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
《禮記·禮運》:“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饼?,實有其物,迄無異議,故闕而不論;而其他“三靈”是何動物,則神乎其神,難以指實。其實它們也理應(yīng)可以確指。
《孔子家語·執(zhí)轡》:“故曰羽蟲三百有六十,而鳳為之長;毛蟲三百有六十,而麟為之長;甲蟲三百有六十,而龜為之長;鱗蟲三百有六十,而龍為之長;倮蟲三百有六十,而人為之長?!币蚬湃艘憎?、鳳、龜、龍各為獸類、鳥類、甲殼類、鱗片類動物之長,故稱“四靈”。《禮記·禮運》孔穎達(dá)疏:“以此四獸皆有神靈,異于他物,故謂之靈?!彼^“有神靈,異于他物”,不過是比同類動物或體型大,或壽命長,或特別兇猛,或有多種能力,或特別聰明,或特別善良,或特別美麗—其實皆無何神靈,而不過如孔穎達(dá)所謂“異于他物,故謂之靈”而已。歐陽修《秋聲賦》即說“人為動物,惟物之靈”。人到底有無神靈?我們?nèi)祟愖约寒?dāng)然心中有數(shù):所謂“靈”,不過是比別的動物聰明,會思考而已。人中之長,即出眾的領(lǐng)袖,如堯舜禹等,人們也往往把他們神靈化,其實他們也不過比普通人更聰明、能力更大些而已,非有何怪異神靈也。同理,麟、鳳、龜、龍這所謂之四靈,也不過是比其它同類動物更出眾些而已,非有何怪異神靈也。
這四種動物之共同點,即皆可為人所蓄養(yǎng),古人以為這是天下太平的祥瑞之兆—人類不僅自己和睦相處,且與天地間所有動物和睦相處,使它們?yōu)槿祟愃?,豈非祥瑞之兆?故《禮記·禮運》謂:“故龍以為畜,故魚鮪不淰(shěn,魚驚散貌);鳳以為畜,故鳥不獝(xù,驚飛);麟以為畜,故獸不狘(xuè,驚走);龜以為畜,故人情不失……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車,河出馬圖,鳳皇麒麟,皆在郊棷(sǒu,通“藪”,草澤),龜龍在宮沼,其馀鳥獸之卵胎皆可俯而窺也。”此數(shù)句除“河出馬圖”不可信之外,其馀皆為實事?!八撵`”既可為人所蓄養(yǎng),能活動于郊藪,養(yǎng)育于宮沼,即說明它們并非罕見之動物,人們必有所寓目、耳熟能詳。今既無須說龜,則略說麟、鳳、龍而已。
一 古所謂麒麟即大公鹿
麟,又稱麒麟?!墩f文·鹿部》:“麟,大牡鹿也。”《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詩人三詠麟之趾、定(顁,額頭)、角,說明人們必對此獸十分熟悉,如同《周南·關(guān)雎》作者之詠“關(guān)關(guān)雎鳩”焉?!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射麋腳麟”索隱引司馬彪曰:“腳,掎也?!庇忠墩f文》曰:“掎,偏引一腳也?!奔聪蚺詡?cè)拉住其一只腳,正是古人捕鹿之常法。張衡《東京賦》:“解罘放麟?!毖C注:“大鹿曰麟?!眲t麟(大鹿)可用罘網(wǎng)捕獲。麟既可捕捉,《左傳·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即是實寫。至于古人以為麟者仁獸,是“圣王之嘉瑞”(杜預(yù)注),也是有一點道理的。因為鹿秉性善良,只食草木,不害生靈;頭上有肉角,不攻擊威脅其他生物。所謂肉角,其實多是指雄鹿春季初生的角,它是軟軟的、溫?zé)岬?,像熟透的桃子,上面覆蓋著一層柔軟的絨毛,后來才逐漸硬化。古人對此印象深刻,故稱為“肉角”。古人以麟為稀奇珍貴,因為麟是“大牡鹿”,即大公鹿,而個別大公鹿是極其雄偉美麗的。著名的加拿大動物學(xué)家歐內(nèi)斯特·湯普森·西頓,曾描寫一只令眾多獵手著迷的大公鹿:它有“一對令人贊嘆的鹿角,如同青銅和象牙制成,一個高雅的頭,后面是宏偉的身軀”,它一躍幾十英尺,能巧妙地躲避獵人的追捕,其美麗與高雅令獵人震驚。如此罕見而令人贊嘆的大公鹿,若在中國,亦必被命名為“麟”、驚為神矣?!稄V雅·釋獸》即把麟人格化、神化,說它“行步中規(guī),折還中矩,游必?fù)裢粒璞睾筇?,不履生蟲,不折生草,不群居,不旅行(結(jié)伴而行),不入陷阱,不羅(罹)罘罔,文章彬彬”,以它象征祥瑞?!豆茏印し舛U》亦說“今鳳凰、麒麟不來,嘉谷不生”,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 古鳳凰即孔雀
鳳凰之名,最早見于《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許慎《說文》釋之較詳:“神鳥也。天老(黃帝臣)曰:‘鳳之象也,鴻前麟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古文鳳,象形?!i,亦古文鳳?!薄稜栄拧め岠B》:“鳳,其雌皇。”晉郭璞注:“瑞應(yīng)鳥,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睆钠涿鑼懠啊芭蟆惫盼淖中?、古代圖畫判斷,即是今之孔雀。
鳳凰有許多異名?!短接[》卷九一六引《決錄注》:“有大鳥高五尺,雞首燕頷,蛇頸魚尾,五色備舉而多青,棲繕槐樹,旬時不去……太史令蔡衡對曰:‘凡象鳳者有五:多赤色者鳳,多黃色者鹓雛,多青者鸞,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鵠。今此鳥多青者,乃鸞,非鳳也。”明周祈《名義考》:“蓋鳳五色,備舉總言之謂之鳳,就其中赤多者獨得鳳名。故曰朱鳳,或曰丹鳳,又曰朱雀。鸞也、鹓也、鷟也、鵠也,四者皆鳳也,其色小異?!敝悦Q不同,全以顏色區(qū)分。如《詩經(jīng)·大雅·卷阿》:“鳳皇鳴矣,于彼高岡。”而《國語·周語》曰:“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薄兑葜軙ね鯐份d各方進(jìn)貢:“西申以鳳鳥,……丘羌鸞鳥……方揚以皇鳥……方人以孔鳥。”晉孔晁注:“皇鳥,配于鳳者也……孔與鸞相匹也?!薄妒酚洝份d司馬相如《子虛賦》:“鹓雛、孔、鸞。”裴骃集解引郭璞曰:“鹓雛,鳳屬也???,孔雀;鸞,鸞鳥也?!薄冻o·涉江》:“鸞鳥鳳皇日以遠(yuǎn)兮?!倍鴸|方朔《七諫·謬諫》謂“鸞皇孔鳳日以遠(yuǎn)兮”。所以雖名稱各異,實為一物。鳳凰為赤鳳(朱鳳、丹鳳),鹓雛為黃鳳,鸞為青鳳,鸑鷟為紫鳳,鵠(蓋以色白如鵠)為白鳳,其實也即紅孔雀、黃孔雀、青孔雀、紫孔雀、白孔雀(《宋書·符瑞下》“孝武帝大明五年正月丙子,交州刺史垣閎獻(xiàn)白孔雀”)。以古書古語多稱為鳳凰,且加以神化,人遂多不悟?qū)嵓纯兹付?/p>
《周禮·夏官司馬·職方氏》:“東南曰揚州,……其畜宜鳥獸?!编嵭ⅲ骸傍B獸,孔雀、鸞、?鶄、犀、象之屬?!编嵭芽兹浮Ⅺ[作為當(dāng)時東南地區(qū)揚州的特產(chǎn),可見鸞實有其物,即孔雀之類也。
《水經(jīng)注·渭水》:“又有鳳臺、鳳女祠。秦穆公時,有簫史者,善吹簫,能致白鵠、孔雀。穆公女弄玉好之,公為作鳳臺以居之。積數(shù)十年,一旦隨鳳去?!币院嵤纺苤掳座]、孔雀,故穆公為作鳳臺以居之,后果“隨鳳去”??梢婙P即孔雀。
《莊子·秋水》:“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楝)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薄痘茨献印r則》“七月官庫,其樹楝”,東漢高誘注:“楝實,鳳皇所食?!睗h崔骃《七言詩》:“鸞鳥高翔時來儀,啄食楝實飲華池。”謂食楝實者或為鹓雛,或為鳳凰,或為鸞鳥,其實皆孔雀之類也。
三 古所謂龍實為鱷魚
《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初,叔向之母妒石叔虎之母美而不使,其子皆諫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卑?,此生于深山大澤之“龍蛇”,即鱷魚與蛇也。
《左傳·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斗于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為禜焉,子產(chǎn)弗許,曰:‘我斗,龍不我覿也。龍斗,我獨何覿焉?禳之,則彼其室也。吾無求于龍,龍亦無求于我。乃止也?!卑?,此亦當(dāng)為實事:鱷魚群生于淵水,其性好斗。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秋,龍見于絳郊。魏獻(xiàn)子問于蔡墨曰:‘吾聞之,蟲莫知于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知,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知。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獻(xiàn)子曰:‘是二氏者,吾亦聞之,而知其故,是何謂也?對曰:‘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耆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鬷川,鬷夷氏其后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于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准撞荒苁常传@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劉累,學(xué)擾龍于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之。夏后嘉之,賜氏曰御龍,以更豕韋之后。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后。夏后饗之,既而使求之。懼而遷于魯縣,范氏其后也。獻(xiàn)子曰:‘今何故無之?對曰:‘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yè),其物乃至。若泯棄之,物乃坻伏,郁湮不育。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龍,水物也。水官棄矣,故龍不生得。不然,《周易》有之,在《乾》之《姤》,曰:潛龍勿用。其《同人》曰:見龍在田。其《大有》曰:飛龍在天。其《夬》曰:亢龍有悔。其《坤》曰:見群龍無首,吉?!独ぁ分秳儭吩唬糊垜?zhàn)于野。若不朝夕見,誰能物之?”
蔡墨所謂“若不朝夕見,誰能物(辨別)之”,是句實話。從以上各段透露的信息看,龍為“鱗蟲”“水物”;既為水物之長,則其體型必大,而兇猛好斗,生于大澤,可朝夕見,又可蓄養(yǎng)馴化,其肉味美—符合上述條件的動物只有鱷魚,即《國語·晉語》“黿鼉魚鱉莫不能化”之“鼉”。陸璣《詩疏》:“鼉形似水蜥蜴,四足,長丈馀,皮堅厚,可冒鼓?!笔墙聍{魚之特征也?!俄n非子·說難》:“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庇^今之表演馴鱷魚者,稍有不慎,鱷魚便發(fā)狂暴怒,表演者或遭其吞噬,即古人所謂“嬰其逆鱗”乎?
古代傳說中的龍,又名“蛟”,居深淵中?!冻o·九歌·湘夫人》:“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東漢王逸注:“蛟,龍類也?!薄盾髯印駥W(xué)》:“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此類“蛟”“蛟龍”又常于江中或水畔攻擊人畜。《呂氏春秋·知分》記載:“荊有次非者,得寶劍于干遂。還反涉江,至于中流,有兩蛟夾繞其船。次非謂舟人曰:‘子嘗見兩蛟繞船能兩活者乎?船人曰:‘未之見也。次非攘臂袪衣拔寶劍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棄劍以全己,余奚愛焉?于是赴江刺蛟,殺之而復(fù)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荊王聞之,仕之執(zhí)圭。”《論衡·龍?zhí)撈芬嘣唬骸皷|海之上,有魯丘訢,勇而有力,出過神淵,使御者飲馬,馬飲因沒。訢怒,拔劍入淵追馬,見兩蛟方食其馬,手劍擊殺兩蛟。”若以《呂氏春秋》《論衡》所載為不足信,《漢書·武帝紀(jì)》載武帝“親射蛟江中,獲之”,可見還是實事。
又《世說新語·自新》:“周處年少時,兇強(qiáng)俠氣,為鄉(xiāng)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蛘f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馀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shù)十里,處與之俱。經(jīng)三日三夜,鄉(xiāng)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
這種嚴(yán)重危害人畜的“蛟”“蛟龍”,實際即是鱷魚。據(jù)《舊唐書·韓愈列傳》載,韓愈被貶到潮州(潮州治海陽縣,今廣東省潮州市)任刺史,問吏民疾苦,都說:“郡西湫水有鱷魚,卵而化,長數(shù)丈,食民畜產(chǎn)將盡,以是民貧?!表n愈便親臨視察,令從官烤一豬一羊,投入湫中,祝禱說,南海無所不容,且距此不遠(yuǎn),鱷魚宜遷往彼處,不要在此危害人畜,與刺史作對。如果鱷魚冥頑不化,賴著不走,刺史就要“選材伎壯夫,操勁弓毒矢,與鱷魚從事矣”!于是當(dāng)天晚上,“有暴風(fēng)雷起于湫中。數(shù)日,湫水盡涸,徙于舊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無鱷患”。這種傳說,當(dāng)然是為神化韓愈,自不足信。然而古人們往往迷信神怪之事,有時連大文人也不能免俗。于是北宋蘇軾寫《潮州韓文公廟碑》也贊韓愈“能馴鱷魚之暴……祝融先驅(qū)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qū)羊”,是可為蘇君遺憾者。但他前說“鱷魚”,后說“蛟鱷”,說明古人謂鱷魚為蛟,蛟即龍也。
我國江南水鄉(xiāng)之揚子鱷,俗名“豬婆龍”:豬婆者,母豬也,故又稱“母豬龍”—以鱷魚腹大如母豬也??梢娢覈耖g古來就稱鱷魚為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