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蘇
真相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你的眼睛。
——題記
紅楓公園在小城最北邊,里面有一座小山。每到秋日,尤其深秋,從山腳長至山腰的楓樹葉由綠轉(zhuǎn)黃,再變紅,像絢爛的晚霞一樣迷人。自十多年前城南建起一家規(guī)模龐大的化工廠以后,小城便轉(zhuǎn)身一路向北而去,商業(yè)街和居民區(qū)都逐漸蔓延。終于,原本位于北郊的最后一片棚戶區(qū)被拆遷改造成了全城房價最貴的紅楓小區(qū)。
紅楓咖啡館就在紅楓小區(qū)北門向東一百米的丁字路口,門朝東北方向,距離紅楓公園有名的楓葉門也就是南門,不足五十米。
我曾在這片棚戶區(qū)生活了二十年。我家是臨街帶院的三間大瓦房。十年前,在廠里干了大半輩子的父母終于在市區(qū)分到房子,就把瓦房租賃出去,帶著一家四口搬到市區(qū)生活。后來,我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不再與父母同住。
妹妹大學畢業(yè)那年,出了一場車禍,導致雙腿被截肢,成日坐在輪椅上郁郁寡歡。妹妹從小喜歡跟著我瘋跑。那時,自然生長的楓樹林還不是公園,遍地是野花野草,我們在樹林里自由嬉戲,感受四季的美景。妹妹長得極美,有濃濃的書卷氣,很多人都說她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仙女。每當深秋來臨,她總喜歡望著紅紅的楓葉作詩,用楓葉做書簽。但是這一切,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變得難以實現(xiàn)。她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望著窗外蒼茫的天空發(fā)呆,臉上再沒有笑容。只有到了周末,我?guī)ゼt楓公園散心時,她才略顯輕松。她很少說起往事,關(guān)于車禍更是只字不提。每次我想安慰她時,她就會用夸張的語氣說一些其他的事情。她本是一個不會偽裝的人,喜怒哀樂一眼就能看出。所以,她的這種狀態(tài)令我心神不寧。
眼看妹妹的年齡越來越大,在她的沉默中,父母做了一個決定,誰能與妹妹結(jié)婚,照顧她的生活,就把臨街的三間瓦房當作嫁妝。話雖這樣說,但不是絕對要這樣做,如果妹妹決意看不上的人肯定不行。全家人深知妹妹寧死不從的性格,這事兒還得看她的意思。妹妹對此沒有表態(tài),她一向自由,從心里抵觸談“條件”的婚姻??墒碌饺缃?,她的不表態(tài)只是在捍衛(wèi)最后的一點尊嚴。
那段時間,家里來過很多男人,有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有離異的中年男人,有個性極強的落魄藝術(shù)家……妹妹對他們的到來無動于衷。他們身上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有的說話粗俗不堪,有的表現(xiàn)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有的沒有起碼的熱情。妹妹曾經(jīng)何等聰慧可愛,喜歡她的男孩排成隊,這種征婚在她眼里簡直可笑至極。她的心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有一次,家里來了一個面相老成的小學男老師,比妹妹大幾歲,未婚,看起來很穩(wěn)重的樣子。我和父母都覺得條件很好,可妹妹勉強轉(zhuǎn)過來的臉上落了霜。老師走后,妹妹自言自語:“愛情不應(yīng)該是看條件的?!备改覆荒芾斫饷妹玫男乃迹挥形抑?,她這樣感性的女孩,如果無法產(chǎn)生特別的感覺,只看條件就在一起的話,會一輩子不自在。不過在我看來,結(jié)婚過日子和愛情是兩碼事,妹妹只是一時看不透而已。我說:“人家有文化,有修養(yǎng),挺配你的?!蔽业难酝庵馐?,以你目前的條件,很難再遇到這么合適的人了。她沒有說話,直勾勾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這個笑容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楓葉飄落的深秋,家里又來了一個與妹妹同歲的男人。他叫那布其,父母在南方工作,他無法適應(yīng)南方的氣候,也不喜歡按部就班的工作,就在小城步行街開了一家咖啡館。他很有禮貌,摘下鴨舌帽,抿幾口茶水,語速不緊不慢,聊天時既認真又不乏幽默。他的到來,讓妹妹發(fā)出了久違的笑聲。我們非常高興,同時又感到一絲焦慮,那布其的條件很好,本可以找更好的女孩,我是說,身體健全的漂亮女孩,為什么只憑借婚介公司提供的一張照片就找到妹妹了呢?我們提防所有的應(yīng)征者,等什么時候出現(xiàn)對的人,再說關(guān)于那三間瓦房的事兒。
對于那布其,我有很多疑慮,但沒有說出來,因為我看到妹妹臉上終于露出了害羞的表情。一個女孩內(nèi)心有了意中人才有這樣的表情。我推著妹妹在紅楓公園散步,妹妹往日呆滯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也許我多疑了,人只有一生,這個道理我也懂。比起妹妹,我是一個何等平凡的女人。妹妹是有詩心的女子,世間難得。只是這種難得,又有幾人能懂呢?那布其真的會懂她嗎?
那個秋天,那布其來過好幾次,眼神里透著興奮,對我妹妹關(guān)心有加。他還帶來了一臺咖啡機。后來他看出父母不是很喜歡喝咖啡,就經(jīng)常帶一些南方的茶葉。他身上有種與年齡不符的細心和穩(wěn)重。從他和妹妹的對話中我能感受到妹妹的歡欣,也能感受到那布其的良苦用心。每次那布其要來,妹妹就會精心打扮自己;每次那布其要走,妹妹總是情緒低落。有時,他們在妹妹的臥室里相談甚歡。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談?wù)撌裁?,把耳朵輕輕貼在門上,卻聽不到談話的內(nèi)容,只聽到陣陣笑聲。他們似乎刻意壓低了說話聲,偶爾大聲蹦出來的幾個字里,談到了搖滾樂。我心里五味雜陳。父母看到妹妹這樣開心,也默許了他們的交往。我也打消了往日的猜疑,如果妹妹因此獲得幸福,也算是她不幸中的萬幸了。
深秋過后,小城迎來冬季第一場雪。那布其邀請妹妹去他的咖啡館坐坐。我陪著妹妹走進了他的咖啡館。咖啡館不大,只有五六張四人桌和一個不大的條形吧臺。那布其播放了竇唯的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我讀高中時,有個男同學曾經(jīng)給我介紹過這首歌。妹妹看起來很愉快。這是她車禍之后最開心的一次出門。妹妹看著墻上幾張攝影作品,說有點像郎靜山的風格,然后她和那布其談起了郎靜山攝影作品里的意境。我像一只電燈泡,杵在他們身邊,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尷尬。
這時,咖啡館窗外突然閃過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的臉,那布其快速走出去。他沒有讓女人進來。我和妹妹透過玻璃門看到他們正在談?wù)撝裁?。女人似乎很生氣,兩只手在空中胡亂飛舞了一陣,然后甩頭走了。那布其進來后有些喪氣,解釋說那女人是來收房租的。街對面開了一家咖啡館,街角又開了一家咖啡館,那布其的咖啡館被兩家更有檔次的咖啡館擠對,生意不好做,已欠下一年的房租了,再交不上,房東就要趕他走人了。我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外面飄著雪花,那布其為什么沒讓女人進來呢?人家可是房東啊。
正當我感到疑惑時,妹妹勸他把這個店關(guān)了,在北郊重新開一家。我知道妹妹的言外之意。那布其苦笑著搖頭。他似乎把妹妹的心琢磨透了,他越這樣,妹妹就越會牽掛他,我家那三間瓦房的事,妹妹可能早就告訴他了。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也許我錯了,在我眼里,那布其總是隱藏著什么,可在妹妹眼里未必如此,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本就是很微妙的事。同樣的父母還會生出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個孩子呢。我不能太主觀地干涉妹妹的選擇。
那天下午,我們在紅楓公園踏雪散步。妹妹的臉上現(xiàn)出了少女時期的笑容,往日暗淡的眼睛在細細的彎眉下閃著光芒。我想,如果我是男孩,也會好好地追求這個女孩。妹妹即使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靜靜地坐在角落里也討人喜歡。她自帶吸引人的氣場。她的笑容是那布其帶給的,就沖這點,我也不應(yīng)該再對那布其有所顧慮了。想想這么多年來,我從父母那里學來的唯有小心謹慎。父母常教導我們,世間很多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而我經(jīng)歷越多,就越知道人情世故中的利弊關(guān)系。妹妹不一樣,她不計較這些,甚至表現(xiàn)出嘲諷的樣子。為此我們有過一些矛盾。她喜歡林黛玉的至真至純和灑脫自然。林黛玉的屋檐下燕子繞梁,屋內(nèi)的文房四寶隨性擺放。林黛玉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比誰都聰明,卻看似比誰都不成熟。其實我是嫉妒妹妹的,我的優(yōu)點在別的女孩身上都能找到,她的優(yōu)點卻是與生俱來的。我常想變成她那個樣子,可是做不到。
第二年春天,妹妹嫁給了那布其。那布其的父母因為工作忙沒能參加婚禮。我們覺得有些遺憾,但妹妹替那布其說情,事情也就過去了。何況他們的婚禮辦得極其簡單,這是妹妹的意思。妹妹不習慣人多,只邀請了至親的親戚朋友。那布其那邊的人也很少,他說,這是為了顧及我妹妹的感受。我們誰也不想挑什么毛病,只要妹妹幸福就好。沒有彩禮,也沒有三金、四金,妹妹覺得這些太土了。我也不想違背妹妹的意思。她想要的,那一定是早已定好的。她的決定,也不是我這個姐姐能改變的。
起初,他們住在咖啡館二樓一個狹小的房間里,大概住了半年。妹妹管理吧臺,她的聰明和倔強派上了用場,很短的時間內(nèi)她就成了一名有模有樣的咖啡師。咖啡館里還有一名服務(wù)員。店內(nèi)的裝飾比之前也更有情調(diào)了。即便如此,小店的生意依然慘淡,在小城,很多人還沒有把喝咖啡納入生活常態(tài)中。而那些在乎面子的人,又不愿光顧小店。有些顧客被妹妹的美貌吸引,總跟她開一些出格的玩笑,她又不會拿捏分寸,有時說話也很難聽,導致回頭客越來越少。我做過幾次妹妹的工作,我說:“做生意雖然不是要你賣笑,但做生意只靠產(chǎn)品好,也是不行的?!泵妹枚嗌儆辛诵└淖?,在不違背原則和底線的情況下,她也會適當?shù)貓A融。法治社會,那些顧客又能把妹妹怎樣呢,無非就是開開玩笑,過過嘴癮。喝咖啡至少不會喝醉,咖啡館里不會有醉漢。妹妹逐漸掌握了一些與顧客的奧妙,但咖啡館的生意依舊很艱難。
我每次去找妹妹,總是看不到那布其的人影。我忍不住問妹妹原因,她說那布其為了補貼家用在外面做兼職調(diào)酒師,每天下午工作三個小時。我心里不是滋味,特意去酒吧看正在調(diào)酒的那布其。那布其留了長發(fā),穿著深棕色馬甲調(diào)酒,動作嫻熟,看起來非常懂行。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那布其真的是在為生活努力呢。我給妹妹和那布其出主意,既然咖啡館一直虧損,不如索性關(guān)門,住到平房,那布其可以做全職調(diào)酒師,妹妹可以在臨街的平房開店做買賣。當然,那布其是男人,保護男人的自尊心跟呵護女人的虛榮心一樣重要。我給他們出主意時語氣很委婉,卻也權(quán)衡利弊,我這是設(shè)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那布其一直在沉默,不說一句話,反倒是妹妹說:“開咖啡館是那布其從小就有的理想,毀滅理想不好,人總是要有理想的?!蹦且豢蹋妹谜媸峭耆S護了那布其的自尊心,那布其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我心里落了一層灰。我忽然覺得,這個計劃跟他們一起商量可能不妥。妹妹是一個實心眼兒的人,愛了就是愛了,不管不顧,不顧死活。除非愛她的人徹底傷了她,她才會毅然決然地斷絕所有關(guān)系。我曾有一個與妹妹性情相似的同學,后來得抑郁癥自殺了,就是第一次給我介紹Don't break my heart的那個男孩,我不想看到相似的悲劇發(fā)生在妹妹身上,想要好好地呵護她。畢竟像妹妹這樣的人世間少有。世間少有的人,應(yīng)該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包容。她不像我,會因旁人的幾句夸獎就高興好幾天。
我準備和那布其單獨談?wù)劇N掖髦R坐在酒吧外面的遮陽傘下等他下班。他沒有看到我,而在專注地調(diào)酒,很顯然,他不能離開吧臺。我找服務(wù)員點了一杯酒,是那布其調(diào)的,入口微甜,過一會兒,酒精上頭,嘴里泛起微微的苦澀,接著,絲絲甜味重新回歸。我有種特別的感受,感覺酒的味道也是人生的味道。我在小城生活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喝這種酒。他下班的時間快到了,開始做下班前的準備,這時,我看到一個年輕女人走過去跟他說話。我仔細一看,原來還是上次在咖啡館門口見過的那個女人,她的披肩發(fā)和胡亂飛舞的手勢讓我印象深刻。看來女人追賬追到這里了。我在心里嘆口氣。那布其和女人同時走出酒店,那布其認出了我,他很驚訝,臉一下子變得刷白,我為了安撫他,趕緊說最近工作太累,路過這里就想坐下來歇歇腳,沒想到遇到他了。那布其吐出一口氣,微笑著點點頭,轉(zhuǎn)頭小聲跟女人說了什么,女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guī)酌腌?,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布其聳聳肩,有些尷尬地坐在我對面。
我勸那布其把咖啡館關(guān)掉,市中心的房租實在太貴了,而且年年漲價。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很沒禮貌地盯著我,笑一聲,說:“人如果沒有理想,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很生氣,開一家咖啡館可以是理想,但這個理想,在我看來并不是一定要堅持的理想,何況他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十幾歲的沖動少年,他應(yīng)該為兩個人的將來考慮,而不是一味地堅持所謂的理想。何況經(jīng)營咖啡館,在眼下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負擔。理想成為負擔,那還有什么堅持的必要?我很生氣,想指責那布其,可話到嘴邊卻不能開口。那布其也是在為他的家努力,我的指責本身就站不住腳。那布其和我妹妹從本質(zhì)上看屬于一類人,他們都很固執(zhí)。人活在這世上得先解決生存問題,生存都成了問題,談理想有什么用?但,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她過不好,我一輩子都會難過。我很矛盾。
我給他們提出了另一個建議,把北郊的平房打造成咖啡館。那里離紅楓公園近,小城也正在著手打造一個天然氧吧,每到秋天的時候,到處都是人,散步的、旅游的、攝影的、拍短視頻的……那時,生意一定很好。理想和現(xiàn)實都有了,何樂而不為呢?他們說曾經(jīng)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欠下的房租要還,新開咖啡館還要前期投資,他們很苦惱。我很想問問那布其父母的情況,他們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幫助自己的兒子,但每次剛要提起來,就會被妹妹打斷,她對此諱莫如深。我也就不好再問了。即使我是姐姐,也不能太多地過問和干涉妹妹家的事。于是這件事就被擱置了起來,可放任不管又非我本意,在和丈夫商量過后,我?guī)退麄冞€清了欠下的房租,還找人幫他們辦理了創(chuàng)業(yè)貸款,裝修好了平房。那段時間,妹妹和那布其非常開心,妹妹給咖啡館起名叫“理想咖啡館”。妹妹從小沒有聽過我的建議,可這次為了那布其,很多事情上順從了我的想法,這讓我的內(nèi)心獲得了滿足。在別人眼里,我比妹妹更聰明更懂事,但妹妹總是一句話就能戳破我的弱點,她以毫不在乎的姿態(tài)輕輕說上那么一兩句,就能否定我的觀點。這是姐妹間微妙的心理戰(zhàn)。我也想站在高處指出妹妹的弱點,讓她也能多聽聽我的建議。畢竟,純粹的人在這個社會上是很難立足的。有一次,我用手機翻出一張竇唯坐地鐵的照片說:“這個人放著好好的生活不過,搞成這個樣子,多邋遢啊!”妹妹卻說:“一點都不邋遢,這才是人最自然的狀態(tài),活著又不是給別人看的?!蔽蚁胍源藶榻杩诹狞c搖滾樂,她卻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邊??赡苡X得我不配跟她談?chuàng)u滾吧。
“理想咖啡館”在棚戶區(qū)成了新聞,為了造聲勢,我還找了電視臺的朋友幫忙做了一點宣傳。我忙前忙后,樂此不疲。妹妹的臉色看起來也紅潤了許多,神采奕奕的,那布其也干勁兒十足。他們的咖啡館干干凈凈,布置得異常溫馨浪漫,還推出了“單身貴族”“二人世界”等有特色的套餐??赡钱吘故窃谂飸魠^(qū),盡管不遠處就是美麗的楓樹林,可棚戶區(qū)就是棚戶區(qū),咖啡館在棚戶區(qū)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窗內(nèi)是浪漫又有情調(diào)的場所,窗外卻是蕭索的水泥路,沒有幾輛車會經(jīng)過。咖啡館剛開業(yè)的那段時間,一些年輕人可能是沖著某種新鮮感,特意打車來光顧,可時間長了,新鮮勁兒過去,生意就慢慢淡下來了。這也是我心里一直在隱隱擔心的事。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開一個商店,可是他們太固執(zhí),太理想化了。
不過,他們看起來比我輕松。我們都在等秋季的到來,也許到了秋季,咖啡館的生意就好轉(zhuǎn)了。
我因公出差去四川培訓一個月,回來時,小城已是秋天。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忙完白天的培訓,夜里跟妹妹聊天。起初妹妹很高興,我也總能刷到她和那布其發(fā)的朋友圈,充滿了甜蜜的氣息??墒鞎r間過去后,他們的微信朋友圈都設(shè)置成了誰都不可見,妹妹的頭像也從兩人相擁的藝術(shù)照換成了一片紅色五角楓葉。妹妹的話越來越少,好多問題她都不愿意正面回答。我有一種預(yù)感,他們是鬧矛盾了。他們兩個都像孩子似的,產(chǎn)生矛盾是難免的。
我以為他們的矛盾兩三天也就緩和了,可沒承想,又一個十天過去后,依然如此。我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妹妹在電話里三言兩語地搪塞我:“我們挺好的?!蔽乙膊桓易尭改溉ソ槿胨麄兊纳睿夏耆擞袝r說話不管不顧的,他們又那么敏感。我給那布其打電話,他那邊也是一樣的態(tài)度,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我感到一陣失落,失落于妹妹對我的態(tài)度,她總覺得什么事都能做好,不想讓我過分扮演姐姐的角色。
我一回小城,就趕緊去看妹妹。短短一個月時間,咖啡館已經(jīng)關(guān)門,那布其去南方打工了。我很生氣,可看到妹妹愁悶的樣子,又說不出責備的話。
“咖啡館常常一整天沒有一個客人,那布其去南方也是碰運氣,畢竟他父母在那邊,如果發(fā)達了就把我接到南方,如果不行就拿著打工掙的錢回來重新開店。我和那布其已經(jīng)商量好了,我同意他出門打拼。他跟我不一樣,他是一個健全的人,他需要開闊眼界,他需要和這個世界保持親密的聯(lián)系。”說這些話時,妹妹的眼睛飄忽游離,不敢直視我,甚至不敢撫摸我的手。往常我握住妹妹的手時,她總會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狡黠地一笑,重新握住我的手。她從小不喜歡讓我管,時常會和我說的反著做。她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法。而這次,她就那樣讓我握住她的手,好像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了我手上,一動不動。
“唉!”我嘆了口氣。
我不在乎那布其的理由,我看到的是,他把坐在輪椅上的妻子獨自留在了家里。他是四肢健全的年輕男人,可以到處去闖蕩,可是他妻子呢?妹妹的性格我太了解了,只要是愛了一個人,有口吃的,她就滿足了,可以為這份愛付出一切。這件事,最先提出來的肯定是那布其。那布其一提出來,妹妹是不會拒絕的。他們真是天真的一對啊,我越想越生氣,可妹妹就是不讓我給他打電話。我擔心的是,妹妹一個人怎么生活呢?雖然她平時照顧自己不成問題,可是一旦有緊急情況怎么辦?
我想把妹妹接到我家,妹妹有些緊張,死活不同意。她的性格從小如此,因此吃過很多虧,我曾經(jīng)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你真是個死性不改的小倔驢!”她善良、耿直、率真,從不刻意偽裝自己,如果不是顧慮到她目前的身體狀況,我肯定會拼命護著她,跟那布其唇槍舌劍。如今,到處擠滿被欲望吞噬的人,上哪里去找妹妹這樣的人呢。這一點,我太清楚了。
即使妹妹不同意,我還是憤怒地給那布其打了電話。
“我出來也是為了讓妻子活得更幸福,希望能盡早闖出一片天地,改變現(xiàn)狀,將來過上更好的生活……我們……我們需要更好的生活。”那布其的語氣不軟不硬。
“那你考慮過我妹妹的感受嗎?她可是……她是……”我如鯁在喉。
“她是殘疾人,但她能照顧好自己,我出來前多次征求過她的意見?!蹦遣计浜芗?,語氣里也有了某種不耐煩的情緒。
“我妹妹不是殘疾人,你不愿照顧她,那就我來照顧她?!蔽覓鞌嗔穗娫?。
妹妹不愿意跟我走,也不愿意去父母那里住,她說一切她都能應(yīng)付。我?guī)缀趺刻煜掳喽家热タ匆淮蚊妹茫判牧瞬呕丶?。妹妹的壞情緒逐漸得到平復(fù),接著反復(fù)對我解釋著那布其的不容易,讓我理解那布其,不要指責他的過錯?!八词拐娴腻e了,出發(fā)點也是為了這個家,他又不是揮霍無度的浪蕩子,他是愛我的,他出去,一部分也是我的原因。他不能為了我天天守在這里,出去看看,哪怕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對他都會有幫助?!泵妹玫恼鎿醋屛壹葠矍覒n。我只能深深地嘆氣,這聲嘆氣里包含的不是對那布其行為的理解,而是對妹妹無法言說的隱痛。因為這份隱痛,我不得不去理解那布其,或去承認妹妹是對的。這是妹妹強加給我的精神導向,她不太喜歡我以姐姐的姿態(tài)指手畫腳。我用這個詞并不為過,至少在她眼里,我太愛管她的事,而她不愿意被我管,從小如此。有時,我也特別希望她能多聽聽我的意見,她若聽,作為姐姐,我會覺得活得有價值。但她反駁我時說出來的話,讓我無言以對。有時她隨意說出來的話,會刺痛我的心。
過年前,那布其回來了,沒了當初的豪言壯語,有的只是落魄。過年時,他們連我父母都沒有去看望。反倒是我父母心疼女兒,過去看妹妹。父母挑不出那布其的毛病,兩口子畢竟還小,還沒有共同經(jīng)歷多少風雨,也沒有學會怎樣去打理生活。母親勸他們趁年輕趕緊要一個孩子。妹妹還未表態(tài)前,那布其就說眼下還不適合要孩子,而且想要孩子,以妹妹的身體狀況,還要提前做準備。那布其顯得有些緊張,妹妹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窗外正在下雪。父母還想繼續(xù)勸說,被我制止了。我給雙方說了點好聽的,緩解所有人緊繃的神經(jīng)。大過年的,一家人聊得并不開心。
一頓團圓飯后,在我的提議下,妹妹、那布其和我來到了紅楓公園。我想讓他們重新找回失去的美好。關(guān)于他們的問題,不能一味地怪罪那布其,妹妹也有責任。妹妹的任性和倔強在我看來是致命的弱點,若不去真正地懂她,就很難理解她。小雪給公園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那布其推著妹妹在公園小徑上慢慢走著,我若即若離地跟在他們后面,有時給他們照相,有時給他們說一些有趣的事情??吹侥遣计溆⒖〉哪樅徒训纳眢w,我不禁想,我們?nèi)胰耸遣皇嵌嗌儆悬c逼迫他了呢?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不會為了三間瓦房,賭上一生的幸福的,他肯定是很愛妹妹的。妹妹的心情也有所好轉(zhuǎn)。我們來到了山腳,那布其想背著妹妹爬上山頂,妹妹拒絕了。其實她一直想爬山,那年她出車禍前,我們本來定好周末去爬山的。那時妹妹臉上寫滿了快樂。這一切恍如昨日。我們終是沒有爬山,但也很開心。后來妹妹說:“年前年后那段時間,那布其與家人發(fā)生了沖突,心情低落,希望我能原諒他?!彼裁磿r候變得這樣客氣了呢?凡事都與我保持距離,我越接近她,她就越遠離我。這是她車禍后,還是結(jié)婚后的變化呢?當然,以前我跟她之間的矛盾,更多是因為性格。在我看來,她做事并不考慮旁人的感受。她曾說:“姐,你所謂的周全,無非是想在別人眼里做個溫柔懂事的女人而已,與你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并不一致。”我想說點什么,但是如鯁在喉,吐不出半個字。小時候,我們會因為一點小事吵起來,甚至直接動手。長大后,我們盡管學會了克制和忍讓,但是語言上的你來我往中隱藏著的勝負欲依舊存在,甚至更深了??蔁o論如何,我是她姐姐,她是我妹妹,我們要在父母面前和社會上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有一天,那布其找到我,向我訴說自己的苦衷。他說妹妹最近情緒很不穩(wěn)定,懷疑她得了抑郁癥。“不是一兩天了,是一開始就有,結(jié)婚后,剛開始情緒控制得還好,可她漸漸地更加封閉自己,不怎么與我溝通,有時一整天不會說一句話,有時對著花花草草自言自語。為了改變她,我做了很多事,可也無濟于事。有時夜里她會莫名其妙地從睡夢中坐起,嘴里嘀咕幾句話再躺下。我沒有告訴過別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她做體檢,神經(jīng)科大夫悄悄告訴我,她可能患有重度抑郁癥,無法根治,只能盡量去控制好。我非常沮喪。還記得我那次出門嗎?你怪我把她獨自留在家里??墒聦嵅⒎侨绱?。那些天,她每天神神道道的,不管白天還是夜里,總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有一次,她把剛沏的茶水倒在綻放的蘭花上,然后呵呵笑起來。還有一次,她用剪刀修剪指甲,幸好我制止了,不然很有可能會剪掉皮肉。這些事都發(fā)生在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仔細觀察過很長時間,只有她一個人在家時,才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我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大夫說,這可能是車禍帶來的后遺癥,有人靠近她,她就會緊張,一緊張就會做出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我想給她時間治愈,也想讓自己的情緒得到放松,不然,長此下去我也會變得神經(jīng)質(zhì)。我跟她商量了好多次,我想把她送到爸媽那里待一段時間,同時,我也出去碰碰運氣,等我們都平復(fù)心緒了,再跟她談治療的事。她同意我出門,但不住到爸媽那里,她說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叵肫饋恚Y(jié)婚后,家里的很多事其實都是她一個人在做,我為她做的事太少了,我想讓我們變得更好,不想被同情。這也是她的意思。我這才一邊擔心,一邊走出了家門?!?/p>
聽完那布其深情的訴說,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妹妹的過往。妹妹從小性格孤僻,但看到花花草草會莫名的欣喜和感動。尤其出車禍后,她所有的好心情幾乎都來自大自然。妹妹的學習成績很好,人長得水靈,讀大學期間有很多男生追她。她喜歡琴棋書畫,她所有的聰慧都體現(xiàn)在這一點,她能看懂別人看不懂的書,能聽懂別人聽不懂的音樂,能理解別人理解不了的抽象藝術(shù)。她從小就聽莫扎特的《安魂曲》,有時熱淚盈眶,有時沉默不語。也許,妹妹骨子里就是一個憂郁的人,車禍更嚴重地勾出了她的悲觀情緒。妹妹很小的時候,父母一直擔心她極強的個性將來會害了她。我們的鄰居都想不明白,一對做苦力的工人怎么生出了這樣的女兒。妹妹身上有與生俱來的深閨氣質(zhì),她判斷人事的標準是從不計較,卻又很在乎人們偶爾說出來的一句話或一個表情。她常說:“人的真與假就藏在細節(jié)里,就像音樂的好賴藏在細節(jié)里一樣?!蹦遣计渚尤挥昧恕巴椤眱蓚€字,這顯然是出自妹妹的口?!皭鄄粦?yīng)該建立在同情上面?!边@是妹妹說過的話。
盡管那布其的話我半信半疑,但他的話是有依據(jù)的。其實我在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告訴那布其分開吧,分開后妹妹的余生由我照顧,我可以把妹妹安置在我家,讓她做喜歡的事,我不再干涉她,給她充分自由,從此她可以琴棋書畫,無憂無慮??晌疫€是說不出口,因為那布其的眼神里流露有對妹妹的深情,他還是愛妹妹的,不然他們怎么會那么聊得來并走到一起呢?我妹妹那樣自恃清高,能喜歡一個人太不容易了。我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那布其眼神焦慮,比之前憔悴了許多,幾天沒刮的胡子瘋長在油膩的臉上。春日的陽光下他有些睜不開眼,無奈地捋著他的長發(fā)。
“生活還是要繼續(xù),往下你打算怎么辦?”我問那布其。
“姐,你說得對,生活還是要繼續(xù),而且還要好好地繼續(xù)。往下……等她的情緒穩(wěn)定了,等冬雪過去了,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再好好做她的工作,讓她接受現(xiàn)實,正視自己的病,好好接受治療。”那布其的眼淚緩緩地流下來,他壓抑已久的情緒正漸漸往外發(fā)散。他接著說:“這一切也怪我草率?!?/p>
春節(jié)假期一過,我重新回歸工作,由于我工作上的認真與出色,很快晉升為副主任,我更加忙碌,家庭這邊也需要照顧。我丈夫在一家企業(yè)當中層領(lǐng)導,他曾想把那布其招聘到企業(yè)里,我也把這個想法告訴過妹妹,沒想到妹妹替那布其拒絕了?!澳遣计涫怯欣硐氲娜耍贿m合去企業(yè)工作?!彼哪樕蟿澾^不被輕易察覺的憤怒。
“進企業(yè)就不能實現(xiàn)理想了嗎?如果在企業(yè)上班的人都是沒有理想的人,那你姐夫豈不是行尸走肉嗎?你這是在變相地罵我嗎?”我也有些憤怒了。
妹妹可能感覺出自己說得嚴重了,望著窗臺上一株枯萎的蘭花沉默了好一會兒。“姐,那布其這樣的人不適合被束縛,他想開咖啡館,開連鎖咖啡館,讓很多人品嘗到他制作的咖啡??Х瑞^本身不是理想,是承載理想的途徑而已?!?/p>
我不是很懂妹妹的話,只是隱隱感覺到她話里話外瘆人的氣息。“我是一個粗人,你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至于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先放一放,先把生活過好?!蔽艺f。
春季,妹妹在家給左鄰右舍的孩子們輔導作業(yè),人家給多少錢她就要多少錢,不給她就不要。為此我專門在幾個家長面前委婉地說了妹妹的情況,他們才統(tǒng)一交了課時費。妹妹很反感我的舉動,放在茶幾上的錢,她看都沒有看。我的做事方法,在她這里行不通。她無視我為她做的事情。那布其還是到原來的酒吧去做調(diào)酒師。酒吧的生意也不景氣。小城的人們愛喝白酒、啤酒,喝紅酒的人都很少,更何況是花里胡哨的雞尾酒呢。雖然他們的收入僅能勉強度日,但總算越來越穩(wěn)定了。我和那布其商量怎樣做妹妹的工作,讓她去醫(yī)院治療。那布其還聯(lián)系好了一家精神病醫(yī)院,了解到妹妹的情況,醫(yī)院那頭也行了方便。那布其不好意思說,在他心里,不承認妻子是病人。
妹妹養(yǎng)的花開了好幾盆,她讓我過去拿花給父母,也讓我挑選喜歡的帶走。我去的那天,妹妹家的客廳里陽光灑下來的地方,開滿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她正往一盆花里澆茶水??吹轿?,妹妹呵呵笑起來。“姐,茶水能養(yǎng)花,再幫我接點涼水?!泵妹谜f。我接過杯子,發(fā)現(xiàn)杯子是冰涼的,妹妹往喝過的茶水里兌上涼水澆花。原來如此啊!那布其肯定誤認為妹妹在用熱水澆花。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澆了熱水,花怎么會開得這樣好,即使?jié)策^,那可能也是一時誤把熱水當成了涼水。那布其可能也是有些神經(jīng)過敏了。一轉(zhuǎn)念,我想起要說的事,不知怎么開口。反倒是妹妹覺察出了我的不對勁:“姐,你是不是有事?”我呆呆地想了一會兒說:“沒事,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就跟我說,我是你姐姐。你是個要強的人,那布其也是十分看重面子的人。有些話你肯定也不愿跟他說,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說。好嗎?”看到我如此感慨,妹妹笑了起來:“姐,你說什么呢。你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相信,你也會好起來的!”不知為何,妹妹臉上的笑容竟令我感到詭異。
因為三個月的平靜生活和我委婉的解釋,那布其放棄了領(lǐng)妹妹去醫(yī)院看病的決定?!叭兆右^續(xù)過下去,而且要過得好。”那布其一再重復(fù)我的話。他雖然不是別人眼中所謂有能力的男人,但他真心實意地愛我妹妹。也許這就是造化吧,妹妹這樣的女人,即使失去了雙腿,也在被那布其用心地呵護著。而我的生活,卻只有表面上的幸福美滿。當初,我與丈夫相識時,其實是剛從另一段戀情中走出來。對方覺得我過于限制他的自由,讓他異常壓抑。無論我怎樣挽回,也無濟于事,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我。后來我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我的丈夫。他身上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的味道。其實我并不是很喜歡這樣的男人:精明、穩(wěn)重、溫和,看起來哪都好,卻少了那種執(zhí)拗和呆板,能給人安全感,卻給不了真誠。更主要的,他還恰好是我前男友的領(lǐng)導。他不是我能管得住的男人,有時我多問一句,他就顯出不怒自威的樣子。與他結(jié)婚前,我做過很多次的內(nèi)心斗爭。他在小城有一定的實力,他能給我?guī)砗芏喔鼘嶋H的東西?;叵肫饋?,從認識到現(xiàn)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我在主動。他也很積極地做過一件事,那就是把我前男友開除了。結(jié)婚這些年,我們慢慢適應(yīng)了彼此。對于他在外面的事情,我基本上不聞不問,這樣反倒讓他放松下來,有時也會跟我交流家里的事。我一直向家人瞞著這個情況??稍谂紶柕募彝ゾ鄄蜕?,我丈夫會追著妹妹說的話題,一直開心地聊下去。
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我的日子,妹妹的日子,都不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或心情而停滯不前。
那年夏季,在我和丈夫的建議下,妹妹和那布其終于把咖啡館改成了商店。小商店不會有太多的收益,可起碼天天有生意,能基本解決他們的日常開銷。在小城,開小商店的幾乎沒有虧損的。我丈夫給他們聯(lián)系了幾個賣特產(chǎn)的供貨商。紅楓公園是外地游客來小城時必去的一個景點,公園里也開始修建噴泉和游樂場。小城北郊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短短的時間里,妹妹和那布其的日子就有了起色,我去他們家里做客,能聽到一些笑聲。笑聲中總能迎來推門進來的顧客。妹妹干脆在商店里做起幾個特產(chǎn)商的代理,一盒盒漂亮又精致的特色美食整齊地擺放在貨架上。那布其每天早早地打開商店的卷簾門,晚上很晚才拉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喧嚷了好幾年要改造棚戶區(qū)的消息變得更加可靠。妹妹家是臨街三間瓦房外帶一個小院,一開發(fā),他們很快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那布其再一次去了南方,這次不是為了打工,而是去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關(guān)于那布其和他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顧及妹妹的感受,我沒有過多地探問過,但隱隱感覺到事情并非那么簡單。那布其的父母是不是有問題,或者這里面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也許妹妹和我們一家人都還蒙在鼓里。當初為了顧及妹妹的感受,我們一家對那布其的家庭沒有進行過多的了解。有人說過,愛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可妹妹這樣的人,這樣的身體,如果愛情都沒了,心里憧憬的美好,哪怕是虛構(gòu)出來的美好都沒有了的話,她該多么絕望,多么心灰意冷。
我從妹妹家里出來,茫然地走在小城的街上,深灰色的天籠罩在小城的上空,人們熙熙攘攘奔向各自的命運。被真誠和謊言包裹著的世界,變得斑斑駁駁,真假難辨。那布其讓我捉摸不透,妹妹也讓我捉摸不透。妹妹說:“那布其接了一個電話就匆忙走了,他說很快就回來?!泵妹蒙瞪档匦χ?,把所有的信任都給了那布其。我也在心里暗想,那布其這次回來再也不要離開妹妹了,既然他的父母連結(jié)婚時都沒有出現(xiàn),那以后也不要出現(xiàn)了。若他的父母果真有問題,從小沒有好好待他,把他交給年邁的爺爺奶奶照顧,長大成人后,又只靠著他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摸爬滾打,那他的父母真的就不要出現(xiàn)了。這樣的父母一出現(xiàn),肯定會節(jié)外生枝。我希望妹妹不要再受到任何傷害。
妹妹的商店叫“秋日美景”,妹妹無論怎樣悲觀,心底總是向往著美好。我心中的美好并不復(fù)雜,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讓所有關(guān)心我的和我關(guān)心的人放心,我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親人,僅此而已。妹妹不同,她是典型的虛無主義者,在她眼里萬物都有情感,同樣是楓樹林,在我眼里只是絕美的景色而已,而在她眼里那些樹木在絮語,在歌唱,在吟誦,在歡喜,在悲傷……我曾經(jīng)笑她多愁善感,她卻說真正的多愁善感不是矯情,不是做作,是發(fā)乎于心的情感。就像當初對待那布其的情感一樣,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變成了一輩子。我的父母怎么會理解他們的小女兒呢?連我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無法理解她,何況在機床前站了半輩子的父母。
妹妹說那布其去了南方后,給她打電話說,自己的父母做生意虧了,他本想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可是看到他們的慘樣,心軟了。他需要一些時間處理這件事,完事就回來。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生活讓那布其變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懂事了。所謂人生大抵如此吧,經(jīng)歷著,失敗著,痛苦著,絕望著,安慰著,歡笑著,向前走著……有誰能預(yù)料明天?更別說明天的明天會是怎樣的。我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布其為什么突然就要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呢?我記得,那布其第一次來家里時的情景,他身上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讓我有些不可思議。被問及父母時,他眼里飄過一閃即逝的猶豫。我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了妹妹:“那布其人很好,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過去的生活是個謎。他獨自在小城生活了那么久,有些心眼兒我們看不出來?!泵妹糜悬c嗔怒:“我覺得他很好?!蔽疑鷼饬?,說:“以你現(xiàn)在的身體條件,如果不是因為那三間瓦房,他不一定能愛上你……”她截住我的話喊:“我沒你那么多心眼兒,愛了就是愛了,我不想活得那么累?!?/p>
這些年,我和妹妹很少拌嘴。車禍之后,妹妹更是把往日易怒的性格藏到了肚里。沒想到為了那布其,她突然跟我吵起來了。我也有些不高興,但礙于妹妹的現(xiàn)狀,只能用沉默的方式停止爭吵。后來我很少問及那布其父母的情況,只偶爾旁敲側(cè)擊地打聽。妹妹知道的也不多,說得也很少,只說那布其的父母狠心拋棄了兒子。
像上次一樣,那布其不在時,我每天下班后先去看妹妹。我們化解了尷尬,妹妹的心情好了很多,她一心一意地等待著她的愛人,把小商店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秋季到來,大雁從小城上空飛過,紅楓公園的葉子漸漸顯現(xiàn)出淡黃色,這是變紅的前兆。公園的游客也逐漸多了起來,小商店迎來送往著絡(luò)繹不絕的顧客。妹妹一分錢一分錢地積攢收入,她希望快點還清所有債款,然后與那布其重開一家咖啡館。我認為,賺錢了開一家大一點的超市更好。妹妹沒有搭茬。
“晚上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我委婉地問妹妹。
“不害怕,自從車禍后,晚上我有起夜的習慣。我怕吵醒那布其,他已經(jīng)夠累了。晚上,我經(jīng)常悄悄起身上廁所。即便如此,有時我還是會吵醒他。他看到我坐在床上向輪椅緩緩移動,會嚇得叫起來?!泵妹靡贿呎f一邊笑。我心頭的一絲憂慮也一掃而光。
楓葉快要紅透的時候,妹妹想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那幾天,領(lǐng)導來視察工作,我忙得腳打后腦勺,顧不上去看妹妹,只好委托住在北郊的朋友有空去看一下妹妹。那段時間,妹妹居住的棚戶區(qū)正在登記拆遷的事。我跟妹妹每晚都打電話。妹妹的三間瓦房外加小院總共是三百多平方米,若回遷的話,可以獲得同等面積的臨街商鋪樓。若不回遷,按一平方米一萬五的補償,可以獲得四百多萬元。妹妹說,如果獲得這么多錢,就給父母和我一部分,用剩下的錢買一個小商鋪,開一家小咖啡館。三間瓦房是父母給妹妹的嫁妝,我一分不會要,父母也不會要的。我勸妹妹,索性就回遷,這樣一樓做生意,二樓生活。而且從二樓還能看到紅楓公園的美景,到時讓我這個做姐姐的免費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著美景就好了。一說到咖啡館,妹妹就會開心地笑起來。她第一時間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那布其,那布其的意思跟我一致,他認為回遷相等面積的商鋪房將來會更值錢??吹剿麄兊年P(guān)系這樣好轉(zhuǎn),我的心情也舒朗了??墒俏倚睦镉钟须[隱的不安,感到周圍的空氣在逐漸向我施加無形的壓力,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侵襲著我的身心。我活在一種莫名其妙的矛盾中。
我是個內(nèi)心充滿矛盾的人。誠然,這個世上的哪個人不是矛盾體呢?妹妹遭遇苦難時,我心里非常痛苦,從而盡一切努力,想讓她好起來??僧斔娴脑絹碓胶脮r,我心里卻有種莫名的哀傷。她即使走入絕境也不會改變自己,始終保持著從小就有的那種狀態(tài)。我多希望她能變得像我一樣,也就是她口中的俗女人。這樣她會活得更好,跟我也會有更多的話題。但她依舊那么倔強,要走自己認定的路。我一直試圖去改變她,她始終沒被改變,這樣我就顯得更加庸俗不堪。我的傷心正來源于此,她可以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而我不能,我只有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才能得到更多。
采訪中的問題提出,本來就是網(wǎng)上搜索攢出來的,老總追問就露餡。針對我們關(guān)心的問題,發(fā)出后產(chǎn)業(yè)界不關(guān)心;針對產(chǎn)業(yè)問題,同代人不感興趣。
事情發(fā)生在秋天,那幾天,妹妹一直念叨楓葉紅了。我還沒來得及帶她去公園。
那天凌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小城還在昏睡。我接到北郊派出所的電話后,匆忙趕去妹妹家。趕到時,護士正用擔架抬著一具蓋了一層白布的尸體,突然一陣風不偏不倚地吹落了白布。一具燒焦的尸體蜷縮在擔架上。我瞬間不知所措。前一晚我還跟妹妹通著電話,幾個小時后卻陰陽兩隔。我的身體開啟了一種本能的保護模式,將我固定在原地。妹妹生前的笑聲和噘嘴的樣子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猛然間,一團烈火向我涌來,像無數(shù)片血紅的楓葉。
警察告訴我這是意外,一旁的專家解釋,晚上妹妹用鐵爐燒水時,可能因煤氣中毒,迷迷糊糊地在輪椅上睡著了,未燒盡的煤塊點燃了爐邊的紙盒,火焰上竄,又點燃沙發(fā),接二連三,就這樣燒起來,并迅速蔓延。警察說什么我就聽什么,或根本沒在聽??膳碌某良啪鹱×宋业纳硇?,周圍的人仿佛與我隔著一層厚實而透明的墻,我看到他們在墻后行走、說話、搖頭、忙碌,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時間既飛速流轉(zhuǎn),又停滯不前。
商店被燒得面目全非,黑洞洞的門仿佛是打開著的地獄之門,我與之對視。警察說:“鄰居打了火警電話,但火勢太迅猛了,根本就沒有辦法直接進去救人,只能一邊迅速撲滅,一邊實施營救。但……為時已晚……”消防員到達現(xiàn)場前,妹妹已經(jīng)被燒死了。
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已經(jīng)無力去想象警察描述的那個場景。我不敢告訴父母,怕他們知道后承受不住。我的心已碎了一地。我用僅存的一點氣息活著。時間一秒一秒地從眼前爬過,我獨自慢慢地煎熬著。
我的丈夫帶著孩子去北京參加奧數(shù)比賽,順便帶著我的父母去看紫禁城。他們就在妹妹出事前一天走的。我不知道如果他們回來了,怎么跟他們交代。
我無數(shù)次撥打那布其的電話號碼,可是按到一半,手就開始發(fā)抖,接著手機從手中滑落。直到我把自己鎖在屋里,關(guān)好門窗,呆呆地坐了一陣,才順利撥通了電話。遠在南方的那布其先是不說一句話,只是在電話那頭哭泣,接著突然聲嘶力竭地喊:“怎么會?為什么?”他根本就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的喊聲震顫我的耳膜,他像個孩子一樣哭泣,直到他的聲音逐漸地平息下去,從悲泣轉(zhuǎn)入哽咽,從哽咽轉(zhuǎn)入極力控制下的痙攣,我才悄悄掛斷了電話。
那布其第二天就回來了。他頭發(fā)凌亂,面色蠟黃,樣子令人心疼又害怕。我強挺著和他一起料理妹妹的后事。辦理手續(xù)時,他也一直硬挺著。等到了火化前,他簽完字后,一下子垮了下來。他癱軟在地上,過了好久才慢慢站起來。他沒哭,也沒有說話。
我把妹妹生前的遺愿告訴了那布其。我們把妹妹的骨灰撒在了楓樹林里那棵正開著血紅楓葉的怪樹下。
小時候,妹妹跟著我在楓樹林里瘋跑時,看到一棵綻放血紅楓葉的怪樹說,將來死了就把她的骨灰撒在那里。那棵樹的長相很是奇特,卻枝繁葉茂。妹妹喜歡用“綻放”一詞來形容深秋的楓葉?!皩τ跅魅~,最美的時刻就是它飄落前后那個極短的時間,那是生命的終極意義。如果人對死亡也有如此的敬重就好了。”她很小就開始談?wù)撋?。一說到死,我趕緊往地上“呸呸呸”連吐三下:“小小年紀,怎么總說死啊死啊的,多不吉利啊!”妹妹不以為然,自言自語:“只要是人就會有死的一天,人生本就是生死兩茫茫,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边@似乎是一種被詛咒的厄運,從妹妹花季般的年齡開始,它就裹挾著她。
妹妹就這樣走了,沒有告別。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電話里拌了幾句嘴。我說:“我已經(jīng)請好假了,明天帶你去楓樹林。”她說:“姐,別麻煩了?!蔽艺f:“我的二小姐,你怎么越來越矯情了?!彼龥]有回話。沒想到這竟然成了我們最后的告別。
因為妹妹出事前,最后一個聯(lián)系的人是我,所以那幾天警察三番五次地找我談話。剛開始我一直在哭,根本沒有聽警察說了什么。直到我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了一點,才能回答一些問題,但是也伴隨著無法克制的哽咽。我根本就無法回憶妹妹的一切。這件事極大地影響了我的心情,使我?guī)捉罎?。我跟警察說:“這些年,我們所有人都在關(guān)心她,呵護她,幫助她。她的新生活也才剛剛開始,沒想到一場火燒掉了所有人的希望?!本熳隽嗽敱M的筆錄,這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也一直在照顧我的情緒,不停地安慰我。我就這一個妹妹,她就這樣瞬間消失了。我仿佛置身于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房間,沒有回音,也看不到風景。
那段時間,我總覺得妹妹和那布其看似幸福的婚姻中,藏著一股看不見的火。我對妹妹說:“那布其目前對你好,不代表永遠對你好,你要多提防著點?!蔽覍δ遣计湔f:“妹妹的性格可能不適合走進婚姻,她太自我,太任性,如果你有其他打算,要趁早?!蔽也恢雷约簽槭裁凑f出這些話,妹妹越是不愿被我管,我就越想管她。她從小不愿聽我的話,長大后也不愿聽我的話,車禍后更是如此。在她療傷期間,我們選擇了保持沉默,我一直遷就她的心情。但當生活重歸平淡后,我們之間那種微妙的矛盾又起來了。我總希望她看清生活的真相,不要固執(zhí)下去,現(xiàn)實不是理想。她也做出過讓步,但骨子里還是反對我的想法。我們各方面截然不同,卻又生長在一個家庭里。當她突然離開這個世界時,我仿佛失去了活著的精神支柱。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可她真的走了。
妹妹比我小兩屆,讀中學時,我們學校有個超級火爆的校園搖滾樂隊,樂隊的名字很奇怪,叫黑色火焰,當時在整個小城的校園里都火得不行。主唱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個帥氣而憂郁的男孩,學習好,唱歌好,是我們很多女生崇拜的對象。我很難想象,一個特別靦腆羞澀、見人就臉紅、學習成績超好的男生,卻那么喜歡搖滾樂。我覺得這兩件事不可能同時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我一直認為,喜歡搖滾的應(yīng)該是那種抽煙、喝酒、打架、早戀的男生。妹妹的看法恰恰與我相反,她認為只有有才華有思想的人才能搞搖滾,搖滾是一片干凈的精神領(lǐng)域,皮衣、皮褲、吉他、嘶吼、批判。我無法理解她的觀點,但我暗戀過那個男生,他那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和才華深深地吸引著我。我不在乎什么搖滾不搖滾的,這個男生就是讓我沒來由地著迷。
有一次,我跟男孩說妹妹很喜歡寫詩,就把平日里我根本看不懂,認為不知所云的,妹妹隨手寫的詩給他看。我希望他能產(chǎn)生和我一樣的感覺,覺得妹妹是個奇怪的人。那幾天我正跟妹妹鬧別扭,我對男生說:“你說,我妹妹寫這些是不是精神有點問題???”可他一下就喜歡上了,而且喜歡得不得了。我不解其意,在我看來,妹妹寫的那些詩云里霧里,不知所云。他說:“你不應(yīng)該這樣說你妹妹,她是天才?!蔽业哪樢幌伦訜崂崩钡?,上課時間也沒有聽清老師講的內(nèi)容。我無地自容。
就在當天晚上,他為這首詩譜了曲,后來在校園藝術(shù)節(jié)上成了最矚目的節(jié)目。我不理解搖滾,也不理解妹妹的詩。我對男生和妹妹有些失望,他們怎么就在我一點不懂的藝術(shù)領(lǐng)域有相同的認知呢?男孩的搖滾和妹妹的詩,在我看來是一種奇形怪狀的結(jié)合。好多天,我沒有理會妹妹,妹妹卻對此渾然不知,只知道自己的詩被唱成了歌,她很感謝有他這樣的知音。
在不久后的一天,那個喜歡搖滾的帥氣男孩突然自殺了,這成了一個永遠的謎。為此妹妹失魂落魄了很長時間。她不再與我討論那個男孩,更不再與我討論搖滾,還把墻上幾張搖滾樂隊的海報撕成了碎片。
他們曾在活動課上,一起站在操場主席臺旁邊的樹下聊天。他們聊得很投入,就連我已經(jīng)走到他們旁邊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故意咳幾聲說:“你們聊什么呢?”妹妹的臉一下就紅了。男孩說:“我們在聊搖滾樂歌詞的意義?!?/p>
我說:“搖滾樂的歌詞哪有什么意義?都太簡單了,無非是不斷重復(fù)而已?!?/p>
妹妹趕緊說:“歌詞越少越有意義?!?/p>
男孩說:“重復(fù)也是一種意義?!?/p>
我在他們中間插不上話,覺得無趣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沿著操場一圈一圈地慢跑,一直跑到渾身無力。回想起來,這些事仿佛發(fā)生在昨日。
料理完妹妹的事后,我稍微冷靜了一點,用僅存的一點邏輯去推敲事情的真相時,才覺得不太對勁。妹妹那么聰明,怎么會做這么糊涂的事呢?再說她很少大半夜燒水喝??晌业姆N種猜疑都是空白的?!扒锶彰谰啊鄙痰暌呀?jīng)被火燒了,黑乎乎的房子在秋風里挺立著。我暫時收好在火災(zāi)中幸存的保險柜,等著那布其來了給他。我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甚至想隨著妹妹去了,一了百了,我不想讓她在天堂孤單。關(guān)于她的死,我有說不出的懷疑,但我的懷疑只建立在懷疑本身上面,無法建立在證據(jù)上。是的!沒有證據(jù)!妹妹的死是沒有證據(jù)的!我真后悔,應(yīng)該早給她弄個電暖氣,而不是每天往平房里搬煤塊。我每次看到燒得通紅的煤塊,心里總有股莫名的害怕。“姐,煤塊也是血紅的,跟楓葉一樣?!蹦翘烀妹么蚱瞥聊f。她似乎預(yù)言了自己的死亡。我說:“死了什么都沒有了。”妹妹用極其坦然的眼神看著我說:“是啊,死了什么都沒有了。理想和貪念,聰慧和愚昧,癡心和淡泊……還有幸與不幸都沒有了。”說完,她沖我溫柔地笑了。
秋季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我和那布其帶著父母來到了紅楓公園,我沒有讓丈夫和孩子過來。半山腰有一棵長相極特別的樹。妹妹曾經(jīng)說,那棵樹很像她。妹妹生前最喜歡看十月的楓樹,看著片片飄落的楓葉,她覺得生命的終結(jié)若在絕美的境地也是好的。父母癱坐在地上,根本無力哽咽。那布其一言不發(fā),像另一棵樹一樣站在原地。他們跟我一樣,當真正走進紅楓公園后,都變得死一樣靜默。我們的身體一樣的無力,一樣的癱軟。我們的腦子一樣的悲傷,一樣的空白。猛然間刮起一陣風,好像妹妹的腳步從我們眼前走過。我差點暈倒在地上,我用力撐住身體,茫然地望著秋風里沙沙作響的楓葉。我也想變成一棵樹,但是我做不到。我們相互攙扶著,慢慢走出了公園。
很長時間,我無法從悲傷的情緒中脫離出來,我一輩子也不可能脫離了。我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妹妹站在眼前,全身黑乎乎的,只有眼睛不停地眨著,仿佛在說著什么。丈夫建議我去找心理醫(yī)生。我說:“人都沒了,我做什么都沒意義?!闭煞虮硨χ?,向著敞開的窗口吐出一口煙霧,說:“可惜了?!?/p>
我悲痛的情緒沒有任何好轉(zhuǎn),只能承受并盡量消化。父母在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了好幾個月,他們不能繼續(xù)工作了,提前退休在家調(diào)養(yǎng)身心。我變得麻木,每天強撐著身體工作、生活。我是父母的女兒,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我每走一步,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帶著巨大的疼痛,仿佛我呼吸的不是空氣,而是尖刺。時常,我用妹妹曾經(jīng)說過的話安慰自己:“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笔碌饺缃瘢也耪嬲_始懂得妹妹的心思。她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在我看來帶刺的話語,瞬間變得像絨毛一樣輕盈又溫暖。同樣的話,當她說給曾經(jīng)的那個男孩和后來的那布其聽時,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回應(yīng)。而我從來沒有了解過她,甚至未曾有過踏足她內(nèi)心世界的勇氣。我總想以姐姐的身份讓妹妹順從我的想法,而她常常用另一種讓我無法反駁的思路頂撞我。她雖然身體虛弱,卻有頑強的生命力,如果我是花園里的一朵花,那她就是沙漠里的綠洲。我在她面前嘴上逞強,卻在心里渴望變成她的樣子??墒侨藳]了,這一切變得毫無意義。我的內(nèi)心始終無法安寧。
我從妹妹的遺物中找到了一枚十字架。她不信教,買十字架是為了心中的信念?!靶叛鍪且环N特殊的力量,使人柔軟,使人謙卑,使人溫暖。從這個角度看,十字架和佛像,給我的意義是相同的,不在于表象,而在于內(nèi)在?!闭f這些時,妹妹還不到十七歲。
我把十字架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有時,莫名其妙地走進了教堂。我不懂教規(guī),也不想入會,只是莫名地喜歡聽教堂里縈繞著的肅穆而安詳?shù)囊魳贰.斘易叱鼋烫脮r,牧師指著一盆水說:“這盆水很靈的?!蔽艺f:“什么意思?”牧師說:“只要把這圣水點在眉心,身體里的惡魔就會受到懲罰?!蔽覜]再去看那盆水,徑直走出了教堂。街上的熱鬧和教堂里的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身體又有了活力。愿妹妹在天堂安息,我努力過好余生。
時間像灰色的鳥一樣在迷茫中飛行。
北郊的棚戶區(qū)被鏟平,嶄新的紅楓小區(qū)拔地而起。紅楓咖啡館的玻璃門正對著紅楓公園的楓葉門。在妹妹走后第三年秋天,那布其開了一家紅楓咖啡館,他說開咖啡館是為了紀念妻子,我問他為什么不叫秋日美景,他說這四個字讓他悲傷。
我偶爾來紅楓公園散步,悼念完妹妹后,獨自走進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喝咖啡。從這個位置,能望見半山腰上的楓樹。我朝著怪樹的方向望過去,看不到樹,卻仿佛又看到了似的。那里總是飄著一層淡淡的煙霧,迷迷蒙蒙,似真似假,如夢如幻。那布其在吧臺后面忙碌著,看到我進來,就沖我露出一個極淺的微笑。妹妹走后他時常去看望我的父母,比妹妹生前去看望的頻率還多。而且每次會帶上很多保健品,每年的物業(yè)費、電費和暖氣費也都是他在主動承擔。他沒再找女朋友。他變得少言寡語,大部分時間泡在咖啡館。妹妹幾張放大的藝術(shù)照掛在咖啡館的墻上,每張下面都有妹妹寫過的詩句。其中有一張,她穿著一身淡紅色的連衣裙站在怪樹跟前。那是車禍發(fā)生前一天,我們一起去楓樹林散步,我給她拍的照片。路過的人,無論男女,目光都落在妹妹一人身上。
我的眼淚不知何時流到了衣襟上。
直到那個年輕女人的出現(xiàn),我原本逐漸消失的懷疑再次涌上心頭。她就是那布其口中的女房東。這個女人變化不大,我一眼就認出來了??Х瑞^里流淌著莫扎特的音樂。女人和那布其正在吵架,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在說什么,只看到一些用力過猛的手勢在空中飛舞。那布其一臉的怒容。后來女人悻悻離去。
房租的問題不是早已解決了嗎?她怎么會突然冒出來呢?我的腦子里產(chǎn)生一連串的問題。于是我偷偷地跟蹤了女人,女人住在一家賓館,沒幾天就退房離開了,我看到,她離開那天,出租車行駛的方向是機場。一種莫名的恐懼在我心里逐漸形成。
很多人并不怎么相信夢,而我固執(zhí)地相信妹妹還活著,活在我的夢里,她從黑暗里告訴我,她是被膠布綁在輪椅上燒死的。大火先燒了紙盒,接著燒了沙發(fā),然后……一下竄到妹妹身上,妹妹先掙扎了一陣,倒在地上,瞬間被大火吞噬。我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流淌在滾燙的身體上。我變得精神恍惚,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的界限。
第二天,我到公安局,把疑惑全說了出來。“也許是鄰居,也許是陌生人……也許……也許是那布其和那個女人。對!他們有作案動機。那布其說的咖啡館只是騙妹妹的幌子,其背后一定有陰謀??傊?,妹妹不是死于意外,肯定是他殺。你們要找出兇手!”我慌慌張張地描述著夢里形成的畫面。警察很同情我,但更多是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我這樣莫名其妙的猜想誰能相信呢?自從妹妹走后,我已經(jīng)變得精神錯亂。我從副主任的位置退下來,在單位做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工作。我更是很少去看望父母,每次與父母見面,三個人的悲傷混在一起,仿佛三條河流匯聚成了一片海,波濤洶涌,吞噬一切。有時我從鏡中猛然間看到自己的臉,會嚇一跳。我的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皺紋,頭發(fā)總是不停地掉。
我到醫(yī)院療養(yǎng)了一段時間,始終無法好轉(zhuǎn)。失眠和厭食,焦慮和不安,一直困擾著我的身心。小城的天灰蒙蒙的,不時有黑鳥飛過樓頂。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買了一張去南方的機票。走之前,告訴丈夫,我想獨自出去散散心。其實我并不是出門散心,而是去找那布其的父母。
那天,海風很大,云和水變成了相同的顏色,不適合出去打魚。我在漁村的一個漁民家里坐下來喝茶。那布其的父母不認識我,熱情招待我。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了他們,我也知道了那布其的往事。
“家里太窮了,又欠了一大筆錢,沒辦法在小城繼續(xù)生活下去了。當時我們把那布其放在他爺爺奶奶家生活,也是不得已,那時那布其有結(jié)核病,我們身上沒有錢,為了躲債,我們不得不離家出走。我們從北走到南,終于來到了在海邊以捕魚為生的遠房堂哥家。于是就在這里落腳,一直到現(xiàn)在沒有離開過半步。后來那布其的爺爺奶奶相繼離世,房子抵了一部分債。過去這么多年了,那布其死活不再認我們,獨自在小城晃蕩,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有見過面。”在充滿魚腥味的屋里,我聽到了那布其父親沉重的嘆氣聲。
“你們?yōu)槭裁磿废聜?,另一部分債怎么還的?”
“那布其還有一個姐姐,我們離開小城時,姐姐抱著媽媽的腿,死活不讓走。那布其安安靜靜地看著,卻不哭也不鬧。現(xiàn)在說來,這一切都是我們的愚蠢造成的。后來我們帶著女兒出門了,為了還債,姐姐早早出門打工,現(xiàn)在還在另一座城市打拼。不過姐姐的生活還算不錯,買了房子,生活也穩(wěn)定了,這幾年想把我們帶過去一起生活,可我們哪兒也不想去了,除非,兒子能……”
那布其的父親,當年開大車掙了點錢,后來夫妻二人賭博成性,欠了很多錢,從此一家人分崩離析。那個那布其口中的女房東,顯然是他的姐姐。姐姐一直希望弟弟能重新接納父母,為此一次次飛到小城。
我把妹妹的照片拿給那布其父母看。兩位老人一邊流淚,一邊感嘆命運的不公。
我在漁村逗留了一天,接著在另一座城市見到了那布其的姐姐。我們沒有太多的言語交流,只是一起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喝咖啡。她胸前的十字架與我胸前的十字架在夕陽中泛著白光。“我們信仰的不是宗教,而是某種圣潔,或者說,是想讓自己變得圣潔的某種力量?!眲x那間,我這樣認為。
秋日真美,每一個地方的秋日都美極了,無論大城小鎮(zhèn),無論荒村野舍,秋季的靜美讓我們?nèi)绱税苍?。我喜歡安靜,尤其妹妹走后,我更喜歡安靜,仿佛我的身體里從此住了兩個人,一個是我自己,一個是妹妹。我?guī)е鴥蓚€人的靈魂前行。我的神經(jīng)慢慢地開始衰弱,聽到有人大聲說話,我的心就像要爆炸了一樣。
回到小城,我變得更加木然,經(jīng)常跑到半山腰上的那棵樹下,呆立很久。我一遍遍用手機給妹妹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讓她在天堂也能有美好的音樂相伴。我也經(jīng)常走進教堂聽輕柔的鋼琴聲,有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教堂像個龐大的搖籃,讓我得到片刻的安靜。但我還是不敢去看那盆圣水。我明知道那就是一盆普通的清水,卻似乎真的擁有了某種看透人心的魔力。人心都是害怕被看穿的,我想幾乎所有人都如此吧。我瞬間想起妹妹,如果是她的話,肯定會笑著說:“這就是普通的清水呀!”在她眼里,普通的、本真的就是圣潔的。在她走后,時間越長,我對她的理解就越深。同時,也就越能感覺到自己各方面的不足。她像一面鏡子似的照著我,照著我的不堪無所遁形。
深秋的一天,我坐在紅楓咖啡館窗邊喝咖啡,對面來了一個男人,咖啡館里突然響起莫扎特的《安魂曲》。男人摘下墨鏡,我才看清長相。
“熟悉這首曲子嗎?”
“聽了無數(shù)遍了?!?/p>
“今天是你妹妹的忌日,我剛才特意讓那布其放了這首曲子。他剛出去了,說先把買好的鮮花放在半山腰上的一棵樹下再回來。他姐姐也來了,跟他一起出去了。”
“你們終于查到真相了?”
“是的。”
妹妹曾說過《安魂曲》是個使人心靈透徹的曲子,可在我聽來卻是滿滿的壓抑,仿佛空氣凝固了一樣。眼前的男人,是負責妹妹案子的林警官,此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那你們趕緊抓起來啊……我早就懷疑……”
“在抓捕真兇前,我想講個故事?!?/p>
“什么?”
“多年前,有一戶人家,原來家里只有一個小女孩??墒怯幸惶欤蝗怀霈F(xiàn)了一個女嬰,她是這戶人家的妻子在廁所里撿到的,這對夫婦覺得這個孩子太可憐,就托人辦理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新來的小女孩是妹妹,她一天天地長大,長得比姐姐漂亮,學習比姐姐好,聰明伶俐,人們都喜歡她。這促使姐姐心里悄然長出了嫉妒的萌芽。于是在大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姐姐開始欺負妹妹。有時姐姐偷了父母的錢,再栽贓給妹妹。大孩子欺負小孩子真是很殘酷的事情。一次小學暑假期間,姐姐領(lǐng)著妹妹去楓樹林玩兒,她們爬到半山腰,停在一棵奇怪的樹旁邊。妹妹很喜歡這棵樹,開玩笑說這棵樹很像自己。那棵樹下面是一個深溝……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修建了步梯。那天……姐姐從妹妹的身后把她推了下去,妹妹滑下去的時候使勁抓住野草又爬了上來。姐姐害怕極了,一路慌張,一路道歉,一路說好聽的話。妹妹原諒了姐姐。我沒記錯的話,妹妹的原話應(yīng)該是:‘姐姐不喜歡我,說我搶走了本屬于她一個人的快樂?!沁@樣?!?/p>
我控制著情緒。
林警官拿出一個藍色舊筆記本放在我眼前。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筆記本,但封面上寫著妹妹的名字。妹妹的字寫得收放自如。我曾偷偷買字帖練習,卻不如她寫得好看。在很多事情上,她輕易就能做得比我好。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成了兩種人。如果人有段位,妹妹比我高出了好幾個層次,而且她很輕松地走到了高處,我費盡了所有努力還是趕不上她。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說來也巧,不過我更愿意相信是因果。我哥哥是開大車的,前一段時間,碰巧與撞你妹妹的司機結(jié)識。他們聊天時,那個司機說,你妹妹出車禍時,好像有人從后面推了一把,因為是大黑天,那個路口也沒有路燈和監(jiān)控,只看到你妹妹倒地前的姿勢不太對勁。接著他第一時間下車打電話叫急救車,而你心急火燎地跑前跑后,在賠償問題上,你委婉地替他說了幾句好話,讓他打消了那個隱約冒出的疑慮。可是經(jīng)過我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推斷,人一旦犯了大錯,就會懺悔?!?/p>
“您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經(jīng)常去教堂嗎?”
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警察喝了口咖啡,說:“那時司機家很困難,妻子沒有工作,家里還有孩子……你們私下定了口頭協(xié)議,你這邊說你妹妹不小心自己倒地,司機則不如實說明當時的情況。而真正的受害者始終保持沉默。你妹妹在日記里寫道‘這是我該還的債’。好在司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已經(jīng)主動找我了。誰也無法逃過內(nèi)心的譴責?!?/p>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
“你妹妹家被燒的那天,我看到你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恐,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和困惑,按理說,這種情緒不該出現(xiàn)在你的臉上。直到偶然聽說了司機的事,我決定重新調(diào)查這起案子,在你母親那里找到了這個日記本,謎團才得以解開。你父母說,是他們的錯。但善良的人何錯之有?錯的是你,而且錯得很離譜,錯得……不可原諒!”
林警官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即便他所說的都是真的,這些陳年舊事與妹妹的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的確從小就嫉妒妹妹。但不至于……”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你讀中學時,喜歡上了一個愛唱搖滾的男孩,他偶然看到你妹妹的詩,喜歡得不得了,他給你妹妹寫情詩,讓你轉(zhuǎn)交。而你暗暗以你妹妹的身份回信。幾封信之后,他就自殺了。男孩的母親只知道兒子死前收到過幾封信,但因為男孩死前把信和吉他一起燒毀了,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所有人都覺得,他就是單純的自殺,那種年輕人口中的所謂致敬死亡式的自殺。你妹妹的日記里有過對男孩死亡的猜想。她很聰明。你看看這個日記本,這個角怎么破了一塊兒?”
林警官把日記本往我身上推了推。往事浮現(xiàn)在我的腦?!?/p>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妹妹正在俯身寫日記,我想搶過來看她在寫什么,她死命護住日記本,甚至大聲吼起來。妹妹的情緒從來沒有那樣激動過。搶奪中,日記本的一個角破了??吹矫妹玫姆磻?yīng),我慌了,沒有繼續(xù)搶。從此那個日記本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當時那個日記本是紅色的,多年后怎么變成了藍色?難道時間能改變事物的顏色嗎?我笑了。楓樹也在季節(jié)中變換著顏色,唯一不變的是時間本身,其他的都會變。我以為時間也會變,過去的就會慢慢過去。
我以妹妹的口吻給男孩寫信,告訴男孩自己得了絕癥,不久將要離開學校。沒想到男孩選擇了自殺。當時妹妹正在讀初三,打算報考重點高中。只要妹妹考上重點高中了,我們就不在一個學校了。為了嚇唬男孩,我以妹妹的名字寫了很多絕望的文字。那段時間,我不敢騎自行車,總是哆哆嗦嗦地握著把手,慢慢走。妹妹更是病了好幾天。關(guān)于男孩的死亡,妹妹不再提及,但她從此不再聽搖滾樂,也不再跟我探討藝術(shù)。隨著年齡的增長,妹妹經(jīng)常很熱情地跟我談?wù)撋?,卻不會深入討論藝術(shù)。有時我提前做足了功課,比如,前一晚聽一宿的交響樂,第二天隨口說幾句,顯得我平時很懂??擅妹靡痪湓捑湍艽疗莆以捓锏腻e誤。她為什么這樣?憑什么?
“林警官,這一切與妹妹的死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難道,你還想聽一個關(guān)于安眠藥的故事嗎?”
“什么?”
“火災(zāi)那天,你妹妹的水杯里有安眠藥的成分,還有……你的指紋。那個水杯,在大火中滾落到床下。當時我們沒有任何懷疑。那布其曾經(jīng)悄悄懷疑自己的愛人得了精神病,夜里會突然坐起身,在醫(yī)生的建議下開了安眠藥。這個事情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那布其始終沒有給你妹妹吃過安眠藥,那個安眠藥那布其隨身攜帶,從來沒有開過蓋子。他愛你妹妹。那段時間,你去醫(yī)院開了安眠藥,因為工作壓力大,晚上休息不好。恰恰也是那段時間,你們家人都在外地,只有你和你妹妹在小城。你再看看這個——”
林警官打開了藍色筆記本的一頁。上面寫著:“真相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你的眼睛?!比掌诰褪敲妹盟赖那耙惶?。
“顯然,那天,你妹妹預(yù)感到一些事情要發(fā)生,只是,她沒想到,她的姐姐會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對付她?!?/p>
我又開始沉默了,奇怪的是,我緊繃的身體猛然間像海綿一樣柔軟,體內(nèi)一股黑暗的氣息慢慢向外飄散。這么多年來,我是愛妹妹的,而且愛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圍。周圍的所有人都在夸妹妹好,他們越夸妹妹好,我就越受不了。我固執(zhí)地認為,如果沒有妹妹,這些夸獎都會落到我身上。我也一直在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我對待家人,對待同事都是盡心竭力。妹妹從小就覺得我假。我即使假,那也是為了讓人們對我刮目相看。自從妹妹出了車禍,我就想好好補償曾經(jīng)的過失。當父母決定把三間瓦房留給妹妹時,我沒有任何反對。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懺悔,想用往后余生來贖罪??烧f來奇怪,妹妹接連受到打擊時,我總是那么那么愛她疼她,可她的生活變好時,我內(nèi)心的某種惡魔便會再次蘇醒,促使我對她下手。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這到底是誰的錯?我不是我自己了。我希望她好,卻受不了她真好。我的丈夫從來沒有像那布其愛妹妹那樣愛過我……我為什么不能得到那樣的愛情?我從心里希望那布其并不愛妹妹,只是惦記著三間瓦房。這樣關(guān)于妹妹的死亡,他就有了責任。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我是個瘋子。
我從坤包里取出墨鏡戴上,跟林警官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我最后一次看一眼妹妹。林警官同意了。冰涼的手銬纏繞著我的手腕,上面裹了一層灰色的圍巾。我突然想哭,卻沒有眼淚。林警官和另一名同事沉默地跟在我左右。石階上,我碰到了那布其和他的姐姐。我沒有抬頭看他們。我聽到了那布其的聲音:“她為了不讓我對你有偏見,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們之間的往事……紅楓咖啡館我不會要,我會跟姐姐回南方去?!蔽医又献?,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我感覺到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我,我希望眼前的臺階能無限延伸上去,讓我一直這樣走下去,可林警官很快就說到了。
眼前是那棵怪樹。楓葉在風中飛舞,有的柔柔地落在我身上,我感到溫暖,我把十字架放在樹下?;颐擅傻奶炜障拢铱吹矫妹眠~著輕松的步子向我走來,她笑著說:“姐,你看,楓葉飄落了,真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