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關(guān)了很久的鴿子，從籠子里鉆出來后特別歡快，它們徜徉在綠油油的草坪上。吳老漢點(diǎn)上一支煙抽上兩口，便輕輕打聲口哨，鴿群就迅速集中到他周圍，他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玉米粒均勻地撒過去……看著鴿子在地上搶食，他感到一陣滿足。

十九歲的我跟吳老漢他們是工友，工程爛尾后，我就跟他們一樣，以工地為根據(jù)地，在小鎮(zhèn)周邊打打零工，或者在河邊碼頭賣苦力，那裝滿沙石、煤炭、紅磚的木船等著我們一伙人去挑上岸來。

撒完口袋里的玉米粒，吳老漢回頭看了看我。

我一驚，趕緊將忍不住拿出來把玩的一柄短刀藏進(jìn)衣袖里。

吳老漢走近我，嚴(yán)厲地說，快把刀丟了，就算拿不到工錢，我們也不可胡來。

反正吳老漢已知曉我藏在心里的秘密了，我便不再隱瞞，氣不打一處來地回道，可我不甘心，總有一天，我要讓他付出血的代價。

小子，也許老板真有難處。我們就在這里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你走極端，一旦犯事就不劃算了。吳老漢開導(dǎo)我。

我抹了一把眼淚說自己急需用錢，要回去復(fù)讀參加高考，不能在這種地方待一輩子。吳老漢搖著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吹出了一聲短促的口哨，鴿群聽到命令后張開翅膀在草地上跑動幾步呼啦啦飛上天空。

望著那群白鴿，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回過神來后慌忙把短刀丟進(jìn)遠(yuǎn)處的荒草叢。

這就對了嘛！吳老漢說完，轉(zhuǎn)身提起空鴿籠丟給我，哼著小曲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我和吳老漢以及原先給工人做飯的肥姨關(guān)系較好，我們住在東面一幢爛尾樓的三層。肥姨在靠近碼頭的大排檔做洗碗工，她有時會將客人吃剩下的飯菜打包回來給我們改善伙食。

肥姨房間沒有透出蠟燭的光亮，吳老漢習(xí)慣性地喊，四川婆，睡了嗎？

無人應(yīng)聲。

這么晚了，四川婆去哪兒了，你知道嗎？吳老漢問我。

我沒好氣地回他，這會兒知道關(guān)心人家了，肥姨幾次提出搬過來跟你一塊兒搭伙過日子，你總拒絕人家，我都看見肥姨為此事傷心地哭過幾回了。

早點(diǎn)兒睡吧！吳老漢岔開話題。

望著他的背影，我心想：你吳老漢和肥姨都是苦命的人，兩人一起生活不更好嗎？

吳老漢摸進(jìn)房門，點(diǎn)燃蠟燭，早飛回來的幾只鴿子圍過來，它們剛才沒吃飽，伸直腦袋，拿眼睛盯住吳老漢M8U43zVy/zZKqCpJp75erQ==要吃的。從兩個月前開始，吳老漢給鴿子投喂的玉米粒漸漸少了，它們常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每到這時候，吳老漢便輕嘆一聲，打開裝玉米粒的木桶，鴿子的目光就轉(zhuǎn)向那只木桶，怕它們失望，他遲遲不敢把手亮出來。

半夜三更的，鴿群在咕咕地叫著，又把我從睡夢中吵醒了。我聽見隔壁的肥姨和一個陌生男人在說話。這個吳老頭，自己都養(yǎng)不活了還養(yǎng)鴿子，讓鴿子跟著遭罪，缺不缺德。

肥婆，你跟我走吧，離開這個窮地方。

可我舍不得這兒。

是舍不得吳老頭吧？

懶得理你，你帶來的玉米粒呢？

接著，傳來開門的聲音，然后聽見了鴿群歡快吃食的聲音。夜又恢復(fù)了寂靜。

第二天，我們在河邊的沙船上等吳老漢來裝筐，他卻在做著另一件事。他把鴿群帶到草坪上，和它們說了很多話，語重心長千叮嚀萬囑咐，勸它們自謀生路。最后，他親吻了每一只鴿子，吹出一聲悲凄悠長的哨聲，鴿群應(yīng)聲飛上天空，遠(yuǎn)去了。

傍晚，我收工吃完飯回來，在空空的鴿房找到了吳老漢，他蹲在地上，對著屋里的鴿籠喃喃自語。我把打包的盒飯丟給他，他全倒在地上，說是留給鴿子，可哪還有鴿子的身影兒。

鴿子走了，爛尾樓一下子就顯得格外空蕩，隨那股熟悉的鴿糞和禽鳥身上特有的腥味兒慢慢淡去的還有肥姨，她嫁給了小鎮(zhèn)的一名退休醫(yī)生。

半年后，老板出乎意料地開著大奔回到了工地，他帶著歉意給我們補(bǔ)發(fā)了拖欠已久的工資，并宣布找到了資金，工程要繼續(xù)下去。

一群工人在清除工地雜草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柄銹跡斑斑的短刀，并被當(dāng)成“寶貝”獻(xiàn)給老板。

吳老漢和我相視一笑，我心里暗暗慶幸。

這時，一群鴿子由遠(yuǎn)及近飛過來，落在我們周圍，圍住吳老漢咕咕叫著，吳老漢邊哭邊趕它們……

不久，吳老漢悄悄遞給我一張火車票，含著淚說：小子，你也走吧，你還年輕，應(yīng)該像鴿子一樣，飛向更高更遠(yuǎn)的天空。

選自《劍南文學(xué)》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