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馬魯來看她了。盡管她不能睜眼，也不能說話，但她還有聽覺和嗅覺，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嗅到了他的氣味。他說他是從片場來的，他在拍一部科幻電影，名字叫《圓形廢墟》。她記得博爾赫斯有個短篇叫這個名字，是根據(jù)那個短篇改編的嗎？那個似乎不是科幻小說，而是幻想小說。他故作輕松但言不由衷地說：“你可不能死，我有一個角色給你留著，必須你來演……一個女巫，通曉過去，預(yù)知未來……你會演好的……”她想看看他的表情，看看他是不是在嘲笑她，可是睜不開眼，甚至連眨一下眼皮都不能夠。醫(yī)生給她用了大劑量嗎啡，以解除疼痛對她的可怕折磨。她的病已無任何治愈的希望，也就是說，她即將死去。要么在疼痛中號叫著死去，要么像現(xiàn)在這樣由昏迷自然過渡到死亡。醫(yī)生的處置是對的，也是她所希望的。她可不想毫無尊嚴地死去。他們以為她沒有意識，其實她有。她只是不能做出反應(yīng)罷了。死亡是隧道盡頭的光，她看著那光，朝那里走去。死亡就這么回事，既不恐怖，也不甜美。她沒想到最后時刻馬魯會來看她。這個與她糾纏大半生的男人，唉！

第一次見到馬魯時，他還是個大男孩。那是三十年前，他十八歲，超過一米八的個頭兒，上高三，看上去青澀、害羞，臉上長著青春痘，但眼睛明亮，雄心勃勃。他是來向她父親討教的。這是他的說法。其實他是來戰(zhàn)斗的，挑戰(zhàn)權(quán)威。這個斗雞（其實是童子雞）跳下場，奓開頸毛，準備戰(zhàn)斗。她父親是電影學(xué)院老師，常常寫影評。他對她父親一篇影評中的觀點不認可，前來“商榷”。他大膽而又魯莽。她父親頗有長者風(fēng)范，對他很寬厚，讓她為他沏茶，還拿出點心招待他。他急切地發(fā)表他的觀點，擔(dān)心一旦被打斷就沒勇氣說下去。她父親耐心地聽著，沒有反駁他。最后對他寬容地笑笑，說他可以堅持自己的看法，但她父親也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看法。這算什么，戰(zhàn)個平手嗎？馬魯一下子詞窮了，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偷偷看她一眼，又鼓起勇氣繼續(xù)戰(zhàn)斗……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她早忘光了，但她清楚地記得他的樣子，還有透過窗玻璃打在他身上的那縷明晃晃的陽光。他看她的眼神，她也記得。那時她在干什么？她給他們續(xù)茶，偷聽他們談話。她表現(xiàn)得很有修養(yǎng)，嘴角并沒流露出嘲諷的微笑。后來，他們把影評拋到一邊，泛泛地聊起電影來，越聊越投入，竟忘了時間。馬魯告別的時候，已是傍晚。她父親送給馬魯一本他寫的影評書，并簽了名。她父親鼓勵馬魯考電影學(xué)院，將來當(dāng)導(dǎo)演。你是我們電影界的希望。馬魯走的時候像打了雞血，走路都要飛起來。她送他下樓。他幼稚得可笑，也可愛。他勇敢地向她提出要求，要她陪他在公園里走一走。她沒有拒絕。家屬院北邊就是元大都遺址公園，有水有橋，有草有花，有雕塑有假山，很美，也很有情調(diào)。他們在里面漫步。他像打開的香檳一樣咕嘟嘟往外冒泡，說了很多話。全是廢話、傻話、空話、大話。她只比他大一歲，可她覺得他就是一個孩子。小屁孩。他臉上長著青春痘，身上散發(fā)著荷爾蒙氣息。他說他要當(dāng)導(dǎo)演。她開玩笑地說，他拍的每部電影她都要參加演出，給她個小角色就行。他說沒問題。就這樣，兩人達成了協(xié)議。后來，他當(dāng)上導(dǎo)演，果然在每部電影中都為她安排了角色?？墒?，遺憾的是，她所有的戲最后都被剪掉了，沒有在成片中留下一絲痕跡。

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這些天她思考人生時，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這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在世上的痕跡會隨著她的死亡很快消失，如同她沒來過一樣。司湯達的墓志銘是：活過，愛過，寫過。他留下了皇皇巨著《紅與黑》和《帕爾馬修道院》。如果他沒有寫過，他活過和愛過又有誰知道呢？他的作品是他活過和愛過的證據(jù)。她呢，只能說：活過，愛過，演過。如果“演”的東西沒留下來，那么活過和愛過，也就如同沒活過和沒愛過一樣。

剛得知患上這種可怕的疾病時，她不相信，她怎么會得這種病呢？這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醫(yī)院常有這樣的事。他們沒想過一個不負責(zé)任的行為會給患者帶來多少麻煩和多大的心理壓力嗎？她想打人，想砸東西。換醫(yī)院。再換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還是一模一樣。她十分憤怒，把玻璃杯重重地摔碎了。那就是她的人生：瞬間粉碎。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她不明白。能治好嗎？治不好。需要治療嗎？需要，因為人很難承受病痛，必須進行醫(yī)學(xué)干預(yù)。她徹底被困住了。她寄希望于出現(xiàn)奇跡。奇跡總會有的，要不，怎么會有奇跡這個詞語呢？她掉入一個黑洞，一個深淵。理智告訴她，出現(xiàn)奇跡是不可能的。從概率學(xué)上來說，概率無限小時可視為不存在。奇跡，是不存在的。她必須接受人必有一死的事實。她在敦煌看過一個實景演出，里面有幾句臺詞她記憶深刻：一生只是一瞬！百年只是一瞬！千年只是一瞬！好吧，死就死吧，誰能不死呢。她活過五十年，最好的年華她活過了，剩下的只是衰老，不活也罷。一瞬，哦，一瞬，真的就是一瞬啊！

保爾·柯察金說：“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就應(yīng)這樣度過：當(dāng)他回首往事時，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時，能夠說：‘我整個生命和精力已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薄厥淄拢谢诤?，也有羞恥，她虛度年華，碌碌無為，更不要說為人類的自由和解放而斗爭了。她沒那么崇高。她是一個普通人。她愛跳舞，愛唱歌，愛虛榮，愛成為焦點，愛男人圍著她轉(zhuǎn)……還有，最重要的，她愛演戲。

在馬魯來看她前，她已從狂暴的憤怒歸于平靜，她正在死亡。她在體驗死亡。這是獨特的經(jīng)驗。小津的墓碑上寫有一個大大的“無”字。就是這個漢字，繁體中文。她的墓碑上也可寫一個“無”字。她不能與小津比，所以用簡體即可。她從虛空中來，又歸于虛空。無。不留下一絲痕跡。如同她演過的電影，沒有留下任何影像。

馬魯是和吳小蓮一起來的。她聽到吳小蓮說話了。吳小蓮的聲音很小，她沒聽清吳小蓮說的是什么。馬魯沒有回應(yīng)她。吳小蓮，這是她此時此刻最不想見的人。但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她什么也左右不了。她不能說出一個“不”字。馬魯是來與她告別的。吳小蓮，是來……是要親眼看到她死去嗎？她心里哼了一聲，好吧，你又得逞了。她不想與吳小蓮了卻恩怨。她贊成魯迅先生的話，一個都不寬恕。她不會寬恕吳小蓮。她要帶著對吳小蓮的恨意離開這個世界。吳小蓮的存在讓她感到憋悶，她快要窒息了。她的監(jiān)護儀發(fā)出了警報。馬魯趕快呼叫醫(yī)生。她的主治醫(yī)生姓王。是個女醫(yī)生。王醫(yī)生雖然見慣生死，但仍難能可貴地保持著對生命的尊重和慈悲。王醫(yī)生看了看監(jiān)護儀，血壓太低，讓護士給她打升壓針，這種情況，隨時會出現(xiàn)危險。很快，她的血壓就升起來了。王醫(yī)生和護士離開后，馬魯讓吳小蓮出去，他說，我想單獨待一會兒。他的意思是，讓我和勞拉單獨待一會兒。吳小蓮識趣地走開，她說，我去喝杯咖啡。我不記得附近有咖啡館，她去哪里喝咖啡？她也許會坐到病房前面的小樹林里玩手機，或者看人來人往，或者想心事。那里是病人和家屬活動和休閑的區(qū)域。醫(yī)院是生死場，如果你不是十分麻木，總會有感觸的。

勞拉感到馬魯把手放在她手臂上。此時，她突然分裂成兩個人，一個躺在病床上，沉重的肉身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會呼吸，而且是戴著氧氣面罩口乎吸；另一個飄飄蕩蕩，輕盈得像氣球，只因天花板的阻擋才沒飄到更高的地方。這就是靈魂出竅吧。勞拉從天花板上看著病床上的軀體，看著坐在病床邊的馬魯。她感到思維特別清晰，過去的一切像一部電影，在眼前快進放映。許多鏡頭沒什么意義，過目即忘。更多的鏡頭要么曝光不足要么曝光過度，總之，廢了。人生就是這樣，留下來的記憶少之又少。你對自己都沒多少記憶，更不要指望別人了。時光這個橡皮擦?xí)寥ツ阍谑郎系乃泻圹E，讓你歸于“無”。

馬魯輕拍勞拉的手臂，說：“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她記得。當(dāng)然記得。他說每部電影都讓她出演。他做到了。在他拍的七部電影中，她都參演了。只是，出于種種原因，她的影像都被剪掉了。

第一部《那是個暖冬》

馬魯拍的第一部電影叫《那是個暖冬》，里面有一場戲是少男少女在麥田里初嘗禁果。她一到外景地，就知道馬魯為什么要拍這場戲。那是在馬魯高三的寒假、她大一的寒假，馬魯考電影學(xué)院，專業(yè)課過了，文化課對他來說不在話下。她約馬魯出來玩，祝賀他考上北電，來的就是這個地方。當(dāng)時不只他們兩個，還有其他同學(xué)，總共八個人。具體是哪些同學(xué)，她已記不清了。時間抹去了很多東西，為的是讓她記住更重要的內(nèi)容。晚飯后，她和馬魯朝麥田走去。沒有月亮，空氣中飄浮著一層晦暗的光。說不清這光是哪兒來的。麥苗大概只有二十厘米高，像柔軟的毯子。麥田平坦，四周寂寥。他們邊說話邊朝麥田深處走去。漸漸地，他們將農(nóng)家樂拋在身后。同伴也看不到了。相應(yīng)地，他們知道同伴也看不到他們。更遠處，是林帶，黑黢黢的，挺嚇人。她還知道，林帶后面有一條河。河水流動緩慢，他們聽不到水聲。馬魯問她往哪里去，她說，你怕嗎？馬魯說不怕。不怕就跟我走。他們繼續(xù)走，來到麥田的中央。天很冷。她問馬魯冷嗎？馬魯說不冷。她也不冷。但她說冷，你能抱住我嗎？馬魯抱住她。你肯讓我暖手嗎？她將手伸進馬魯?shù)囊路?，挨住馬魯?shù)钠つw，涼嗎？馬魯說涼。她要拿出來，馬魯不讓。她親吻馬魯。馬魯也吻她。她拉過馬魯?shù)氖?，放到她的胸上。馬魯隔著羽絨服。伸進去，她說。她將羽絨服的拉鏈拉開。馬魯把手伸進去，隔著毛衣摸她。伸進去，她又說。馬魯撩起她的毛衣和秋衣，把手塞進去，觸摸到她的皮膚，很燙。你的手真涼，她說。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馬魯稍停，她鼓勵他繼續(xù)。他想親她，她讓他親。想要嗎？馬魯說想。她把羽絨服脫下來，鋪到麥苗上。脫衣服，她說。她很麻利，也很從容。她比馬魯大，這方面她是老師，但又不好意思指導(dǎo)馬魯。馬魯笨手笨腳，費好大勁才把褲子脫下來。她躺到羽絨服上，把馬魯拉向自己……這是那天晚上的故事。馬魯在《那是個暖冬》中要再現(xiàn)那個場景，只是他做了一些修改，把時間變成了除夕，也就是說兩個少男少女是在除夕夜初嘗禁果……忘我時刻，遠處焰火突然此起彼伏地在天空綻放。她知道這是隱喻，會心一笑，很美。馬魯給她安排的角色是一個路人。也就是說，男女主人公去麥田時遇到的一個過路的女人。這在夜晚是很恐怖的。原來的劇本里沒有這一情節(jié)。馬魯專門為她添加的。馬魯受老導(dǎo)演雷諾阿的影響，讓門開著。他把雷諾阿的這段話打印出來貼在墻上：在拍攝現(xiàn)場一定要留一扇敞開的門，因為誰也不知道，會有一個怎樣出乎意料的人走進來，這就是電影。

演員們都知道導(dǎo)演喜歡弄一些不確定的東西，來考驗演員的創(chuàng)造力。她夜晚出現(xiàn)在麥田里，著實嚇了兩個演員一大跳。他們被搞蒙了。這是什么鬼，他們心里肯定犯嘀咕。導(dǎo)演沒喊停，攝影機仍對著他們，那就是要繼續(xù)演下去，不能停。他們要迎接挑戰(zhàn)，即興發(fā)揮，應(yīng)付這節(jié)外生枝的劇情。她向他們問路，他們給她指了指。她惡作劇般向他們發(fā)問：

“你們到這里干什么？”

“散步，”男演員撒謊說，“我們出來散步?！?/p>

這么晚出來散步，而且不是在路上，是在麥田里，說出來誰信？她撞破了他們的好事。他們還會繼續(xù)嗎？如果當(dāng)年她和馬魯去麥田時突然遇到人，他們肯定嚇壞了。她理解馬魯為什么要加這一場戲。馬魯是要讓她從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當(dāng)初的行為?；蛘哒f，那次約會讓馬魯刻骨銘心，他要把它用影像記錄下來。這是他們的秘密。

她看著他們，就像是看著當(dāng)初的馬魯和自己，她不忍心難為他們，讓他們繼續(xù)散步吧，她“嗯”了一聲，走開了。

馬魯為她加的這段戲后來沒出現(xiàn)在影片中，馬魯說被制片人拿掉了。

現(xiàn)在，馬魯以為她聽不到他的聲音，告訴她一個秘密，他說：“《那是個暖冬》中那段戲是被我拿掉的?！?/p>

她輕飄飄的，飄蕩在馬魯頭頂上方的位置，她聽得清清楚楚。這個秘密并不使她震驚。如果她是導(dǎo)演，她也會做同樣的事。一個幽靈，出現(xiàn)在那個位置，真是夠怪異的，與影片整體風(fēng)格極不協(xié)調(diào)。

馬魯又說：“對不起，我以前沒有告訴你?！?/p>

“是的，你應(yīng)該告訴我，我能理解。不過，沒關(guān)系，你能把那次約會拍下來，我挺高興的。這表明你沒忘記?！彼@樣對馬魯說，但馬魯?shù)淖藨B(tài)和表情表明他聽不到她的聲音。多么奇怪啊，她明明發(fā)出了聲音，馬魯卻聽不到。

馬魯繼續(xù)對著她躺在床上毫無反應(yīng)的軀體喁喁細語：“那是我生命中最神秘的體驗，我很緊張，又笨手笨腳，但你的氣息和溫?zé)?，還有你的細心和體貼，讓我進入非真實的迷醉狀態(tài)……快感像煙花綻放……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印象深刻。那晚的夜空特別深邃，遠處的樹林用黑色的影子為我們拉起一道帷幔，河流在世界的邊緣無聲地流淌，麥田，巨大的墨綠色毯子鋪展開來，柔軟得像天鵝絨……”

她還記得父親對馬魯?shù)脑u價：“這個小伙子會成功的，什么都擋不住?！蹦鞘浅醮我娒嫠婉R魯回來時，她父親說的。父親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她很詫異，她說：“他還是個高中生呢?！薄拔抑?，我知道。”父親狡黠地說，“預(yù)言嘛，不冒點風(fēng)險哪行。”后來，她父親把馬魯招進了電影學(xué)院，并私下里慫恿他，拿出點勇氣來，干翻那幫老家伙！

她很佩服父親的眼光。馬魯也沒辜負她父親的栽培，剛畢業(yè)就拍出一部了不起的電影。馬魯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家伙，上學(xué)幸運，拍電影也幸運。一般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很難找到投資，馬魯是個例外，他輕而易舉就獲得了投資。馬魯有個同學(xué)叫賀洛，很看好馬魯，恰好他父親有錢，他以自己拍電影為名從他父親那兒弄來一筆錢，全投給了馬魯。于是，馬魯?shù)牡谝徊侩娪罢Q生了。馬魯成了知名導(dǎo)演，賀洛成了知名制片人。

《那是個暖冬》在柏林電影節(jié)表現(xiàn)優(yōu)異，獲得了最佳處女作獎。馬魯少年成名。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歲，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賀洛包了一個酒吧開慶功會，香檳與歡笑齊飛，美人共獎杯閃光。她去了，還帶了閨密吳小蓮，一則炫耀她的幸福，二則讓吳小蓮開開眼。那天她光彩照人，艷壓群芳。影片的女主角與她比都黯然失色。吳小蓮很靦腆，一個人在角落里喝香檳。馬魯請她跳舞，她說不會跳。馬魯強行將她拉起來。她讓勞拉給她解圍，勞拉說跳吧跳吧沒關(guān)系。吳小蓮很拘謹，也確實不會跳，勉強與馬魯跳最簡單的一步搖。勞拉怎能想到就是這個不起眼兒的閨密會搶走她的戀人。那時候她與馬魯正在熱戀之中。愛情已成燎原之勢。她身邊雖然總是圍著一群追求者，但他們都是背景，只有馬魯是她的真命天子。

第二部《青春頌》

馬魯拍的第二部電影叫《青春頌》，她在這部電影中的鏡頭同樣被剪掉了。這部電影中，勞拉扮演的是男主角的女朋友。怎么演？她問馬魯。馬魯說本色出演，把你的靈魂注入角色之中。好，這個我拿手。她不“演戲”，只做自己。所有場景她都熟悉，所有情節(jié)她都經(jīng)歷過。她在重復(fù)“愛”?？藸杽P郭爾說過，重復(fù)的愛才是唯一幸福的愛。馬魯，這個自戀的家伙，用電影把他們的愛又重復(fù)一遍：雨夜的奔跑，荒山探險時的迷路，游樂場出糗，把一頭刷彩色油漆的豬趕進劇院的惡作劇……

沒有劇本。劇情全在馬魯?shù)哪X海里，他讓演員怎么演演員就怎么演。一個動作往往重復(fù)拍幾十遍，演員都崩潰了。最崩潰的是賀洛，計劃拍三個月，結(jié)果一年還沒拍完，預(yù)算嚴重超支。賀洛告訴馬魯沒錢了。馬魯說那是你的事，我只管拍片。賀洛神通廣大，又弄來兩筆錢，總算殺青了。這時候已經(jīng)過去十八個月。噩夢還沒結(jié)束，剪輯和后期制作又用了半年。馬魯剪出來的版本有215分鐘。他說一秒鐘也不能再剪了。這樣長度的片子，電影院誰會給你排片？賀洛崩潰了。他根據(jù)合同，剝奪了馬魯?shù)募糨嫏?quán)。他找人剪了一版110分鐘的。勞拉的鏡頭全部拿掉。影片上映，票房慘淡，賀洛連投資的零頭都沒收回。此后，賀洛不允許人們在他面前提馬魯。當(dāng)然，他也不會再給馬魯投資。馬魯也是一肚子火，他不承認《青春頌》是他的作品，后來在各種采訪中，他從不提這部電影，記者提起，他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現(xiàn)在，二十多年后，馬魯?shù)谝淮沃鲃犹崞疬@部電影，他對著躺在床上的勞拉的軀體說：“拍《青春頌》，我是真的認為你演那個角色合適，并不是想補償你……我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p>

這個結(jié)果讓勞拉很受傷，但和另一個結(jié)果比起來，這個結(jié)果就不算什么了。另一個結(jié)果是什么？那就是馬魯?shù)谋撑?。馬魯成名后，她就有心理準備，他和女演員鬧點緋聞什么的……她會選擇原諒。最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性嘛，她理解。要求馬魯當(dāng)一個圣人，怎么可能。自己也不是圣人，有什么資格要求別人當(dāng)圣人。她要做個豁達的女人。她不能接受的是，馬魯一邊拍片重復(fù)著他們的愛，一邊與吳小蓮搞到了一起。與別人搞到一起還好，可偏偏是吳小蓮，她的閨密。這讓她感覺很受傷。再退一步，搞到一起也就罷了，可是他們得寸進尺，還要結(jié)婚。是，結(jié)婚。這就非同小可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憤怒了。跑到馬魯和吳小蓮的婚宴上（這時婚禮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進入婚宴環(huán)節(jié)），拿起一瓶白酒，咕咚咕咚灌下去，把周圍的人都看傻眼了。這是干什么呀？哪有這樣喝酒的。她的神情，只能用“可怕”來形容。有這瓶酒壯膽，她開始大鬧婚宴。她大喊大叫，說要把新郎新娘這對狗男女撕成碎片……這時候新郎新娘正在雅間敬酒，他們聽到動靜出來，勞拉已酩酊大醉。她撲向新郎新娘，被人們攔住了。與其說人們攔住她，不如說人們扶住她。因為她站立不穩(wěn)，一邁步就要摔倒。她沒法把他們撕成碎片，就咬牙切齒地詛咒他們遭受九年九個月九天零九小時的不幸。

這件事之后，她0zawANBNRJWPM9LF8zsRTA==遠走英倫，在倫敦學(xué)院讀了一個碩士學(xué)位，隨后嫁給了一個白人窮畫家。他叫詹姆斯·林德，窮得叮當(dāng)響。林德靠她打工掙錢養(yǎng)活不說，脾氣還暴躁，喝醉酒喜歡砸東西，電視機、電腦、洗衣機……全砸。她后來不管什么東西都買二手的。砸吧，砸吧。為了多掙點錢，她去給其他畫家當(dāng)模特。他吃醋，打她。她總是原諒他，藝術(shù)家嘛，誰沒點脾氣。林德酒醒后，會跟她道歉，會哄她。她吃這一套。后來她生了雙胞胎，兩個女兒，林德讓她安心育兒，他負責(zé)掙錢。林德的畫仍然賣不出去，不得不給廣告公司畫廣告掙些小錢。生活雖然拮據(jù)，倒也過得去。那是她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她給家里打電話總是報喜不報憂。兩個女兒長得漂亮，特別可愛。孩子三歲時，她想出去工作，就給孩子找了一個來自塞拉利昂的黑人保姆——嘎佳。勞拉在一個劇組謀了一個差事。掙錢不多，但她干得很開心。他們的婚姻維持五年，最終破裂了。這段婚姻給勞拉留下兩個女兒和三幅肖像畫。兩年后，勞拉帶著兩個女兒和三幅肖像畫回到國內(nèi)。

勞拉發(fā)現(xiàn)她的詛咒應(yīng)驗了，馬魯這幾年事事倒霉，事業(yè)事業(yè)不順，家庭家庭不順。他七年沒拍一部電影，籌備過幾次，全都黃了。家庭呢，吳小蓮一直不孕，他們做試管嬰兒也不成功。

他說：“那時候我覺得你是大女人，可以一輩子做朋友，而小蓮不一樣，她是小女人，她需要婚姻……”

飄在頭頂?shù)膭诶⒓椿厮ぃ骸胺牌?，她需要婚姻，我不需要婚姻？！”盡管她因為憤怒而聲音很大，但馬魯還是聽不見。

馬魯繼續(xù)自說自話：“當(dāng)然，我承認我懦弱，我怕我hold不住你……你特立獨行，很有個性，不是能依附于男人的女人……你做朋友會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做妻子嘛，我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他說的是真話嗎？生病期間，她反思過自己的生活，她清楚，年輕時候她也hold不住自己。她就是一匹脫韁野馬。依附，瞧他用的詞，我豈能是依附別人的人。我是獨立的個體。我是我。她永遠特立獨行，去英國之前是這樣，從英國回來之后更是這樣。

在英國打工被她一包裝，就變成了閃閃發(fā)光的從業(yè)經(jīng)歷。藝術(shù)碩士學(xué)位也給她加分不少。她應(yīng)聘某個重要項目的藝術(shù)總監(jiān)職位，一舉拿下。這是公平競爭，每個應(yīng)聘者不但要看資歷，更要看提交的方案，最后由專家組評估，得票多者勝出。她贏了。這個職務(wù)雖然是階段性的，但給她帶來許多無形資產(chǎn)。之后，一個山西煤老板的公子瘋狂追求她。他叫龐喆，完全被她的魅力所折服。她問他喜歡自己哪一點，他說個性，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如此有個性。他很有錢?？墒撬豢粗劐X。再說了，他長得也不好看。她拒絕了他。他不甘心。怎樣才能追到手呢？他的小兄弟給他出主意，讓他成立影視公司，再請她做藝術(shù)總監(jiān)，聯(lián)系多，機會就多。他依計而行。她拒絕給他做藝術(shù)總監(jiān)。不，我不干，她說。被纏不過，她答應(yīng)做顧問。顧問，顧問，顧得上的時候問一問。她的條件是：不坐班，不拿工資。如果她的顧問有價值，他給點報酬，她也不會拒絕，但她只拿自己應(yīng)得的，多一分也不要。他要拍電影。她問他拍電影什么最重要，他說錢。她起身要走，他趕快說，他是開玩笑的。她又問什么最重要，他說不知道。她告訴他，人才最重要。她給他列了一個人才名單，導(dǎo)演有張藝謀、馮小剛、徐崢、寧浩、陳思誠等，能簽下一個，你的公司就成了。龐喆費了好大勁，一個個接觸，最后一個也沒簽下來。他說腕兒太大了，拿不下來。他讓她再推薦，于是她推薦了馬魯。內(nèi)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嘛。她口丁囑龐喆，別說是我推薦的。馬魯已經(jīng)幾年找不到投資了，自然抓住龐喆不放。馬魯手里積攢幾個劇本，一股腦地拿給龐喆。龐喆拿不準哪個能賺錢。他虛心向她求教。她問他，你想拍好電影還是想拍賺錢電影？他說想拍又好又賺錢的電影。她把劇本扔給他，這些都不行。他問有能賺錢的嗎？她從中間挑出一個：這個最爛，但這個能賺錢。龐喆說，那就這個吧。

第三部《冒牌好人》

馬魯?shù)牡谌侩娪埃牡木褪沁@個最爛的本子。《冒牌好人》，一個不著調(diào)的喜劇。寫一個混混兒與人打賭冒充三天好人的口帝笑皆非的故事。

她對龐喆說，她選了一個簽合同的時間，一定要他在那個點兒簽合同。吉日吉時。龐喆對她言聽計從，說好，沒問題。那個時間點距離她在馬魯婚禮上詛咒馬魯夫婦正好過去了九年九個月九天零九小時。

九年九個月九天零九小時！起初，向龐喆推薦馬魯時，她并沒想到這個詛咒。一天，龐喆說他馬上要和馬魯簽合同了，想讓她參加，她拒絕了。這時候，她想起馬魯婚禮上的那一幕，突然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九年多，真是不可思議啊，莫非詛咒應(yīng)驗了？她壞笑一下，建議龐喆按她給他選的時間簽合同。她又強調(diào)說，千萬別提我，提我這事就黃了。龐喆問為什么，她不說。龐喆說那好，我不提你。

她不知道馬魯對這個時間點是否敏感，簽合同后，她給馬魯發(fā)了一條短信，內(nèi)容只有四個字：魔咒解除。馬魯?shù)氖謾C沒換號，而她用的是一個新號。她想象馬魯看到短信的情景：茫然四顧，看周圍是否有認識的人……沒有……再看看天，莫非是上帝發(fā)的，不可能……他撥打過去，沒人接。他回短信：你是誰？再沒回復(fù)。

她喜歡搞惡作劇。

馬魯拍電影時，她又換個號打過去，報上姓名，問他是否還記得當(dāng)初的承諾。馬魯說記得。記得就好。她殺過去，要求參演。兩個人九年多沒見面，見面時竟一點沒有陌生感，就好像他們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唱卡拉OK似的。馬魯說，你一點沒變。她說，你也沒變。其實他們心里清楚，他們變化都很大。她很好奇他會讓她演什么角色。他說她要扮演一個第三者，被原配追打。這么簡單？嗯，你只能防護，不能還手。我知道，理虧嘛。

導(dǎo)演喊過來原配，一個強壯的女人，給她說戲。無非是要放開演，要演得真實，這個狐貍精奪走你的丈夫，你被趕出家門，你見到她能不生氣嗎，能不憤怒嗎……

導(dǎo)演一本正經(jīng)。燈光、攝影嚴陣以待。導(dǎo)演喊開始，助理打板：咔！那個寫著場次、時間的黑色卡板，拍電影專用的，說儀式感也好，說有魔法也好，總之，“咔”之后，演員就進入狀態(tài)。具體到這個戲，咔一聲，原配就撲上來打她，嘴里還罵罵咧咧，原配揪她頭發(fā)，扇她耳光，扯她衣服，打她，踢她，甚至還要咬她……她狼狽不堪，左遮右擋……

導(dǎo)演喊停，原配立即停下來，抱住她，向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我喜歡你……她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演戲嘛。拍電影哪有一次過的，導(dǎo)演說再來一遍，咔一聲，原配再次撲上來打她……導(dǎo)演喊停，原配又抱住她向她道歉，安慰她……可是，導(dǎo)演再喊開始，原配又撲上來，又是一次循環(huán)……

這場戲拍了二十七遍。

勞拉最后不能不想，這是馬魯壓抑九年九個月九天零九小時的報復(fù)。

現(xiàn)在，馬魯向她道歉了，他撫摸著她毫無知覺的手臂說：“對不起，第三部電影，你受那么多苦，最后還是剪掉了。是我剪的。剪片時，我每次都把這些鏡頭留著，可是最后一次，我還是狠狠心咔嚓一剪刀把這些剪掉了。不是這一段拍得不好，也不是你演得不好，而是這一段和其他部分不協(xié)調(diào)。你懂的，一部作品，和諧很重要。不協(xié)調(diào)是要命的?！?/p>

“別說得這么冠冕堂皇，你就是報復(fù)?！陛p飄飄的勞拉在屋頂上說，她知道他聽不到她的聲音。

“當(dāng)然，我對你也是有怨恨的，你不應(yīng)該那樣詛咒我。”

“咱們扯平了，”她說，“刪就刪吧，我知道你一開始就沒打算保留這些鏡頭。至于挨打，你知道，我有受虐傾向，我們在一起時……”想到他們曾經(jīng)的親密，她又臉紅了。她無法對人言說的癖好，只有他知曉。

這部電影大火，給龐晶賺了不少錢。龐喆很感激她，給她封了一個很大的紅包，她坦然接受。但龐喆通過拍電影追求她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他說，我們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嗎？一點可能都沒有?？梢宰雠笥褑幔窟@個可以。

馬魯翻身了，又成為炙手可熱的導(dǎo)演。他的第四部電影不用為錢發(fā)愁了。

《冒牌好人》雖然賺錢，但口碑很差。勞拉父親還寫了一篇影評，表達對這個電影的失望?？吹揭粋€有潛質(zhì)的導(dǎo)演屈服于市場，一味迎合觀眾，拍出這樣一部“消費”電影，很是讓人痛心。勞拉父親宅心仁厚，沒有在電影上映期間發(fā)表影評，而是在電影下線后才發(fā)表。這樣不會影響票房。他不知道這個劇本是女兒挑選出來的。

《冒牌好人》不出意外地成為當(dāng)年最爛電影，獲得金掃帚獎。馬魯沒有去領(lǐng)獎，也沒有就此事發(fā)聲。

龐喆安慰馬魯說：“他們就是嫉妒，別理他們，他們懂個屁，賺錢才是硬道理?！?/p>

賺錢，馬魯要的不只是賺錢。所以當(dāng)龐喆又扔給他一個能賺錢的爛劇本時，他就不接了。這個我不拍，他說得很堅決。

馬魯反過來給龐喆一個劇本，《在人間》，他敲著劇本說：“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拍的?！?/p>

龐喆讀劇本，怎么也讀不下去。他看不懂，這寫的是什么呀？如果不是馬魯給他的，他早將劇本扔進垃圾桶了。

他將劇本拿給勞拉看。

勞拉說：“高爾基的《在人間》嗎？”

“不是，”龐喆說，“這個和高爾基沒關(guān)系。”

這是一個表現(xiàn)底層人生活的本子，沒有什么故事，只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細節(jié)。勞拉看劇本時感覺像被針扎了一下。還有人這樣生活，像牲口一樣。她久久不能平靜。

龐喆征求勞拉的意見，她說：“這是一個好本子，可是不賺錢?！?/p>

“不賺錢拍它干什么？”龐喆說。

“也許能拿獎?！眲诶f。

“拿獎？”

“是，”勞拉說，“這樣的電影老外喜歡，說不定能拿個獎?！?/p>

龐喆猶豫了。與拿獎相比，他更喜歡賺錢。可是，如果不賺錢的話，拿個獎也是補償。

“要投嗎？”他問勞拉。

“我不替你決策。”勞拉看著龐喆說，“這是你的事，看你想要什么，要人還是要錢。”

龐喆清楚．他若不投，他和馬魯?shù)暮献骶偷酱藶橹沽?。馬魯有才，他不想失去馬魯。瞧，勞拉的眼神，他如果說不投，立即會變成鄙夷。在女神面前，不能掉面兒。他一咬牙說：“好，我投！”

勞拉神秘莫測地笑了。

“笑什么？”

“預(yù)祝成功！”

她永遠記得父親的教導(dǎo)：不要回頭看。父親說，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不要回頭看，不要后悔，沒有任何意義，要向前看，要把握現(xiàn)在。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想，現(xiàn)在她可以打破這條戒律，回頭看一看了。她與馬魯糾纏一生，其實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全部加到一起，連九十天都不到。她受父親影響，對電影一往情深。因為天性叛逆，她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另一面，那就是對電影滿不在乎。她只演馬魯?shù)碾娪啊Ｋf這是因為有約在先，要遵守約定。別的導(dǎo)演，對不起，她沒興趣。真沒興趣嗎？也不是，如果張藝謀請她，她不會拒絕。請她的多是沒名氣沒錢沒才華的小導(dǎo)演，她知道他們成不了氣候，她也演不出什么名堂。年輕導(dǎo)演，她只看好馬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受了她父親的影響。

第四部《在人間》

馬魯電影的籌備情況勞拉一清二楚。別忘了，是龐喆投資，而她是龐喆的藝術(shù)顧問。她以前對馬魯保密，現(xiàn)在不用了。她讓龐喆給馬魯透個信，馬魯是她推薦的，這個《在人間》也是她支持投拍的。

龐喆跟馬魯說了之后，馬魯沉默不語。他需要時間消化一下。龐喆說她可是你的貴人。馬魯“嗯”了一聲。她認為《在人間》能在國外獲獎。馬魯不吭聲。

“他沒再說什么？”見面時勞拉問道。

“沒有?！饼媶凑f，“他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就那樣看著窗外，一聲不響，像是在想心事……他這個人摸不透……”

勞拉等著馬魯給她打電話。她沒有白等，當(dāng)天下午馬魯?shù)碾娫捑蛠砹?。他問她有時間嗎，他要請她吃個飯。

他們約在香格里拉飯店。

這是他們分手之后第一次私下里見面，算起來已經(jīng)十二年三個月零七天了。這次見面差點讓他們的生活天翻地覆。剛開始他們還比較拘束，雖然表面上看去都很放松，其實不是那么回事。馬魯說他記得自己的承諾，他為她在《在人間》留了一個角色。他說出角色的名字。勞拉說我看過劇本，我不記得有這么個角色。馬魯說我加的。勞拉笑著說謝謝。吃過飯后，勞拉說我在上面開了個房間，上去坐坐吧。馬魯愣了一下，就跟著勞拉上樓。在電梯里，勞拉裝作無意地碰一下馬魯?shù)氖?，馬魯攥住那只手。她感到他的手很有力。他們十指相扣。出電梯時，馬魯摟住她的腰，她把頭靠在馬魯肩膀上，儼然一對戀人。進房間后，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像兩顆融化的糖果粘到一起，久久難以分開……一個月后勞拉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沒有告訴馬魯。

《在人間》開拍了。勞拉飾演一個小角色。她的戲份兒不多，但是這部戲的顏值擔(dān)當(dāng)。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筒子樓里，這里住的都是城市底層人。不管人多人少都是一間房。樓道里堆滿雜物，有的能堆到天花板。各家門口都有一個液化氣灶，做飯全在樓道里。樓道里很陰暗，白天都需要開燈。許多時候燈是壞的。進入樓道必須在樓梯口適應(yīng)一下樓道里的昏暗，才能邁步。勞拉飾演的是一個摩登女郎。她為什么會住在這種地方，誰也說不清楚。主角是一對小情侶，他們苦中作樂，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們在大都市追求夢想，樂觀向上。勞拉是他們的鄰居。只是偶爾碰到一兩次。他們和勞拉打招呼，勞拉只是禮貌地回應(yīng)一下，并沒有和他們交往的意思。勞拉的存在使他們對自己的處境能夠忍受。

拍戲期間，勞拉偷偷吐酸水、干嘔，只有傻瓜才看不出來這是怎么回事。馬魯私下問勞拉是不是懷孕了，勞拉說不是。馬魯說，你去檢查了嗎？勞拉說沒有。馬魯讓勞拉去檢查一下，勞拉說拍戲要緊。馬魯說我給你放假。勞拉說不用。勞拉堅持拍戲。馬魯越來越堅信勞拉是有喜了。他問勞拉是誰的，勞拉說不用你管。是我的嗎？勞拉不語。馬魯問她準備怎么辦，她說還能怎么辦，生下來唄。馬魯不語，勞拉說不用你負責(zé)。馬魯和吳小蓮已經(jīng)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和勞拉再生一個孩子算怎么回事。紙包不住火，吳小蓮終究會知道的。勞拉說不用他負責(zé)他就真的不負責(zé)嗎？想到以后的事他就頭疼不已。他對勞拉說這不是你自己的事，這也是我的事。勞拉說你想怎樣，馬魯說他不想要這個孩子。你要我打掉嗎？馬魯說是的。勞拉說你真夠狠心的。馬魯說自己的孩子如果我給不了父愛，我寧愿不要。勞拉說有母愛就夠了。馬魯說你想毀掉我嗎？這句話讓勞拉生氣了，她說好吧，打掉就打掉。

電影剛一殺青，勞拉就去了醫(yī)院。

現(xiàn)在，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回想這件事，她后悔了。父親說不要回頭，不要后悔。她做不到了，她后悔沒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如果她堅持，馬魯奈何不了她。他可以不離婚，可以不管這個孩子，她完全能夠獨自把他養(yǎng)大。唉，這個可憐的孩子！

她脫離自己身體飄在空中……看著病床上的軀體，也為她惋惜。馬魯拉著她沒有知覺的手，喁喁細語。他在說什么？她努力使自己降低高度，可是并不容易。她太輕。地球引力在這里不起作用。那就專注地聽吧。摒除監(jiān)護儀的噪聲，房間里安靜至極。她能夠聽到馬魯說話了。馬魯說：“我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逼著你去醫(yī)院，那是一個生命，盡管還沒有成形，但成形只是時間問題……可能是個男孩，如果生下來，早就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了……也許像我，也許像你，像誰都好……他會很聰明，也會很好看……你會喜歡的……”

她說：“好吧，你也后悔了，你應(yīng)該后悔的?！?/p>

她知道他聽不到她說話。聽不到就聽不到吧，有什么關(guān)系呢。父親說得對，不要后悔，后悔能改變什么呢，什么也改變不了。徒勞。

馬魯又說到《在人間》。在這部電影中，她的鏡頭一個也沒有保留，全剪掉了。他說：“這是發(fā)行商的意見，他們說這個電影太長了，不好排片。文藝片，本來就沒什么票房，又這么長……他們都搖頭。電影初剪是180分鐘。發(fā)行商要求剪到110分鐘，不得已就把你這條線全剪掉了。”

勞拉能夠理解。

《在人間》獲得了一個B類電影節(jié)大獎，但最終是賠錢的。雖然賠錢，卻收獲了好口碑。馬魯對此并不滿意，他是希望獲得A類電影節(jié)大獎的。那時候他滿懷雄心壯志，要攀登電影的珠穆朗瑪峰。

插曲《過界》

勞拉感到她正在降低，她的靈要回到身體中嗎？那樣，她還能聽、能感受嗎？人是有靈的。她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所有人，但沒人能聽到她的話。她只是一個虛幻的存在。一個無形的氣球。當(dāng)她到病床上時，她并沒有進入自己的軀體。她蹲在床頭審視著馬魯。男人在這時候是不需要裝的。沒這個必要。面對將死之人，他動了惻隱之心，不再顧及顏面，赤裸裸地坦露心跡。他說：“有一段時間我想與吳小蓮離婚，和你結(jié)婚。我想改變生活。我的生活死氣沉沉。我和吳小蓮愛得疲憊。我想放松。我想讓生活不那么穩(wěn)定，來點刺激，來點危險，來點不確定，來點小劑量的毒……我知道．所有這些你都能給我，或者說，你給我的必定是這些……你還記得嗎，我們有過一段神魂顛倒的日子，三十七度二，我們的狀態(tài)。我們看電影《三十七度二》，我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們……”

她當(dāng)然記得那段日子。馬魯與她偷情。她想，好啊，吳小蓮，你從我身旁偷走了馬魯，我又把他偷回來了。他們偷偷摸摸。馬魯害怕丑聞，他說狗仔隊會毀了他的事業(yè)。他們一起出去時總是把自己包裝得很怪異。一對怪咖。都市里什么人都有，人們也見怪不怪。他們一起飛到馬爾代夫，在那里待了三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三天。

龐喆一個電話把馬魯召了回去。龐喆不知道馬魯和她在一起。龐喆給馬魯爭取到一個和大導(dǎo)演合作的機會。一部拼盤電影，由六個短片組成。他拍其中一個，十五至二十分鐘。這樣的機會誰會拒絕呢？

馬魯拍的短片叫《過界》。故事講一個封閉的村子突然來了一個瘋老頭兒，掉進石灰池，全身燒傷，哀號不斷。石灰池是村霸黃老虎挖的，他要蓋房子，需要石灰膏。要說黃老虎對此事有責(zé)任?？牲S老虎不但沒救治，還把老頭兒趕走，不讓老頭兒死他家門口。老頭兒爬到單身漢家，在他家里草垛里呻吟。這時候，老頭兒已奄奄一息。單身漢怕老頭兒死他家，說不清楚，就用架子車把老頭兒拉到幾里外，扔到鄰縣地界。老頭兒死在那里，無人認尸，民政和公安溝通一下，就找人把尸體埋了。埋尸體的正是單身漢。之后，單身漢在電視上看到尋人啟事，給老頭兒家人打匿名電話，告訴他們老頭兒埋在哪里。老頭兒家人來到這里給老頭兒遷葬。他們要答謝單身漢，單身漢卻躲起來不見他們。單身漢心里有愧。

勞拉在這個影片中扮演老頭兒的女兒，戲份兒不算多。這個片子拍得好嗎？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因為后來這個短片被整體拿掉了。那部拼盤電影變成五個短片合集，而不是原來計劃的六個。

關(guān)于《過界》，馬魯沒說什么，也許他早將這部短片忘了。

第五部《丑聞》

躺在病床上，人只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反思，往回看，看看虛擲了多少光陰，看看有多少遺憾。另外，就是尋找因果?，F(xiàn)在，果在這里擺著，那么因是什么？現(xiàn)在的一切是什么導(dǎo)致的？生活可能是另外的樣子嗎？假如可以重新來過，會有什么改變？她發(fā)現(xiàn)，她還會犯同樣的錯誤，還會做愚蠢的選擇，否則她就不是她了。

馬魯?shù)牡谖宀侩娪啊冻舐劇?，表現(xiàn)一個女球員與人有私情，丑聞曝光，導(dǎo)致悲劇的故事。女主是網(wǎng)球運動員。伍迪·艾倫拍過一個網(wǎng)球題材的電影《賽末點》，涉及婚姻、階層、謀殺、命運等，既商業(yè)又藝術(shù)。這部《丑聞》與之完全不同，涉及性、丑聞、網(wǎng)暴、權(quán)力等。商業(yè)嗎？當(dāng)然商業(yè)。藝術(shù)嗎？當(dāng)然藝術(shù)。

這部電影還是龐喆投資。龐喆征求勞拉的意見，勞拉說，投。能賺錢嗎？勞拉說，看運氣。

勞拉最喜歡的運動就是網(wǎng)球，打得相當(dāng)不錯。她以為馬魯會讓她演女主。接到馬魯?shù)碾娫?，她心中竊喜。馬魯說請她參演《丑聞》，你演一個打網(wǎng)球的，這個你擅長。勞拉心花怒放。但必要的矜持不能丟掉。她“嗯”了一聲。馬魯接著問她知道哈勒普嗎？她說知道。馬魯說你演哈勒普，與女主隔網(wǎng)而戰(zhàn)。這真是兜頭一盆冷水，她的心情壞透了。

哈勒普，劇本中根本沒這個人物。又是馬魯臨時加上去的。哈勒普，全名叫西蒙娜·哈勒普，羅馬尼亞人，網(wǎng)球名將，兩次奪得大滿貫冠軍。劇本中要加一場與哈勒普對戰(zhàn)的戲嗎？那還用說。

“好吧，”她說，“好吧，我演哈勒普。”

勞拉是大胸女人，哈勒普也是。是因為這個，讓她演哈勒普嗎？

在馬魯籌備電影期間，勞拉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以至于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片場時，馬魯幾乎要驚掉下巴。不認識勞拉的人不明所以，認識勞拉的人都和馬魯一樣驚愕。

馬魯問勞拉發(fā)生了什么事，勞拉說沒什么。

“你對自己做了什么？”

“為了和角色接近，我做了和角色一樣的手術(shù)。”

哈勒普為更好地打網(wǎng)球，做過縮胸手術(shù)。

哈勒普追求的是至高的榮譽，做出這樣的犧牲可以理解。勞拉，只是出演一個邊緣角色，有必要如此嗎？

馬魯說：“你不該這樣?！?/p>

卻被摔得無語。

許多年后，現(xiàn)在，馬魯拉著勞拉沒有知覺的手，仍然對當(dāng)年勞拉縮胸耿耿于懷。他說：“你是想通過自殘報復(fù)我嗎？”想起那個打掉的孩子，馬魯心里一陣難受，如果那個孩子留下來該多好啊。勞拉已經(jīng)說她養(yǎng)，不讓他管了，他為什么還要千方百計勸她打掉呢？“我不該讓你打掉孩子，我太自私了。”

勞拉的靈蹲在床頭看著馬魯，心想，回到過去，什么也不會改變。當(dāng)初她若堅持，他拿她沒辦法。放棄那個孩子主要責(zé)任還在她身上，她沒有那樣堅定。她說想把孩子生下來，更多的是為了給馬魯施加壓力，讓他愧疚。這一局她贏了。當(dāng)她下決心做縮胸手術(shù)時，她知道她還會贏。馬魯喜歡她的大胸，那是他的迷醉之地。她縮胸之后，馬魯與她再也沒有親熱過。他總是回避她。這是她想要的嗎？

她做出巨大的犧牲，換來的是什么？她的戲再次全部被剪掉，一個鏡頭也沒留下。

這次馬魯沒給她說理由。

隨之，她被可怕的抑郁攫住，天空中明亮的光消失了，代之以陰霾。她知道外部世界是她看到的外部世界，并不是真實的外部世界，而只是她以為的外部世界。我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心，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她曉得。她想改變。我心即是宇宙，我為什么不能讓這個宇宙明亮一些呢？可是，她真不能夠。所有努力全都是徒勞。她找原因，是她的鏡頭被刪嗎？這又不是第一次。是縮胸嗎？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又沒人逼你。但她又不能否認這兩件事對她的確產(chǎn)生了影響。再就是，畫重點，她父親去世了。她開始沒有感覺，因為她不與父親住在一起，父親由保姆照顧，她只是周末帶上孩子去看看，吃頓飯。父親走得很突然，是心臟病突發(fā)，還未送醫(yī)院就已經(jīng)不行了。埋葬父親之后，她沒有感到太傷心。在心里，她并不認為父親走了。也許，父親去外地開學(xué)術(shù)會議了，他還會回來，她這樣想。她周末自己到父親的房子里坐坐，打掃衛(wèi)生，將灰塵和蛛網(wǎng)清理干凈，等待父親歸來。父親會回來的，她對自己說。有一次她有事耽擱去得比較晚，天已經(jīng)黑了，她進到房間，要開燈的一瞬間她的手在開關(guān)上停住了。她沒開燈。她要感受一下黑暗。屋里并不是全黑，外面總有一些光像空氣一樣擠進來。她看到父親坐在書桌前。她叫一聲，爸，卻沒有回應(yīng)。接著她看清了，那只是一團影子。父親坐在那里。她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游蕩，希望遇到一點兒靈異現(xiàn)象，可是沒有。父親再沒出現(xiàn)。她坐到黑暗中，想念父親，往事洶涌而至。從小時候她騎到父親背上，到父親接她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上中學(xué)。高中的時候，她母親去世了。父親沒有再娶。她青春期叛逆，一定要到國外去讀書。父親說好，支持她。她留學(xué)花光了父親所有的積蓄。再之后，她戀愛，失戀，遠走他鄉(xiāng)，嫁給老外，離婚，帶著孩子回來，父親從沒干涉過她。她無論干什么，父親都支持她。她知道父親年事已高，但她從沒想過父親有一天會離開人世。在黑暗中，她淚流滿面。她不知道為什么流淚，只覺得無比孤單。她像是被遺棄了。她現(xiàn)在是個孤兒。她突然有了輕生的想法。窗口是個誘惑，如同一個人勾著手指頭說，過來，過來，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脫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遭受塵世的痛苦了。她走到窗口，看向外面，父親住的是五樓，高度夠了，只需幾秒鐘，她就解脫了。她突然想到她還有孩子，她們需要她，她不能跳。再說了，她是一個愛美之人，摔到樓下，太丑陋，她不能忍受。她要活著?！盾饺劓?zhèn)》中右派秦書田說：“要活著，像牲口一樣活著?！边@是多久遠的電影啊，她竟然還記得這句臺詞。她不用像牲口一樣活著，可她活著的痛苦卻不比秦書田少。抑郁，常常讓她生不如死。

與抑郁搏斗，就是與魔鬼搏斗，勝算幾何，她心里沒底。如果有一個實體的魔鬼倒好了，她可以與其扭打、撕扯、角力……贏，固然好；輸，她也認。她會說，我曾搏斗過，我沒有遺憾?，F(xiàn)實卻是如入無物之陣，你揮出拳頭，打在空氣上，打在虛空中，沒有任何效果。抑郁呢，并沒遠離你一分一毫，仍像空氣一樣包裹著你，你逃無可逃。你，只有沮喪。只剩下沮喪。真是糟透了。

她不打算再拍電影了。別的，她也不打算干。她什么也不想干。躺平。有什么意義呢，什么意義也沒有。不光做事沒意義，活著也沒意義。她就是行尸走肉。她鄙視自己。表面上，她光鮮靚麗，一副知性美女的模樣，內(nèi)里，她知道自己已被抑郁腐蝕得千瘡百孔。

她想，如果馬魯再讓她拍電影，她就果斷拒絕。

當(dāng)初的約定只約束馬魯，并不約束她。他必須邀請她出演，演不演則由她決定。奇怪的是，她抑郁期間，馬魯也沒拍電影。馬魯?shù)故且恢痹趶埩_項目，每每快到開機時，卻又黃了。原因各種各樣，有撤資的，有因為版權(quán)紛爭的，等等。《丑聞》票房不好，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龐喆并沒放棄馬魯。但他父親的生意遇到麻煩，說白了，就是公司要倒閉，沒錢了。龐喆委婉地表示，他想穩(wěn)一下，暫時，他說只是暫時，他先不投電影了。馬魯不知道龐喆父親公司的事。他很生氣。不就是《丑聞》沒賺錢嗎？哼，不投就不投，離了胡屠戶，就吃連毛豬不成。

馬魯拂袖而去。

找一圈投資，見了無數(shù)人，喝了無數(shù)次茶和咖啡，馬魯才發(fā)現(xiàn)第二個龐喆仍在迷霧中，沒有現(xiàn)身。

第六部《謊言之軀》

馬魯?shù)牡诹侩娪啊吨e言之軀》，根據(jù)一部名為《撒謊的女人》的小說改編。投資人還是龐喆。

這已經(jīng)是五年后了。

馬魯與龐喆冰釋前嫌，又走到了一起。

這五年誰都不容易，馬魯?shù)教幣霰冢媶丛诳只胖卸热杖缒?，勞拉被抑郁癥折磨得暗無天日。忽然之間，魔法棒點一下，生活出現(xiàn)了大反轉(zhuǎn)。龐喆家里的生意起死回生，竟然又紅火起來。勞拉因為一個鼻息肉手術(shù)事故而在病床上躺半個月，歪打正著，把抑郁癥給治好了。她走出醫(yī)院感到陽光從沒如此燦爛過，風(fēng)從沒如此輕柔過，天空從沒如此藍過……我心即是宇宙……現(xiàn)在我的宇宙如此美好。馬魯“偶遇”龐喆，相逢一笑泯恩仇，繼續(xù)合作。馬魯扔給龐喆一個劇本，看看吧，有的做。

這個劇本就是《謊言之軀》。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在朋友聚會上遇到一個非常另類的女人，第一次送她回去，她就和他有了非常親密的接觸，但第二天她卻裝作不認識他。隨后，江湖上傳言他在追她，說得有鼻子有眼。追根溯源，都是她散布的。他還沒找她理論，她突然半夜闖進他家里說有人追殺她，讓他提供庇護。朋友告誡他，這個女人撒謊成性，嘴里沒一句實話，別信她的。當(dāng)聽說這個女人因殺人被關(guān)起來，他震驚了。他意識到她有些話可能是真的。探究下去，隨著這個女人身世之謎的揭開，他理解了她為何撒謊。江湖上傳言越來越多，在傳說中，他被塑造成一個英雄，一個高尚的人，寧愿犧牲自己性命也要拯救落難者的姑娘。哈哈，他被謊言馴服了，不可思議地愛上這個女人。

愛情故事。

這個故事表現(xiàn)心理暗示對一個人的影Ⅱ向……他不知不覺地向那個被塑造的形象靠攏，他最終把自己變成傳說中的男人。愛情萬歲！

龐喆將劇本發(fā)給勞拉征求意見。勞拉沒看劇本，而是站到鏡子面前打量著鏡中人，她看到歲月留下的痕跡，感嘆一句：老了。

她每天都面對鏡子化妝，對額頭、眼角、眉梢、顴骨、鼻子、嘴巴、下巴、面頰都仔細地審視．并熟練地描畫，可她并沒發(fā)現(xiàn)時光流逝的印跡。她掩蓋時光的刻痕，自欺欺人，熟視無睹。她每天都看，可一次也沒看見自己的面孔。她看到的只是各個部位。她沒看到整體?，F(xiàn)在，她突然看到這張面孔，被它內(nèi)里的衰敗震驚了。她以為自己是不會老的，她錯了，她也會老，和其他人一樣。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在以前，她認為這樣的年齡是十分可怕的，她寧愿死，也不愿到這個年齡?？墒?，咔嗒一聲，她就四十五歲了，一點防備都沒有。

鏡子，鏡子，世上女人誰最美麗？

鏡子撇撇嘴沒有回答她。鏡子并非仁慈，而是不屑于回答。

看劇本的時候她老是分神。字里行間總是浮現(xiàn)出她衰老的容顏，她盯著那容顏看，看著看著，她看到一副骷髏，嚇得她趕快合上筆記本電腦?！吨e言之軀》，好一個謊言之軀！她脫光衣服站到大穿衣鏡前，她的身材凹凸有致，風(fēng)情萬種，有著蜜一樣的光澤。在管理身材方面她很自律，從不暴飲暴食。體重稍有超標，她就會通過少食和運動將其恢復(fù)到理想范圍。她轉(zhuǎn)三百六十度，這身材，嘖嘖！她沒發(fā)現(xiàn)地心引力對其身材的影響，還好。感謝縮胸手術(shù)，否則，地心引力會在那里無情地顯現(xiàn)出來。

再拿起《謊言之軀》，她喜歡上了那個撒謊的女孩?？上н@不是為她準備的角色。不過沒關(guān)系，里面還有女性角色。

龐喆問她的意見，她說可以拍。

“能賺錢嗎？”

“不好說，也許能賺，也許賺不了，”她知道這都是廢話，接下來要說的還是廢話，“要看你用什么樣的演員，還有，檔期是否合適，以及一些難以預(yù)測的偶然因素的影響……”

“說得像玄學(xué)似的?！?/p>

“本來就是玄學(xué)。“她說。好萊塢有句經(jīng)典的話，哪個王八蛋才說得準，她沒把這句話學(xué)給他聽。她知道龐喆已拿定主意，征求她意見，只是想得到她的支持。她只要不反對，他就會投。

她等著馬魯給她打電話。他要兌現(xiàn)他的諾言，給她一個角色。電話響了。馬魯說嘿，是我。她說我知道。他們五年沒聯(lián)系，看上去沒有一點隔閡。當(dāng)然這是表面現(xiàn)象。幾年來他們都沒勇氣撥通對方的電話。一千多個日夜像一片遼闊的沙漠橫亙在他們中間。要訴說就會沒完沒了，還是什么也不說吧。馬魯沒說他遭受的重重挫折，他陷在泥淖中，掙脫不出來。她也沒說抑郁的苦海無邊，多少次絕望，多少次差點與死神擁抱。直接點吧，馬魯邀請她參加演出，她答應(yīng)下來。

她演一個在中東做生意的中國女商販，她一直跟家人撒謊說自己過得很好，命懸一線時，她和家人通話，還是報喜不報憂，仍說自己過得很好，不要擔(dān)心，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讓她演這個角色，想暗示什么？暗示她只展示生活中光鮮的一面，而不堪的一面從不示人嗎？

她的戲份兒在成片中又被剪掉。和以前一樣，剪得很干凈，一個影子也沒留下。馬魯給她的解釋是龐喆要剪。龐喆是制片人，有這個權(quán)力。她沒找龐喆討說法。那樣跌份，她不會干。

現(xiàn)在，馬魯拉著她的手，說出了實話。他說其實是他要剪的，龐喆尊重他，就同意剪掉。剪掉的部分龐喆要去，說留著作為紀念?！拔医o他拷貝一份。原件我留著。那是我拍的，我也要留作紀念?！瘪R魯說，“這件事讓我耿耿于懷，我很后悔給龐喆拷貝了，再想要回來已不可能。”

為什么要剪？

“我只想秘密地擁有你，我不想與人分享，包括龐喆。我們五年沒聯(lián)系，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我不愛你。你不該縮胸。你是在懲罰我。你也在懲罰自己。你雖然沒說，但我知道你想和我結(jié)婚。但是，但是之后才是真話，我不可能娶你，不是因為吳小蓮，是因為我女兒。我怕看到她嫌惡的目光。女兒，都說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不愿傷她的心。我們，只有保持距離，才能保持愛情。我愛你，熾烈地愛著你……”

誰也沒想到，《謊言之軀》的票房出入意料地好，甚至超過爛片《冒牌好人》。馬魯咸魚翻生，又變得炙手可熱了。按理說，馬魯應(yīng)該趁熱打鐵，趕快拍他的下一部電影，可是——仍是誰也沒想到——他的下一部電影等的時間更長，竟然是十年。

十年一晃而過，時間都哪兒去了？真是不可思議。她想起物理術(shù)語加速度，人生也是加速度，開頭的十年十分漫長，簡直長得沒有盡頭。第二個十年稍快一點，可是也還好，夢想在發(fā)酵，情欲在堆積，心比天高，青春像鋪展開的鮮花草原，遼闊無邊。第三個十年，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談朋友，煩惱和快樂一樣多，很快就揮霍一空。第四個十年，她翻過人生大山，開始走下坡路，下坡總是很快的。第五個十年，以《謊言之軀》為中點，前半無聲無息，倏忽而過，后半還是無聲無息，倏忽而過。這部電影，見鬼，只有這部電影，讓她意識到還有這十年。否則，這十年就是一個謊言。

第七部《我。我。我們》

馬魯十年時間沒拍電影，說來就是一個笑話。他與龐晶一直稱兄道弟，關(guān)系很好。上一次誤會早已解除，還拍了賺錢的電影，沒有理由不繼續(xù)好下去。龐喆在《謊言之軀》的慶功宴上為馬魯敬酒，詢問他下一部準備拍什么，并說：“無論你拍什么，我都無條件支持。”馬魯說他還沒想好。第二天，馬魯想好了，他一紙訴狀將龐喆告到法院，要求龐喆給他分賬。馬魯說他為龐喆拍了多部電影，一分錢也沒分到。他們當(dāng)初簽有合同，利潤五五分成，他說龐晶沒有執(zhí)行合同。據(jù)說龐喆收到傳票，以為是惡作劇，笑了笑，將傳票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他做了一個投球動作，紙團畫一道弧線，落到垃圾桶邊框上，彈跳一下，落到地上。之后，雙方都請了律師，對簿公堂。馬魯?shù)穆蓭熣f龐喆應(yīng)該給馬魯分賬，有合同嘛，按合同來，就這么簡單。龐喆的律師卻說并不這么簡單，龐喆給馬魯投資不是一部兩部，而是四部，有的賺錢有的賠錢，合起來算，還略虧，怎么給他分賬。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法院詢問他們愿意調(diào)解嗎？雙方都表示愿意。調(diào)解時雙方都沒出席，仍舊是律師代理。兩個律師都很專業(yè)，以維護委托人利益為最高準則，寸步不讓，錙銖必較。調(diào)解不成，那就判決。龐喆出示一堆證據(jù)，真真假假，難以辨別。法官必須做出判斷。整個過程非常復(fù)雜，就不細說了，我們只說結(jié)果：馬魯勝訴。

勞拉是雙方的朋友，可是此事雙方都沒跟她說，她所有的消息都來自媒體。她問馬魯怎么回事，馬魯說如何如何。又問龐喆怎么回事，龐喆說如何如何。不能和解嗎？同樣的問題，她分別問過他們倆，兩人都說能，可是怎么和解？她回答不了。她最怕和錢的事沾邊。她從通話判斷，兩個人還都視彼此為朋友。官司是官司，朋友是朋友。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何況他們并沒絕交。

勞拉再天真，也知道馬魯和龐晶以后不可能合作了。果真，馬魯?shù)淖詈笠徊侩娪?，龐喆沒有投錢。

這部電影有個奇怪的名字，叫《我。我。我們》，后來簡稱《我們》，是一部科幻片。故事很簡單，一對婚外相愛的男女，來到夢想成真局，要求合二為一。兩個獨立的人合體之后就成為一個人，這一個人擁有兩人的所有特性。必須把這件事放到多維世界來理解。合體后，“我們”的樣貌取決于觀看者。比如，男人的妻子看到的是自己的丈夫，女人的丈夫看到的是自己的妻子。其實他們面對的都是“我們”。而他們以為看到的還是原來的妻子和丈夫。隨后，“我們”的妻子和丈夫發(fā)現(xiàn)他們的配偶有奇怪的舉止，有時甚至在他們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形象，他們困惑了，以為自己精神分裂……

這個故事很怪。馬魯喜歡，勞拉也喜歡。勞拉在其中清楚地看到她和馬魯?shù)挠白印ｋ娪爸心信魅斯穆臍v幾乎照搬了馬魯和她的履歷。馬魯想表達什么？他與她合二為一的愿望，是這樣嗎？

馬魯讓她看劇本，并請她出演夢想成真局的Du/XcfB0uQ96BQ61FdrMKA==負責(zé)人。她到這個年齡不會再幻想出演女一號了。她忽然覺得生活就是一個圓，她轉(zhuǎn)一圈，回到了起點。在第一部電影《這是個暖冬》里，她見證男女主角（以馬魯和她為原型）最初的結(jié)合，現(xiàn)在，她要幫助男女主角夢想成真，實現(xiàn)合體。

她的戲份兒不多。服裝和造型很夸張，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是科幻電影嘛，越超越現(xiàn)實越好。她的角色不需要太多演技，只要做到既高傲又平易就行。高傲和平易是矛盾的兩個元素，但她輕而易舉就做到了。高傲是骨子里的，平易是表面的。她駕輕就熟。

按說這個電影中她的戲份兒不應(yīng)該被刪，她承擔(dān)的是故事的起源，缺少這段戲故事就不完整。可是，最后她的戲份兒還是被刪了。馬魯說是審查時被刪的，沒給理由，就是不刪過不去，至于故事完整不完整沒人在乎。上映時，她的戲份兒被一段文字代替了。這樣，故事是完整的。

馬魯說：“我也不知道這段戲有什么忌諱，我堅持不刪，人家不管，你不刪可以，就是不給你過，你知道電影畢竟是要上映的，不上映投資人還不把我撕了。對不住啊，親愛的?！?/p>

勞拉說這是她的命，她不怪馬魯。

這是勞拉參演的最后一部電影。這時候馬魯還不知道這也將是他的最后一部電影，因為命運是不可捉摸的?！段覀儭菲狈窟€不錯，于是馬魯想趁熱打鐵再拍一部科幻片，于是就有了《圓形廢墟》。馬魯想不到這部電影最終沒能面世，甚至都沒能拍完。他在拍攝中間突然辭世了，心肌梗死。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現(xiàn)在，馬魯拉著勞拉的手，在勞拉耳畔喁喁細語：“我把所有剪掉的鏡頭都留著，這是我的秘藏。你的鏡頭一幀也沒丟，全都完好地保存著。你，是我一生的至愛。你，是我的命運。在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愛你。我們不可能分開。怎樣才能讓你一直愛我呢？那就是讓你吃醋和怨恨。我做到了，可我也后悔了。我應(yīng)該選擇你結(jié)婚，而不是吳小蓮。那會是另一種生活。至于是好是壞，誰曉得呢。未知的東西因其未知而神秘。神秘自有其吸引力。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話，我們就是我的電影《我們》中的‘我們’，要合二為一的?！覂冬F(xiàn)了我的諾言，每部電影都給你安排個角色。你也很給我面子，從沒推辭。我有個自私的想法，那就是你只出演我的電影。你是我的。你也果真如此。瞧，我多渾蛋。我把當(dāng)初剪掉的所有鏡頭，剪輯到一起，一幀也不扔，起個名字叫“勞拉的幻影人生”。你所有的演出全在這里。每個情節(jié)都重復(fù)多遍，大同小異，有的不仔細分辨看不出來是重拍，還以為是拷貝過來的。重復(fù)，帶來喜劇效果?？吹臅r候我眼淚都笑出來了?！睹芭坪萌恕?，你被打了二十七次，二十七次??！看上去真是滑稽。你要看看嗎，我手機里就有．我放給你看……”

馬魯掏出手機給勞拉播放。

勞拉的靈回到她身體里，她不是不想看，她是要在身體里感受……那些聲音喚醒了她的記憶……她所有的演藝事業(yè)全在這里……片段，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片段，再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片段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她想，隨著死亡，她在世上的所有痕跡都將消失，只有幾個親人偶爾會記起她。兩個女兒，一個在英國，一個在澳大利亞，因為疫情都沒法兒回來。她沒告訴她們自己的病情。她不想讓她們牽掛。她給她們留有遺言。這就足夠了。她死了，她們的生活要繼續(xù)，沒有必要讓她們陷入悲傷之中。

視頻中她被打了二十七次，重復(fù)，既悲哀又好笑。生活不就是這樣嘛，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眨眼間青春就沒了，眨眼間中年也度過了，眨眼間就躺在這兒了。她想，她走了之后，她的視頻還會在某個硬盤中保存著，她在那里存在著。那個世界幽暗而豐富。有一天——這一天不會太遠——AI利用《勞拉的幻影人生》，成功地復(fù)制出一個勞拉，和她一模一樣。這個勞拉，哦，就是她，復(fù)活的她。勞拉，你早！想到這里，她感覺自己笑了。

馬魯將手機中的視頻關(guān)掉。他說全放完得好幾個小時，今天時間不夠，吳小蓮還在外面等著他呢，他改天再放給她看。又是吳小蓮。她吃醋了。但什么也不能表示，什么也表示不出來。她的肉體……這個沉重的肉體，沒有知覺。他說改天……她從語氣中聽出他不會再來了。她也不希望他再來。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好，走吧，走吧。

他站起來看著她，跟她開玩笑說：“巫婆那個角色我給你留著，你如果不演，我就刪掉，誰也替代不了你?！?/p>

走吧，走吧。

他輕輕在她唇上親了一下，走出病房。

她感覺到自己害羞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