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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的雨和霧 Go to Milan

2023-12-29 00:00:00朱朝敏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7期

表弟來我家時,我正在為一缸水仙生氣。

潔白渾圓的五個球莖擁擠在煙灰缸中,撐出蔥綠肥碩的長葉,長葉中的莖干挑起花苞,兩三苞已爆出花瓣。那個水晶煙灰缸,兔子形狀,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紀念物之一,不知啥時掉了右耳尖,功能倒是一分不減,盛納煙灰之余,還能水培室內(nèi)植物。五株水仙熱鬧地擠在缸內(nèi),擠出頗有風致的直觀盆景。

遺憾的是,這并不是我需要的。

我家駱先生在鮮花市場曾來電詢問我買何花。每年春節(jié)前,我們都會買一些鮮花來辭舊迎新,告慰一年來忙碌的心情,一年年買著,竟買成了習慣。百合、風信子(我只喜愛白色的)、南方睡蓮、風鈴花、各色玫瑰,等等,水仙也買過。但是今年深冬雪天我不幸跌倒流了胎(真是霉運啊,四十有余的我,好不容易懷上孩子,卻……),這段時間窩在家里休息,未免憋悶,對清新空氣的渴望日復一日,買何種鮮花也講究了。駱先生問時,我及時提出要求:當然是凈化空氣之類的,臘梅和蘭花吧。

買回的卻是水仙。盡管駱先生強調(diào)非一般的水仙,是復瓣,來自著名的水仙之鄉(xiāng)漳州。

可那還是水仙啊,濃郁的花香盤結在空氣中,在封閉的室內(nèi)勢必走向反面,還凈化空氣?

你就是助紂為虐,水仙中毒你不曉得?我盡量把語調(diào)放慢放輕,但還是逸出了嗆鼻的火藥味。駱先生不耐煩了,冷聲駁斥我在挑刺??諝庵婿畷r真就扎來微刺,挑起沉默的表皮,隱隱作痛的不適感迅疾鋪開。

那事……我也難過,責任不在我吧。駱先生拉長臉頰,抿緊的嘴唇慢慢地吐出字詞。

那事是啥事?當然只有一件事。我三十二歲那年懷了孕,駱先生正主抓一個大案,每天都在危險中,他聲明四十歲以前不考慮孩子的事,于是胎兒被流產(chǎn)。四十歲以后他想要孩子了,卻事與愿違,怎么也懷不上了。這次還是看完醫(yī)生吃了大幾千元的中西藥才懷上的,然而我不小心跌倒,導致胎兒流掉。這么說來,確是我的責任,可是……那天大雪,家里的車被他開走,說是接到舉報,有人在濱江公園拐走了一個孩子,他去追蹤,結果虛驚一場,帶走孩子的是人家姥爺。我只好步行上班,就在單位前面的坡路上滑了一跤,隨后大出血,孩子被迫流掉。這自然是意外,但如果他開單位的警車,把家里的車交給我開,至于出現(xiàn)那檔子事嗎?盡管他事后補了一句“我著急了,就開了自家的車追去”,但是,我們家所在的小區(qū)就在他單位隔壁,一步之遙啊。我終究覺得他的理由有點牽強,雖然不滿,但也只能止于腹誹,他卻毫無愧疚。

錯誤看似在我,但根子在你,你把車開走了。我輕聲回復,眼色瞇出柳葉刀似的犀利。心不在焉也好,無心也罷,最好別是存心。

愣怔的駱先生向前幾步,跨到茶桌邊,伸出右手。說時遲那時快,水仙被他一把薅在手里。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駱先生扶了下眼鏡,瞪大的雙眼散發(fā)出復雜的眼神,撞上我遞來的目光,不由縮了縮。敲門聲還在繼續(xù)。我嘗試挪了下右腳,而那五棵肥碩的水仙回歸了原位,卻東倒西歪,有一棵顯然受到了屈辱,蹦出煙灰缸外,又掉落到地面上。

表弟一家三口來了。他們從襄陽趕回老家團年去,順道來我家看看。拉雜了一些閑話,五分鐘后,表弟一家人準備告辭。走到門口時,表弟丟下一句話:我媽今年團年也不回家。

他來我家原來就是知會這件事情。他媽媽是我小姨,不帶有血緣關系,待我們卻比親小姨還親。

團年啊,怎能缺席?我拿出手機立馬給小姨打電話。小姨態(tài)度堅決,說醫(yī)院安排她春節(jié)值班保潔,還要照顧兩三個癱瘓在床的病人,不光團年不回家,整個春節(jié)都不回家了。

站在門口的表弟急了,一把奪過我的手機,叫道:你還真當自己是醫(yī)院的職工了,就一個保潔員,還值班?回家團年才是正事!

小姨卻掛了電話。表弟移開手機,橫了眼,再哼聲,才遞給我。算了,我也回家了,老爸一人在家等我們呢。說著,他朝老婆孩子揮揮手,拉開防盜門,一家人離開。

駱先生拾掇那些水仙去了。

我重新給小姨打電話。小姨擺出的不回家團年的理由都不牢固,我有信心瓦解她。

六十六歲的姨父一人在老家,照料十畝田,還要養(yǎng)兩頭母豬、三頭黃牛,白天黑夜地忙碌。兩個兒女,表弟一家人正往回趕,而表姐晚上也將回到家里。我小姨趙玲瓏,作為祖母級別的主婦,怎能缺席團年?況且,那可是講究禮數(shù)的孤島啊。深受風俗洗禮的一介農(nóng)婦,年逾六十,該知道春節(jié)一家人團年多么重要。

我超有耐心,慢慢說起。從兩個成家的兒女,再到忙碌得不分白天黑夜的姨父,再到兩層樓房、十畝良田、五頭牲畜。

柳曉青你說的再多也說服不了我,我沒時間跟你磨蹭,別耽誤我掙錢。小姨略微嘶啞的聲音如同棒喝,喝令我停止娓娓規(guī)勸。

你能掙多少錢?我問道。

春節(jié)值班是平常工資的兩倍,另外我照顧了三個癱瘓的病人,每天三百元,時間是整個正月,一直到正月三十。算一下,這個正月我可以掙到將近兩萬元錢。

你們家并不差錢。

有錢的是他們,我手頭緊。小姨的回復快而干脆。

你缺錢?吃飯穿衣什么都不差,大錢的確不夠,但……你要那么多錢干嗎?我的反駁也及時跟上。

我需要!跟你說,我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掙不到幾個錢,相反在這里,我出多少力氣就有多少回報,干到十一月份,我就能攢到十來萬元。

說到這里,小姨停頓下來。我也保持沉默。說真的,她的話有些嚇人。

沉默中,我聽見小姨跟人在說話,別動哈,要不骨折的地方又得扭傷,我等會兒扶您坐起來。

我擔心她掛斷電話,打破沉默,說道,十來萬元……你要這些錢做啥呢?

曉青,我要去米蘭,十二月就去。

駱先生是外人對我老公的尊稱。他本名駱鮮生,曾是一名高中數(shù)學教師,“駱先生”的稱謂自然而然,久而久之取代了他的本名。后來公安系統(tǒng)招人,他就考到公安系統(tǒng)去了,開始做辦公室工作,在一起販毒案中,他無意中用自己精湛的數(shù)學能力分析出一條線索,讓幾成僵局的案情霎時明朗,警方因此抓獲了江城市幾個販毒頭子,并摧毀了江城市的販毒網(wǎng)絡。駱先生就從辦公室調(diào)到了刑偵科。數(shù)學和刑偵有何關聯(lián),難以說清楚,但駱先生的確擅長刑偵工作,三年后,他就成了刑偵科的負責人。他這個負責人除了業(yè)務能力精湛,還敬業(yè)守業(yè),先生的稱呼就一路延續(xù)下來。

駱先生扶正水仙,又注滿冷水,然后燒了一壺熱茶。

我結束與小姨的通話,愣怔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駱先生把一杯熱茶遞到我手中,算是給剛才的吵嘴救了個場,也喚醒了我?guī)捉┗乃季S。我重復著小姨的話,她整個正月都不回家了,除了保潔,還要照顧三個癱瘓在床的病人,說能掙到近兩萬元錢,這么掙下去,到年底就能攢到十來萬元了。

他們家不差錢啊。駱先生眼鏡后面的眼珠鼓出,眼白漫上瞳仁。

他怎能不驚異,小姨家的光景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好得多。且不說姨父莊稼和養(yǎng)殖的收入,就如小姨所說,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掙不到錢,那些小錢就忽略不計。但他們的一雙兒女都有出息。女兒原來在深圳供職于通訊部門,后來辭職與丈夫辦了一家電子產(chǎn)品工廠,兩口子都是老板。兒子在襄陽經(jīng)營修車廠,也步入豪車豪宅的中產(chǎn)階級了。兒女是兒女,可起碼孩子們不會啃老,相反,孝敬名義下的補貼比一般家庭都要豐厚吧。

駱先生見我沉默,又趕了一句,她為何?

因為她需要屬于自己的錢。我幽著聲調(diào)答道。

駱先生有點好奇,偏起腦袋繼續(xù)追問,屬于自己的錢?她要錢干什么呢?好端端的話被他如此斷開,生發(fā)出一股查辦案件的味道。

我一口喝干杯里mVppNyUR6kHu/pza9Rb+W+4qDA56Xt8HRdyh7342SgY=的熱茶,將茶杯重重地墩到桌面上。她說要去米蘭!

駱先生的眼鏡垮到鼻梁上,眼眶漫出的眼白襯出眼珠的蠟黃干澀。米蘭,她要去米蘭?

她要去米蘭。我點頭。

米蘭……哦,在意大利,遙遠的大西洋彼岸。

對,大西洋彼岸的米蘭。

哈哈哈。我們四目相視,相繼爆出大笑。我很快就止住了笑聲,因為我意識到我和駱先生笑的緣由并不一致。他并非像我一樣笑話小姨這個農(nóng)婦的異想天開,刑偵人員的思維,早就杜絕了少見多怪的毛病,如果那也算毛病的話。

他在笑什么呢?他在笑話我的少見多怪?還是……以笑聲來繼續(xù)補救水仙帶來的尷尬?那倒是反證了什么吧。我冷靜下來。

駱先生也適時止住笑聲,可能意識到我的冷淡,解釋道,小姨可能覺得你們追問太緊,就幽默一下。

說完,他轉(zhuǎn)身準備明天的團年飯菜去了。他也不相信小姨能去米蘭,卻相信小姨在玩幽默。

好吧,小姨就是在自我調(diào)侃,能自我調(diào)侃的人不會活得辛苦,好事一樁,我心里想??傊?,目前她不會回家過春節(jié),一人守在醫(yī)院里掙錢。不團年——除開所謂的民俗人情,她有何不對?這樣一想,我輕松了。

小姨與我毫無血緣關系,卻曾在我們家住了好些年,幫我母親照顧年少的我。那時她正值青春年華。

小姨趙玲瓏與我家的關系,真是說來話長。

不過,關系經(jīng)脈簡明。我外公外婆成家多年沒有子女,焦急萬分。按照孤島的舊風俗,無子女的夫妻想要懷上孩子,可以認一個身體強壯的干兒子或者干女兒,是為引子,便會招來弟妹。這風俗究竟有何根據(jù)有無成效,無法追究考證,要我來看,心理安慰成分居多。這樣,我外公外婆認了一個三歲的干女兒,就是趙玲瓏的大姐。說來也怪,兩年后,我母親就來到了世上,兩家人不是親戚也勝似親戚了。趙玲瓏兄妹五個,她是最小的女兒,比我母親小十三歲。她們家兄妹多,家大口薄,生活窘困。趙玲瓏上面兩個哥哥讀書在行,家里全力輔助兩個兒子讀書。趙玲瓏小學畢業(yè)后就投入了農(nóng)業(yè)大生產(chǎn),雖然年幼又身單力薄,卻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我母親也一直在農(nóng)村生活,后來從事教育工作的父親遇到機會,帶家屬農(nóng)轉(zhuǎn)非,我母親帶我姐姐就到城里來了,不久我和弟弟這對龍鳳胞胎也來到世上。母親珠算好,又參加培訓,在城區(qū)一個小學當上會計,家里急需幫手。二十一歲的趙玲瓏就來到我家,照顧我和弟弟,有一年半的時間,我們姐弟倆的吃喝拉撒全被她包干。

小姨與駱先生也是情深誼長。駱先生老家也在孤島,父母與小姨父認識,小姨幾乎是看著駱先生長大成人的,然后撮合我和駱先生的婚姻,她這個紅娘常常說,曉青和駱先生真是老天配好的一對人兒。這話有夸飾,卻也暗含了小姨的誠摯祝福。她把駱先生可不是當女婿看,而是當親兒子。駱先生曾經(jīng)在辦案中扭傷了右腿和腳踝骨,住院兩三個月才恢復。我請假在醫(yī)院里照顧了十天,無法再請假下去,小姨便丟下家里的農(nóng)活,換下我日夜守在醫(yī)院里照看駱先生。性格有些孤僻的駱先生,一直把小姨當成至親。

這份情誼哪是血緣不血緣能概括的,親人就是親人,小姨于我和駱先生的恩情,不亞于母親。

小姨春節(jié)留在醫(yī)院忙活,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但她態(tài)度那么堅決,隨她去吧。

次日上午,駱先生開車去接我父母和他的雙親來家團年,我在家準備團年飯。兩個火鍋十八盤菜肴的食材一一備好,只等下鍋。十點半,我準時撥響小姨的電話,邀請她來我家一起團年。

來不成,我手頭還有三個病人,他們需要我。小姨一口回絕。

十二點我們準時去接你,四十分鐘后送你回醫(yī)院,就離開四十分鐘,不算耽擱吧,再說,你自己還不是要吃午飯。我耐心地拆除她堅守的壁壘。

真不行,他們身邊不能離人,要不,出了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姨,你咋回事呢?不就一起團年圖個好兆頭嘛,這樣吧,我們加快速度,時間控制在半個小時內(nèi),你安排一下,耽誤不了你正事的。我的語氣干巴巴的,卻也溢出絲絲懇求。

那邊一時沉默。

我繼續(xù)說,你安排一下,就半個小時,人之常情,人家肯定理解。

手機那邊卻傳來小姨響亮的回答,不!我時間都是排滿的,電飯鍋里已經(jīng)煮了飯,我們在電話里道個祝福就好。

嘆息中,我結束通話,再去廚房。

烹、煎、煮、炒、燴等系列廚技相繼展開,熱鬧的烹飪聲、油鹽相煎聲和騰騰蒸氣交匯成虛擬的航行圖,上面爬滿了通往米蘭的軌跡。當然是我猜測的軌跡,從小姨所在的孤島到江城市再到省城再到大洋彼岸的米蘭。

團年飯開始前,母親問,玲瓏還沒來?

駱先生滿以為小姨會來的,所以告訴了母親,然而小姨卻并沒來。母親咦了聲,沒再說什么,上桌吃團年飯。我知道,一些話她暫時忍著,下了飯桌她一定會交代給我們的。

果然,年飯后,母親就要我們再次給小姨電話,邀請她晚飯再來團年??上?,小姨沒接聽。公婆他們吃完飯就離開了,我父母又坐了一會兒,沒等來小姨的回話,也要起身離開。離開前母親叮囑我們,晚上一定要去看看小姨,給她捎帶些好吃的去。還說,肯定是他們兩口子又鬧別扭了,兩個人都是犟牛。

在我母親心目中,小姨仍是長不大的小丫頭。

為了晚上能進醫(yī)院病房看小姨,午飯一結束我們就去醫(yī)院做了核酸檢測,下午五點左右能夠拿到檢測結果。

魚糕臘香腸臘豬肝,外加風干雞和鹵牛肉,塞滿了包裝袋。渾身裹得嚴實的我和駱先生在下午五點半就驅(qū)車去了小姨所在的中心醫(yī)院。

先拿核酸檢測結果,都好,陰性。然后我們按照疫情防控要求填寫探望家屬申請,再上樓。

6樓是保潔員工的宿舍,房間幾乎都緊閉著。在走廊西頭末端,才發(fā)現(xiàn)一間宿舍沒上鎖,估計小姨正是住在此處,但是,房間里無人。

一張木板床上,我看見小姨藍黑色的半長羽絨服搭在疊成豆腐塊的鋪蓋上。床鋪右側墻壁上掛著一個仿皮質(zhì)的人造革坤包,也是小姨的。

小姨!我走出房間,放聲呼喊。走廊里回蕩著我的聲音,空洞而干巴。

駱先生提醒我,小姨肯定在護理病人,康復科在九樓。以往,九樓病房都是人滿為患,而春節(jié)期間,多數(shù)患者回家,留下的幾個,康復科為了便于管理,將他們集中在兩三個房間里。

九樓904房間,我們找到了小姨。一個小護士告訴我們,她正在為一個老太太洗澡。

病房靠里的床位前拉上了藍色的簾子,里面?zhèn)鱽砀O窣聲??块T的藍色椅子上,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正在玩手機,見我們進來,遞來沉默而短暫的一瞥,又迅速將眼神收回到手機頁面上。沒等我們調(diào)整好視線,男孩站了起來——哈,好高的個子,我在心中暗嘆。男孩微微勾起上半身,將脖子縮進羽絨服衣領內(nèi),走向靠門的第一個床位。原來,此處的床鋪上還躺著一個男人,從半禿的腦袋推測,有五十多歲,他眼睛半閉著,卻不為我們兩個外來者所動,或者說,他并未意識到我們的到來。

男孩向臥床的男人俯下身體,以極為細弱的聲音問道,需要喝水嗎?

小姚,你晾上一杯開水,晚飯我都準備好了,讓他們吃完再喝水漱口。小姨的聲音從藍簾子后面?zhèn)鱽怼?/p>

小姚嗯了聲,拿起床頭柜前的玻璃杯去倒水。

經(jīng)過我們面前時,他輕聲問道,你們找誰?男孩瞇起細長的眼睛看了一眼駱先生,有些驚訝地輕聲叫道:駱老師。

喲,這男孩子還是駱先生的學生。

駱先生推推眼鏡,好一會兒才回應:你是……

顯然,這個學生在他的記憶里是模糊甚至是空缺的。也是,駱先生離開教育系統(tǒng)好幾年了,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shù),能夠留下印象的,除非特別出類拔萃,或者調(diào)皮另類,或者交集較多。眼前的男孩子顯然不在以上之列。

男孩子咳嗽了一下,細著嗓門兒又道,您肯定不記得我了,我太普通。那聲音……我發(fā)現(xiàn)并非刻意細弱,而是聲帶受損后的結果,那細弱偏向單薄和尖利,有點娘娘腔。

小姨聞聲從簾子里側出腦袋。喲,你們倆來了,等哈,我快忙完了。

七八分鐘后,小姨拉攏藍簾子,端著盆水走向里面的衛(wèi)生間,一邊走一邊交代小姚,可以打開微波爐熱雞湯了。收拾完,小姨領著我們一起回她的宿舍。

小姨麻利地收拾好我們送的東西。你們客氣了,我在這里挺好的,你們也看見了,我真是忙。說著,她用電飯煲熱剩飯,上面再搭一盤蒸菜和半條我們送來的魚糕。這就是她的晚餐了。

駱先生說要吸煙,退到室外走廊上去。

我說,我是受母親之命來看你的,她很掛念你,以為你和姨父鬧了別扭,故意躲在這里過年的。

我姐就愛瞎操心,一大把年紀了,吵架哪至于離家出走。小姨“哧”的一聲笑了,表示對母親的話很是不屑。她瞥我一眼,又道,你別跟她提什么米蘭,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為何要去米蘭?米蘭一詞砸向我耳朵,我一激靈,馬上追問道。

小姨沒答話,只是無聲地笑笑,接著低下腦袋。她在害羞,我猛然意識到。提到米蘭,她害羞了,難道她以為我們在嘲笑她,還是……

米蘭那地方,你知道嗎?小姨抬起腦袋,一張消瘦的臉豁開,映襯著蒼白的燈光,有些不真實的美麗。

我點頭,又搖頭。米蘭,意大利的城市,時尚之城,藝術之城,我知道,但是它究竟是什么樣子,又如何吸引了小姨,我一無所知。

米蘭啊,我老早就曉得,不過打算去那里,還是最近決定的。

我的眼神凝滯在她臉上,期待下文。小姨輕笑,黑瘦多褶的臉頰浮現(xiàn)一層紅色,發(fā)黃干澀的雙眼漫出一層水色。

喏,剛才你們遇到的男孩子,我喊小姚的那個,他放寒假就來到醫(yī)院了,跟我很熟悉了,昨天護士長把他照顧的病人調(diào)到我們這個房間……嗯,他說今年六月份畢業(yè),下半年就去米蘭留學,他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也要去米蘭。

我噌地站起來,板起臉看她。

他還說,要去米蘭,非得冬天去。嗯,米蘭在冬天最有意思,多雨溫潤,起霧時,霧氣藍色透明,城市可漂亮了。

小姨有些得意,絲毫沒察覺我的反應,嘟噥著“到年底,世界疫情肯定也大有好轉(zhuǎn)了”,丟下我去上衛(wèi)生間。

吸完煙的駱先生進來,眼神示意我可以離開了。我坐著沒有動,不知怎地,我覺得小姨有些神秘,她身上有故事。是怎樣的故事?理想,還是愛情?或者心血來潮下衍生的枝枝蔓蔓?再或者我完全無法預料的……

小姨從衛(wèi)生間出來,笑花顫顫。她朝我揮手,示意我們離開。我還是沒動,瞇起眼睛看她。燈光為她蒙上一層輕薄卻神秘的面紗,她突然遙遠起來。她的聲音卻又將她迅速地拉回現(xiàn)實——呀,還有十一分鐘,我又要忙去了。說著,她徑直忙晚餐去,先削了一個蘋果裝盤,然后拔掉已在冒氣的電飯煲,端出熱氣騰騰的菜盤,再拿碗盛飯吃。

十一分鐘她要吃完喝完,再給病人忙晚餐,的確緊迫。

駱先生拍拍我的肩,我站起來。小姨努嘴,示意我們馬上離開。

小姨,我明天再來看你。我邊說邊轉(zhuǎn)身離開。小姨馬上答道,不用啊,我沒時間接待你們。

瞧她,還真怕我們耽擱她的正經(jīng)事,倒顯得我們不務正業(yè)似的。我搖搖頭,笑著說道,明天來,主要是駱先生要預防一下早到的癡呆癥,小姚到底是哪個學生,不信他明天想不起來。

嚯,小姚他叫——

你別說,要他自己去想。小姨塞滿飯團的嘴巴發(fā)出的混沌聲被我及時打斷。我拽起駱先生的胳臂,抬腳離開。

一上車,駱先生凝滯的部分記憶暢通了。我想起來了,那個男孩叫姚長江,是顧家店長林崗人,我怎么會忘記?不過,暫時記不起也情有可原。他放在方向盤上的右手,抬起來拍了下腦袋,然后嘖嘖感嘆。

駱先生講起他的學生姚長江。

他是駱先生在江城市二中帶的最后一屆高三畢業(yè)班的學生,還是美術班。姚長江原本讀理科,但是高三剛開學就病了,休學一年,再回校就轉(zhuǎn)了班,成為駱先生班上的學生。他雖是中途轉(zhuǎn)來的,繪畫卻有功底,文化課成績也不錯,綜合成績在美術班屬于中等偏上。高三那年,美術班有半年時間在省城參加專業(yè)培訓,他卻沒參加。那年高考,他文化課成績雖然很高,但專業(yè)課沒考好,讀了一個不入流的大學。

駱先生實質(zhì)上只當了姚長江半年班的主任,暫時忘記也說得過去。但是姚長江又帶給他較深的記憶,源于一次家訪。

那年十月底的一個周末,姚長江沒有按時返回學校,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駱先生這個班主任就去家訪,發(fā)現(xiàn)姚家情況有些特殊。女主人不在家,父子倆均沉默寡言,問一句答一句。尤其男主人,個頭矮胖敦實,皮膚炭般黧黑,投遞來的眼神滿是警惕。駱先生記得,那個男人頭發(fā)理的是板寸,茬根覆在頭皮上,黑膜一般,一點也不禿頂,更看不出禿頂?shù)淖呦?。駱先生補白這句話,是為了照應剛才見到的躺在病床上那個禿頂男人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姚長江解釋為何沒去學校,說是因為出門剛回家,比家訪來的駱先生早到家門三個小時,他說完就丟下駱先生跑到屋后去了。至于出門去了哪里,父子倆的說法不一。姚長江的爸爸說姚長江生病了,一直發(fā)燒,就去鎮(zhèn)上醫(yī)院看病,這不,高燒剛退就回家了。駱先生著急地插話,你們怎么不接我的電話呢?問話又沒有回應。

駱先生又去屋外找姚長江詢問,姚長江正端一碗剩飯喂一只土狗。

我這些天沒去學校,是……姚長江抬起腦袋,朝外面的鄉(xiāng)村公路望了望,才繼續(xù)說,我剛才說了,出門了幾天。

不是生病了?到底去了哪里?駱先生似乎嗅到一股怪味,繼續(xù)追問。見姚長江低下腦袋,雙手交叉著搓來搓去,駱先生又補上一句,我很擔心的。這句話有些煽情。他嘆息一聲,繼續(xù)補白,是真擔心,生怕你出意外。

姚長江聳了下鼻子,說道,我找我媽去了,她……一年半前離家出走了,這次有人說在潛江看見了她。

駱先生震驚了,拿手扶了扶快要垮下鼻梁的眼鏡,雙眼緊緊盯著姚長江的嘴巴。

我爸聽說后,就拽住我跑到潛江去找……我就去……說到這里,姚長江幾乎哽咽,腦袋不住地搖擺。

駱先生張開的嘴巴半天合不攏,卻又不知如何組織涌上喉嚨的言語。他說,他那時非常想安慰傷心難過的姚長江,腦海卻亂作一團。彼時,姚長江的爸爸快步走出來,喊了聲長江。姚長江鼓起腮幫子,吐出一口氣,朝駱先生一笑,又聳了下鼻子,說道,今天晚上我就趕到學校去。

駱先生的家訪到此為止。

姚長江當晚趕回學校,一直到高考,都沒出現(xiàn)意外,高考成績雖然不大好,但至少有學校讀,這在農(nóng)村也算跳出農(nóng)門了。

駱先生這個班主任后來跟姚長江再也沒聯(lián)系過。一是駱先生從教育系統(tǒng)轉(zhuǎn)入了公安系統(tǒng),二是姚長江性格孤僻,跟同學沒什么交往,那些同學名義的群,他均不在其中。時隔六年多,駱先生沒有認出姚長江,也算正常。

但他一眼就認出了我。駱先生的結束語,充滿了為人師者的歉意和不安。

所以,我借你之名明天再去醫(yī)院。我順口說道,口氣沾沾自喜。

說得好,我們還要找機會去醫(yī)院會會姚長江,大過年的,他居然沒回家,守在醫(yī)院里。嗨,我這個當年的班主任,想來都不好意思啊。

是的,駱先生這個曾經(jīng)的班主任,人不在教育系統(tǒng)了,一顆心也已經(jīng)離開,可是,現(xiàn)在卻像被什么喚回似的,回歸的不只是零星記憶,還有諸多疑問。譬如,姚長江的媽媽為何離家出走?姚長江曾經(jīng)病休一年,是因為他媽媽出走的緣故還是其他?姚長江過春節(jié)在醫(yī)院照顧病人,那個病人與他什么關系?他為何選擇米蘭留學?諸如此類,現(xiàn)在,這些疑問因為小姨,也不可避免地拋向我。

米蘭這個奇異的地方,竟將姚長江與一個六十多歲的農(nóng)婦聯(lián)系在一塊。他們的理想,不,就是人生的下一里程,竟然出現(xiàn)一致性。

不可思議,卻多么有意思啊。可這哪里只是有意思沒意思的感官享受,絕對不止。還有什么?我很茫然,無從說起。駱先生恐怕也難以說清吧。

晚上,我睡覺遲,凌晨兩點才上床。除夕嘛,辭舊迎新要真正落實到言行上。駱先生睡眠差,嚴格遵守作息規(guī)律,晚上十一點之前必須上床,除夕也不例外。

我上床時,駱先生居然睡了一覺醒來。他在夢里肯定被什么魘住了,雙手在被窩外抓來撓去,喉嚨發(fā)出低沉的呼喊。我拿腳踹了他一下,他醒來,睜開通紅的雙眼,愣愣地看向天花板上的百合燈盞。

夢到了什么吧,把自己嚇得魂不守舍。我絮叨道,拉滅了燈盞,拍了拍他。睡吧,正月初一了,繼續(xù)夢吧,歡喜夢該登場了。

我夢到……駱先生一句話沒嘟噥完,就被一聲嘆息替代。

我懶得問,瞌睡蟲已經(jīng)蹲伏在雙眼皮上,我必須順勢迎接。再說,寂寂人生,做個噩夢再正常不過,噩夢正是緊張心理的緩解釋放,而睡眠欠佳、性格孤僻的中年男子駱先生,被虛擬的噩夢緩沖一下,也有必要。

翌日起床已是九點多。駱先生已經(jīng)準備好早餐,挺豐富,湯圓米酒,外加煎好的荷包蛋,還有豆?jié){,另外燒了一壺紅茶。太難得了。如此殷勤,可是我們成家以來的首次。

我沒說什么,只是加快速度吃喝。我知道,他在等我一起去醫(yī)院。他有他的計劃,我要去看望小姨。

還沒出門,計劃卻被宣告擱淺,他的侄子來拜年了。

那就改日吧。

正月初二是回娘家拜年的日子,我和駱先生在我父母家待了一天。

晚上,我們又去了醫(yī)院。駱先生提了牛奶和糕點,那是給姚長江準備的。

來到病房,小姨剛忙完,回宿舍去洗澡了。姚長江正在給那個禿頂男人擦洗身體,見到我們,先是一愣,然后臉紅了,但很快恢復了正常,向我們點點頭,請我們在外面等一下。

我們耐心地在走廊上等候。

大約半個小時后,姚長江勾著腦袋走出來,喊了聲“駱老師”,眼睛看了我一下,羞澀地一笑。我意識到,我在這里不大合適,便下樓去找小姨。

小姨已經(jīng)洗完澡,正在刷洗假牙。她身體還好,牙齒卻早衰,左邊的掉了好幾顆,安裝了活動假牙,每次吃完飯都要取下清理一番。

曉青你又來了,何必耽擱你們時間啊。

小姨套好牙套,收拾桌面。她忙完又要上康復樓去守夜。不過,剛忙完病人的晚餐和洗澡問題,眼下的時間算是空閑段。

我忘記問你了,你不是流產(chǎn)不久嘛,要好好休息,天氣這么冷,跑來跑去對身體不好。小姨說道。

我嗯嗯著點頭,并表示,身體已大致恢復。

EdWRyTazKPh6Xlau6IUIzg==怎么不小心就跌倒了?你們啊,當初就不該流掉那個孩子,那時你們都人到中年了,太任性了。小姨率先開啟家長模式,絮叨著令人頭疼的往事。我低下腦袋,不接話。她卻在興頭上,猛然側過臉來,問我,那次真是駱先生要你打掉孩子的?

我還是不做聲,心中卻是波瀾起伏。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小姨重提此事,什么意思?

我啊了聲。那可是一條命,身體是有感應的,珍惜不珍惜,他(或她)都曉得,你看你這次跌倒……唉!小姨的腦袋搖成撥浪鼓。我卻豎起耳朵,希冀聽到她后面的話。怎么說呢,她的話雖然有些玄,卻有股生活歷練后的開悟感。要不,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步入老年的農(nóng)婦,怎能說出“感應”之類的詞語?

小姨捕捉到我的聆聽狀,想了想,又道,我的意思是,欠下的債,無論隔多長的時間,自己的心都記得,總會找機會提醒自個兒要償還。

什么意思?莫非她在提醒我,我和駱先生以后懷不上孩子了?我警覺地問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小姨舉起右手左右搖擺,花白腦袋跟著搖擺。曉青你誤會了,不管怎么說,你和駱先生繼續(xù)努力,下次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要任性了。

你說你要去米蘭,是不是任性?我被她的話繞得有點糊涂,卻陡然記起我來醫(yī)院的目的,機靈了一下,趕緊把話題兜轉(zhuǎn)回來。

小姨果然不做聲了。但我緊盯她,不放松的眼神凝膠似的盯在她臉上,她躲不開。

說話啊,小姨。

我就要去米蘭,十二月初就去,剛好趕上米蘭的冬天,去看米蘭的雨和霧,不行嗎?

她終于側過腦袋,微笑著看向我,一雙略微發(fā)黃的眼睛竟然在燈光下漾出水光。我的眼不由眨巴了一下。

為了看冬天的雨和霧,就選擇米蘭?

曉青啊,米蘭擁有非常有名的時裝,還有著名的大教堂,我老早就曉得,去那里,在雨霧天最舒服。

這理由順耳??蛇@是她決定去米蘭的真正理由?我又問,你老早就曉得——從哪里得知這些的?

小姨的眼睛眨巴下,臉上的微笑卻經(jīng)久不衰,聳起的鼻子似乎發(fā)出嗤笑聲。那副模樣讓我有種恍惚感,對面的小姨似乎不是一個步入老年的農(nóng)婦,她被一雙大手推搡,在時光隧道里迅速退后,退后……過去的萎縮的光影回歸并豐滿,濾鏡一般濾掉了她的滄桑和老態(tài)。此刻,她就是一個懷揣了秘密的少女。

一個人。幽幽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破空而來。

哪個?我步步緊逼。

小姨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嘴唇微微開啟,似在嘆息。很快,她垂下眼瞼,挺直的上半身微微弓起,一個步入老年的農(nóng)婦——我真切地感受到。而前幾秒向我呈現(xiàn)的少女樣,真的是錯覺啊。

一個下鄉(xiāng)的小女孩,也是女知青,她就住在我們家里。

哦!那時你也年少,她卻深刻地影響了你。我眼睛放出光芒,連語氣都是莫名的興奮。你跟我說說那個女知青。

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知青下鄉(xiāng)熱早已過去,卻仍有知青來我們孤島。那年我們家住進一個女知青,還是小丫頭,十五歲,人長得漂亮、洋氣,還會畫畫,她說她的媽媽是搞服裝設計的……嗯,就是你們說的服裝設計師。

她跟你講起了米蘭?

小姨點點頭。

她怎么跟你說起米蘭的?

她那么漂亮、洋氣,住在我們家的那段時間,我突然感覺到我們破爛糟糕的家每天都亮堂得不得了。你看看,她在紙上或者白棉布上畫花畫鳥,還有湖泊青山,真是好看。畫完后,她就把畫紙畫布裱糊在破損的窗戶上,那些花鳥湖泊青山就真長了腳移到我們家里了。嗯,這就是風景,那么美,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還有,你曉得,你二姨就是我二姐那時跟人學裁縫,家里有一臺老式的縫紉機,家里存有一些剩的布片線頭,這些到了沈蓓蕾的手里,就變成了好看的衣服。她名字也好聽,叫沈蓓蕾,蓓蕾,不就是將要開放的花朵嘛,她就是。那時,我第一次穿上連衣裙,上身部分是用白色和藍色的碎布拼成V字形,下面的裙子用黑灰兩色豎條拼接,天啊,穿上裙子的我簡直是仙女下凡。但當時的環(huán)境,我不敢穿出去,怕被村里人當成稀奇古怪,只能在家偷偷穿。可惜了。

說到這里,小姨停頓下來,陷入了沉思。

我的興趣被提起,生怕小姨中斷講述,便迫不及待地要小姨講講沈蓓蕾如何漂亮。

年紀小,個頭卻高挑,一把腰細得……嗯,那時我們大隊的書記老說她是細柳腰,后來不喊她名字,就喊她細柳腰了。一張臉白得像鏡子,最突出的就是高鼻梁,不像我們一般人,她的鼻梁高挺,還長,估計占了整個臉龐的三分之一。對了,眉間……不,靠右還是靠左我忘記了,眉頭有顆大黑痣,我的天,那就是美人痣,晶晶亮,就像小火把。好看吧?小姨的目光轉(zhuǎn)向我,以求證的語氣來探測她對一個美麗女人的描述準確度。

我點點頭。

我眼前閃現(xiàn)出一個五官輪廓分明、細柳扶腰的中西合璧的美女形象。這樣的女性,小姨用洋氣來概括,很精準,也說明沈蓓蕾的美麗具有跨時代性。就是放在今天,她仍舊是充滿魅力的高顏值女性。

可是她如何跟你說起米蘭的?我仍舊不忘主題。

如何說起米蘭來的?小姨瞇起眼睛,也瞇出滿臉的褶子,但褶子里的眼睛波光粼粼。

她啊,人在我們那里,心卻飛得很遠,那個很遠的地方就是米蘭。她父親有個同學在外交部工作,曾經(jīng)被派駐歐洲,家里有個兒子,比沈蓓蕾大一點,那時兩家來往親密,小兒小女在一起玩,感情很好,兩家就半開玩笑訂下娃娃親,小兒小女玩到少年,兩人的感情就是青梅竹馬了。后來男方一家人都去了米蘭,米蘭也在沈蓓蕾的心中生根發(fā)芽了。

那時她在下鄉(xiāng),怎么就說起米蘭?

嗨,那時的知識青年已經(jīng)開始返城,留下的也不像以前那樣老是忙莊稼,況且她年紀小,村里安排的事情不那么多,她就經(jīng)常在我們家畫畫。她畫的黑夜中的棉花地,就像真的,我伸手去摸,她很生氣,說我破壞了她的精品力作,說這些畫是她的理想和心血,希望有一天能在米蘭展出。我問她,米蘭是啥花?她忍不住笑了,笑出了眼淚。我卻執(zhí)拗地重復問她,米蘭是啥花?就這么說起米蘭來了。她說米蘭不是花,是時裝天堂。我這才恍然大悟,米蘭原來是一個地方。她介紹說,米蘭是意大利的一個城市,是世界時尚藝術中心——我記得非常清楚,說到“中心”這個詞時,她的眼睛都在放光,一字一停頓。她交代我一定記住這個,讓我重復說了好幾遍。她還告訴我,米蘭有著名的大教堂……她怎么描述的?我記得清楚,她的聲音很輕,雙眼瞇著,一副神往的樣子。她說,米蘭教堂的塔尖金光閃閃,屋頂上排列著很多大理石雕像,每天都有世界各地的游人來來往往,鴿子卻在那里成群結隊地逗留。她還說,教堂里什么拱廊是世界購物中心,能買到全世界的東西,還有什么廊……嗯,回廊吧,掛滿了世界著名畫家的畫作。

沈蓓蕾去過米蘭?我打斷小姨的話,問道。

我也這樣問過,她搖搖頭,而后輕聲告訴我,她搜集了有關米蘭的所有資料,雖然從沒去過,可是那里有她最喜歡的人,她必須了解這個城市。她還強調(diào),去米蘭的話,一定要冬天去,米蘭的冬天常常下雨,空氣濕潤溫和,城市籠罩著一層藍色的水霧,就像童話的宮殿,又舒服又漂亮。

這么說來,沈蓓蕾青梅竹馬的戀人在米蘭,所以她對米蘭充滿了向往,去米蘭的愿望不言而喻。小姨要去米蘭,僅是被洋氣迷人的沈蓓蕾吸引,被沈蓓蕾描繪的米蘭的時尚美麗動了心,在心里烙下了深刻印記。

是這樣嗎?

小姨要上康復科所在的樓層去了,守夜即將開始。

小姨真是辛苦,體現(xiàn)在夜晚——三個癱瘓在床的病人晚上要喝水,有時還要補充食物,更關鍵的是要起夜方便,麻煩至極。其中兩個稍微年輕的,都拒絕紙尿褲,所以必須在床上用便盆接屎接尿。另一個年紀大的老人,愿意穿紙尿褲,但是晚上尿多,中途必須更換一次。如此這般,小姨一整夜都難得睡好覺,不是一般的辛苦。

小姨卻蠻有經(jīng)驗,邊上樓邊跟我介紹:天氣冷,我們晚上八點半必須睡覺,我十一點以前搶著睡兩個小時,凌晨三點鐘以后可以再睡三個半小時。中間呢,看情況,有時候可以睡個把小時,甚至兩個小時,有時候一分鐘也無法保證。第二天中午可以休息一個半小時。

差不多吧,年紀大了,五六個小時的睡眠足夠。小姨笑呵呵地解釋道。

我豎起大拇指,表示萬分佩服她的睡眠基本功扎實。說實話,在連續(xù)被中斷的夜晚,卻能屢次入眠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小姨卻在其中。

一想到年底要去米蘭,我就特會睡。小姨哈哈地笑說。

我跟小姨上了康復科所在的樓層,找駱先生,卻看不見人。倒是一眼就看見了姚長江。他守護的病人在睡覺,自己在走廊里支起一個畫板,坐在一個小馬扎上,手捏畫筆描畫著什么,畫板上是淡淡的鉛筆勾勒出的線條。走廊里燈光很暗,我眼睛有些近視,平常不大戴眼鏡,我瞇起眼睛,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是裙裝素描。

設計服裝?我問道。

姚長江站了起來。

小姨快言快語地答道,這孩子能干,除了看護病人,還接了好多活,不簡單,他準備去米蘭呢。

多虧阿姨和我們住一個病房,一直幫我。姚長江禮貌地答道,然后側過臉告訴我,駱老師接了個電話就下樓了,大概有十來分鐘了。

我的眼睛好像被扎了一下。一條長長的傷疤,像蚯蚓一樣盤踞在他的脖子上,盤出不動聲色的兇狠猙獰。難怪他的聲音不正常,那疤痕深徹,明顯地影響了聲帶。

姚長江顯然意識到我在看他的脖子,臉唰地一下紅了,彎腰坐下,眼神盯向畫板。

為什么不用電腦?我問道。

小姨接話說,這里用電腦多不方便,而且用畫板,多半說明小姚又接了新活正在設計。嗯,這都是小姚告訴我的。

姚長江很快就沉浸在他的設計中去了。而我卻被他這個藝術生弄懵了頭。

說實話,如果沒看到姚長江的畫,也不聽駱先生和小姨的介紹,我壓根兒也看不出他是學習藝術專業(yè)的。從外表看,他更像一個理工男,極為普通的理工男。而駱先生介紹的他的家庭狀況,讓我更難將他與藝術生聯(lián)系起來。要知道,在高中和大學讀藝術,是要花很多錢的。現(xiàn)在呢,他還要準備去時尚之都米蘭留學?

疑惑和感慨中,我匆忙下樓。駱先生已經(jīng)坐在車上,端坐在駕駛座位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敲了下車窗,他才回過神來,打開車門。

跟姚長江聊了啥?好像挺感慨的。我一上車就問。

聊了很多,還真是感慨啊。他吁口氣,右手拍了下方向盤,側過臉龐問我,小姨呢?她到底為啥想去米蘭?

她啊,怎么說呢?都是受到多年前一個女知青的影響,若干年后遇到姚長江,聽見他提到米蘭,要去米蘭,自己竟然萌生了去米蘭的想法。我把小姨的話簡略地說給駱先生。

這樣啊。駱先生扶了扶垮下鼻梁的眼鏡。

駱先生遺憾了,但哪里只是遺憾,還有吃驚。顯然,小姨的說法讓駱先生驚詫不已。如此簡單隨便的理由,一個年過六旬婆婆級別的農(nóng)婦執(zhí)意要去米蘭,怎不讓人驚詫?

對了,姚長江脖子上那疤痕……好恐怖,不是天生的吧?我問道。

我曾經(jīng)問過姚長江,他說是烤火時,火塘上吊著的熱炊壺掉下來,開水潑濺到脖子上,被燙傷的。他以前的班主任也說過,以前姚長江脖子好好地,休學一年再來學校就有了傷疤,休學那年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說不準休學就與脖子有關。駱先生望著車窗外變幻的霓虹燈,若有所思。

那不是燙傷,是被刀砍傷后的傷疤,肯定與他媽媽出走有關。不會是他自殺吧?或者是替他媽媽挨了一刀,或者就是被人……那條蚯蚓般的傷疤猛然爬起來,阻止了我的種種推測。

駱先生只是嘆息,左右搖頭,似在提醒我,不要糾纏那個傷疤了。

姚長江轉(zhuǎn)學美術,從高中到大學再到研究生,六七年時間,他家庭能負擔得起?我疑問太多,又迫不及待地問道。

駱先生發(fā)動引擎,我們的車慢慢駛出醫(yī)院。

駱先生說,我以前不曉得姚長江的家庭情況,覺得他家里經(jīng)濟狀況肯定不差,要不怎么會從理科班轉(zhuǎn)到藝術班就讀呢?藝術生花費很大的,一個藝術生的費用相當于兩個普通學生。那次家訪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家手頭很緊。家里四個人,爺爺七老八十了,耳朵聾,閑人一個,他媽媽離家出走,實際勞動力就只有他爸爸一人。顧家店你曉得,一直是江城市最窮的地方,而長林崗村又是顧家店最窮的村,丘陵多,只能種植水田和柑橘,收入很少,經(jīng)濟肯定拮據(jù),怎么會讓他轉(zhuǎn)讀藝術班呢?但又一想,畢竟只有一個孩子嘛,家里種田雖然沒有什么收入,但農(nóng)閑可以幫人做其他事情,如今政策好,勤勞就能致富。那個問題也就在腦海里火花一閃就作罷了。

現(xiàn)在呢?我接著問道。

現(xiàn)在我見到他,曾經(jīng)作罷的疑問一下又飆了出來。他大學四年的藝術專業(yè)學習靠什么支撐的?打工是肯定,但學生畢竟只能以學業(yè)為主,還是困難啊。他讀完本科,還讀了研究生,現(xiàn)在大量接活攢錢準備讀博士,可是他申請的是國外的學校,還是在國際藝術時尚城市米蘭,那花銷簡直不敢想。

姚長江偏就讀了藝術班,考上大學,四年本科和兩三年的研究生也順利結束,還準備到米蘭讀博,這是事實了。我總結道。

是啊,所以我很感慨。倒不是感慨他們家有錢無錢,而是感慨他能克服困難圓夢。

應該是理想吧。我糾正道。

嗯,他執(zhí)拗地選讀藝術,是受到他出走的媽媽的影響。

他媽媽?就是一個農(nóng)婦啊。我偏過腦袋,半張嘴巴。

他媽媽呀……這事情三言兩語難以說清。駱先生右手抬起又放下,輕輕地拍打在方向盤上,那拍打聲恰到好處地遮掩了他的感慨嘆息聲。

我挺有興致,又轉(zhuǎn)了話題問道:康復科的病床上躺著的那個男人是誰?姚長江的爸爸?

不是。他陪護的那個男人,對他來講就是個陌生人,聽說家里很有錢,年前腦梗癱瘓在床上,是第二次腦梗,還很厲害。姚長江趁放寒假的機會接手照顧,掙一些外快。這孩子還是挺爭氣的,唉,我剛才跟他一聊,發(fā)現(xiàn)我那些年當班主任太失職了,慚愧。

一輛車從后面嗖地一下竄到跟前,車的后視鏡幾乎與我們車的后視鏡相擦,車速之快、車距之近令我們霎時齊聲叫了聲“啊”,而駱先生猛地將方向盤偏右打去。左邊的快車安全超過,而我們的車右偏,嚇停了后面緊跟的一輛車,惹來一陣刺耳的車鳴,還有斷續(xù)的叫罵。

駱先生鎮(zhèn)定下來,穩(wěn)住了情緒,雙手緊握方向盤,保持勻速行駛。

一切等到家再說。駱先生低沉著聲音交代。

我們在車上再也無話。

好歹,到家還有一刻鐘的路程。

怎么說呢?

這是巧合,還是一些特定的事實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因為某些共通性真就超越了時空而發(fā)生了勾連?

姚長江的媽媽竟然會畫畫,而且畫畫的技術高超,還會做服裝設計。家里沒有特別的繪畫用具,她就在破紙和地上畫,還用一些破布和棉紗縫補衣服。而這些,都是背著他爸爸和爺爺做的。姚長江的爸爸和爺爺都不允許他媽媽畫畫,不僅不允許,還極力阻止,看見一次,就要教訓一次。如何教訓,姚長江沒有詳細述說,只是說到這里時,姚長江就皺起眉頭,腮幫子也無由地嘬起??梢娝滞春逘敔敯职謱寢尩膽B(tài)度。

但是一個人的愛好,愛到骨子里的東西,又怎么會屈服于拳打腳踢?駱先生如此旁白。我點頭,表示萬分贊同他的觀點。因為事實就在面前,姚長江也愛上了畫畫,而且選擇畫畫作為專業(yè)和謀生之道,興趣和生活合一了。

如此說來,姚長江開始讀理科,并未選擇讀藝術班,是因為家里經(jīng)濟情況不好。后來轉(zhuǎn)到藝術班就讀,的確是骨子里的興趣緣故,導致他……唉,如何就說動了對此極其反感的父親呢?

駱先生摘下眼鏡,雙眉蹙起,眉間揪出一塊小疙瘩。就是就是,這個我還沒來得及問,倒是問過他——你爸爸支持你畫畫嗎?他飛快地搖搖頭,說了一句“從來不”。但是你一問,提醒了我,那時他轉(zhuǎn)到我的美術班上之前,他的媽媽曾離家出走,接著他還生病休學一年,返校后脖子上竟然多出一道長疤痕。這些變故難道與他選擇藝術班就讀有關系?現(xiàn)在來看,肯定大有關系。

是的,他爸爸是迫于某種壓力才答應他轉(zhuǎn)到藝術班就讀的,這個壓力主要還是……與他生病有關,而他生病很大程度上又與他媽媽離家出走有關,后來他又失學一段時間,應該是聽說了媽媽的消息而去尋找。我順口捋了下脈絡。這不是猜測,而是知人論世下的推斷。

這正是我慚愧的地方。駱先生朝眼鏡吹口氣,拿紙巾擦拭,再戴上。當年我這個班主任要是工作細致點耐心點,弄清楚他們家的情況,多給予他關照,或許他可以考上更好一點的學校,起點高了,也更容易實現(xiàn)他的理想,你看他年紀也不小了。

你倒蠻有反省精神的!我揶揄的口吻雖然輕飄若薄紙,但劃過耳膜時卻擦出尖銳的痛感。

駱先生敏感地側過臉問我,你在嘲笑……你不相信我的歉意,還是……鏡片后的目光白熾燈光似的掃過我的臉龐。

我不置可否地聳肩再笑笑。

疑惑卻久久地凝結在他的目光上。

我是說,有些歉意并無意義,因為過去的東西已被時間冰凍,再怎樣也追不回來了,畢竟信任一旦丟失,就是永遠。我的聲音雖然輕弱,卻充滿了復雜的意味。

有道理……我不辯解,只是你……駱先生艱難地措辭,剛剛舉起并攤開的雙手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不需要辯解。我接口他沒說完的話。一碼歸一碼,咱們還是說姚長江吧,他竟然輕易地就影響了小姨,太奇妙了。

駱先生垂下腦袋,似在思索。幾秒鐘后,駱先生抬起腦袋,說道,我感覺小姨的過去有故事,與那個影響她的女知青有關。

英雄所見略同。遺憾的是,那段往事小姨還未真正地講出來。看來,要想解答心中的疑惑,還得去找小姨,反正寒假我也沒事。

但是駱先生——處于對學生姚長江愧疚之中的他,竟然講起了姚家生活的地方——長林崗村,多年前一個滿是丘陵的村莊。

你知道嗎?長林崗村我老早就去過,我的一個遠房表姑嫁到那里生活。可能是遠親,還可能是那地方太偏了,一直沒有走動。但是一年春節(jié)時,表姑爬樹砍柴摔了下來,當場死亡。那年我才九歲,還是個孩子,跟著父親去表姑家奔喪。那天小雨夾雪,路面全是泥濘,而且那里的泥土全是黃泥巴,遇到水就是稀泥漿,一坨一團,像鼻涕一樣黏糊。我們騎摩托車去的,到達顧家店鎮(zhèn)后,我父親找到一家經(jīng)銷店,在那里買了東西,然后把摩托車寄存在經(jīng)銷店里,跟經(jīng)銷店的瘸腿老頭兒說,保證天黑前來騎。老頭兒問我們?nèi)ツ睦??我們說去長林崗村。老頭兒就叫嚷開了,天黑前你們要是回不來,那鐵驢子就要在我店子里過夜,那可是占地方的,還要我們專人看守,你們必須付三元錢看守費。三元錢在當時的農(nóng)村不是小數(shù)目,當時我就急了,沖著老頭兒喊道,保證天黑前來騎摩托車!老頭兒哧地一笑,要我們隨便問一下街上的人,去長林崗,大半天能不能返回鎮(zhèn)上,何況還是雨雪天。我不信,攔住一個路過的婦女問,婦女一聽,拉長臉頰說,去長林崗啊,快的話,明天天一亮就出發(fā),中午可以回到鎮(zhèn)上,但今天天氣不好,晚飯前能回到鎮(zhèn)上就阿彌陀佛了。我父親插了一句話,我表姐說,長林崗離鎮(zhèn)上也就五六十里路。婦女哈地一聲大笑,多少里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就是遠,主要是偏得很,要翻三個崗子進去,再抄小路,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嘍。我和父親不敢不信,但是三元錢的寄存費也太貴了,我們父子倆輪番磨價,以兩元錢的看守費成交,說好明天天黑前來騎摩托車。

那路可是真難走啊。三道崗,路上全是稀泥巴,我們的雙腳和褲腿全是黃泥巴,我們走得又累又絕望。我至今記得,天快黑了,還有一道崗沒爬,而我又冷又餓,坐在一個濕淋淋的樹兜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我父親竟然在路邊找到一個遺棄的松樹果子,里面還有松子,他掰下吃了幾顆,余下的全部留給了我。好歹補充了下力氣,我們再接著走。爬完第三道崗,天完全黑了,我沒力氣再走。但是回頭往回走已經(jīng)不可能了,只好硬著頭皮朝前走。我父親背著我,一步一步朝村里移步。那時,雨水停了,雪還在下,細小的雪花,卻因為天地的荒蠻和靜僻而顯得異常放肆,在孩提時的我看來,那不是從空中降落的,而是從地面冒涌出來的,就好像地下水一樣。放眼看去,天地茫茫,白極光一般照亮了黑夜。

我們到達表姑家時,已是大半夜。圍著火塘我一口氣吃了三大碗苞米飯才緩過神來。

表姑家在一處丘陵下面,簡單地說,就是一處山坳下面,單門獨戶。前面是一口大堰塘和水田,后面和周圍都是崗子,密密麻麻地長著林木。不過我看見的是披掛了雪白被子的林木,很霸道地遮掩了表姑孤零零的房屋。

不獨表姑家這樣,整個村莊的人家?guī)缀醵歼@樣,選擇一處山坳,守著幾畝水田過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家戶戶都活在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中。

喪事辦得很熱鬧,卻也僅是局限在凌晨前。凌晨后,就是出殯。墳塋很近,選在屋后的叢林里。我們在天亮前送走了表姑,然后吃早飯,打道回府。那時,雪已經(jīng)下大,鵝毛般的雪覆蓋了整個村莊,高矮不一的地貌因為厚重的白色而顯出縱深感,仿佛人的心中劃分出山嶺和溝壑,白色不僅無法一統(tǒng)內(nèi)心,反而分裂出高山大海的撕裂。

回程之路,我和父親走得更艱辛,一步一跋涉。但是父親早有準備,帶了晚上烤好的玉米棒子和土豆,還有幾個玉米饃,走一程補充一下食物,再加上是白天,雖然艱難,卻沒有絕望感了。

我們在下午四點左右到達鎮(zhèn)上,領了摩托車。那個經(jīng)銷店的瘸子老頭兒還給我們倒了熱茶喝,說是感謝我們沒等到天黑就來領摩托車,可以早些回家烤火去了。是的,天氣濕冷,而且還是正月初六,正是圍著火爐吃喝的好日子。

我們騎摩托車上路,我坐在后面,抱著父親的腰,大聲宣告,這個鬼地方我再也不來了。父親也感嘆,咱也是農(nóng)村人,哪曉得還有這么偏僻窮困的地方。我問父親,表姑怎么嫁到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來了。父親說,你表姑腿瘸,還有癲癇病,年紀大了也找不到人家,但怎么也要成家吧,就只好嫁到長林崗村了。

天很快就黑了,雪花也停止了飛舞。但是原野覆雪,天地蒼茫,那片浩瀚無涯的白茫茫無限地拓展著前方的路,風雪一個勁兒地朝我們倒灌。我們不再說話,父親專心騎摩托車,坐在車后面的我緊緊地抱住父親,腦袋貼在父親的背上,卻昏沉疼痛。風雪和惡劣的路途終于掃倒了我,我感冒了,身體發(fā)燙高燒,還疼痛,尤其是腦袋,好像被一把電鋸來回地割鋸,鉆心的疼痛。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回家,而是中途拐到了董市鎮(zhèn),徑直奔向我姨媽家。姨父在鎮(zhèn)上的血防醫(yī)院里任會計。他們見我滿臉通紅,渾身燙手,便帶我去血防醫(yī)院住了下來,輸了一天一夜液,高燒沒降下來,發(fā)展成了急性肺炎,我被馬上轉(zhuǎn)到縣醫(yī)院,住了近一個月的醫(yī)院,又回家休養(yǎng)了一周,身體才完全恢復。

那是怎樣的記憶?

講述印象中的長林崗村的駱先生喃喃地自問了一句,接著又說道,窮山惡水,絲毫不為過!

駱先生又詳細地講述了他到長林崗村家訪時對村莊的印象。

幾十年過去,長林崗村變化很大啊。三道崗子還在,綿延在原野上,蟒蛇一般。丘陵還是那個丘陵,起起伏伏地。但是幾十年來樹木被砍伐得厲害,尤其是年份久遠的喬木要么被挖走,要么被砍掉,幾乎都遭受了大清洗,導致水土流失嚴重,地勢就不斷地下陷。崗子不再那么高峻莽蒼,在成人的眼中,不過一道道土堆堆,丘陵也塌陷了,再加上村村通公路工程也延伸到這里,從鎮(zhèn)上到村里,騎摩托車也就個把小時。

我插話,那也不近。

啥話,那變化可是天翻地覆,要放在以前,兩三個小時簡直不敢想,就是奢望。駱先生提高了聲音反駁,右手啪啪地拍打大腿。

你又去那個村了?騎摩托車。

可不是,也不是路好走才違背誓言而去。為了自己的學生,總要去的,雖然今天看來覺得沒盡責,但在當時,表面文章還是做了。到了長林崗村,先到村委會,再由村委會的人帶我去姚家。我想起來了,當時村委會的兩個人,聽說我是姚長江的班主任,來家訪,相互一對眼,一起愣了好一會兒。一個人出門上廁所去,另一個人上下打量我,似乎我是一個怪物。打量完,才跟我說了一句話,姚長江的班主任啊,算是來姚家的第一個外人。我當時也為那句話怔了一下。

姚家也窩在一個山坳下,不過,后面的丘陵地早平了,地面的林木被砍掉辟成了菜園和柑橘園,地勢無非比平地高一些。新屋看樣子有四五年時間,可見姚長江的爸爸還是比較勤勞的。我家訪時,姚長江的爸爸正在幫一個施工隊做小工,就是開溝挖渠吧。姚長江在家里枯坐,他的爺爺在水田里放牛。家里擺設簡陋,除了一些老舊的家具和農(nóng)具外,幾乎見不到什么現(xiàn)代電子用品,哦,對,有一臺長虹牌電視機,廚房里還有一個小電飯鍋,其他……駱先生搖搖頭。

就在我到姚家不久,姚長江的爸爸回來了。姚長江爸爸個頭矮小,卻敦實如牛,長相嚴肅,神情總是很拘謹,好像警惕著什么,說話時,眼睛都不看對方,話語也簡單,而且很被動,只有你問他答。但是我提到姚長江媽媽時,他就不作聲了,裝作沒聽到,故意走一邊去了。

他們父子關系如何?我問道。

當時看不出什么,但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駱先生偏起腦袋,眼睛朝上看,鏡片后的眼珠卡在眼眶里。父子倆互不理睬,姚長江的爸爸說話時,姚長江的腦袋就偏一邊去。但是,我和姚長江轉(zhuǎn)到屋外去,姚長江的爸爸馬上就會跟過來,明顯是提防我和姚長江說話……

究竟提防什么?我追問道。

駱先生搖頭。接著又說道,估計與他媽媽有關吧,他爸媽的關系應該不和諧,否則他媽媽怎能出走?

這是肯定的,你說奇怪不,姚長江的媽媽懂得繪畫,還會設計服裝,這不是山里的農(nóng)婦作為吧。姚長江的爸爸和爺爺都禁止她畫畫,又說明了什么?

駱先生沒答話,而是睜大了眼睛,深深地盯看我。

柳曉青,我突然感覺到,我們這個春節(jié)假期因為“米蘭”會挖出一個大秘密。他悠著聲調(diào)說道。

我不做聲,也用極其深沉的目光回應他的眼神。

姚長江這次跟我說到一件事情,他要去米蘭留學,不僅因為米蘭是藝術時尚之都,契合他學的專業(yè),還有個重要的原因,他要去米蘭找一個人,就是他的媽媽,他估計他媽媽人在米蘭。

我驚得嘴巴張成一個小O形,一時無法合攏,卻又發(fā)不出丁點聲音。內(nèi)心卻是翻江倒海波起云涌。

太意外了!

駱先生點點頭,又說,就是這樣,他媽媽不是離家出走,而是逃跑,因為姚長江當時跟我說的原話是,“要去米蘭,我媽媽可能跑到米蘭去了”,而不是說“我媽媽可能去米蘭了?!?/p>

這有什么區(qū)別?我滿眼疑惑。

有區(qū)別。至于何種區(qū)別,還需要進一步的挖掘和證實。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不容忽視,姚長江的媽媽如果真是一介山民,當時的她不大可能擅長畫畫還搞服裝設計,也不可能知道米蘭,還跑去米蘭——

啊,米蘭。我揮舞右手急切地打斷駱先生的敘說,大聲叫道,姚長江的媽媽名叫沈蓓蕾,是不是?

他媽媽名叫什么我不曉得,但沈蓓蕾……

沈蓓蕾就是影響小姨的那個女知青,我跟你提到的那個小仙女,她也會畫畫,尤其擅長服裝設計,一門心思要去米蘭。

這個……難以確定。駱先生舌頭打結,繼而搖頭,又偏起腦袋沉思。約莫半分鐘后,他清了下喉嚨,叫道,也不是沒有聯(lián)系啊,否則哪有這么巧的事情,不過我能肯定的是,要弄清楚,就得問小姨。

答案在小姨那里?

大致吧,誰曉得?總覺得小姨有秘密,雖說人艱不拆,但為了真相,還是要努力拆一下。駱先生皺起鼻子,哼了下,又聳了聳肩膀。

職業(yè)病又犯了。我嘟噥道,內(nèi)心卻是贊同駱先生的話。

駱先生又補白道,過去再不堪,也無法丟掉,遲早都要面對,是吧?

我點點頭。

真相到底如何,固然與我們沒多大關系,可是真相還沒呈現(xiàn)本來的面目,秘密卻散發(fā)出誘人的氣息,讓人欲罷不能。

今天晚上我們要再去醫(yī)院,見一下小姨和姚長江。

母親打來電話,家里來了客人,是她的大姐夫,即小姨的親姐夫,我喊大姨父。自從大姨去世后,大姨父也離開了孤島,跟隨兒子在宜昌生活,年前回到了孤島,過完年,一家人去宜昌,中途經(jīng)過江城市看望下我父母。母親給我電話,意思明顯,挽留客人吃飯,要我過去幫廚。

我和駱先生趕到母親家,但遲了一步,客人已經(jīng)離開。駱先生示意我問下母親,關于沈蓓蕾下鄉(xiāng)住在小姨家里的那段往事。

沈蓓蕾?母親驚訝地念叨著這個名字,愣了好一會兒,又瞇起眼睛思索。接著,她哦了聲,說道,是不是那個女孩子,住在玲瓏家里,我記得是從武漢來的女知青,當時那一撥人中年紀最小的。

您見過吧,那時我小姨還年輕,我昨晚去看她,一起嘮嗑,她講起往事……她和沈蓓蕾關系應該很好吧。我給母親倒了一杯溫水,央求母親講講她知道的沈蓓蕾的事情。

她真跟你說起了沈蓓蕾?母親側過臉,輕聲問道,語氣充滿了質(zhì)疑。

我點點頭。

母親卻陷入沉默,沉默了半分鐘后,她問我,你小姨是怎么講沈蓓蕾的?

我說,小姨說沈蓓蕾年紀比她還小,人長得天仙一般,養(yǎng)眼得很,主要是長相洋氣,很會畫畫,還會設計服裝,給小姨縫了一件裙子,小姨對沈蓓蕾是崇拜有加。

就說了這些?母親問,語氣輕而慢。

嗯,她還提到,沈蓓蕾向往米蘭,小姨也跟著向往了,這不,她現(xiàn)在拼命地掙錢,就是準備年底去米蘭,去看米蘭的雨和霧。

她……趙玲瓏準備去米蘭……看雨和霧?母親澀黃的眼珠快要瞪出眼眶,嘴巴半天回不了位。

我點頭,再點頭。

母親眨巴下眼睛,嘴巴合攏,噓了口氣,繼續(xù)說,這么說,她去米蘭準備找沈蓓蕾去?

找沈蓓蕾?我也糊涂了。小姨說過沈蓓蕾一定在米蘭嗎?沒有啊,絲毫沒說過這樣的話。

您怎么覺得小姨去米蘭就是去找沈蓓蕾?我問道,語氣著急且驚訝。

母親搖搖頭,嘆口氣,說道,你問趙玲瓏去。

正月初四晚上,我和駱先生第三次去醫(yī)院。

這次,我們拎了水果和湯圓。水果是椪柑,維生素豐富,可以剝皮后直接下腹,即解渴又富有營養(yǎng),吃起來還方便。湯圓可以直接加水煮了吃,也方便得很。水果和湯圓均分成兩份,小姨和姚長江一人一份。

小姨剛好忙完病人的洗漱,正在宿舍里忙她自己的晚餐。

見到湯圓,小姨很高興,省去煮米飯的麻煩,直接把湯圓放電飯鍋里加水煮,就是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

駱先生去康復科找姚長江去,他要問問姚長江媽媽的名字,還有以他刑偵人員的敏感所感受到的問題。

我再次跟小姨提起沈蓓蕾時,她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不像昨天那樣,或者說,就是昨天態(tài)度的反面,很是冷淡。

我直接說道,我媽要我問問你,你去米蘭是否去找沈蓓蕾這個人。

電飯鍋里的水已經(jīng)沸騰,小姨正準備加進小湯圓,卻被我的問話震到,雙手一抖,手里的塑料袋居然掉了下來。幸虧我眼疾手快,及時伸手接住,才不至使湯圓滾落地面。

我?guī)托∫碳舆M湯圓,又拿筷子攪拌,以防湯圓黏糊一塊兒。

小姨坐在床鋪上,面色倒是平靜,卻不說話,只是微微垂下腦袋。

我喊了聲小姨,她才抬起腦袋看著我。

你媽媽跟你說了什么?

我搖搖頭,說道,只是要我問你,說你會告訴我們實情的。

小姨突然笑了,但是笑聲干澀短促。

我問她,你真是去米蘭找沈蓓蕾嗎?

小姨不答話。

我又問,沈蓓蕾就是下鄉(xiāng)在你家住了一段時間,你現(xiàn)在卻要去米蘭找她,應該有深層原因吧。

小姨還是沉默。

我繼續(xù)問,你如何確定沈蓓蕾人在米蘭?

小姨看了我一下,眼睛微微一瞪,嘴巴撇了撇,似要說什么,終究還是沒有發(fā)出丁點聲音。

小姨雖沒說話,卻有了反應,我趁熱打鐵繼續(xù)問道,對了,小姨,你知道姚長江……就是在康復科照顧那個禿頂癱瘓男人的小伙子,你幫他做了大半的事情,你為啥那么幫他?還有,他媽媽的名字……你知道嗎?

坐在床邊的小姨噌地站起來,推開我。你走吧,曉青,我忙得很,真沒時間跟你嘮嗑!

小姨奪過我手里的筷子,在電飯鍋里飛快地攪拌。電飯鍋已是熱氣騰騰,還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鼓泡聲。湯圓已熟。熱烈近乎喧囂的鼓泡聲充盈我們耳際,并莊嚴地宣告,一切聲音都是多余。小姨拔掉電飯鍋的電線,拿勺子把湯圓舀在碗里,然后撮起嘴巴吹,呼哧的吹氣聲寂寞而篤定,好像在驅(qū)趕其他不合時宜的聲音。

我有些尷尬,卻也打定主意,不問出什么,堅決不走。

碗里的熱氣逐漸減弱,小姨慢慢地吞吃湯圓。

我去衛(wèi)生間方便了一下,手機響了,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接聽電話。一個電話結束,又一個電話趕來。

回到房間,小姨已經(jīng)吃完湯圓,正在收拾碗筷。

曉青,你的問題還挺多。我知道,駱先生的老婆嘛,肯定是愛刨根問底的,在我這里問不到答案絕不會罷休,我再煩也沒辦法,呵呵。小姨一邊洗碗一邊跟我說話。

就是。我答道。

那么我問你,你以前懷上的孩子真是駱先生要你打掉你就打掉的?小姨居然把話題轉(zhuǎn)換到了我身上。

我皺皺眉。我真不想回答,可是眼下似乎逃不過,否則今晚來這里毫無意義。

嗯,他的確提過,很鄭重,不過做決定的是我。

我就說嗎,柳曉青可不是沒有主見的人,性格剛硬,哪能輕易受別人擺布。我再問你,你為何決定拿掉那孩子?

天啊,我的小姨,你這是……我揪起的鼻子發(fā)出哼哼聲,還閉了閉眼。但小姨就是不放過,慢悠悠地催促,你說話啊。

這怎么說呢?的確是駱先生提出不要孩子的,他的理由有兩條:一是那時他不喜歡孩子,沒有當爸爸的準備;再一個是,彼時的他剛調(diào)到刑偵部門,正在調(diào)查一個連環(huán)殺人案件,嫌疑人已經(jīng)在他的控制中,但對方的反偵察能力也強,好幾次給他發(fā)出警告,可以說,那時的他每天都處于危險之中,而且正是那時,他在追捕中大腿受傷腳踝骨折,所以他擔心,擔心未來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親爹,于是鄭重地建議,要求我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磨蹭幾天后,采納他的意見打掉了孩子。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理由,那個理由……我現(xiàn)在想起,心中就騰起白霧似的濕氣,它們在我的胸口蔓延,迅速遮住那個理由,并把它藏匿在一個邊角里。這么多年過去,我?guī)缀跬浟怂拇嬖凇獞撌俏页晒Φ貙⑺鼣R置一邊,我以為,不再想不再提起,它就會自動地消失??墒切∫虆s逼迫我想起了它。

小姨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說,不許騙我,那就沒意思了。說完,她起身倒了一杯溫水遞給我。

不騙你,我自己決定打掉那個孩子,是因為當時我和駱先生之間出了問題。他忙,剛調(diào)到刑偵部門,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我們一個星期也難得見次面,哪怕節(jié)日,他說走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里,而且好多天都是毫無音信,無論我怎么打他的電話,不斷留言,他都毫無反應……說到這里,那股久違的難堪和難受又涌上心頭,阻礙了我的表達。我搖搖腦袋,吁了口氣,接著說,再加上他粗心,真的,一直都粗心,要是用心點,這回懷上的孩子也不至于遭受意外。

小姨嗯了聲,打斷我的話,步步緊逼——到底是什么原因你決定打掉孩子,說說實質(zhì)性的事情。

唉,事情倒是有,至于實質(zhì)與否我不清楚。既然她強烈要求,而且我不說似乎難以撈到我要的真相,那就說吧——那之前我去外地參加一個培訓,有半年時間,我認識了一個人……說到這里,我停下來,看了眼小姨。

小姨點點頭,表示她很理解。

接著說啊。小姨見我又沉默,催促道。

我輕輕嘆口氣,說道,你能想到,我就不說穿了。

小姨站起來,上半身微微探出,雙眼瞇出千層褶子。這么說,你和那個人產(chǎn)生了那種感情,你們……那孩子——

我揚起右臂,上下?lián)]舞,急切地打斷了小姨的話。小姨你別亂猜啊,那孩子……與那人沒有關系,就是駱先生的。

那段時間,我記得,剛好駱先生住院,我替你在醫(yī)院里照顧了他好久,那些日子,駱先生有些難熬。小姨瞇起眼睛,喃喃道。很快又說道,事實還是,你和那人保持著聯(lián)系,是嗎?坐好的小姨睜大眼睛看著我,眼神全都罩在我身上,要我怎么也逃脫不了。

我艱難地措辭。那段感情維持了大半年,他是單身,而我是有夫之婦,關于未來,他從沒問過我,我也害怕他問,可能他感覺到我的害怕,也就不問……后來感情淡了,也就無疾而終。

那個人知道你懷了孩子嗎?小姨猛然問道。

我搖搖腦袋。

這么說來,你答應駱先生流掉孩子,內(nèi)心還是希望與那個人好下去,但是你又不跟駱先生離婚,到底什么意思呢?而且還要駱先生為流掉孩子背名替罪,你看他……一直內(nèi)疚。小姨搖了搖頭,瞥了我一眼,繼續(xù)說道,要我說這很不地道,曉青,過去這么多年了,小姨還是要批評你……但我哪有資格……

我面紅耳赤,腦袋猶如飲酒過多后產(chǎn)生的眩暈,內(nèi)心也是波瀾起伏。說實在的,那段隱秘的感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我只能說,那段感情并非外人所理解的“地下情”,它其實很簡單,我和那人什么話都說,能夠交付心靈,可以說是超越了性別的知己。然而,我們終究還是談到了彼此的思念,混合了甜蜜和疼痛的思念。但是,我們的確沒有身體的接觸。這算什么呢?我無法用言辭表述。小姨說我不地道,乍聽覺得刺耳,但我內(nèi)心掙扎了一下,還是接受了,心中頓起羞愧。就在那一瞬,我突然明白,小姨說得對,我答應駱先生流掉孩子,實際還是源于自己的小心思,而為一段說不出口的感情流掉一個生命,豈止不地道,是罪過,大罪過。

我的心一陣抽搐,身體不由發(fā)虛,喉頭卻干渴萬分。我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

每個人都會犯錯的,卻總以為,只要對方不說不提,再大的錯也就變沒了,事實上卻正相反。小姨似在喃喃自語。我的心一凜。小姨也不看我,只是搖擺腦袋,收拾妥當后,拿起手機看時間。呀,快到點了,我該上樓了。

小姨說著就邁開了雙腳,我跟在后面。剛出宿舍門,小姨猛地轉(zhuǎn)過身,一張多褶的黑瘦臉幾乎要觸到我的腦袋。

那事駱先生他——

他心中全是案子。我劇烈地搖頭,打斷小姨的詢問。

小姨輕輕一笑,眼睛卻瞇起,瞇出一道銳利的光芒,深深地刺了我一下。曉青,你那時還年輕,對錯都不重要,就由著性子做事,是嗎?沒等我回答,她又說道,好多事都是任性才犯錯,又哪只是錯誤,是罪過,等意識到犯了罪,一顆心整天都在煎熬,悔恨不已,僅僅口上悔恨又有什么用?

這話沒錯,卻出自農(nóng)婦趙玲瓏的嘴巴。她只是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婆啊。我停下腳步,看著她朝走廊那邊的電梯走去,瘦弱的、略顯佝僂的身影,在地面投射下歪歪斜斜飄移的黑影。

小姨拖著影子走到電梯前,站住,按電梯,再微微勾下腦袋等待。

我站在原地沒動,她也沒有回頭。

電梯門開了,小姨走進電梯時,轉(zhuǎn)身面對走廊,抬起腦袋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朝駐足在原地的我努起嘴巴笑了笑。

她真就是沒話找話,問我的往事打發(fā)時間?不會吧。她或許在說她自己。每個人都有無法提及且提及也難以說清楚的秘密,而那秘密恰好是心之至痛,它被迫呈現(xiàn),一定是遭受了外力的推移。這個外力……真就來自他人,而非自己?

我慢慢地移動腳步,朝電梯走去。小姨進電梯前瞇起雙眼朝我一瞥的畫面慢鏡頭一般在我腦海里回放。也許,小姨早就知道我這段密封的往事,她聽說過,盡管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她聽說過?我的心兀地一顫。

電梯載著我朝上走,直至康復科樓層。

駱先生坐在走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姚長江繪畫。姚長江支起的畫板上面還是昨晚的服裝設計圖,他正在修改。

小姨已經(jīng)進病房忙她的事情去了。

可能覺察到我的沮喪和疲憊,駱先生上下打量著我,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回應他的目光。

什么情況?駱先生輕聲問道。他站起來,拉我到一邊問話去。我順應他的拉拽,卻無話可說。駱先生又問,我看小姨的情緒沒昨晚那樣好,很沒勁的樣子,你們倆說了什么?

我搖搖頭。

駱先生不信,問道,真的?

問了她幾個問題,但她就是不說話。

不說話?那只能說小姨和沈蓓蕾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駱先生似乎嗅到什么,聳了下鼻子,悠著語調(diào)說道。

我回頭看了下姚長江,覺得站在這里竊竊私語不好,就催促駱先生回家。

哦,忘了告訴你,我一個同學,就是那個在宜昌開發(fā)區(qū)新建了大酒店的陳總,你有印象吧,他的酒店建好了,需要收購一些高品質(zhì)的畫作進行裝飾,價錢不低,我剛剛向他推薦了姚長江,將姚長江的一些畫發(fā)給了陳總,陳總正在請人估價,我在等他的回話。駱先生壓低喉嚨告訴我,并要我再等一會兒,反正回家也沒事。

我點點頭,也壓低聲音問,你想方設法地幫助姚長江,就是為了幫他去米蘭找他的媽媽,那么他的媽媽——

駱先生揮手打斷我的話。這些話回家后再說,很有故事。駱先生踱回姚長江身邊,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機翻看。

我走進病房,隨手關閉房門,準備幫小姨做點什么。小姨卻翻我一眼,輕聲說道,還不回去?回家過年去。

她正拉上簾子,準備給一個老太太穿紙尿褲。五六分鐘后,她拉開簾子。我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駱先生幫姚長江聯(lián)系到一筆生意,正在等回復。

小姨眨巴眨巴眼睛,哦了聲,說道,這下好了,小姚去米蘭留學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小姚很不錯。

但那不是簡單的事情,我說道,小姨你還是真心希望姚長江實現(xiàn)理想,你也想去米蘭?

小姨左右看了一下,皺起眉頭輕聲說道,什么話,沒時間跟你瞎扯,你回家吧。

我偏不走,背靠墻壁歪起腦袋朝她笑。小姨嘆口氣,嘴巴快要觸到我的耳根了,她求饒道,曉青,這里不是嘮嗑的地方,晚上得閑時再給你電話。

我打了個響指,朝小姨擠擠眼睛,退出了病房。

駱先生已經(jīng)收到了陳總的回復,正在跟姚長江轉(zhuǎn)述,并交代他一定要仔細看好合同再簽字,有什么難處及時跟老師說。姚長江嗯嗯點頭。

我們下樓,出醫(yī)院。

駱先生解釋——其實,陳總看了姚長江的畫作,并不十分滿意,主要是風格不搭,態(tài)度猶豫,但是陳總曾經(jīng)請我?guī)瓦^忙,有個人情欠著,我鄭重提出的事情他不會拒絕。我這次下蠻力幫助姚長江,的確因為歉意,我想彌補,雖然遲了些……駱先生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不就是沒有深入了解他的家庭情況嗎?了解了又怎樣,還是不能改變什么。我說道。

不是的,有個細節(jié)要重申。高三下半年,我?guī)麄兊轿錆h參加藝考培訓,姚長江沒有錢,但又想去培訓,有天晚上找到我,磨蹭了半天才開口借錢。嗨,那可不是小錢,吃喝住行,還有培訓費,沒有一兩萬搞不下來。當時我們正好買了新房,手頭緊,我就沒表態(tài),建議他先回家想辦法,找親戚借,或者貸款。他回了一趟家,很快就返校了,又找到我,說他不去省城參加培訓了,照樣能高考。話是這樣說,但藝術生高考前在省城參加培訓和專業(yè)考試是一條龍,他卻不參加培訓了,這……我當時的心情是既著急又生氣,卻又說服不了他,就答應借他五千元錢先用著,其余的再想辦法。他飛快地搖搖頭,說不參加了,還特別強調(diào),不參加培訓照樣能參加專業(yè)考試。他就留了下來,除了到省城參加專業(yè)考試外,一直在家里待著,待到我們培訓完返回學校他才回校。結果,專業(yè)考試成績真就不理想。他的文化課成績出類拔萃,如果專業(yè)課成績再好點,上一類本科完全沒問題,說不準還能考上清華北大。說來說去,我這個班主任還是自私了,耽誤了他的前程。

原來還有這一出,這次幫姚長江的確是應該。

駱先生顯然被往事引發(fā)了情緒。后悔、愧疚,還有為師者對富有才藝的學生的痛惜,我充分地感覺到了。奇怪的是,駱先生從來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多愁善感的情緒往往衍生細致耐心,這些他匱乏。那么是什么引發(fā)了他的情緒如此外露?無疑是姚長江現(xiàn)在的境況。

我問道,姚長江的媽媽——不是沈蓓蕾又能是誰?

我問過姚長江她媽媽的情況,不過沒有問姓名——那畢竟太冒昧了。我問他,你媽媽一個農(nóng)村婦女怎么擅長繪畫?他馬上否定道,我媽媽才不是農(nóng)村人。他話一出口就拿眼瞟我,并緊閉嘴唇??吹贸鰜恚辉敢庵v述他的媽媽,卻又奈何不了我這個老師的詢問。我抓住他這個心理,繼續(xù)詢問,問他媽媽是哪里人,繪畫跟誰學的,為啥他斷定媽媽跑到米蘭去了。

車很快就到了我們住的小區(qū)。

一進家門,駱先生就開始嘮叨。他的嘮叨融合了兩部分內(nèi)容,一部分是他從姚長江那里得到的信息,另一部分是他的推測。

姚長江的媽媽是城市人,至于哪個城市,姚長江沒有明說。他媽媽出生于繪畫世家,尤其是媽媽的母親,是個服裝設計師,所以他媽媽從小就受到良好的繪畫訓練,很早就會設計服裝。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他的媽媽一定會成長為優(yōu)秀的畫家或者頂尖的服裝設計師。但是,初中剛畢業(yè),他媽媽就下鄉(xiāng)成為知識青年。由于年紀小,不知道人心險惡,遭受了陷害,竟然再也無法返回城市,接著被人騙,騙了好幾次,直到落腳到顧家店的長林崗村,生下姚長江。姚長江和他媽媽感情非常好,了解媽媽的一切。姚長江跟我說,他媽媽多次跟他提到米蘭這個城市,向他描繪米蘭的時尚和藝術氣息,并叮囑姚長江,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米蘭看看,而且要在冬天去,冬天的米蘭既舒服又漂亮,人的心情就會很好,說不準,在那里你能找到你最想見到的人。姚長江讀高二時,他媽媽離家出走——不,姚長江措辭用的是“跑掉”,他很傷心,一下病倒,為此休學一年。后來姚長江的爸爸聽到傳聞,說他媽媽可能在潛江,就拉著姚長江一起去找,卻沒找到。從此,他媽媽音訊全無。

駱先生的講述不亞于一顆炸彈,炸響整個房間。我的腦袋一時混亂,而身邊仿佛煙塵滾滾,這段話爆出了太多的信息。

駱先生沉浸在他的敘述中,繼續(xù)述說。我又問姚長江,你媽媽與你的感情那么好,卻在你讀高二那年跑掉,到底為什么啊?你猜姚長江怎么說?

我搖搖頭。

他說,我媽媽知道我理解她從家里跑掉的舉動,就如同她理解我知曉她跑掉后傷心到死的心情。她要以此激勵我,以后要見到她,就到米蘭去留學。

我瞠目結舌。

但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充塞我的腦袋,壓迫我的腦神經(jīng):他的媽媽不過一個跑掉的山民農(nóng)婦,怎么能夠抵達米蘭?

是的,我也問過。姚長江這樣回答,我媽媽不是山民農(nóng)婦,老師不要小瞧她,她之所以在長林崗村待了那么多年,都是為了我,她要想去哪里,肯定能成,何況我這個兒子總是支持她,她離開這里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坐下來,駱先生也坐下來,我們卻相顧無言。但是我們碰撞的眼神傳遞了相互認可的消息,姚長江的媽媽是被拐騙到長林崗村的,而且遭受多次拐騙后才被賣給姚家,生育姚長江時已是三十出頭了。

還有一個信息,不知道駱先生是否認可,我說道,姚長江的媽媽應該就是影響了小姨的沈蓓蕾。

駱先生不表態(tài),只說,這得講證據(jù),可以找小姨確定。

小姨說晚上得空給我打電話的,那就耐心等待吧。

一直到深夜十一點,小姨的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我主動撥打了小姨的電話,她已睡下。盡管她不大情愿接聽,但這是她答應我的,她要我等一會兒,說她下樓去,說話方便些。

十一

我問了小姨三個問題。

沈蓓蕾和你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導致你現(xiàn)在要去米蘭?

沈蓓蕾最后是真的回城了,還是遭受了不幸?

沈蓓蕾其實就是姚長江的媽媽,是不是?

這三個問題我依次問來。問第一個問題,小姨沒做聲,大段的空白要我著急。我等不來又問第二個問題,小姨嗨了聲,卻又是沉默。我喊了聲小姨,接著問第三個問題。小姨說話了,七個字:不是,我哪里曉得。

小姨還是不愿說這段往事。我想了下,說道,你答應的,晚上給我打電話說真話的,你不說,但我還是會知道,就像我那個秘密,我從沒跟誰提過,你還不是知道了?

小姨深深地嘆了一聲,要我先睡覺,說明晚八點到她那里,我們面對面再說話。

也好,明天面聊不遲。明晚,迷霧般的疑惑會得到解答,我心中無由地輕松下來,晚上睡了個踏實覺。

初五,天氣陰沉沉的,似有雨來。窗臺上的水仙花蕾居然齊刷刷地綻開,潔白的花瓣里外兩層,包裹著金黃的蕊心,黃白相映,燈盞般地點亮冬日晦暗的天光。馥郁的香味因為窗戶漏泄的微風而散發(fā)在空氣里,又游走出散淡從容之味。

駱先生見我凝視它們,悄聲說,實際上,它們并非一起開放的,而是一朵接著一朵,臘月三十就開了幾朵,芳香一直都在。

我點點頭,腦袋似乎得到什么啟示,猛然問道:除夕那夜你夢到了什么?

駱先生輕聲說,你真想知道?我再次點點頭。他嗯了聲,回答道,夢見了孩子……他(或她)在哭。說完,他默默地走到陽臺吸煙去了。

中午,我們正在吃午飯,姚長江給駱先生打來電話,開了免提的手機里傳來他細弱而興奮的聲音。駱老師聯(lián)系的陳總交代,今明兩天必須簽下合同,并且在三月初盡快完成畫作,才能保證酒店四月初營業(yè)。姚長江自己也打算在上學前完成這個任務,因為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一步步地實施完成。所以,他將手下的病人轉(zhuǎn)交給我們的小姨照顧,下午就趕去宜昌簽合同,然后潛心完成畫作任務,陳總已經(jīng)為他安排好這些天的生活。

蠻好啊。駱先生說道,又趕著問了一句:你媽媽……我小姨認識她?

姚長江還沒來得及回答,駱先生解釋道,這不,我小姨聽說你要去米蘭留學,她也想年底去米蘭,我就以為她倆認識。

姚長江哦了聲,說道,她倆不認識吧……不過,剛來醫(yī)院那會兒,阿姨偶然看見我手機屏保上我媽媽的照片,就說眼熟,拿過手機對著那照片看了好一會兒,還問了我媽媽的一些情況。她要去米蘭——隨口說的,人人都可以去……這樣吧,我問問阿姨,再回您話。

不到十分鐘,姚長江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駱老師,陳總剛才給我電話,他下午派車來醫(yī)院接我去宜昌,感謝您給我爭取了這么好的機會。另外我問了阿姨,還把手機里保存的我媽媽所有的照片都翻給她看,阿姨問我媽媽的名字,我說了,她輕輕一笑,說,真不認識,只不過長得有些眼熟。正因為這樣,阿姨特意向護士申請,把我們照顧的病人放在了一間病房,幫我承擔了大半的事情。

駱先生問,你媽媽名叫——

郭鳳珍。姚長江答道。

駱先生哦了聲,又趕著說道,郭鳳珍……你媽媽也許還有其他的名字……我總覺得,你媽媽是搞藝術的人,名字肯定不會土得掉渣。

沉默中,手機的電流似乎彈破了手機屏保,有些刺耳。但不到兩秒鐘,姚長江清了下喉嚨,說出三個字:沈蓓蕾!

手機通話結束。

握著手機的駱先生半天沒動靜。我卻呼地站起來,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腔。天知道,這是何等爆炸的信息。盡管我們有預測,甚至幾乎肯定,可是臨到頭來,還是被炸得驚慌失措。

許久,駱先生才抬起腦袋面向我MPw4Q7RJDo/jgK8SrQQINWkddTaHRKa2BoKfEi4jbrM=。我們的眼神撞在一塊兒,交換了彼此認同的東西。姚長江的媽媽遭遇了拐賣,而且是多次被拐賣,才落腳長林崗村姚家,而后生育了姚長江。沈蓓蕾在兒子讀高中后成功逃跑——這期間有人幫忙,誰幫忙?就是姚長江了。

還有個信息,不知駱先生認同不。小姨趙玲瓏肯定與沈蓓蕾有故事,但是她絕對不會參與拐賣這件罪惡的事情。我沒說出我的看法,是因為小姨與沈蓓蕾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心情卻分外地沉重不安。

今天晚上就會見分曉了,小姨會對我說實話嗎?

見小姨之前,我去找了母親。我告訴她,那個曾經(jīng)住在小姨家的女知青沈蓓蕾后來遭遇了拐賣。母親驚愕萬分。我繼續(xù)說,小姨說沈蓓蕾精靈聰慧,明地里遭遇拐賣的概率很小,但她又大大咧咧,被人暗算的概率大,小姨與此有關嗎?母親一聽,惱怒萬分,斥責我血口噴人,接著打開了話匣子。

你小姨的確與沈蓓蕾有矛盾,但她不會做那樣的事情,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就是想拐賣也沒那個能力。一開始,沈蓓蕾住在你小姨家,兩人雖然年齡懸殊,關系卻很好,后來不行了……她們倆的矛盾在于一個人,就是當時大隊書記的兒子。你小姨與那小伙子一直相好,沈蓓蕾來了,那小伙子迷戀上那個小姑娘,可人家才十五六歲,何況,一個土得掉渣的農(nóng)村小子,沈蓓蕾正眼也不瞧他。而那小伙子是書記的兒子,向來被人捧著慣著,一下遭遇冷落,不死心,越發(fā)追求不停。沈蓓蕾不理他就算了,卻當眾出了他幾次丑,小伙子受到打擊,精神出現(xiàn)異常,花癡般跟在沈蓓蕾后面,出了大事……有個小雨天,晚飯后,小伙子跑到沈蓓蕾住的房屋的窗戶邊,沈蓓蕾似乎存心出他丑,徑直從屋里走出來,一直朝外走,走向村頭的深潭邊。小伙子跟在沈蓓蕾后面,一步不離,結果不小心跌落到深潭里淹死了。這下,沈蓓蕾的厄運就來了。各種刁難和麻煩不說了,只說兩件事情。一件是一年半后,沈蓓蕾結束下鄉(xiāng)要返城,而隨身的證件找不到了。另一件是大事,大隊準備分發(fā)下去的糧票布票被偷盜,最后竟然在沈蓓蕾的箱子里翻找出來。這個事情,就是你小姨栽贓的,但她后來說,她是受別人的唆使,就是大隊書記那兩口子。沈蓓蕾年紀小,卻心高氣傲,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屈辱,準備跑掉,卻被大隊的民兵抓住綁了起來,準備送到鎮(zhèn)上去。就在那個晚上,沈蓓蕾卻不見了,肯定是跑掉了,以后再無丁點消息?,F(xiàn)在你說她被人拐賣,這個我不清楚。

好端端的一個仙女,就這樣被毀掉了,造孽啊。母親搖擺著腦袋,長吁短嘆。喝口茶水,她又補白:你小姨是犯了大錯,但拐賣沈蓓蕾她不會,因為她當時悔恨還害怕,對了,她還說,沈蓓蕾的父母哥哥找到她家里幾次,她怕,每次都躲開,心中難受得如刀絞。這樣的心理下,她私下告訴了我,我才要她到我們家照顧你們姐弟倆,也是換個地方調(diào)節(jié)下心情。

十二

晚上八點,我準時到達小姨的宿舍。駱先生沒有跟上來,就在車里等著。

我一進小姨的宿舍,小姨就關上門拉熄了燈盞。我理解,重溫痛恨的往事,就好像給自己再次戴上罪孽的帽子,黑暗在此時非常必要。

我坐在椅子上,斜對著床鋪。小姨側身坐在床邊,在黑暗中喃喃述說。漆黑中,喃喃絮語水泡一般咕咚不停,漫流成溪水,匯聚成河流,在黑暗中迂回蜿蜒,跌宕起伏,翻涌出厚重的潮頭,去掩埋去洗刷。

母親所說的,在小姨口中被復制。只不過,小姨的敘述稍微細致一點。

當時我絲毫沒想到她被拐賣,真的,太殘酷了。后來遇到小姚,我就猜到……我的心全亂了。小姨哆嗦著嘴唇將往事收尾。

還被拐賣好多次,最后一次才落腳到姚長江家里,年紀都三十出頭了。我接口道。

小姨聳下鼻子,哽咽道,難怪姚長江還那么小,估計是她很難懷孕生孩子,所以多次被賣,賣到姚家,生下姚長江,才結束了再被賣掉的折騰。

也許吧,我點點頭。

小姨長嘆一聲,啞著喉嚨繼續(xù)說,我曉得自個兒的罪孽,她后來被拐賣的遭遇,看似與我無關,實際……怎么能無關呢?我助推了一把,說不準還是因為我的陷害而導致那樣的遭遇,我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說到這里,小姨抬起右手捶了一下自己。

我安慰道,她到底是沈蓓蕾,這不,她拯救了自己,去了米蘭。

你曉得我當時為啥崇拜她了,可是我悔死了,當初干嗎聽人家的壞話去陷害她?這么多年了,以為自己會忘掉,哪曉得遇到……看來,老天爺不饒我,我也躲不過,再說,她可以過得更好的,這輩子卻被這樣糟踐,都是我啊……我還能躲過去?

嗚咽過渡為啜泣,扯開黑暗的口子,小姨滿含淚水的臉龐露出清晰的輪廓。

所以,我要去米蘭,一定要找到沈蓓蕾,我不求原諒,只求見到她的人,看看她的樣子……要不我真的會悔恨死,那種感受,唉,難受,我整天都像在挨刀一樣。小姨站起來,拉亮了房間的燈盞,燈光從天而降,幾乎晃花我眼睛。我眨巴了好幾下才適應這陡然而降的光明。

小姨紅腫的雙眼爛桃子一般。我意識到,小姨白天也哭過。她揚起右手趕我走,你回家吧,我忙得很,又接手了小姚的病人,他去宜昌了。真心祝福他能去米蘭,他可是吃了不少苦,他跟我說,今天能靠畫畫和服裝設計掙錢,都是他拼命掙來的機會,他脖子上的疤痕就是證據(jù)。當年為了讀美術班,他哭過吵過,還跪地求情,可他爸爸和爺爺始終不答應。無奈之下,他選擇了自殺,差點死去,不得已休學一年,好歹爭來了機會。

我啊了聲。

沉默了一會兒,小姨又輕輕地蠕動著嘴唇說,要是小姚曉得我曾經(jīng)害過他媽媽,不曉得他……

后面的話幾乎是在呢喃,我沒聽清。但是小姨的眼圈又在發(fā)紅,她抬手抹了下雙眼,嗨一聲,抬腳跨出了宿舍門。這次我聽清了,她嘶啞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說:自個兒做的腌臜(俗語:不堪事情或者壞事之意),釘在心上……反正我要去米蘭,找到沈蓓蕾……

我點點頭,舌頭下卻冒出一句話,萬一她不原諒你呢?

小姨急了,止住腳步叫道,我不求這個啊,我只是要見到她,要對她說——為了見你,我來米蘭了,米蘭真是好啊。

小姨的眼角冒出清亮的水液。

我和小姨分道揚鑣,她上樓我下樓。我很想問問她,我那件秘密的事情,是否駱先生跟她透露過幾分,畢竟駱先生也當她為至親。

但是,那有必要嗎?多少藏匿心間的秘密,最后淡化為月明風清,莫不是時間加持后的開悟,關于愛和責任,還有慈悲。而開悟之地,遠在是非對錯之外,在那里,有緣人才真正相遇。

手機叮咚響了一下,是駱先生的信息。駱先生交代,外面在下雨,他拿了傘在大樓門口等我。

我機械地邁動腳步,走出電梯,再一步一步地朝樓外走去。黑魆魆的地面上,路燈投下一小方灰白的空間。雨和霧交織融染,在這塊小天地里幻化出漠漠的雪花,斜斜地垂落。

駱先生撐一把銀灰色的傘,站在雪花下,他挑高眼簾,朝我射來一股白光。

原刊責編 唐慧琴

【作者簡介】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散文集《她們》《涉江》《開敗時間的花朵》、小說集《遁走曲》《魚尾裙》等。曾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西北軍事文學》年度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湖北省新屈原文學獎、湖北省第八屆屈原文藝人才獎等。小說、散文多次被轉(zhuǎn)載并進入年選。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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