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二十馀年間作《論武大郎之死》(《古典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論武大郎之生》(《文史知識》2023年第7期),又續(xù)作《漫說“迎兒”》(《文史知識》2023年第8期),乃油然想到說過武大這對可憐的父女,又豈能不說“打虎武松”那“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男子漢”(《水滸傳》第二十三回)?也不該對那位開窗就使武氏一家解體覆亡的“禍水”潘金蓮置之不顧,然后竟也可以就此說“瞧這一家子”了!
另外,盡管其滿門“苦主”,但《水滸傳》中寫唯一有兄弟、夫妻、父女之倫堪稱“家庭”的“武大郎一家”,其實是后世“家庭”題材小說流派的“引子”之作。所以武大一家,必說武大、迎兒父女,也必說武大一家聚散存亡的關鍵—武松、潘金蓮。于是又話說“打虎武松”,從“打虎”說起。
一 “武松,天人也”“斷曰第一人”
《水滸傳》寫一百零八好漢,在摻雜各種令人莫名其妙理由的排名中,武松雖僅在“三十六天罡”中列第十四,但論其全人,明清評點家雖有明代懷林和尚《批評水滸傳述語》和無名氏《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以李逵“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247—254頁),但畢竟金圣嘆評改大刀闊斧,鐵嘴鋼牙,后來居上,影響更大。
金圣嘆評《水滸傳》以九品論人,雖然也以“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此馑?,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讀第五才子書法》,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247—254頁),可謂推崇備至。但那只是“看他意思”,金圣嘆自己的意思卻是“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又曰:
然則《水滸》之一百六人,殆莫不勝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獨人人未若武松之絕倫超群。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乃至同篇之中三復言之曰:
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然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處。想魯達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處。
以上金圣嘆贊武松似真有知人之明,但武松何以為“天人”“天神”“第一人”的道理,金氏卻自言“不知何故”,也就是說他的崇尚武松只是跟著讀書的感覺走,從而所說都是“有些”“亦甚”等似云里霧里的話,即使比連“不知何故”感覺也沒有者要好,但與其所“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讀第五才子書法》)者比,仍不過“五十步笑百步”,乃所謂“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而已。
“看門道”,就是要找到“打虎武松”使金圣嘆驚為“天人”“天神”“第一人”之故。首在溯其根本,從《水滸傳》寫“武松打虎”的文化積淀其起點與原型說起。
二 “武松打虎”的原型
文學創(chuàng)作難,文學批評亦難。創(chuàng)作難,難在師造化而自主造化;批評難,難在就作者之造化以言造化。則前者可隨心所欲、天馬行空處,后者唯須察言觀色、亦步亦趨。故有“行百里者半九十”,亦有“過猶不及”,從而一世之中,大作家少,大批評家則少之又少。即使自《水滸傳》問世流行數(shù)百年,“武松打虎”膾炙人口,口評無數(shù),論文無數(shù),于其有無本事、原型之爭,仍眾說紛紜,無可奈何之下而唯盛贊其描寫之好。故明末清初大才子金圣嘆評改《水滸傳》,雖眼明手快、妙語連珠,也主要是在文筆鑒賞中打轉(zhuǎn),《讀第五才子書法》中談“打虎一篇”也不過如此:
讀打虎一篇,而嘆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說矣。乃其尤妙者,則又如讀廟門榜文后,欲待轉(zhuǎn)身回來一段;風過虎來時,叫聲“阿呀”,翻下青石來一段;大蟲第一撲,從半空里攛將下來時,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尋思要拖死虎下去,原來使盡氣力,手腳都蘇軟了,正提不動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來,且掙扎下岡子去一段;下岡子走不到半路,枯草叢中鉆出兩只大蟲,叫聲“阿呀,今番罷了”一段。皆是寫極駭人之事,卻盡用極近人之筆,遂與后來沂嶺殺虎一篇,更無一筆相犯也。
此評雖亦堪稱精彩,但嫌浮光掠影,是如“望屠門而大嚼”的“看熱鬧”,而非“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看門道”。從而其所贊武松距“天人”“天神”“第一人”,豈止“五十步望百步”之遙!
按自上古宇宙洪荒,“叢林”世界,人獸對立,虎食人雖為常態(tài),但有猛人不得已遭遇“打虎”并且打死老虎的壯舉。《詩經(jīng)·鄭風·大叔于田》和《詩經(jīng)·小雅·小旻》中都有“暴虎”即空手打虎之說,“武松打虎”就是這類“暴虎”現(xiàn)象的反映。其人與事之真假固難考實,但從書中“有一篇古風”,說及卞莊、李存孝等“打虎”,可見“武松打虎”也絕非神話,而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有意味的形式”(〔英〕克萊夫·貝爾著、周金環(huán)等譯《藝術(shù)》,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4頁)。應該結(jié)合元明之前傳統(tǒng)中“虎文化”可能的內(nèi)涵上溯其源流,例如《禮記·檀弓下》和蕭繹《金樓子》中載孔子與虎有關的兩次著名的對談,其各與“武松打虎”貌似神通,反證了“打虎武松”的真正原型,應該是基于歷史上“暴虎”英雄,乃孔子期待中真能“打虎”救世以“替天行道”的理想人物,從而堪稱“天人”等。
三 “武松打虎”與“替天行道”
具體說,按《禮記·檀弓下》載:
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狈蜃釉唬骸昂螢椴蝗ヒ??”曰:“無苛政?!狈蜃釉唬骸靶∽幼R之:苛政猛于虎也?!?/p>
這個著名的故事賦予“虎(害)”以政治的性質(zhì),其“苛政猛于虎”的教訓,千古而下至于今,也能發(fā)聾振聵,堪稱古代讀書求道者為民請命、為社會除惡政、為世界開太平的最強發(fā)聲。孔子把“苛政”比于“虎”而感到更加無可奈何的經(jīng)典意義,很自然地賦予了“虎”為人之大害而“苛政(更)猛于虎”的社會政治認知。向著這個方向思考必然就是要求“小子”們“打虎”救一方之民,更要掃除“(猛于虎的)苛政”以救天下之民。而這正是“打虎武松”的天賦秉性與人生追求。
《水滸傳》寫“打虎武松”性格志向與上引孔子“小子識之”云云精神的契合點有二:
一是“武松打虎”于尋兄路上,解除景陽岡一方虎害,造福一方,同時成就了“打虎武松”行俠仗義英雄性格的一面。
二是“梁山好漢”最具時代抗爭精神的“替天行道”,最經(jīng)典的表達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書中直接引用或化用這一表達的至少有十四次之多,而最典型者關乎武松。如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末曰:
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鬧飛云浦》中寫武松在筵席上把酒“開話道”:
“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薄覐膩碇灰蛱煜逻@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
武松這種“殺盡不平”和“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的心聲,客觀上不正是對孔子訓教“小子識之”的響應嗎?古代以孔子為“至圣先師”,“則天”行事,“武松打虎”,“殺盡不平”,除害救民,一身而集《水滸傳》“替天行道”的精神豈不正可以推為“天人”“天神”“第一人”?這才是《水滸傳》寫“打虎武松”的真妙處。上舉金圣嘆“讀打虎一篇,而嘆人是神人”云云,好處只是說得“熱鬧”而已。
四 “武松打虎”與“上士”人格
《水滸傳》全書寫三次四人“打虎”(另為李逵、解氏兄弟等)各有不同:解氏兄弟用叉,李逵用刀,唯“武松打虎”是赤手空拳。又“打虎”之法,解氏兄弟用獵人之常技,李逵用刀插虎之肛門,而只有“武松打虎”赤手空拳從虎頭下手:
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只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疙瘩地揪住……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那大蟲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鮮血來……似躺著一個錦布袋。
與此相關,筆者曾有《試論中國古代小說“雅”觀“通俗”的讀法—以〈水滸傳〉“黑旋風沂嶺殺四虎”細節(jié)為例》一文(杜貴晨《古典小說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244—255頁)引南朝梁蕭繹《金樓子》載:
孔子游舍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與戰(zhàn),攬尾得之,內(nèi)于懷中。取水還,問孔子曰:“上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殺虎持虎頭?!薄爸惺繗⒒⑷缰危俊弊釉唬骸爸惺繗⒒⒊只⒍?。”又問:“下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下士殺虎捉虎尾?!弊勇烦鑫矖壷ㄓ忠姟兑笫|小說》卷二《周六國前漢人》)
以此與上引“武松打虎”描寫相對照,拙文認為以孔子殺虎之論與“李逵殺四虎”之相對照,則知《水滸傳》寫李逵殺四虎用刀從肛門刺入,絕非“上上”人物;而寫“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打死老虎,才是孔子眼中真正的“上士”!
由此可見,文學描寫“細節(jié)決定成敗”:“魔鬼在細節(jié)里”,“神靈也在細節(jié)里”,一旦從孔子儒學之教明白能“打虎”的均非常人,但“打虎”有“持虎頭”“持虎耳”和“捉虎尾”之別,這個“武松打虎”描寫包含了以“打虎武松”為孔子心目中“上士”的寓意,就豁然開朗,而可“斷曰第一人”。
總而言之,學習傳統(tǒng)文化,讀詩文須明典故,讀通俗小說也要明典故,以治經(jīng)研史的態(tài)度咀嚼品味其熔經(jīng)鑄史的內(nèi)涵,即所謂“‘雅觀‘通俗”,才可以讀出作品之真義與作者之深心。以上從“武松打虎”看“打虎武松”,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