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海平
我是一個喜歡在山水中行走的人,蟄居太原二十多年,一直忙于俗務(wù),對太原周邊的風(fēng)景名勝鮮有暇顧,只是零敲碎打,沒有形成整體印象,讓我靜下心來下決心行走離我居住地比較近的西山是近來的事。
西山是一座大山,屬呂梁山脈的一支,就是郭蘭英唱的《人說山西好風(fēng)光》中“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的那個呂梁山。太原西山綿延不絕,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稱,由北到南分布著二龍山、崛圍山、玉泉山、蒙山、太山、龍山、懸甕山、天龍山等等。
前幾年,太原的西山旅游公路正式開通,我曾坐車走過兩次,一次是和家人一起玩,一次是帶外地來的朋友玩。都是在秋天,漫山遍野絳色初綻,色彩斑斕。天龍山上的“網(wǎng)紅橋”像條盤繞的巨龍高高地架在山上,打老遠就能看到,有的人就是專門沖著這座橋去的,所以被大家稱作“網(wǎng)紅橋”。車子在曲里拐彎的公路上行駛,峰回路轉(zhuǎn),景色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調(diào)。西山公路在山嶺間蜿蜒起伏,似海中沖浪,車隨山形行駛,人在車中晃悠,開車人和坐車人同樣體會到一種額外的享受。除了看山色風(fēng)物,最大的看點是俯瞰太原城,“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油然而生。文人雅士喜歡用“城市山林”一詞形容城市的高樓大廈,站在高崗上遙望太原城,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活脫脫的山林無疑。
西山旅游公路開通之前,2010 年以后的幾年時間,也許是受到了外來文化的影響,太原掀起了戶外旅行的熱潮,驢友、背包客一族紛紛出現(xiàn)。剛開始時,大家只是分頭行動,各自進山,山路上你碰見我,我遇見你,彼此打個招呼,然后慢慢地,興趣相投者建起了群。喜歡走山的終于找到了組織,各種驢友群紛紛出現(xiàn),這才有了成建制的走山活動。
“一江秋”,是我結(jié)識不久的一位驢友的網(wǎng)名,這個網(wǎng)名來自清朝王士禎的《題秋江獨釣圖》:“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笨梢娺@個驢友是有文化的,他正是走山活動興盛時走出來的佼佼者。
那時的一江秋尚年輕,四十來歲年紀,每天行走幾十公里不在話下。他告訴我說,他走山已經(jīng)上癮,西山被他劃成區(qū)域,制定了規(guī)劃去逐個填補空白,而且這么多年不知不覺堅持了下來,雖不能說西山的所有犄角旮旯都留下過他的蹤跡,至少他是西山里的??汀K锤S別的驢友一起走,要么是一個孤獨的身影穿行在西山的褶皺里。
這里公布一組我后來了解到的數(shù)字:他曾赴五臺山朝臺40 多次;西山的大部分線路,他都走過二三十次不等,最少也有十幾次;單單西山萬畝生態(tài)園,就行走過380 多次。上個月,他的行走公里數(shù)有520公里之多,照著這樣的速度,一年下來,走6000 公里算保守,相當(dāng)于一輛家用小轎車的里程了。
一江秋還是一個跑步高手。太原市自2015 年舉辦第一屆馬拉松賽事以來,他每年都參加“半馬”比賽,連續(xù)七屆一場不落,成績均在兩小時以內(nèi),名次還比較靠前。
我與一江秋是在朋友組織的一次徒步崛圍山活動中相識的。崛圍山是太原西山的一座名山,游人比較多,特別是雙休日。從山門到山頂?shù)纳崂?,有五根電線桿,從山腳到第一根電線桿的距離最長,再往上的第二、第三根之間坡度陡,接下來往第四根走的山路既長且陡,最后到達第五根時的距離最短,經(jīng)常爬這座山的人,心里都記著這個數(shù)字。那天,我的步幅和步頻沒能調(diào)整好,到達第一根電線桿時,就已滿頭大汗,心慌氣喘。最后到達舍利塔時,共用了40 多分鐘,但對我來說已算快的了。
再看又黑又瘦的一江秋,他不是在走,而是一步跨兩個臺階,眨眼間就消失了。他上下一趟不過癮,居然連著走了兩趟。第一趟是帶著一個女孩下山的,女孩恐高,蹲在臺階上一臉迷茫無助的樣子,看見一江秋求救似的說,大哥,幫幫我,我恐高不敢走了。一江秋毫不猶豫帶她下山,即使這樣,等他返上來時,還是超過了我,你說牛不牛。
他問我用了多長時間,我慚愧地說,40 多分鐘。他豎起了大拇指夸我,多會鼓勵人。我問他的最快紀錄是多少,他說,13.5279 分鐘。怎么還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四位呢?他說是掐著秒表記下的時間。然后補充道,這是在他50 歲那年創(chuàng)造的。這不是一般的快啊,堪稱神速。我佩服也就罷了,菜鳥一枚嘛,經(jīng)常爬山的也無不嘆服地豎起大拇指。
有了我們第一次的結(jié)識,便有了后面的多次在一起。我喜歡走山,尤其是對西山這部大書有強烈的翻閱欲望,而心里認定一江秋就是我的引領(lǐng)者。在我的好奇心的一再催促下,一江秋的走山史,一點點地被打開了。
一江秋無疑是太原最早的一批走山者,而且很快便脫穎而出。那時候,走山潮剛剛興起,各種QQ 群不斷出現(xiàn)。一江秋也發(fā)起了一個群,名叫“愛在陽光下”。群里的驢友來自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引車賣漿者皆有。驢友們之間是不講究身份地位的,彼此間都以網(wǎng)名相稱,誰也不管誰是干啥的,只是在一起玩開心。誰走山速度快、耐力強、人緣好,誰就受人尊敬。一江秋靠這樣的實力成了群主,真可謂是“一朝豎起大王旗,八方驢友來云集”。
太原不止一個驢友群,有好多,最多時達到了上百個。各群搞各群的活動,有交集的就一塊兒搞,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除了走山,他們還參與各種社會公益活動。陽曲縣有一位白血病兒童需要資助,一江秋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在群里號召驢友們捐款,很快就有150 余人伸出了援助之手,5000 多元的善款集齊了。后來舉行的捐款儀式上,一江秋的“愛在陽光下”群捐款最多,電視臺還對此事進行了報道。
還有一次,是為希望小學(xué)捐贈學(xué)習(xí)用品。群里有小商品市場的老板,主動把自家商店的物品無償?shù)鼐璜I出來。你捐圖書,他捐書包,還有文具,大家拉了一車給學(xué)校送去。孩子們拿到心愛的學(xué)習(xí)用品,喜上眉梢,稚嫩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一江秋心里同樣美滋滋的。
驢友圈各種活動層出不窮,有公益的,也有商業(yè)的,不管是哪一種活動都有人踴躍參加。年終時,各驢友群爭相舉辦年終聯(lián)歡會,你邀請他,他邀請你,交流經(jīng)驗,取長補短。今天吃這家的飯,明天喝那家的酒,忙得不亦樂乎,氣氛非常好。
后來,一江秋的孩子上高中了,他需要租房陪讀,于是把自己親手建立的群交給別人打理去了,從此再沒有過問。離開了群,意味著離開了江湖。但離開了江湖,并不意味著離開了走山。相反,他一心一意地堅持走山不止。正應(yīng)了那句話:哥離開了江湖,江湖依然有哥的傳說。
我和一江秋多次走山,每每會碰到他當(dāng)年熟悉的驢友,不是對方跟他打招呼,就是他問候?qū)Ψ?。見了他對方會問相同的一句話,這些年怎么不見你呢?一江秋笑笑說,在呢,只是懶得吭聲了。對方說,大家都想你呢。一江秋笑著說,我也想你們。
一江秋不僅僅喜歡行走,還是一個關(guān)心人文歷史的人,尤其跟太原有關(guān)的歷史。他對太原西山的歷史文化了如指掌,天龍山石窟、晉祠、龍山童子寺,包括宋太宗放水淹沒太原城等等掌故,他都能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文化一直是他行走的有力支撐。有次他問我,周朝時,桐葉封弟是真的還是假的,唐國到底在什么地方。這些都是盤桓在他心頭的疑云,需要厘清。他讀了很多書,也問了許多人。他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微信群里發(fā)一篇有關(guān)文史知識的文章。
他也關(guān)注西山那一帶的民俗文化和人文風(fēng)情。西山的哪個村落搬遷了,哪個寺廟建于何年何月,歷史上如何,現(xiàn)在怎樣,是和尚住持,還是尼姑住持,他都門兒清。歷史上有名的“晉陽八景”,他全去探訪過,還能講出其來歷?!瓣P(guān)山十八村”他走了一大半,這些村莊搬遷出去后便成了空村落。那一座座沒有煙火氣的院落,有時候會讓一江秋陷入沉思,不一定落寞,但心里很空是無疑的。這些古村落跟自己沒多大關(guān)系,但走得多了便有了感情。
玉泉山頂有個招財洞,洞的西面,有個白道村。一江秋經(jīng)常去那個村莊,村子已經(jīng)搬遷到山下,剩下一二十個老年人死活不走,村里安排他們護林,維持簡單的生計。他認識一位李大姐,每次到白道村時,都要到李大姐家歇歇腳。他喜歡和村民們打交道,嘮嗑、拉家常是他的強項,一口一個“大姐”,叫得對方心都能化了。他一方面了解風(fēng)土人情,另一方面也關(guān)心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現(xiàn)狀,這不是一個走山的驢友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一江秋做到了。這樣的例子好多,比如我們到梅洞溝村時,他帶著禮物看望了龔大姐,他詢問她家的牛養(yǎng)得怎么樣,玉米收成好不好,比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還關(guān)心。去東關(guān)口村時,街頭小賣部的大姐也是他一定要拜訪的對象。上山的時候,小賣部還沒開門,從山上下來時,大姐在,一江秋高興得不得了,倆人聊得非常開心。我坐在外面,邊看風(fēng)景邊聽他們家長里短地聊。出來后我說,你們聊得好熱絡(luò)啊。他卻低沉著嗓音說,大姐患有風(fēng)濕性心臟病,身體明顯不如前幾年了。一江秋和這些底層人打交道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稱得上是心與心的對話,情與情的交流。他骨子里憐憫這些人,把他們當(dāng)自己的親人對待,這不是作秀,是血脈中自然流出來的。
暑期,崛圍山人多。為了避實就虛,我們選擇去人少的玉泉山。一江秋能把玉泉山每條山谷的名稱、特色給你講出來,這些山谷他也是走過多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櫻花開了賞櫻花,桃花開了看桃花。我們是夏天去的,櫻花果成熟了,他帶我們走櫻花谷吃櫻桃。還說,這里的櫻桃能吃一個月,從月初吃到月末,從山下吃到山頂,事實上也果真如此。當(dāng)然,櫻花樹結(jié)的櫻桃和我們通常講的櫻桃不是一個概念。我們從市場上購買的櫻桃是一種水果,也是民歌所傳唱的“櫻桃好吃樹難栽”那種。玉泉山上的櫻桃稱不上水果,只是櫻花樹上的副產(chǎn)品而已,能吃,但顆粒很小,味道酸甜,淺嘗輒止,不足為道。
行走玉泉山,不是以吃各種果子為目的,雖然我們吃了櫻桃,還嘗了山杏。今年的山杏基本上被蟲子承包了,看著黃燦燦的饞人,伸手摘一顆,掰開一看,有蟲子,再掰開一顆,還是蟲子,干脆放棄。一江秋每次走玉泉山都會選擇不同的路線。老虎背陡且長,考驗?zāi)闩郎降哪土?;情人谷草木盛,讓你領(lǐng)略幽靜和野趣;三泉池是玉泉山上觀日出的地方,站在寬敞的平臺上遠望,太原城盡收眼底,平臺附近有棵極富創(chuàng)意的地理樹,標注著世界多個著名城市與太原之間的距離,你可以指著心儀的城市牌拍個照、留個影,暢想一下心中的詩和遠方。
走山的目的是把自己從城市中剝離出來,深入山林,吐故納新,既養(yǎng)精神,又養(yǎng)肉身,從中得到身心俱佳的雙重收獲。
西山的萬畝生態(tài)園是一江秋的日常打卡地。我和他一起走過幾次,我的速度根本沒法與他合拍,他只能隨了我的節(jié)奏走。我知道委屈了他,便不好意思地說,影響你的行走了。一江秋的回答讓我驚訝,他說,走山不是比賽,不需要一味追求速度,也可以慢,比如和你在一起,就可以慢下來,談天說地,漫無邊際,也是一種行走的方式。他這一解釋,不露聲色地化解了我的尷尬,非常高明。
一江秋喜歡山,如果從鍛煉的角度講,城市公園的健身步道應(yīng)是最佳選擇,每天那么多跑步愛好者飛馳在健身步道上。但他覺得公園里不過癮,必須走山,進入山的腹地,與真正的大自然融為一體才能物我兩忘,痛快淋漓。他研究山,考察山中的一草一木。萬畝生態(tài)園的每一片園地里有哪些物種,說不定他比園林工人還熟悉。他每次去探訪都要近距離看一看,杏有沒有少了,梨有沒有少了,蘋果有沒有少了……一切都逃不出他的眼睛。萬畝生態(tài)園像他家的后花園,他熟悉和愛護這里的一切。果子熟了,人們會惦記。人不管年紀大小,骨子里都有一種玩性和童心,一江秋也不例外。夏秋時節(jié),杏呀桃子的,出落得又黃又大,讓人看了垂涎欲滴,伸手摘幾顆嘗嘗鮮是難免的,屬于情感允許的范疇??珊薜氖怯行┤?,不管好吃不好吃,能吃不能吃,逮住使勁地摘,就有點貪婪了。
對此一江秋很是心疼,他不是這里的工作人員,無法去指責(zé)??匆妱e人大包小包提著“戰(zhàn)利品”從跟前走過,還會笑著打個招呼。他偶爾也摘幾枚嘗嘗,只是懂得節(jié)制,手下留情,給別人留點兒。一次,他帶我去了所謂的“秘密基地”,那里有他認為最好的果子。我出于好奇,心想,集市上買的比這好多了都懶得吃,這些果子能有什么味道呢。到了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就是一些小野果。我試著爬樹,摘果,手腳笨拙,手指被樹枝刮破了,一腳沒踩穩(wěn)從樹上掉下來,齜牙咧嘴,表情夸張,一江秋站在旁邊咧著嘴笑。我忽然有所悟,敢情他是讓我來尋找童年的啊。一江秋一臉得意地說,猜對了,還是你聰明,于是倆人哈哈大笑。我嘗了一口剛摘的野果,果然是童年的味道。
一江秋的眼力特別好,認人很準,打老遠就會跟對面的來人打招呼,等到了跟前,對方才看出來是他。他辨別草木也準,不止盯著野韭菜,還會盯著草藥。萬畝生態(tài)園有一片陰坡,長有很多開著黃花的黃芪。我也認識幾種草藥,這得益于童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那時候,爺爺上山采草藥,什么黃芪、柴胡、老漢腿,掛在院子的一隅晾干,傷風(fēng)感冒了就用爨壺熬藥喝,頭痛腦熱時自己給自己看病在農(nóng)村屬于普遍現(xiàn)象。一江秋說,讓它們再長長,等秋涼了收割。后來,他把黃芪采回家,洗凈,晾干,截成小段,裝在盒子里,送給我們幾個走山的好友,這份熱心和細心感動了大家。
一天中午,他給我打電話讓我下樓,他剛從山上回來,挖了五株玉竹給我。我很驚奇,干嗎給我玉竹呀?他說,今天運氣好,碰見一片玉竹,只挖了五株給你。玉竹和黃芪的不同在于,黃芪收割的是稈莖,玉竹要的是根,所以他對玉竹的采挖是慎重的。
我是山里長大的,選擇走山是骨子里就有對山的親近和認同。一江秋是城里長大的,沒有山里的生活經(jīng)歷,按理說不應(yīng)該這么熱愛大山,而事實恰恰相反,他對山的熱愛和鐘情遠遠超過了我。我和他走上一次山,之后幾天都緩不過勁兒來,心里也會多少有些疲憊。一江秋不會,他天天走,從不厭煩。一條線路走幾十次,這已經(jīng)不是走山了,完全是愛山,這樣的境界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達到的,是這么多年走山修煉出來的,我自愧弗如。我一直在琢磨,他為什么這么愛山,也曾經(jīng)當(dāng)面問過他,他說,走在山里心很靜,心態(tài)很平和,平日里心存的那點浮躁氣沒有了,全是滋養(yǎng)人的真氣,所以我喜歡走山。我認同他的觀點。
金秋時節(jié),我和一江秋站在太原的最高峰——海拔1865.3 米的廟前山上。晴天麗日,萬里無云,眼前的西山如碧海蒼茫,波濤涌動。一江秋給我講起西山的故事,不管是地理構(gòu)造還是人文歷史,我聽了幾遍也不明白,太復(fù)雜了。他仿佛把西山裝進了自己的腦子里,這不是神仙賜予的特異功能,而是他用腳走出來的真功夫。
一江秋是一個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的人,他為人處世善良質(zhì)樸,驢友圈、社交圈里口碑頗佳。我跟他走山幾個月,感受頗深。有一點我能看出來,他不喜歡復(fù)雜的人際交往,不愿意混跡于是非當(dāng)中,他及時撤出驢友圈就能說明這一點。相比較,大山很寬廣,很厚重,沉默如金,大愛不言,不怒自威,這是人類所缺乏的珍貴品格。一江秋從這里找到了精神的草蛇灰線和心靈的慰藉??此谱呱剑木褚恢痹诔サ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