡子都焦到一堆了?!泵鎸M嘴說得白沫翻卷的尹體乾,王子度一雙劍眉就舒展出幾分自豪感。當(dāng)初策反這個犟拐拐的時候,還真是煞費苦心,更沒想到他跟敵人斗智斗勇斡旋了上百回,都是險中求勝,也沒露出任何把柄,實屬難得的將才。但,今兒個突如其來的兩個團的兵力,他要是不擔(dān)驚受怕,反而不正常。王子度的劍眉往上挑了一下,眼角擠出來的笑容與臉上原本的微笑合奏出一個司令員的氣宇不凡,用他慣常溫和又淡定的語氣對尹體乾說:“哥老倌,敵人給我們送來這么多貴重的禮物,怎么焦頭爛額的啦,應(yīng)該高興才對嘛!”
橘紅色的油燈一點兒都不善解人意,鬧心的黑煙忽左忽右,卻把尹體乾那張苦瓜臉繚繞出會心的一笑,說:“司令員,你大駕光臨,敵人一聽你的名字就嚇破了膽,我心里肯定就不虛火了噻。”
“哥老倌,你把所有驚天動地的功勞都堆在我頭上,敵人怎么會不害怕嘛——遠的不說,單說這回涌來的兩個團,兩千號人也,你把幾個管事的籠絡(luò)在一起大魚大肉喂得飽飽的,其余的蝦兵蝦將分散安置在八個鄉(xiāng)場上,武器彈藥又派的是我們游擊隊隊員把守,沒有智慧和膽識,不可能做到這么周全?!蓖踝佣纫粡堄⒖“尊哪樤谕┯蜔舻目澙@下若隱若現(xiàn),他沒有因為煙味的悶辣嗆人拉開與尹體乾的距離,而是將腦袋湊得更近,說話聲音的分貝幾近于零,神色冷峻地看著那張苦瓜臉,說,“哥也,你只要把宇明五人誘騙到你們鄉(xiāng)公所天井里來喝酒,問題就好辦了。
尹體乾苦瓜臉再次會心地一笑,說:“司令員,只要是喊喝酒,這幾個丘八跑得比兔子還快!嘿嘿嘿,你肯定要施甕中捉鱉之計吧?!?/p>
“說得沒錯!”王子度笑瞇瞇地點了點頭,說,“事不宜遲,趕緊叫醒大家,到了鄉(xiāng)公所再睡?!?/p>
鄉(xiāng)公所是元朝延祜年間修建的一座東岳廟,四水歸堂的一座大宅院,正有五間,左右各七間,東邊大門的二樓有個戲臺,南北都有雙扇大門出入。十四個武工隊隊員悄無聲息鉆進來的時候,整個院落黑乎乎的,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午時三刻。
鄉(xiāng)公所前面是正街,后面是龍山,左邊是一條通往郪江的水巷,右邊是一間連一間的街房,王子度在這一帶打游擊三年有余,對周邊環(huán)境熟悉得很。他叮囑尹體乾:“鄉(xiāng)公所外面的兵力布置該怎么打,交由你全權(quán)負責(zé),我們這十幾個人負責(zé)解決院內(nèi)?!?/p>
半下午,十四個喬裝打扮的伙計在鄉(xiāng)公所的四合院內(nèi)忙活起來。他們宰了一只百余斤重的豬,搬出炭架起爐灶,準備用彝族烤香豬加一壇瀘州老窖來宴請那些負隅頑抗的丘八。
不一會兒,肥頭大耳的李澤民腆著他的大肚子與其他五個身穿長袍的丘八就大搖大擺地走進鄉(xiāng)公所大院。尹體乾那張苦瓜臉堆起滿臉的笑意,上前把他們迎進正廳那間最大的屋里喝茶。茶自然是上等的竹葉青,但他們扯的龍門陣,卻是蔣委員長去臺灣是權(quán)宜之計,早已把幾百萬“反共”勢力由明轉(zhuǎn)暗潛伏了下來,共產(chǎn)黨的江山就會像李自成一樣坐不了多久的話題。
烤豬肉“滋滋滋”冒出的油裹挾著辣椒粉、花椒粉、胡椒粉的味道真香,一縷一縷飄進談興正濃的屋里,勾得幾個丘八直流清口水,天還沒黑,天井里院壩中間的桌椅剛剛擺好,李澤民第一個就坐不住了,對尹體乾直嚷嚷:“好你個尹舵把子,你的竹葉青再好,喝一下午幾盤尿一屙,肚子照樣嘰里呱啦唱餓龍崗,還不如哥幾個早點動筷子,邊吃肉邊喝酒邊聊國家大事,才是英雄本色的嘛!”
還沒等尹體乾那張苦瓜臉堆笑說請,李澤民就起身搖晃著他的肥頭大耳,腆著他的大肚子對直坐在天井里院壩中間剛擺好的八仙桌上首,正對面就是戲臺??救獾?,端菜的,燒火打雜的,還有一個早隱藏在戲臺上的狙擊手,當(dāng)然是王子度精心安排的武工隊隊員。
這些人大口吃肉,咬得油順著嘴巴流的慫樣就不說了。酒剛打三圈,天色就麻了下來。緊挨李澤民左側(cè)的尹體乾突然把他勸酒的說辭一轉(zhuǎn),說:“各位兄弟,今天我還請來了一位黨國要人,是不是請他跟大家見個面?”幾個丘八喝酒吃肉正在興頭上,對尹體乾說的話根本不屑搭理。
這時,從北面?zhèn)乳T走出一個身材魁梧、穿對襟短棉襖的七尺男子。他步履矯健,大踏步來到桌前,在正下方那個空位置跟前站定,雙手打拱,道:“在下是河沙場鄉(xiāng)長王子度,拜見各位長官。
談興正濃的幾個丘八高舉的酒杯一下子就定格不動了,就像空氣凝固了一般。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就是李澤民,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腰間摸槍,站在身后服侍他們的伙計,槍口早就頂在每個人的腦袋上了?!安辉S動,雙手抱頭?!闭Q鄣墓し?,幾個丘八腰間的槍通通被繳。正當(dāng)王子度笑哈哈地說“別緊張別緊張,大家都是朋友,坐下坐下,繼續(xù)喝酒”的時候,李澤民猛地將酒桌一掀,轉(zhuǎn)身就跑,還沒逃出南門,就被隱藏在戲臺上的狙擊手一彈擊中,應(yīng)聲而倒。在場的五個丘八,在麻黑麻黑的夜色中,個個都像篩糠樣瑟瑟發(fā)抖。王子度劍眉倒豎,說:“這不就是中邪嘛,好好的朋友不做,非要當(dāng)敵人,肯定是沒有好下場的噻?!?/p>
此刻的尹體乾那張苦瓜臉,在夜色中看不出是啥表情,爆發(fā)出來的爽朗的笑聲倒是把現(xiàn)場極度緊張的氣氛化解了。他說:“虛驚一場,沒事的哈,來,哥幾個搭把手,把桌子扶起來,重新上菜,繼續(xù)喝酒?!蔽鍌€丘八乖巧順從得就像曾孫,沒等桌子翻正放平,就齊齊地跪在王子度跟前,苦苦哀求道:“請司令員饒命,我們幾個都是抓壯丁出來的,早就想投靠貴黨,投奔你,找不到給我們引路的人??!”
起風(fēng)了。高掛戲臺房頂上空還差一點點就圓了的月亮,慢悠悠地鉆進云層,天地就黑得看不清人的面目了。王子度他們的鴻門宴轉(zhuǎn)換成了的迎賓宴也結(jié)束了。在推杯換盞中,得知重慶渣滓洞地下黨集體越獄的事件,知曉了國民政府主席楊森一路北上,督陣炸毀沿途的橋梁和中小縣城的電廠等市政設(shè)施,還要親臨現(xiàn)場,指揮炸掉遂寧北門的彈藥庫,指揮起運預(yù)埋在遂寧南壩機場附近的國寶到臺灣。
時不我待。司令員王子度連夜對投誠過來的兩個團兵力進行整編,劃分成兩個團六個營,他和尹體乾任團長,周必傳、劉祖云、林新誠、席先得、甘書亭等任營長,在天亮前就趕回了遂寧城,兵分三路,一路奔北門,死守彈藥庫;一路奔南壩飛機坪,即使找不到國寶隱藏在何處,也絕不允許任何一架飛機起飛;一路直奔潼南,阻擊楊森入侵遂寧,迎接從渣滓洞逃脫出來的同志。
五
沒有天網(wǎng)沒有電子眼的年代真好。李蟄一躥進黑暗,很快就逃離璧山,奔跑在前往銅梁的路上了。
這一路,李蟄遇到了很多拉煤返空的牛車。上一段斜坡路的時候,他與一個年紀四十左右的矮胖趕車人天南海北地神侃起來。先聊秦漢三國隋唐,后聊當(dāng)下的連年戰(zhàn)亂,經(jīng)濟蕭條,民不聊生,物價猛漲,國民黨潰逃等諸多話題。到了下坡路段,矮胖的趕車人也沒嫌他一身邋遢,就喊他上車繼續(xù)扯閑條。到了距銅梁縣城還有五里路就進山裝煤的岔道口,矮胖的趕車人說:“年輕人,我看你很不簡單,多半是地下黨,過了銅梁就是潼南,走那段路一定要小心,國民黨的便衣特務(wù)經(jīng)常搗亂抓人,被逮進去了劃不著?!?/p>
李蟄一路小心翼翼地走過銅梁縣城,再出二十里,到達一個叫涼風(fēng)埡埡口的時候,天就擦黑了。埡口的右邊有一家面館、一家稀飯包子涼粉店,左邊是一家大車店。李蟄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晚上都是在階沿邊邊過的夜,下意識地捏了捏口袋,茍維芹大姐給的錢,他除買了幾碗稀飯和燒餅吃,其他硬硬的都還在,決定今晚就進大車店,伸伸展展躺在大通鋪上睡一覺。
他先著急忙慌地去稀飯包子涼粉店后面的茅房屙了泡尿。由于一路憋得太久,抖抖索索飆出的拋物線,黃黃的并不暢快,還隱隱約約有些脹痛。第一反應(yīng)就是心火太重,就是再貴,今晚也要改吃包子和綠豆稀飯。
店內(nèi)格局不大,房子是只能遮風(fēng)擋雨的剪刀棚棚,除了鍋碗瓢盆的灶臺,只放得下四張小桌子。菜品卻不只是稀飯、包子、涼粉,還有泡酒、花生米、鹵牛肉和鹵豬頭。李蟄輕腳輕手進去的時候,就看到有四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正交杯碰盞地吃肉喝酒,說話的聲音極低極詭秘。李蟄要了一缽稀飯和一籠包子,一邊慢條斯理地吃,一邊拉長耳朵仔細聽。幾個人說的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會聽曉不得在胡扯些什么。等他把一缽綠豆稀飯和一籠包子吃完,再把那些話拼湊起來,就明白了,重慶有個黨國要人今晚要路過,如果他們事情辦得漂亮不出意外,每人可以掙到十塊現(xiàn)大洋。
李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今晚躺在大車店的大通鋪伸伸展展睡一覺的夢想已幻化為泡影,將要發(fā)生的事遠比昨晚棘手,甚至攸關(guān)生死。第二反應(yīng)是立馬找個隱蔽的地方,注視和跟蹤這幾個人的行跡,竭盡所能阻止和擾亂他們的破壞行動。
李蟄撂下碗,用手抹了一把黏黏糊糊的嘴巴,給掌柜支付了三張印有蔣介石頭像的100元金圓券,又轉(zhuǎn)到房后面的茅房,眼睛從竹籬笆縫穴鉆過去,正好可以把四個家伙看得真真切切,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今晚路過此地的黨國要人居然是楊森,沿途各站的特務(wù)們雖已做了精心準備,他仍要一路向北,親自指揮把沿途所有的飛機場、過江大橋和電廠通通炸毀,尤其是要確保預(yù)埋在遂寧的國寶萬無一失地飛到臺灣。
天完全黑了下來,月亮就像一個被餓死鬼狠狠咬了一口的燒餅,殘缺不全地懸在烏藍的天空,把這個涼風(fēng)埡重重疊疊的山影樹影朦朧得曼妙婆娑。馬路左邊的大車店院內(nèi)響起了趕車人的呼嚕聲,黃牛與馬吃草的咀嚼聲;馬路右邊稀飯包子涼粉店盡管沒人,門口那盞昏暗的燈籠依舊暖心地亮著。
四個尖嘴猴腮的家伙吃飽喝足了,就起身給門口的柜臺說了聲把賬記好,個個都梗著脖子朝著李蟄剛才過來的方向,順埡口往下走。李蟄也沒想明白自己是啥企圖,悄悄就跟了過去。
由于尾隨的距離相對較遠,四個人邊走邊說的內(nèi)容一句也沒聽清。直到坡腳止步不前了,李蟄才閃身躲進右側(cè)的土壕溝里,居高臨下地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很快,李蟄判斷出,他們在此是迎候黨國要人楊森,心里立馬就慌了,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楊森從眼皮子底下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去吧?可是,自己手無寸鐵,僅憑赤手空拳的縛雞之力怎么奈何得了他們一大幫子人,更不要說他們還有槍。一邊尋思,一邊四處察看,左右兩邊都是植被茂密的柏樹林,唯有身后自下而上是光禿禿黑黢黢的碎石坡地,冰冷的月光下,稀稀拉拉的幾窩黃荊子、馬桑子和低矮的芭茅草在寒風(fēng)中備受煎熬。若干個疑問在腦海里回閃重疊.眼睛突地一亮,上面一定是采石場。
李蟄暗自慶幸,自己居然還身輕如燕,分分鐘就爬了上去。果然是個采石場,如他所料,真有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廢棄石頭蟄伏在陡峭的懸崖上。再順勢下看,坡底灰蒙蒙一片,啥都看不見。但他并不著急,要的是耐心和等待。
當(dāng)兩輛吉普車的四個大燈轟轟隆隆地橫掃進溝谷的時候,李蟄已忍饑挨餓,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所有的疲憊和焦躁都被前所未有的興奮替代。他不顧及坡底的那些人是啥狀況,埋著頭只管將蟄伏在懸崖處的石頭一坨一坨地往底下掀。嘩嘩啦啦的滾落聲,砸出了下面哭爹喊娘的叫罵聲。
緊接著,一串串子彈就從下面呼嘯著射了上來,大多都是打在離他腳下五六米的半崖上。他并沒有畏懼退縮,而是緊咬牙關(guān)一鼓作氣又掀了數(shù)十坨下去,正想此處不宜久留該撤退的時候,整個溝谷的槍聲都響了起來。讓他納悶的是子彈并沒有朝他所處的這個方向射來,他搬動石頭向下掀的動作下意識就停住,側(cè)耳傾聽起了下面吵吵嚷嚷的動靜。
不一會兒,槍聲戛然而止。“不許動,統(tǒng)統(tǒng)舉手抱頭。”很顯然,是當(dāng)?shù)氐叵曼h游擊隊圍攻繳械迫使投降的喝令聲。少頃,坡底下就傳來了對他的喊話聲:“請問坡上是哪位英雄,我們是銅梁地區(qū)的地下黨游擊隊,這幫匪徒已全部被我們活捉,請你下來說話?!?/p>
李蟄竊喜,知道是在叫喚自己,但又警惕著沒有做任何回應(yīng)。一溜小跑下到最近的那條土壕溝里往下看,馬路上密密麻麻站滿了好幾十號人,兩輛吉普車,一輛被石頭砸翻栽倒在路邊的水渠里,一輛被凌亂不堪的石頭堵住。
“李蟄同志,別躲了,趕緊下來吧。”
李蟄沒再遲疑,縱身一躍,攀住一棵橫著長的柏樹順勢下滑,兩手一松就空降到了馬路上。第一個迎上前緊握他手的人是個矮壯的中年男人,他說:“我是銅梁地區(qū)的工委書記劉永貴,重慶渣滓洞白公館集體越獄成功的當(dāng)天,我們就接到了地下黨的通知,要我們沿途做好接應(yīng)和保護工作,前天晚上在璧山搗毀敵人炸橋陰謀的人,我們一猜就是你,不承想,居然是在這里見面?!币粫r間,在場的所有游擊隊隊員都爭搶著跟李蟄握手。李蟄就像個與親人失散多年重逢的游子,蓄滿滾燙熱淚的眼睛,流露出更多的是急切搜尋的目光。
劉永貴讀懂了李蟄回閃的眼神,感激不盡地說:“幸虧你用兵如神,把這兩輛吉普截住了,只是楊森這只狐貍太狡猾,在前面二里地就下車坐滑竿,走小路逃脫了。重慶地下黨指示我們,一定要搶在楊森的前面,確保你順利回到遂寧,確保遂寧的國寶不起運到臺灣。”
“我們該怎么辦?”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緊盯著書記劉永貴的臉。
劉永貴矮壯的個頭煥發(fā)出些許剛毅,睿智的目光探尋了在場的每個人,問道:“有會開車的嗎?”幾乎每個人都搖頭。只有李蟄回答:“我可以。”
“好,兩輛吉普,我和你正好一人一輛?!?/p>
大家心領(lǐng)神會,不僅把公路上的亂石清理干凈,還把歪倒在溝里的那輛吉普掀了上來。劉永貴點兵點將點了七個人把抓獲的四個俘虜押送回城,剩余的九個帶足了槍支彈藥飛身上車,疾馳潼南。
他們掐指一算,楊森坐滑竿再快也沒到達潼南,車就在距潼南兩里地的地方熄火停下。他們不僅僅是守株待兔等楊森,還派了兩個人去前面?zhèn)刹臁?/p>
月亮西斜進了那片厚厚的云層,天地灰暗朦朧,能見度不足二十米。劉云貴與李蟄坐在路邊的一坨條石上,零距離商討下一步計劃。劉云貴說:“李蟄同志,既然我們都收到了重慶地下黨組織發(fā)送的關(guān)于你們成功越獄和國民黨主席楊森親自指揮破壞大西南地區(qū)所有城市的重要設(shè)施以及遂寧國寶起運臺灣的情報,我相信,遂寧的地下黨也有可能收到了,很有可能就隱藏在潼南的附近接應(yīng)你。單就這種可能,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確保萬無一失。”
很快,偵察的同志回來了,說:“敵人在橋頭部署了一個排的兵力?!眲⒃瀑F緊握著李蟄的手,說:“你換上國民黨軍官的衣服,等我們到前面去把敵人引開,槍聲一響,你就轟足油門沖過去——無論如何都要搶在楊森的前面。”
眼睜睜看到一行九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李蟄心里沒有落寞,感受到的是黨組織別樣的溫暖。他換好了國民黨軍裝坐進駕駛室,踩剎車松離合,將美式吉普啟動到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
車窗外,山野的風(fēng)將草木樹葉刮得颼颼地響。李蟄雙手緊握方向盤,心底在以秒為單位計算同志們離去的時間,估算他們不出半個小時定會打響。他哪里想得到,大冬天踩壕過河不濕腳要找到合適的河段特別耽誤時間。
密集的槍聲終于在李蟄焦躁的期待中響起,沖天而起的火光,把這條彎來拐去的溝谷映得通紅。李蟄松剎車轟油門像一支離弦的箭,方向盤往右打往左打,時速也控制得恰到好處闖關(guān)的時候,橋頭有五個丘八舉槍阻攔未果,密集的子彈就從后面呼嘯著射了過來。李蟄沒有絲毫的畏懼,心底涌出來的是喜悅,漸行漸遠的槍聲是在為自己前進在勝利的道路上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