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拭掉眉心滲出的血珠,使不上勁的憋屈令他惱火,繃著手再怎么謹慎和仔細,那幾根雜毛依舊牢牢粘著,萬幸的是從鏡子里看不出劃痕。這些年,修雜眉、換被褥、交水電費等瑣事,均是妻代為處理。劉震不想破壞這重要的一天,他像過往那樣,深又緩地將空氣吸進鼻腔,再將情緒一齊壓縮下去。腦里浮現(xiàn)妻半蹲在身前,由上往下輕刮眉心的畫面,劉震持握眉刀的手也不自覺變換了方向,那幾根頑固的雜眉終于落下。
劉震今年三十四了,妻比他小一歲,七年前同他結(jié)的婚,在一次意外流產(chǎn)后,至今沒要孩子。他也幻想過父子睡前講故事的溫情畫面,但一想到這份溫情給生活附加的沉重砝碼,就順其自然維持了現(xiàn)狀。至于家那邊,父母已故,只剩下部分無關(guān)緊要的親戚。
今天,劉震要去見一位朋友,準確地說是一位網(wǎng)友,但他內(nèi)心格外抵觸這個叫法。半年多前,劉震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社交軟件。注冊賬號時要填寫資料,劉震手機里只有和妻的合影,裁切合照讓他有種不吉利的預(yù)感,索性在頭像那欄放了去年爬山的風(fēng)景照。年初那會兒,妻要在客廳掛畫被劉震勸阻,他告訴妻拿藝術(shù)和文學(xué)來彰顯自己的品位與獨特,是件很土的事。不過當(dāng)時“愛好”那欄,他還是老老實實把幾個知名作家像報菜名一樣,疊了上去。也正是這些“菜名”,對方主動在軟件上跟劉震打了招呼,還聊起了有關(guān)頭像里那座山的風(fēng)景。
對方名叫欣穎,二十七歲,本地人。不同于都往一線大城市擠的年輕人,欣穎畢業(yè)后就回到老家,在這座小城當(dāng)報社編輯。小地方人少社交應(yīng)酬卻多,找到這種“清雅”的同好并不容易。所以看到劉震那些“菜名”的時候,欣穎覺得覓到了知音。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半年,有時感慨虛無主義在國內(nèi)的沒落,抱怨陀氏書里的名字長如面條;有時探討哪家餐廳裝潢時髦,附近哪個景點的宣傳語像詐騙。當(dāng)然欣穎不知道的是,上次她無意提起的某支樂隊,就讓劉震惡補了兩天節(jié)奏布魯斯演化的搖滾史,她更不知道劉震已婚這件事。
關(guān)于這件事,劉震覺得兩人雖聊得熱絡(luò),但基本局限于興趣愛好,另外欣穎也沒過問,自己不提是理所當(dāng)然。理所當(dāng)然的生活里,除了安穩(wěn)還有乏味的平淡:可預(yù)知的三餐飯菜,閉眼就能開到公司的路線,努力加班,擠出時間去那些預(yù)算不高離家不遠的景點,妻剪短后留長又剪短的發(fā)型。年初看到體檢報告的時候,劉震毫不懷疑自己會這樣干到退休,再用積蓄提前買個塔位,好讓自己的骨灰某天躺進去。
但欣穎的出現(xiàn)改變了劉震的生活。只是隔著屏幕的閑聊,卻讓劉震每天充滿莫名的興奮和期待。為了上次聊到的內(nèi)容,劉震做足拓展,哪怕隔天欣穎不再提起;逐漸與辦公室的年輕人往來,從中搜尋下一個與欣穎交談的話題,連妻都調(diào)侃劉震突然時髦起來的衣品。他對妻也變得耐心溫柔,上次節(jié)日還準備了鉑金手鏈作為驚喜。重新充滿可能與希望的生活里,劉震覺得時光在他身上倒流了,某些悄悄溜走的東西又重回體內(nèi),靈骨塔亦是離他非常遙遠的東西。
然而,生活不會一直如意下去?!耙灰鰜沓詡€飯?反正離得不遠?!泵鎸π婪f突然提出的邀約,劉震開始陷入自我煎熬。照鏡子時,微鼓的肚脯讓他感到難堪;左頰那幾個青春期留下的痘坑,讓這張臉看上去像被工廠淘汰的殘次品;就連說話時,察覺外出多年仍帶鄉(xiāng)音的普通話都令他自卑。他從未如此憎恨自己三字開頭的年齡,并渴望時光倒流。同時,劉震變得焦躁。前幾日餐桌上那碗焦硬的米飯,都讓他大為光火。每一次對妻的不滿,都昭示他對良知和這段婚姻的叛變。盡管如此,他還是答應(yīng)了欣穎的邀約。
為了這次見面,他提前向老板請假,加班推動業(yè)務(wù)進程。每天晚上八點下班后,他仍舊咬牙鍛煉一個小時;周末帶妻去吃她喜歡的餐廳,回家獨自把下個月才到來的大掃除提前完成,讓妻享受一個悠閑的周末。直到今天,確認妻出門了,劉震走進浴室,把身體每處都涂上沐浴露仔細搓洗,就差把內(nèi)臟掏出來清理一番。半個鐘頭后,劉震站在鏡子前,默默告誡自己今天只是一場普通朋友的見面。下一秒,他瞥見洗漱臺上妻的眉刀,嘗試自己終結(jié)這幾根破壞完美的雜毛。接著他穿上幾天前就選定的衣服,走到臥室的床頭柜,看了一眼放在上面的結(jié)婚照,拉開抽屜,將一個五顏六色的小東西塞進口袋。
走到玄關(guān),套上第一只襪子時,劉震決定先跟欣穎聊聊隔壁市的景區(qū),方便下次兩人出游。這時門把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妻穿著那件淡藍碎花裙,提了幾個裝滿菜的塑料袋杵在門口。在妻的臉上,劉震看到了彼此一致的錯愕。沒人知道,在這個星期三早上,應(yīng)該在上班的兩個人為什么一齊出現(xiàn)在家里。此刻,劉震的大腦像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處理器,他完全可以隨口捏造一個為自己開脫的理由,但突然涌起的驚恐、憤怒讓這個處理器瞬間過載。劉震聽到自己身體的某處開始崩壞,他掐停了即將報損的大腦,疲憊地張開干澀的喉嚨:“我們離婚吧?!?/p>
接著劉震的聲音湮沒在屋里。妻原先錯愕的表情,隨著眼紋緩緩垂了下去。她盯著丈夫光潔的眉心,輕輕點了下頭。隨后她走進廚房,把菜一棵棵放進了冰箱。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