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大方杜愚誠

宋街的人和浴客們都曉得杜愚誠是個窮大方。

杜愚誠喜歡侃，喜歡交朋友，聊上幾句，就不把你當(dāng)外人了，結(jié)賬時搶著付錢。他侃什么呢？奇聞逸事、歷史掌故、南北風(fēng)情，都是浴客們聞所未聞的。據(jù)說，他還會武功，但沒人見他亮過招，只是知道他會玩石鎖，七八十斤重的石鎖，兩手交替著，前后左右能轉(zhuǎn)幾圈。有愛討小便宜的，會故意跟他多侃一陣，混個好感，他就把賬一起付了。

袁林清走近杜愚誠，就是從杜愚誠給他付浴資開始的。袁林清說：“老大，你這個人呢，義氣，是做大事的料！”袁林清此前就是做大事的，走南闖北，經(jīng)手的都是大買賣，很看重人的氣魄。他比杜愚誠小一歲還不到，卻叫他“老大”，頗顯尊重。

杜愚誠一笑：“我就沒想過做什么大事，我的想法是，一個人賺十個錢，要有三個給家里，六個給朋友，一個給自己就行了。”

袁林清說：“給朋友的六個也是給自己的。”

杜愚誠想了想，笑了：“你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這話越琢磨越對！不過呢，我沒想那么多，我就是窮大方?！?/p>

杜愚誠的確是窮大方。他父親是從山東濰坊過來的皮匠，在宋街落腳后就再沒回去。父親就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人。有乞丐過他的鋪?zhàn)?，他必然要施舍幾個。杜愚誠記得，自己十幾歲那年，有一回父親給乞丐錢，旁邊賣肉的黃四對他父親說：“這些人都是裝窮，家里說不定住瓦屋樓房呢。”父親對黃四說：“我看還是窮，有錢人家的老父老母不會裝要飯的吧?！秉S四說：“這些人就把要飯當(dāng)個行當(dāng)了，別可憐他們?！备赣H說：“就是把要飯當(dāng)行當(dāng)，也要體諒，你賣肉是行當(dāng)，我修鞋子是行當(dāng)，就不準(zhǔn)人家把要飯當(dāng)行當(dāng)？我看要飯的也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也辛苦。咱給人家一點(diǎn)兒，是人情，不給是本分，你不給，還反對別人給，過分了?！秉S四就閉了嘴。

父親也是個窮大方，在市場買菜時，從沒還過價，賣菜的那些鄉(xiāng)下人差點(diǎn)把他當(dāng)菩薩了。有一回，慈云寺修繕，方丈來化緣，他一個外鄉(xiāng)人，把一年手藝錢全捐了。他在宋街人緣極好。父親的這些事，都給杜愚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杜愚誠像他父親。他原來是木器廠的車床師傅，后來，一只手掌讓機(jī)器絞了半截，廠里讓他去收發(fā)室，他不干，跑出來開了油漆店。生意還不錯，但是他大手大腳的，好交朋友，存不下什么錢。他小舅子不孝，對父母不好，岳父岳母來他這里哭訴，杜愚誠聽完，二話沒說，讓兩位老人直接搬到他家，連他對象都吃驚了。杜愚誠說：“不就多兩雙筷子嗎，我們不管，難道讓老人上街要飯？”每年春節(jié)前，他就早早去了銀行，換一大把五塊十塊的新票子，等著大年初一的街坊孩子，上門拜年的也好，門前遇到的也好，嘴甜的叫他叔叔或伯伯的，性格靦腆不好意思吭聲的，他都給一張唰唰響的壓歲錢。他在宋街的人緣，和他父親一樣好。他的朋友多得沒法說，三教九流、四面八方的都有。他好交往，到了幾乎荒唐的地步，有時想請一些朋友吃飯，沒有錢，就跟另一些朋友借錢，然后再請他們吃飯。朋友多，找他幫忙的人就多，他也總能想出法子幫上，因此，他老不閑著。

那天，袁林清在文廟古玩市場，發(fā)現(xiàn)了一套明代的日文刻本《史記》，心頭一震，中華寶物為外邦所掠甚多，在此小城如何有此奇書？說不定是孤本。此前，袁林清在一樁大買賣上讓人坑了，虧得一塌糊涂，這會兒覺得翻本的時候到了，于是他佯裝平心靜氣地討價還價，從十萬元講到六萬元，賣家就再不讓步了。袁林清找了幾個生意場上的朋友，想湊一筆錢，沒有結(jié)果。

袁林清悶悶不樂，昏昏沉沉，就拐到了杜愚誠那兒。

“你真看準(zhǔn)了？”杜愚誠問。

“看準(zhǔn)了。這個東西到了上海那邊，至少翻兩倍價錢?！?/p>

“真想下手？”

“想?。〖彼懒?！”

杜愚誠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有余錢，這樣吧，我原來買過一個小房子，租出去了，或許能值五六萬塊，現(xiàn)在我就把它賣了?！?/p>

“這……不是太為難你了嗎？”

“我成全你一回?！?/p>

杜愚誠賣得急，對方出價五萬元不到，他一咬牙出手了。

最終，袁林清做成了那樁生意，一進(jìn)一出，發(fā)了筆大財，還杜愚誠錢的那天，順便請他吃了飯，飯后去泡澡，臨了，還是杜愚誠搶先付了賬。

袁林清說：“老大，你過分了啊，這點(diǎn)錢也搶我風(fēng)頭。”

杜愚誠道：“我哪能搶你風(fēng)頭？我就是順手結(jié)了?！?/p>

袁林清說：“老大你窮大方的毛病是改不了?！?/p>

二人大笑。

窮講究袁林清

袁林清早上醒來，必然要喝一杯紅茶，他說早上喝紅茶能祛除體內(nèi)寒氣，讓腦子一天清爽。他都是坐在床頭，擁著被子，叫女人鮑芹現(xiàn)燒，隔夜的水不用。鮑芹一邊燒水，一邊聽他伸長脖子叮囑：“燒到蟹眼泡就行了?！?/p>

鮑芹就嗤他：“蟹眼泡，蟹眼泡，螃蟹眼到底多大，你量過嗎？窮講究?！?/p>

中午喝綠茶，他說綠茶去肝火；晚間喝黑茶，說是暖胃，助消化。鮑芹忍不住笑了：“你晚上吃的棒面稀飯，就的蘿卜干，有什么消化不了的？”

袁林清自己也笑了：“這個……主要是暖胃?！?/p>

說起來寒磣，不管早中晚，鮑芹在他的茶杯里只放一兩片茶葉。好茶喝不起了。袁林清做生意虧了，從天上跌到了地下。

他是做古玩玉器的。二十幾歲入行，從南到北，賺錢無數(shù)，在宋街，在淮城，沒有幾個不知道的。有錢的時候，他養(yǎng)鳥養(yǎng)魚養(yǎng)花。他養(yǎng)的觀音鳥，要去幾百里外的南京夫子廟購專用草籽。養(yǎng)蘭花只養(yǎng)翡翠蘭，一盆上千塊。前幾年，他去了一趟緬甸，被人下套子，買了一塊賭石，一榔頭下去，卻是“敗絮其中”，并無翡翠。所謂“一榔頭下去”，是宋街人隨嘴瞎嚼的，他們哪里知道，翡翠是用刀鋸切割的。這話傳到袁林清那兒，他就止不住地笑。

那次一賭，幾乎讓他傾家蕩產(chǎn)。

幾年了，他就在家歇著，什么也不干。幸好，手頭還有些留著把玩的小物件，實在缺錢了，就拿一兩樣去文廟古玩市場換幾個零用。

有了錢，他先去宋街的仙鶴池。他喜歡泡澡。有意思的是，泡澡時，他從來不去太早，估計上了不少人才去，說開始時的水“刮人”，傷皮膚，至于什么道理，他也說不出來。泡到微微出汗了，開始搓背。搓好了，伙計用熱毛巾捂到背上，用力一拍，一旋，再隨手往下一抹，快速遞到他手上，他嘴上說著“舒坦舒坦”，迅速在前胸一抹，就歪到躺椅上，蓋上浴巾，叫伙計泡杯濃茶，“殺殺口”，然后，再叫伙計“丫”（剖）一個青蘿卜?；闯窃杼美锏那嗵}卜都挑大小差不離的，論個賣，一個價。伙計一手握著蘿卜，一手握著彎頭小刀，“咔咔”幾聲，裂開一個“井”字口，里面也是青碧如玉。他吃的這種蘿卜，叫缽池山青蘿卜。汪曾祺在《蘿卜》一文中寫過：“我在淮安頭一回吃到青蘿卜。曾在淮安中學(xué)讀過一個學(xué)期，一到星期日，就買了七八個青蘿卜，一堆花生，幾個同學(xué)，盡情吃一頓。后來我到天津吃過青蘿卜，覺得淮安青蘿卜比天津的好?！蓖衾蠌?qiáng)調(diào)“青”，就是指里外皆青，這種蘿卜只有淮安缽池山才有。青、脆，帶著絲絲甜。清人袁枚吃青蘿卜也有講究，只吃中段以上，說靠后的地方水分少，不甜。

喝了茶，吃了蘿卜，他就睡上一兩個鐘頭。別人醒了穿衣就走，他起來再叫伙計上一杯茶，這杯茶他只喝一兩口，說是為了“醒迷”。

這天，出了浴室，袁林清碰上好友杜愚誠、于際云，于是叫上他們?nèi)ボ嚰依橡^喝點(diǎn)小酒。車家老館是車橋的老板車人順開的，淮揚(yáng)菜正宗，最有特色的是大煮干絲和青蘿烏仔羹。據(jù)說，車人順的祖輩接待過河道總督靳輔、軍閥孫傳芳，父輩接待過國民黨要員韓德勤，到他這代已經(jīng)是第五代了。但是，館子并不大，價錢也適中。

幾杯酒下去，袁林清就有了愁緒，眼睛朝著窗外，似乎就他一個人在喝酒。

杜愚誠說他：“林清，你這是怎么了？愁眉苦臉的?！?/p>

袁林清說：“老大，你不曉得，人呢，想的那樣?xùn)|西得不到，反而不怎么愁，愁的是，有了以后，又他媽沒了。”

杜愚誠接過話來：“嘿，不就是做生意虧了嘛，遇上好買賣了，如果缺錢，我和老于幫你想想辦法。”

后來，袁林清真的遇到了一樁好生意，還真的是杜愚誠和于際云幫了他大忙，讓他東山再起了。

十幾年后，杜愚誠駕鶴西去，袁林清在桃花塢陵園為杜愚誠買了一塊墓地，那是本地最好的陵園，只是價格昂貴，連地皮加造墓，得好幾萬元。袁林清眉頭沒皺一下，把錢都出了。

清明時，袁林清、于際云相約去桃花塢掃墓。黑色大理石上，“杜愚誠之墓”幾個字，遒勁、端莊，是本市最有名的書法家莊德暉的手筆。那是袁林清特地上門求來的。莊德暉沒收他潤格，袁林清以一份厚禮代替了人情。

于際云感慨道：“林清啊，你這講究人讓老大也講究了一回?！?/p>

袁林清說：“其實，老大才是講究人?！?/p>

袁林清越來越老了，生意上的往來基本斷了。他說做他這一行的，老了固然更有經(jīng)驗，但是老了也容易犯糊涂，到了一定年齡，錯誤就犯不起了，不如在家玩著，安安穩(wěn)穩(wěn)度晚年。

每次去桃花塢，他都要帶上一瓶好酒。老伴說：“上墳要這么好的酒嗎？你也是太講究了……”

選自《鴨綠江》

2023年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