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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已過(短篇小說)

2023-12-29 00:00:00羅志遠
芙蓉 2023年6期

柜臺上的盒飯早已冷了,李鐵剛扒了兩口飯,看見玻璃門被推開了,唐詠準時走進來。

下午五點,診所沒什么人,地面剛被拖洗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味,老式電視機里有氣無力地傳出幾句新聞播報的聲音,幾個老人癱在座椅上,掛著吊瓶,一概在閉眼午睡。外面可能在下一場小雨,唐詠的衣領口像浸了幾點油墨,散點式洇開,臉頰上是細密的水珠。她繞過一個個老人,徑直來到李鐵面前,還沒等開口,李鐵用下巴努了努手上捧著的盒飯,又指了指空著的位子,示意她先坐。他看到面前的唐詠頭發(fā)濕了,于是去里屋拿了一條毛巾,遞給她后,繼續(xù)捧起盒飯吃。

一份盒飯,李鐵吃了半個小時,中途唐詠沒有催,也沒說話,坐在對面,低頭看著方形地磚,用毛巾一次次擦干頭發(fā)。吃完飯,李鐵把兩個空餐盒整齊碼好,收進塑料袋里,然后去衛(wèi)生間洗了個手,回到柜臺前。他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中藥包,交給唐詠。他說,他最近怎么樣了?唐詠搖搖頭說,不見好,還是老樣子。李鐵說,放寬心,這病沒法兒根治,只能慢慢緩解,堅持著來。李鐵又安慰說,干過這一行的都一樣,好好養(yǎng)著吧,記得下個月再來取藥。唐詠點點頭,嘴唇抿緊成一條縫,臉頰蒼白,眼皮底下有兩個黑眼圈,看起來神色憔悴。她出門前,李鐵專門喊了一聲,外面雨停了嗎?許多時候,雨并不能被肉眼所見,只能用身體去感受。唐詠伸出一條胳膊,并沒有感受到雨滴落下,朝后點了點頭,然后一條腿跨出門去。李鐵緊跟其后,也出來了,只不過唐詠是朝東,家里還有一個男人等著她,而李鐵手拎著塑料餐盒,往北直走,對面不遠處就是垃圾站。

丟完垃圾,回到診所,李鐵注意到唐詠用過的那塊白色毛巾掉落在地上,他走去撿起來,放在鼻尖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發(fā)香。他拍去上面的灰塵,走去衛(wèi)生間,把毛巾搓洗干凈,洗完后掛在衣架上。他回到柜臺的椅子重新坐下時,幾個老人已經醒來了,其中一個甚至把視線掃向他,但他沒有回應。他從抽屜里找出筆記本,翻到最新記錄的頁數(shù),勾去唐詠的名字一格。如此一來,在預約的一千名字中,唐詠這次就算正式取藥完畢。而這已經是唐詠第十二次取藥了。

診所來去這么多人,李鐵猶記得第一次見到唐詠時的情景。

去年今日,同樣是一個初秋,門口的葉子卻早已泛黃。李鐵在門口掃著落葉,因為葉子很多,他一遍又一遍掃著,突然看見一個女人迎面朝他走來。女人身材嬌小,頭發(fā)垂至耳梢,臉上戴著一副白色口罩,雖然看不出具體年紀,但露出的眼角已有幾道魚尾紋。李鐵認出她所穿的那件藍色工裝來自附近的紡織廠,顯然,她是一名紡織廠工人,與此同時,她還攙扶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面容蒼老,手握成拳頭,放在嘴巴邊,不停地咳嗽。這是他后來才注意到的。

“看???”李鐵問。

女人點了點頭,并指了指身邊這個男人。李鐵收好掃把和簸箕,把玻璃門拉開,請他們進去。并沒有費什么工夫,甚至用不到什么專業(yè)儀器,先看男人蠟黃的面容,然后讓他伸了伸舌頭,李鐵已經大致明白一切。即便如此,李鐵還是多問了一句,干什么的?沒等男人回答,女人已經開口,在化工廠上班。李鐵說,化工廠不是剛剛改制了嗎?女人說,嗯,之前在,他剛下來,現(xiàn)在還在找事做,也不知以后還有沒有地方要。

女人摘下口罩,李鐵凝視了兩秒,又看看她身邊的男人,沒再多問。這一年來,他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人到中年,從工廠出來,帶一身的病,無處可去。而化工廠又屬于重災區(qū),成天在彌漫工業(yè)粉塵的環(huán)境中上班,吸入的粉塵在肺內沉積,咳嗽是常態(tài),一旦不注意,更容易發(fā)展成肺炎。

他開好藥,打包遞給這個名叫唐詠的女人,因為是慢性病,他和唐詠約定好取藥時間,一個月一次。這時玻璃門被打開一條縫,一個小女孩鉆進來,扎著雙馬尾辮,手里拿著一根剝開糖紙的棒棒糖,一下?lián)涞教圃亼牙铩?/p>

唐詠指著李鐵,讓小女孩叫叔叔。小女孩便喊了。李鐵看出這是他們的女兒,不僅因為兩人的親昵舉止,還因為兩人相貌相像。盡管年幼,小女孩的眉眼已有幾分像她的母親。他努力扯動嘴角笑了笑,盡管長期以來,他并不習慣這個動作。過去有很多病患,一次次朝他訴苦,甚至哀號,他都面無表情地聽著,頂多嘴上安慰幾句。大概他從來都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情緒,以前是,未來也會是。加之,作為一個職業(yè)醫(yī)生,生離死別他已見過太多次,可能上周一個一頓能吃兩大碗米飯、面色紅潤的病人,今日已經被埋進泥土。所以不論多么痛苦或者喜悅,他已習慣把個人情緒深深埋藏在心底。

唐詠付過錢,一張,兩張,都是帶毛邊的鈔票,隨后再一次攙扶起她的丈夫,下了椅子,一步步朝門的方向走去,但因為兩人身形并不匹配,所以走得搖搖晃晃,像是一長一短兩根不穩(wěn)的木頭,彼此扶持著。小女孩快步向前,使出吃奶的勁,嘗試推開玻璃門,步子反而不斷往后挪。李鐵從柜臺后方出來,走去主動打開門,天邊晚霞燒盡,稀薄的夕光照著大地,他看著他們一家三口離開。

從第二次起,男人沒有再出現(xiàn),每次都是唐詠一個人過來取藥。

因為忙不過來,有那么幾次,李鐵都得現(xiàn)場抓藥。金銀花、桔梗、枇杷葉、柴胡,李鐵從各個抽屜里抓一小把,上秤稱量,用紙包好后,唐詠會帶回去煎好藥,給男人喂服。在唐詠的口述中,男人的癥狀尚未好轉,還是成天咳嗽,且下不來床。對此,李鐵不知道該說什么,想額外安慰幾句,但兩人的對話經常會被打斷。

在一排的座椅上,都是這條街上的病人,因為整個診所就李鐵一個醫(yī)生.每個人都會把麻煩和問題拋向他。比如,有人發(fā)現(xiàn)掛著的葡萄糖袋空了,會舉手讓李鐵換新的一袋;有人會捂著腦袋,說自己頭暈,請李鐵把打點滴的齒輪調慢一點;還有人口渴了,會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李鐵只得中斷和唐詠的交流,回應不同病人的請求。

幾次下來,唐詠再來時,話就更少了,兩人逐漸培養(yǎng)出默契,從進入診所到取藥離開,甚至沒有一句交流。

在這短短幾分鐘里,唐詠會一直坐在靠邊的位子上,兩手放在腿上,安靜等待。有的病人要打幾個小時的吊瓶,閑得無聊,跟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這一段時間的話題是,國企改制和買斷費,并歷數(shù)今年以來垮掉的廠子,從化工廠到后來的服裝廠,從鋼鐵廠到后來的紡織廠。當說到紡織廠時,唐詠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好像這件事和自己無關,而李鐵早已注意到唐詠沒再穿過那件藍色工裝,他不會主動提,而是按照藥方,在各個抽屜里抓著藥,每一味藥材都要盡量避免誤差,按克嚴格稱量好,再打包交給唐詠。他還會主動送唐詠到門口,目送她離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他再扭頭回去,繼續(xù)面對一撥又一撥在診所的病人。

李鐵不會抱怨某個病人麻煩,也不會假裝沒聽見他們的需求,更不是一個多嘴的人,所以病人都很喜歡他。大家都知道,雖然李鐵人過中年,但多年來一直單身,也沒有聽說和哪個女人有過所謂的緋聞,于是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但都被李鐵一個個婉言拒絕了。見此,大家便識趣地不再提及。

這天一大早,幾人又聊到街上傳出的一條新流言。近來一個雙雙下崗的職工家庭,一個素來善良的女人,因為受不了丈夫整日酗酒和家暴,跟著一個賣水果的男人連夜跑了。隔天,丈夫揮舞著一根鐵棒找來,四處尋遍無果,棄了鐵棒,在大街上脫了衣服,邊抹眼淚邊哭訴,女人的風評迅速跌入谷底,連帶著親友不敢正臉出門,家門口的白墻上也被人寫滿各種刻薄言語,難以擦掉。

“現(xiàn)在日子都不好過,有孩子有家庭,有啥困難都得面對,誰跑了,那還要不要臉了?!币魂嚦聊?。一個人慢慢開口,說出大家的心聲。

李鐵默不作聲地聽著,拿拖把給地板拖著地,走到病人跟前,讓他們抬起腳。

又到了上班的時間,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拉了拉旁邊那個頭發(fā)斑白的蒼老男人。

“老李,今天還去不去車間干活兒?”

“干啥活兒啊,都拖欠好幾個月工資了?!蹦腥嘶氐馈?/p>

“知足吧,隔壁幾個廠,名單都下來了,一個個都得走,這找誰說理去。”

雖然這么抱怨著,但兩人還是請李鐵過來拔了針管,相互扶著走了。

李鐵收好棉簽盒,回到柜臺后方整理藥品。一直到天黑,一個個病人陸續(xù)離開,他再鎖好診所的玻璃門,關掉所有的燈。他每天都睡在診所,這是他的店,也是他的家。

又到了唐詠該取藥的時候。

固定的時間點,天色一線的藍變淡變散,橘黃色一點點滲入其中。唐詠會在這點昏黃色的夕光透過玻璃門灑在地板時,輕輕推門而入。

這天診所沒幾個病人,李鐵看著那道玻璃門,一個影子逐漸在地上拉長,不出意外,是唐詠。李鐵往前走了兩步,但又退回來,他假裝在收拾玻璃柜臺里的藥品,看到唐詠走到跟前,才抬起頭來。

和上次一樣的話語,李鐵問,他最近怎么樣了?唐詠搖搖頭,沒說話。李鐵看著眼前這個女人蒼白的面孔,原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不知為何,一時竟然無法說出口。短暫的沉默后,李鐵照例在柜臺后抓藥,唐詠照例坐在靠邊的椅子上等待,兩人間隔大約兩米的距離。

最后一個病人離開了,整個診所就剩兩個人。掛在墻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一部家庭倫理劇,大致內容是男人的情婦和妻子在爭吵,聲音模糊,時斷時續(xù),李鐵走過去把電視機關了,空間一下陷入寂靜。他走到飲水機接了一杯水,遞給唐詠。喝杯水吧,他說。唐詠兩手捧著一次性紙杯,潤濕干裂的嘴唇,小小抿了一口,隨后緊盯杯中蕩漾的水。從他的視線看過去,唐詠的頭發(fā)雖還烏黑,但發(fā)質干枯。李鐵大概猜測,她近來睡眠不大好,甚至如他一樣,整夜整夜失眠,都有可能。他想起深夜時,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個身影,揮之不去,更無法言說。

唐詠接過藥包,幾分鐘過去了,她好像絲毫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只是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李鐵問了一句,唐詠說她是在等女兒放學路過,然后一同回家,今早上學時說好的。李鐵點點頭說,明白。這種事在診所時常發(fā)生,妻子等丈夫、父母等孩子、老人等子女,再一塊兒離開。兩人借著女兒的話題聊了幾句,但李鐵沒有女兒,只有一個英年早逝的妹妹,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難產死去的那天,丈夫還在麻將館推牌九。李鐵說到一半,看唐詠沒有反應,便知趣地止住話題。

黃昏,夕陽把天空染成楓葉的顏色,門口的水果攤傳來賣蘋果的吆喝聲。李鐵說,吃不吃蘋果?沒有主語,但顯而易見,他問的人是唐詠。唐詠搖了搖頭。李鐵還是堅持說,等我一下,我出門買些蘋果。沒等唐詠說些什么,李鐵已經打開門出去了,幾分鐘后,他回來了,手上果然多了一袋蘋果。李鐵取出一枚個大的紅蘋果,把貼著的標簽撕下來,但撕得十分慢,怕撕得不好,膠水會粘在果皮上。然后,他把光滑的蘋果塞到唐詠手上,兩人的手不小心輕輕碰了一下,然后像是觸電一般,迅速分開。李鐵示意她試一下口感,一面說著,一面把一個小的塞進嘴里。

唐詠把蘋果舉到嘴邊,試探性地輕輕啃了一口,只聽咔的一聲,十分清脆,果皮上留下兩道不深不淺的齒痕,再啃一口,這次加大咬合力,一塊果肉咬下來。她開始咀嚼,先是一股酸澀在口腔內化開,后來慢慢變甜了。

兩人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還是李鐵率先開口。他說,蘋果味道怎么樣?唐詠說,挺好,很甜。李鐵說,那家我熟悉.雖然一直沒開正式門面,但口感很好。李鐵又遞了一個過去,說,再吃一個吧。兩個人的指尖再次碰了一下。接過這個蘋果后,唐詠低頭把玩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人沒再說話。

黃昏的光線從身后的窗臺一點點往上挪動,照進半個診所,照在兩個人身上。不知為什么,李鐵突然感到有點熱,于是解開領口的兩??圩?,與此同時,身子主動向前一步。他看了看門的位置,沒有任何有人要進來的動靜。

突然,唐詠咳了一聲。聲音并不大,但在安靜的診所格外清晰。李鐵說,你感冒了?唐詠搖搖頭說,沒有,只是嗆到了。他們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這次是唐詠問,年紀也到了,怎么不找一個?李鐵沒說話。唐詠接著問,聽說很多人給你介紹對象,街上這么多年輕漂亮的姑娘,你就沒看上眼的?李鐵搖搖頭,說,你也是來給我介紹對象的?唐詠說,沒有,只是問問。李鐵“嗯”了一聲,剛要說些什么,一個中年男人頭上包著紗布,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近來,來就診的工廠職工陡然增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大多帶著些外傷,輕則處理傷口即可,重則是被抬進來的。

他閉緊嘴,唐詠也不再說話。兩人各自吃著蘋果,診所內,只有咀嚼蘋果的清脆聲音。李鐵感覺到,一咬到果核,蘋果的味道就慢慢變酸了。蘋果吃完了,唐詠把果核扔進垃圾桶,起身朝門外走去。

這個男人要換一塊干凈的紗布,李鐵把他安置在座位上,看到唐詠已經拉開門,幾片葉子隨著風飄進來,李鐵走到門口去送她。他說,你女兒還沒放學嗎?唐詠把另一個蘋果揣在衣兜里,想了想,說,可能直接回家了。李鐵點頭說,那趕緊回去吧,別讓他們等太久。夕光穿過窸窣作響的楓葉,李鐵目送唐詠走遠。他突然想到,這是唐詠一年多來,待得最久的一次,以后可能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一日,大概清晨五點,天還沒亮,李鐵出門去菜市場買些菜,發(fā)現(xiàn)街邊立了一塊木牌子,上面用白色粉筆寫著大大的一豎排字:安置下崗工人再就業(yè)。

一群人在蕭瑟的秋風中排著隊,天氣有點涼,他們捂緊衣服,一改之前的吵鬧,沉默不語。身后是矮小的居民樓,一條斜坡上去,是早已停工的工廠,一片荒草,冰冷的鐵門緊鎖,在光線下,鎖鏈閃爍著冰冷的光澤。繞過去時,李鐵特地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隊列中并沒有唐詠的身影。

到菜市場門口,李鐵發(fā)現(xiàn)還沒開閘門,幾個中年婦女挑著菜籃子,各自在臺階上坐著,相互之間隔了十來米,互不干擾。她們衣著一概樸素,左顧右盼著,好像在等待著從哪個方向鉆出一個人,光顧她們的生意。李鐵來到一個系著紅色圍脖的女人面前,她的鼻尖凍得通紅,睫毛僵硬,良久才眨一下眼睛。分明還不到深秋,卻如同在經歷暮冬一般的寒冷。李鐵買了一把芹菜、一個茄子、兩個土豆,沒有找回零錢。除此之外,他本來想說些什么,但還是沉默地走了。

診所一般七點開門,所以他還不想這么早回去,于是拎著一袋菜,在街上晃蕩。一路人很少,他一直從街頭走到街尾,沿著鐵軌,經過幾棟廢棄的居民樓,在一片綠色鐵絲網前,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唐詠站在攤位后面,系著一條圍兜,用長筷來回挑撥著鐵鍋里的幾根油條。一杯杯豆?jié){擺在攤位上。盡管戴著口罩,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對面那頭是一家木料廠,遠遠望去,空窗上蒙著一層塑料薄膜,門口雜草叢生,幾塊長條形木板陷在泥土里,墻壁上貼的廣告平面畫也被撕下來,折角落在地上,沒人清理。如果不是車間內傳出微弱的機器聲響,以及門口的晾衣繩上晾曬著幾件滴水的衣服,還以為工廠已經全盤停工了。

這時,從木料廠稀稀落落走出幾個工人,他們身著的服裝相差無幾,走路的姿勢大致相同。因為這頭的廠房都空了,沒什么客源,像是約定好似的,唐詠用報紙包好油條,豆?jié){用塑料袋裝好,半個身子費力鉆進綠色鐵絲網破了的大洞里,跨過鐵軌,一齊交到對面的工人手里,等接過錢后,再從鐵軌那頭返回來。這太危險了,萬一火車到來,來不及走開,后果不堪設想。他想過主動走過去,打個招呼,并提醒點什么,也許她并不會聽,因為這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為了生活。她甚至可能會反問,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即便他再三解釋只是偶爾路過,她可能也不會相信,畢竟這里離診所距離并不短。

他在原地沒有挪動一步,只是遠遠看著她。他和她之間只是醫(yī)生和患者家屬的關系,同時他猜測,也許她自己的家就在附近,那里至少有一個男人在等著她,甚至可能女兒也在。盡管交流不多,但他能夠看出,她很珍惜自己的家庭,也很愛自己的女兒和丈夫。他不希望她感到困擾,為一些不必要的事而為難,所以寧可每次只在診所見到她,一月一次,以一個單純的醫(yī)生身份與她交流。天光亮起,如一團揉皺的紙慢慢攤開,顯露出藍色的輪廓,火車的汽笛聲依稀傳入耳畔。時間差不多了,他摸了摸兜里的鑰匙,掉轉頭,朝診所的方向走去。

再一次見到唐詠,深秋已過。李鐵朝玻璃窗外望去,門口的樹木掉光葉子,枝干光禿。

他剛給一個老人做完皮試、不一會兒,老人顯露出過敏反應,手臂上出現(xiàn)密密麻麻的紅疹。李鐵叮囑老人壓好棉簽,然后回柜臺換另外一種藥。

唐詠進來時,并沒有催促什么,一如過去,等待李鐵忙完。不知是不是藥物反應,打完針后,老人的眼皮輕輕合上了,沉沉睡去,鼻孔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李鐵洗了個手,一身白大褂,來到柜臺給唐詠抓藥。白天氣轉涼后,他平日穿白大褂的時候居多,很少脫下。白大褂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眼看去,令人信服,尤其是在患者面前。但從心底來說,他并不想在她的面前穿白大褂。

唐詠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看上去,和以往沒什么兩樣,只是臉色更為蒼白些,兩個黑眼圈更重了。李鐵抓好藥,照例是金銀花、桔梗、枇杷葉、柴胡,按克稱量,用紙包好。他盡量隱藏起自己的情緒,照例問出那句,他最近怎么樣了。唐詠的兩手揉捏著藥包,沒說話。李鐵心底閃過一絲內疚,換了個話題,說,聽說最近社區(qū)安置下崗工人再就業(yè),你了解過嗎?唐詠搖搖頭說,就是填一張表,啥幫助都沒有,可能是搞清楚各家情況,擔心出什么亂子。李鐵說,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出什么亂子。唐詠沉默片刻,輕聲說,我先前有一個同事,剛查出絕癥,為不拖累家里人,當晚就喝農藥自殺了。李鐵沒說話,身子略顯僵硬。唐詠低頭看著手上的藥包,說,但話又說回來,那畢竟是少數(shù),現(xiàn)在廠子都黃了,機器停工了,出來才有出路。李鐵悶頭“嗯”了一聲,說,日子還得向前看,都有各自家庭,都得生活。

溫度有點低,他走去把門帶上,冷風進不來。座位上的老人閉著眼緩慢地呼吸,白霧在空中聚攏又消散。他本來想買些蘋果,最好都是又大又紅的蘋果,但今日對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戴草帽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揮著掃把,清掃落葉。賣水果的吆喝聲并沒有出現(xiàn)。

李鐵回過頭,看見唐詠已經起身。他說,這次不等女兒放學再走?唐詠盯著李鐵的眼睛,良久,她搖了搖頭,說,今天是周末。不知是不是錯覺,李鐵一時間覺得診所內的燈泡暗了一些,好像壞了。他避開唐詠的眼睛,手從兜里掏出來,回到柜臺后面。他說,在門口等一下,給你個東西。話雖這么說,但他頭也不抬開始灌起熱水瓶。熱水瓶是兩千毫升的,他灌得很慢。直到瓶口灌滿,熱水溢出來時,他才停下。

他在抽屜里取出一個香包,走出門外,唐詠果然沒有挪動一步,撥弄著額發(fā),在門口等他。她面對著空落落的街道,環(huán)衛(wèi)工人已經離開了,只剩下一堆聚攏的葉子,幾個小孩蹲著圍成一個圈,一人持一根樹枝干,挑動著樹葉堆。李鐵說,看你晚上睡得不太好,每晚掛在床前聞一聞,靜心安神。他把香包遞過去。他沒有額外說,這是他花一個通宵做的,在昏暗的臺燈下一針針縫制,里面配著艾草、丁香、薄荷、陳皮等。唐詠接過后,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一股藥香逸散出來。她說,晚上的確休息不太好,容易想得太多,翻來覆去睡不著。李鐵說,想什么呢?唐詠小心把香包緊貼著兜收好,看了看李鐵的臉,把嘴唇抿緊了。

她掉轉過頭,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動作。其實李鐵想過再說些什么,哪怕就說一點,但他還是一聲不吭,目送著唐詠漸行漸遠,一如過往每一個月的此時此刻。斜陽點燃前方的道路,燒成連綿不絕的野火一片,他看著唐詠一步又一步,逐漸消失在視線里。有一件事,其實他一直沒有告訴她,每次配藥的時候,他都會減少分量,這樣藥效也會跟著減弱。他在潛意識里希望那個男人的病好得慢一點,這樣他見到她的次數(shù)也許就能多一點。

夕陽匍匐在地,兩側的門面已經關了:一家是包子鋪,蒸籠都收進去了,只留有幾塊木板在鍋爐臺上;另一家是五金店,卷簾門拉下一半,大概沒開燈,透不出一絲光來。李鐵思量著,下一個月該是秋未了,天會更冷,得記得提醒每個前來的病人,多添點衣物才行。他正要掉頭回診所,突然,他的鼻孔嗅到一絲奇怪的氣味,耳邊傳來噼里啪啦的爆裂聲,他稍一撇頭,注意到落葉堆上逸出一縷縷黑煙,原來是對面那群孩子劃燃火柴,把那堆干燥的落葉引燃了。

過往的病人一個個痊愈,新的病人一個個涌入。李鐵每天要接待各式各樣的人,但在閑暇,他會時不時把頭瞥向窗外,想著也許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就能看到唐詠從診所門口經過,哪怕她并不進來。但一個月過去,他始終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秋天步入尾聲,唐詠依舊沒有出現(xiàn),李鐵努力壓制住心底的不安,不斷勸說自己,也許她一時忘記了,或者忙著照顧家里,抽不出時間來。他在給其他病人打針時,好幾次找錯血管位置,以前他從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其中一個病人是小孩,被針連扎幾次,哇哇大哭,家長在一旁發(fā)起脾氣,直到幾個與李鐵關系好的病人一陣好說歹說,才勸住。后來兩人走了,李鐵沒有收他們的錢。

又是幾個月過去,一直到第二年春天。

某天,李鐵剛從玻璃柜臺后面,取出一盒阿司匹林交到一個中年婦女手上,這時,他看見門外出現(xiàn)一個自己略感熟悉的身影。他們僅有一面IrYpZHZZ7PU5bk6Bx3lRmtNVcP9z07E/obP3Dc4HPTQ=之緣,是唐詠的丈夫,李鐵記得,他叫鄒正海。

鄒正海看上去好像比以往壯了一點,背也不駝了,面色紅潤,和唐詠說的那個病臥在床、不??人缘奶撊跣蜗蠼厝徊煌?。

李鐵雖然感到有些詫異,但還是走上前去,和他握了握手。李鐵去接了兩杯水,兩個男人坐在椅子上。李鐵說,好久沒見了。鄒正海說,是啊,一年多了。李鐵說,看起來恢復得不錯。鄒正?!班拧绷艘宦暎f多虧了你。李鐵換了個話題,說,就你一個人來啊,她人呢?鄒正海搖搖頭說,別提了,年前就出了事,在鐵軌邊上,來不及跑。他從兜里抽出一支煙,咬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人當場就走了,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就那么一瞬間,李鐵感到手中的杯子很冷,那是徹骨的寒,但他久久沒有放下,好似寧可讓這種冰冷從手指滲入血肉,沿著血管直抵心臟,將自我徹底凍結。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起身關掉電視機,很想讓自己獨自待一會兒,但鄒正海仍喋喋不休,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李鐵只好說,那你也挺不容易,自己病剛好,又需要一陣忙活。鄒正海的聲音頓時止住了,看向他,眼神略有奇怪。他說,我的病,在夏天就差不多好了,還是多虧了你開的藥方。水杯掉在地上,李鐵重新?lián)炱饋頃r,水已經淌了一地。一時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個在秋天按時出現(xiàn)的身影。

這時,一個小女孩走進來,杏仁眼、彎月眉、嘴唇緊抿,正是鄒正海的女兒。她的個子比李鐵去年見到時長高了一些,頭發(fā)也變長了,系著一個紅色蝴蝶結。她在鄒正海旁邊坐下,兩手緊貼雙腿,撫平裙褶,一副十分安靜的模樣。與此同時,李鐵注意到,她的胸前掛著一個繡著花紋的藥香包。小女孩說,爸,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家吧。鄒正海別過臉說,我來給李醫(yī)生說句謝謝,沒他,我的病也不會好,你也說一聲吧。小女孩并沒有回答,跳下來,徑直朝門口走去。鄒正海略帶歉意,對李鐵說,不好意思啊,都是年前那事,給孩子鬧的,不愛說話。隨后他又呵斥一聲,要小女孩重新回來坐好。小女孩并未坐上去,而是站在一邊,她咀嚼著什么東西,瞄準垃圾桶方向,從嘴里吐出一塊口香糖,口香糖落在垃圾桶旁邊。鄒正海用手指了指女兒的后腰,說,她之前一直寄宿在學校,基本不回家,缺家里管教,別介意。李鐵定定地看著小女孩的側臉,好半天才回過神,然后搖了搖頭,說,沒什么。他走到抽屜前,翻出一根棒棒糖,遞給小女孩。小女孩撕開糖紙,含在嘴里,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

李鐵說,你每天過來,我每天給你一根。小女孩的眼睛一下亮了,但話語里帶著猶豫,她說,真的嗎?李鐵點點頭,說,不需要進來,只要每天放學路過,在玻璃門前敲一敲就好。小女孩好像有些惋惜,說,我一個月才回來一次,馬上要放暑假,再見面,只能是秋天了。李鐵說,沒關系,那咱們秋天見。小女孩把眼睛偷偷瞟向她的父親,但鄒正海沒有反對。

李鐵蹲下身,理了理小女孩脖子上的藥包,因為繩子松了,他重新系了一下,緊接著,一股熟悉的藥香鉆進他的鼻孔。黃昏時候,他一直送鄒正海父女到門口。臨走前,小女孩還在向他揮手。下一次見面,應該是一個新的秋天,瑟瑟秋風搖動枯枝,沒有掉下的楓葉,像火星一樣灼亮天空。

李鐵心想,下一次見到小女孩時,也許她會長得更高,而他也會蒼老一些。當他每一次看到小女孩的臉龐,就會不自覺想起唐詠,就好像她還活著一樣。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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