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祎明

無論是旅途中真實的車，還是生活中的計劃與期許，只要一直孜孜不倦地去鉆研，許多事情“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似乎“沒有上不去的車”。

扒火車

“爬上飛快的火車，像騎上奔馳的駿馬，車站和鐵道線上，是我們殺敵的好戰(zhàn)場……?”

穿過鬧市區(qū)，行至達卡郊外，列車速度開始顯著提升，車頭外的風獵獵作響，混著內(nèi)燃機噴出的柴油煙一起打在臉上。我健步一蹬，雙手攀緊一根根橫桿，伴著空氣中久違的柴油味，仿佛回到12歲的夢境。

身旁的孟加拉少年和我一起擠在車頭外狹小的過道，我還有些緊張，而他們已經(jīng)輕車熟路，從容地掛在車外，享受呼呼作響的罡風。

火車開動前，列車長從駕駛室中踱步而出，象征性地驅(qū)趕一下扒火車的青年。當然，只是象征性地，人們也會識趣地跳下車走上十幾米。待車長走回駕駛室，汽笛拉響，列車緩緩開動時，再重新飛身上車。無一例外，進行這樣略帶風險的動作的，只有年輕男性。車頭外有三四平方米的空間內(nèi)，站立著大約十個人，他們看起來并不是赤貧，身上的衣服雖然看上去廉價，但還算得上干凈，并無明顯的油垢。

小伙子們見到我一個外國人加入他們的隊列，感覺格外興奮。這種獨一無二風馳電掣的體驗，也讓我在他們中間情不自禁地贊嘆：“Bangladesh?cool！”火車轉(zhuǎn)過彎道的時候，整個列車也隨著鋼軌的曲率化作一道弧線，在車頭上望向后方，每節(jié)車廂都展現(xiàn)得一清二楚。許多乘客還會從窗戶和車廂門中探出身來，向車頭上的我打招呼。

當有對向列車駛來的時候是最需要警惕的，我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抓住欄桿，仿佛再用點力都能把鐵欄桿拉斷一樣。那車若是特快列車，掀起的氣浪更大，我能明顯感覺到一陣引力將身體向車外拉。那列快車頂棚上甚至還有人躺著睡覺——不可思議的南亞，混亂嘈雜，卻又綻放著獨特的生命力。

孟加拉對火車運輸系統(tǒng)的管理十分寬松，許多網(wǎng)絡上流傳的“印度人在火車上開掛”，實際上并非印度人所為，或者僅僅是一些節(jié)日的擺拍。而在孟加拉，這樣的景象司空見慣。扒火車是真的，只是人多與少的問題，到了節(jié)假日，火車的頂棚、側(cè)邊欄桿、車頭都會掛滿乘客。

某種程度上，鐵道線總是散發(fā)著濃厚的雄性荷爾蒙，小男孩玩的小汽車、小火車這樣的玩具，早就在他們心里種下了對大機械的好奇心，《鐵道游擊隊》那樣扣人心弦的故事，則放大了這樣的遐想。就像很多男孩有武俠夢一樣，少年時我也總幻想著能像他們一樣飛身上火車，甚至為了這一天的到來，還曾進行扒汽車之類的演習。直到來到孟加拉，我得到了這樣的機會。

其實孟加拉的火車票價格非常便宜，乘坐彼時的那一列火車大概只要人民幣不到5元。這一切對我來說都不重要，甚至那趟車開向何方都無關(guān)緊要，能夠?qū)崿F(xiàn)念茲在茲的夢想最為要緊——畢竟，實現(xiàn)這種原始的夢想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列車不能跑得太快，最好要控制在時速100公里以下，如果是高鐵列車的話，巨大的吸力會將人瞬間卷入鐵道。此外，政策也有影響，只有在孟加拉這種全民默許扒車的國家行動才不會被判違規(guī)。

上車——伊拉克田野發(fā)掘

隨著我慢慢長大，生活經(jīng)歷愈加豐富，旅行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愛好。在橫跨數(shù)十國的旅行中，總少不了搭乘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漫長的路途總要靠舟車與航班延展到遠方。只要有了目的地，交通工具可以千變?nèi)f化。許多人認為航空路線是跨國旅途的唯一交通方式。但事實上，只要時間不是非常緊張，陸地交通才是更劃算、更有趣的交通方案。中國有不少國際列車通往周邊國家，乘火車可以直達莫斯科、烏蘭巴托、阿拉木圖、平壤，公路也通向了多個鄰國。

我的本科專業(yè)是考古學，在細分領(lǐng)域，我對中東的歷史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閱覽文獻中的知識外，我在本科期間就實地探索了非常多的中亞和中東國家，在那時便沿著陸路走完了絲綢之路。第一次絲路之行是從甘肅出發(fā)，經(jīng)過新疆、中亞各個斯坦國，一直延伸到伊朗、高加索等地。在實地的探索中，我逐漸建立起對這一地理單元全方位的認知。波斯、阿拉伯、突厥這些亞洲大陸上的古代文明不再停留于書本之上，而是更直觀地展現(xiàn)在眼前，變得觸手可及，也正是在那時，我的心中又有了新的愿望：期待一日能獲得前往中東腹地進行考古工作的機會——到敘利亞、伊拉克去做田野發(fā)掘。這個看起來格外縹緲的愿景，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能夠?qū)崿F(xiàn)。

申請碩士時，由于早已心儀意大利的學校，我便要在羅馬大學和博洛尼亞大學之間抉擇。羅馬大學“近東考古”的專業(yè)方向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注意力。那時我尚不知，夢想正一步步靠近。

碩士研究生入學后，我和教授Nadali先生聊起考古發(fā)掘工作。他表示我們系就有在伊拉克、約旦、土耳其的發(fā)掘工地，以后是有機會前去參與發(fā)掘的。近東方向在考古學中也屬冷門，學生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意大利的同學普遍都希望在希臘、法國和意大利本土進行發(fā)掘，伊拉克考古項目在學生中的信息交換頻率很低。

考古專業(yè)學習漫長又有些枯燥，意大利相關(guān)大學的畢業(yè)率長期都沒有過半，留學生的畢業(yè)率更是慘不忍睹，在巨大的畢業(yè)壓力面前，我一堂專業(yè)課都沒敢落下。得益于與教授頻繁的互動溝通，我終于成為赴伊拉克考古隊中唯一的中國人。

一連串的不可思議中，我自己都沒想到竟然可以順利登上?“伊拉克考古發(fā)掘”?這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車”。

那是一座距今6000～4000年的古代蘇美爾神廟遺址，說它記錄了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到拉伽什王朝的“滄海桑田”毫不為過——古時這里是一片沼澤地，當時的人們只能在小高地上進行營建活動。如今整個伊拉克南部的沼澤已經(jīng)大為收縮，我們的考古區(qū)域更是一片干旱的荒原，寸草不生的鹽堿化土地仿佛罩著一層薄薄的硬殼，腳踏上去就像踩碎雞蛋殼一樣。考古工作格外順利，發(fā)掘過程不斷揭開神廟在上千年跨度中的建筑結(jié)構(gòu)演變，也出土了許多精美的文物。

向遠方

積累過足夠的國際交流經(jīng)驗后，越來越多的機會接踵而來。

一位在國際組織工作的朋友偶然在微信群中看到一則消息便轉(zhuǎn)發(fā)給了我：麥肯錫需要招募調(diào)研員，要求兩周時間內(nèi)就要從中國抵達埃塞俄比亞。在埃塞接受的工作是調(diào)研中國對非洲的經(jīng)濟貢獻，為撰寫中非經(jīng)濟合作報告提供數(shù)據(jù)支撐。例如，我們需要了解中資企業(yè)在當?shù)氐耐顿Y額、提供就業(yè)崗位數(shù)量、收入情況，等等。招募條件有些苛刻，工作難度對于一個在校生而言也不低。非洲對我來說是一個從未涉足的領(lǐng)域，但無妨，算了算實習薪水足夠覆蓋我的機票和住宿，我便著手整理行囊、通知家人。埃塞俄比亞是落地簽，不需要花太多精力研究簽證政策，買好機票便可飛走，沒有任何阻力。

我從小到大都十分向往奔向遠方的生活，“走到更遠的地方”總是帶著巨大的吸引力，而“怎么去”似乎就不是非常重要了，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解決問題。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工作，“沒有上不去的車”儼然成了伴我多年的座右銘。當一個人“念念不忘”的時候，也就是開啟了不竭思考的歷程，靈感的火光總有一束能夠照亮前行的路，“必有回響”也就指日可待。只要明確目的地，那么條條大路都能通往羅馬，畢竟古人從來沒有規(guī)定從長安到羅馬只能騎駱駝，徒步、騎馬、騎毛驢甚至乘船也都是可行之選。

責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