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和她一同回到那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小山溝了。在他憤然回身的一剎那,她就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你一定要回去嗎?”
“一定?!?/p>
“一定?”
“一定!”
她使勁咬住嘴唇,盡管鼻子酸酸的,可還是不假思索。因為這是根本就不需思索的問題,憑什么要留下呢?包括他,包括自己。
她記不清他還苦口婆心地講了些什么。透過車窗外密密的雨簾,已隱隱可以望見朦朧的山影了。她有些焦急,“下了車,該怎么去應(yīng)付那可怕的八里山路?”是呀,那八里山路她要一個人去跋涉。
而且,她也實在想不明白,他究竟為什么能忍心丟下那些熱情的同伴,丟下秀美的大山,丟下曾經(jīng)愛過的她。不,他是想拉著她一同跑回城的。山里有什么不好呢?那稠密幽深的森林、漫山遍野的山花、清澈透亮的溪流,還有頑皮逗趣的小松鼠……況且,地質(zhì)隊員不就是應(yīng)該把自己交給遠山的曠野,交給寂寞的大山嗎?難道就因為苦些累些,就可以背起行囊,做個半途逃跑的“逃兵”嗎?
現(xiàn)在,她真有些后悔了。她不該跑回來,不該在勘探任務(wù)最繁忙時刻離開分隊,獨自專程趕回大隊來挽留他,更不該那么自信地在同伴面前打包票,說她一定會把他挽回,與大家一樣重新投入大山的懷抱。在學(xué)校共同學(xué)習(xí)了四年,連面條都在一口鍋里煮,可萬萬沒想到自己對他并不十分了解。
那時的他并不是這樣子的,豁達、開朗、樂于助人,尤其是對自己。算了,那些都是虛情假意,不是在真正艱苦的環(huán)境條件下是分辨不出來的,如今她全明白了,那全是假的,都是他裝出來的。既然是假的,就不該去想他念他理他??裳巯滤厝?,又怎么向大家交代呢?還有那糟糕的八里山路……
誠然,那是一條超乎想象的、崎嶇難行的路。她永遠也忘不了三個月前兩人來分隊報到的情形。天剛下過透雨,彎曲迂回的羊腸小道,就像一條正在蜿蜒爬動的蛇,黃澄澄、滑溜溜,沒有一個足印。可一腳踩下去,稠稠的、黏黏的泥漿立刻沒上腳踝,要費好大好大的勁才能慢慢拔出來,再小心翼翼地探出下一步。稍不留神,就可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裹著滿身泥濘滾下山坡?;璋档统恋臐庠?,改變了路況的原貌??輼?、荒草、懸石,都成了一團團、一片片、一條條奇形怪狀的黑影,風(fēng)一吹,越發(fā)顯得陰森可怖,發(fā)出的聲音,在她聽來,活生生就是山鬼的哀號。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抱住他的胳膊,任憑他拖著、拉著、拽著,一步一滑,八里路幾乎折騰了一個下午。如果不是有他,她可能早就抱頭哭起來了。
然而現(xiàn)在,她卻不想哭,盡管天正飄著大雨,盡管這次只剩下她孤獨一人。但是在接到分配通知的那天,她就鄭重地在勘探大隊長面前保證過:“絕不掉眼淚!”否則,就太不像個地質(zhì)隊員了,大隊長也不會下決心把她放到這個一年要出八個月野外的勘探小分隊里。大隊長說過,祖國的每一座大山深處,都隱有秘密的寶藏,只有無畏困苦,才有希望勘探到珍貴的資源。大隊長滿是期望地跟她說:“我相信你擁有向群山之巔攀登的勇氣和信心?!?/p>
…………
終于,汽車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最陡的一道坡,把她一個人拋在風(fēng)狂雨嘯的山梁后面,又噴著濃煙,顫巍巍地走了。
她艱難地撐開鵝黃色尼龍傘,機械而又不安地環(huán)顧一下四周,正準備硬著頭皮趕路時,忽然愣住了。離她不遠的大楓樹下,靜靜地站著分隊的八個同伴,不錯,正是他們,是誰也少不了誰的八個人。雖然他們都穿著肥大的雨衣和雨靴,而且擠成一團,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盼盼,我們接你來了。”
“盼盼,我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她呆呆地望著他們熱忱的面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怪,他們怎么不問問他怎么沒有回來?怎么不怪我講話沒兌現(xiàn)?怎么沒有想到我會不會也留下……
“哇……”
這回,她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頭撲到迎在最前面的分隊長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山路彎彎,靜靜地伸向遠方……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