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興正濃的時候,玉米葉子在跳舞,高粱紅著臉在觀看,谷子害羞地彎下腰,大豆鼓掌,那香瓜就趴在寬大的葉子下曬著太陽。秋天,天地間一切都是香的。但最打鼻子的味道還是那趴在寬大的葉子下曬著太陽的香瓜。若把它掰開,白糖罐白得如玉,頂心紅紅得似血,而面兜黃得似金。不管什么品種,都能止渴解饞,最主要的功能還是飽腹,一個瓜頂一頓飯。我們讀高中的時候,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還沒有解散,我們大多數(shù)學生的家庭生活還相當貧困。所以,那個時候,我們住校生周末回家周一返校的時候,能帶回一個瓜,也算是一種奢侈。
葉梅帶回了一個瓜。因為時間的關(guān)系,她沒來得及去宿舍就直接進了教室。于是,教室里除了書香還有了瓜香,引得我們的胃一陣陣蠕動。但沒等到中午放學,葉梅說,她的瓜丟了。可不是,我們一吸鼻翼,那股甜甜的香味淡了,再吸,沒了。同學們都憤怒了,尤其是男生。班主任做了一番講話,把做人的道理、友誼的珍貴講得非常透徹,但無論如何,那瓜味也沒有重新在教室里飄起。
放學了,我提議晚上去偷瓜。因為我實在不忍心看葉梅難過的樣子。我的提議得到了包括班長在內(nèi)的四名男同學的響應(yīng),其實我就和四個好哥們兒說的。
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四周是黛色的莊稼,一陣窸窣的秋蟲鳴叫,秋夜顯得凝重、深邃。我們接近瓜地的時候,一陣二胡聲傳來,我們不知是什么曲目,反正很好聽。我們貓著腰穿過一片玉米地,越過一片長滿秋草的深溝,探出頭,就看見遠處的瓜棚下,坐著一個人,看不見他的臉龐,甚至看不見他的動作,但那樂曲就如同一股清泉從他那里緩緩地流淌過來。我們既緊張又興奮,為自己第一次做賊,也為秋夜里那一曲二胡,更為看瓜人陶醉在樂曲聲里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但我們錯了。
當我們的身影被月光拉長在瓜地里的時候,突然好像從天上掉下來兩個人一樣,我們被幾只大手狠狠地拽住了,同時聽到了一聲低沉地呵斥,別動,不然可別怪扎槍不長眼睛。我們老老實實地站住了,呆住了。那二胡聲依舊像水一樣在汩汩流淌,我忍不住偷眼望去,那人還穩(wěn)穩(wěn)地坐在瓜棚下。啊,看瓜也是埋有伏兵和暗哨的。
半夜了,抓我們的生產(chǎn)隊隊長把我們送回了學校。宿管老師披著衣服,聽隊長說完,拿著馬燈挨個照著我們臉,使勁地瞪一眼。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什么樣子,但老師的臉色的確很難看。許久,老師迸出倆字:睡覺!
第二天,我們在校長室站成一排,先是面壁,后來在校長的喝令下轉(zhuǎn)身,腦袋低垂著。校長溫柔地問,偷瓜是誰帶頭?誰出的主意?我們沉默。校長突然厲聲呵斥,說限定五分鐘時間,不說的話全部開除。時間一秒一秒地在心臟里跳著,我的額頭沁出來了汗珠,每次回家母親欣喜的微笑在我眼前直晃,我終于明白了我將為昨晚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校長的聲音穿過沉寂,如一架奔跑的馬車碾壓過我的身體。時間就要到了,誰站出來?正當我要崩潰時,一個聲音飄入了我的耳朵,似從天邊滾來的雷聲,由弱漸強。我,是我提議,也是我?guī)У念^。這是班長的聲音。這個聲音的結(jié)果是我們上交一份深刻的檢討,而班長被學校開除了。
我們送班長的時候,我低著頭走在最后。班長喊我,大作家,精神點,我們八三屆五班還指望你出彩呢!同學們一陣笑。在笑聲中,我的頭更低了。
班長走后一個多月,葉梅也退學了,她的爸爸去世了。
多年后,我從珠海趕回奎縣參加八三屆五班同學會。那是一個秋天,我們乘車去瓜園。一路上,秋陽高照,秋風勁吹,玉米跳舞,高粱紅臉,谷子彎腰,大豆鼓掌。我把臉貼在車窗上,我在想香瓜在寬大的葉子下睡覺的樣子。漸漸地,幾個少年跳過學校的院墻,沒入一片青黛之中,四外秋蟲啁啾,他們越過長滿秋草的深溝,探出頭,瓜香四溢,一座瓜棚下,一位剪影似的看瓜人在拉二胡,纏綿的樂曲宛若流水汩汩淙淙,更似我滑過雙腮的淚水。
一聲笛響,同學們起身歡呼,到了到了,都欣喜地奔下車。我在最后,探出車門的一剎那,我看見翠綠的瓜田里站著兩個人,使勁兒地向我們招手。同學們大喊:班長——梅子——
選自《廣西文學》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