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韻
春夜月下,沏上一杯明前茶。
月光如水滌我身,茶水如月凈我心?;秀遍g,只覺得兩片肺葉已被翡翠般的茶水染成綠葉,漸漸,連思緒也綠了,綠成一片片關乎茶亦宛若茶的意象。
解構茶字,為草、人、木次第組成。人在草木間,那是天人合一的意蘊,那是人與自然的互相包容親近。擁有一杯茶,似乎便擁有一份忙里偷閑的灑脫,一份知白守黑的淡定;似乎就能屏蔽紅塵,贏得一份融入天然的心情。茶泡杯中,仿佛心也泡在其中,茶香心亦香,茶甜心亦甜,茶苦心亦苦,但無論香甜苦澀,都不乏一種相互品味的陶醉。可不?茶以氣息如蘭的嘴與人頻頻親吻,不正像相知相悅者彼此慰藉溫存?“從來佳茗似佳人”,這位不著脂粉的“佳人”則常常伴隨夜讀。我疑心古代文人津津樂道的“紅袖添香夜讀書”,其香,該是三分之一熏香、三分之一體香、三分之一茶香吧。
茶之香,與生俱來,先前為春雨滋潤而綻放新香,隨即緣文火烘烤而濃縮清香,而后賴沸水浸泡而徐吐醇香。于雨中可謂前世,于火中可謂涅槃,于水中可謂復活——這就是茶香三部曲,一個簡短而精彩的輪回!
四十多年前,身為知青的我,曾在“湖南屋脊”壺瓶山旁的東山峰種過茶。那是一片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地,終年云遮霧繞,最宜茶葉生長。若干年后,每每憶起云霧縹緲的茶山,我便極易聯(lián)想到朦朧詩。那一行行依次而下郁郁蔥蔥的茶叢,不就是寫在大地上的綠意朦朧的詩行?此刻,茶山的朦朧意蘊和氤氳香氣,分明已濃縮在綠葉浮動的茶杯之中了。
月下獨飲,兀自怡然,暫無呼朋喚友的念想,倒有舉杯邀月的沖動,直欲拿茶當酒飲了。有人說:“雅士飲茶,俗人飲酒?!贝搜晕疵馐еH。自古以來,香茗與美酒似無軒輊之分,應在伯仲之間。要不,人們怎么會將茶具酒具混用,既當茶壺茶杯茶碗茶盅茶盞亦當酒壺酒杯酒碗酒盅酒盞呢?茶與酒,如同孿生,其狀其質,與水皆有血脈之親;其香其性,與人皆有知己之緣。只不過茶為新芽所制,可謂濃縮的春;酒為五谷所釀,可謂濃縮的秋,于是乎茶酒之香也便有了春秋之分:茶香淡雅,酒香濃烈,類似春蘭吐芬與秋桂飄香;茶香宜獨處靜品,浮動于私密空間;酒香宜朋侶共賞,橫溢于喧鬧場合;茶香沁于心,酒香爽于口;品茶香不畏其味苦,品酒香則忌諱一個苦字;茶獨飲可漸入佳境,酒獨飲則易陷入“借酒澆愁愁更愁”的陷阱;盡管茶酒皆可醉人,然茶醉者似仙子,酒醉者似瘋子。不妨套改古人的一句話:腹有茶香氣自華。而腹有酒香呢?往往酒嗝連連話自多,且酒后之話,真言亂語摻半,大話海話連篇,又多為粗聲大嗓,分貝超標。如此比較,飲茶與飲酒分明可鑒雅俗之別了。
也許,茶飲之雅,可讓人品悟出茶香有著異于酒香花香而近乎佳人體香的一種韻致。
詩韻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痹孪嘛嫴?,不能不發(fā)思古之情,油然想起顏真卿的月下飲茶詩:“流華凈肌骨,疏渝滌心原?!绷攘纫徽Z,便寫出書圣那千年不退的茶墨俱香的韻味。
步顏公之后寫月下飲茶詩的自是不少,晚唐名相李德裕便是其中一位。有回他喜得蜀中名茶,借曉月初上沏茶獨品,吟出“六腑睡神去,數朝詩思清”的詩句,似乎滿腹茶水,也能化作涌流數朝的詩思之清泉。我想,其宰相肚里,應撐著一葉葉茶的扁舟吧。大約肚皮讓茶葉舟撐得豁達,方才應驗民間的那句俗話。據說這位相爺還真有“肚里能撐船”的雅量。一次,他托前往京口公干者捎壺金山南零水泡茶。誰知此公健忘,辦完公差乘船返至金陵時才想起來,且以為同是長江水,凡人舌尖未必連上下游都分得清,遂就地取水回去敷衍,哪料李德裕以水烹茶一嘗即知。但他并未動怒,反倒調侃起來:“怎么南零的水變了?太像石頭城下的水了!”足見其品茶功力之深、肚量之大與涵養(yǎng)之好!
無獨有偶,宋代名相王安石可謂堪比李德裕的茶中仙,亦有相似的趣聞。他也曾托人汲烹茶之水,只不過是長江上游的西陵峽水。取水人乘舟東下,途中水灑了一半,只得在江陵補添。王安石沏茶一品便道其半是西陵之水半是江陵之水。如此品茗高手,聯(lián)想到他那“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名句,不能不疑心其中最為傳神的“綠”字,亦為綠茶水所染。
明朝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說為王安石“販假”的那人是蘇軾,叫人難以相信,須知蘇軾比王安石更嗜茶,品茶功夫更厲害,應該不會干出摻水作弊的蠢事(除非他有意以此試探王安石這位與自己政見相左的文人的品茶功夫)。蘇氏與茶結緣終生,即使流放天涯也不棄不離:旅途上,“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入夜后,“簿書鞭撲晝填委,煮茗燒栗宜宵征”;一覺醒來,“沐罷巾冠快晚涼,睡余齒頰帶茶香”,簡直是“寧可食無肉”,“不可一日無此君”了。他一生寫過近百首頌茶的詩,《汲江煎茶》即為代表作:“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瞧,春甕貯月,夜瓶取水,煎茶水似乳、瀉時聲若風,以碗飲茶潤枯腸,坐聽荒城長短更,好一幅怡然自得的月下品茗圖!如果說李白“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那么蘇軾潤嗓一唱,便有千年茶香。
然而,歷代月下品茗詩似乎不如月下飲酒歌響亮,這是否與李白那幾首《月下獨酌》有關?其實詩仙并非只鐘情于酒,亦鐘情于茶,曾寫下《答族侄僧中孕贈玉泉仙人掌茶》,相傳為古人專題詠茶的發(fā)軔詩作。遺憾的是未曾見過其月下飲茶詩。我以為他一定寫過,只不過失傳了。
自唐以降,文人們大多既愛飲茶又愛飲酒,分明雙杯并舉。大約古代沒有詩歌評獎活動,沒人發(fā)什么獎杯,詩人們便給自己獎勵茶杯酒杯吧。也許,文人們徐徐飲之在前,方能源源歌之于后,將茶水酒水化為低吟淺唱或引吭高歌,加之“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茶歌酒歌便更加滔滔如江河了。按風格分類,酒歌豪放,茶歌婉約。試以東坡為例,“大江東去”當是酒后豪唱,“坐聽荒城長短更”則屬茶余輕吟。
禪韻
縱觀歷史,文人雅士除了茶酒兩大嗜好外,還有一愛,即喜佛好禪。李白早年好道,中年后卻傾心于禪,在自己謫仙的名頭上加了一個“青蓮居士”的雅號。蘇軾亦以“東坡居士”自號,更是對禪情有獨鐘。從教義上講,佛禪與酒絕緣,卻與茶自然而然地結下不解之緣。禪,原本就是西來佛法與本土文化聯(lián)姻孕育的寧馨兒,文人墨客自然青眼有加。更何況禪宗主張修行不必非出家與讀經不可,免卻修行之苦,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修行方式,亦賦予參悟者超越思想信仰、超越尊卑與圣凡對立的空間?;诖耍诂F(xiàn)實中屢受打壓而精神上向往自由的文人士大夫們,遂對禪有了偏好及趨同。他們并非皈依禪門,而是向往禪之意境、陶醉于禪之旨趣。其愛茶亦愛禪,自然將佛理禪意浸淫于茶香之中,將茶的意蘊轉化為恬淡空靈的禪意悟境。茶禪結合,可謂唐宋以降中國文人傳承的一種文化基因。不過,與其說文人們深愛茶禪,毋寧說這是他們對淡泊寧靜的一種向往,對潔身自好的一種詠嘆。在其心目中,茶是默詠的天籟,流播著音韻的清純;茶是微型的畫卷,描繪著山水的幽深;茶是綠色的詩行,掩映著意象的空靈;茶是心境的古寺,規(guī)避著紅塵的紛爭。從這一層面上看,茶與禪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茶,可謂文人雅士的綠顏知己;而禪,則便是文人雅士的夢中之人。
至于凡夫俗子,大多喜歡飯后一杯茶,仿佛茶可解讀佳肴美味。賓朋來了奉茶一杯,仿佛茶已約定俗成地定格為人際交往時的見面禮。有人亦喜于筆耕案頭備茶一杯,仿佛茶有如水澆地一般能催生靈感;有人亦喜歡于孤寂中以茶排遣寂寞,仿佛茶能營造出“無聲勝有聲”的情境;還有人在苦惱時偏用苦茶澆苦心,仿佛茶有“以苦治苦”的藥用功能……看來,無論雅俗,都把茶當作萬能之水。其實,茶哪有這般神奇,它只不過是人們將一種生理需求演繹成生活藝術的成功典范;品茶,亦是品味自我、品味人生。捧上一杯茶,細飲之,靜思之,自我的閱歷、修養(yǎng)、體驗,都隨著思緒情感漸漸地與茶融為一體。據此推理,可謂百人百茶味。然而茶究竟何味?香甜苦澀,僅是舌尖味蕾淺嘗輒止之味,只有用心去深深地品味,茶才會賦予你獨有的幾近禪意的況味。如此一來,品茶便真的有點像參禪悟道了。難怪古代高僧云:“茶禪一味?!?/p>
寺廟僧人飲茶,在中國茶文化史上舉足輕重。僧侶們可以說是茶文化的傳道士?;诓栌行涯X、消食、抑欲“三德”,有利叢林修持,為僧人們參與種茶、制茶、飲茶進而精益求精的實踐提供了原動力。因此,天下名山寺占多,亦天下名茶寺出多。西湖龍井、武夷大紅袍、安溪鐵觀音、黃山毛峰、君山銀針等名茶,無不出于僧人之手。曾榮膺宋代貢品的夾山牛抵茶,我疑心其十有八九為夾山寺僧所創(chuàng)。當年夾山開山祖善會于品茗中頓悟“荼禪一味”。后有宋代圓悟住持夾山,將“茶禪一味”的理念注入宗門第一書《碧巖錄》。此書日后東渡,開啟日本茶道的靈光之門。以茶參禪,似是禪宗僧眾自創(chuàng)的不二法門。千百年來,茶水不知滋潤了多少佛旨禪意、偈語梵音!綠茶、黃卷、青燈,幾乎成了涂抹僧侶人生的三原色,從而水到渠成地為“茶禪一味”提供了原生態(tài)的文化語境。
“茶禪一味”雖源于佛門,卻流芳俗世。生活中幾乎處處有禪意?!扒嗲啻渲癖M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倍U潛形于柴米油鹽里,隱身于青山綠水間。難怪最早對禪做系統(tǒng)詮釋的南朝高僧慧皎說:“禪也者,妙萬物而為言。”或許,正因為禪“妙萬物”且“茶禪一味”,與善會同時代的趙州和尚便用“吃茶去”的三字禪開導眾僧徒及善男信女??磥?,“吃茶去”不失為“茶禪一味”的一種通曉版本、普度眾生的一種便捷途徑。
禪是什么?古禪者曰:“不可說,不可說!”當今某昔日神童遁入空門后,以其慧根性悟禪多年,竟得出這樣的結論:禪,什么都不是,而又什么都是。
禪究竟是什么?如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般,禪亦千人干禪:高僧有高僧禪,小徒有小徒禪,貴人有貴人禪,平民有平民禪,雅士有雅士禪,俗子有俗子禪。如此推理,一千個飲茶者,即有一千種禪味。
無疑,月下品茶的我,自然也品出了一己之禪味。竊以為:禪是精神茶,茶是物質禪,而月呢,則像一位端坐天庭的參禪者,正以大徹大悟的平靜細品“茶禪一味”。
月兒漸漸西沉,依稀沉入半杯綠茶水中。只不過,它沉而不醉,伴隨著我慢慢地飲盡了這一杯。茶盡了,然思緒未了。品茗,原本是想求得心境安寧,卻反被激活浮想,唱起《茶韻三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