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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秀了

2023-12-26 09:22湯成難
小說月報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麥客割麥收割機

◎湯成難

一個瘦高的男人被母親領(lǐng)了回來。這是母親一大早去小官村橋頭上挑的,說是挑,其實也只剩下這一個了。 那些看起來精壯有力的早就被別人搶去。 我能想象得出,站在橋頭上的母親畏縮而遲疑的樣子, 她在人群里會靦腆怯懦,一說話臉就紅,這與她三十多歲的年紀(jì)不太相符。 等別人挑剩了,母親才會鼓起勇氣走上前說一句“割麥吧”,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叫。

那個領(lǐng)回來的麥客很瘦,一副文文弱弱的樣子,個頭挺高,可對于割麥插秧這類彎腰的活計,個頭高反倒不討巧,動作幅度要比別人大,自然也累得多。 古話說,高子門前站,不做都好看;矮子矮冬瓜,做死了無人夸。 這話是說個高的人比個矮的看著舒服、體面,另一層意思也指個子高的往往不及個頭矮的人能干。 這道理母親自然也懂,但實際情況由不得她挑選。 母親不愿意再等, 地里的麥子等不得。 蠶老一時,麥黃一晌,一晌午工夫麥子就黃了,要是晚收幾天,沒準(zhǔn)麥穗全炸裂在地里了。

六月的麥田像六月的陽光, 金燦燦的,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絲絲縷縷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麥子秀了,我們小官村的人不說“麥子成熟了”,而說“秀”,跟鐮刀上“銹”一樣,有了金色和分量。 布谷鳥叫頭遍時,母親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 一種即將收獲的喜悅與勞作的焦慮同時交織在臉上,她整日抿著嘴唇,像是要憋出一股勁來。 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叫莊稼人既欣慰又懼怕。 你若在南方的鄉(xiāng)村待過, 一定知道夏收比秋收辛苦得多, 割麥、脫粒、翻曬、歸倉、播種、插秧,一刻都耽擱不得,夏收掉層皮,豈止是一層皮哩。

這一年, 一群北方的麥客來到我們小官村。 其實,以往也有過的,是附近莊上的,少,兩三個,割完一兩家就沒下家了。 小官村的人是不請麥客的,而是村戶之間進行換工,你幫我家?guī)滋?,我?guī)湍慵規(guī)滋欤麄兿M恐犒溩佣紡淖约菏稚辖?jīng)過, 這樣心里才踏實。 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舍不得那一點工錢。 今年小官村不少人家都請了麥客, 不知是手上寬裕了,還是北方來的麥客工錢更廉了。

小官村的人是不太愿意和我母親換工的,母親不是個干活的好手, 她只會做一些縫縫補補之類的活計,力氣小,做事慢,每當(dāng)母親下田,就會有人跟她開一開玩笑,嗨,楊桂芬,你又在地里繡花啦。 母親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那些年我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每次問起母親,她好半天都不說話。 我不停追問,母親才說,沒了。

沒了是什么?

走了。

走了是什么?

反正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

我窮追不舍,母親愣在一旁,像一個逃兵被我逼退到角落。 她的臉色十分難看,五官慢慢扭曲。 突然,母親哭起來,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厲害,身子很輕薄,如同一片紙貼在墻上。她張大嘴,為了不使聲音發(fā)出來,她竭力克制著, 然后便不停打嗝, 肚子里仿佛有無數(shù)氣泡,一個追著一個往上涌。 我嚇壞了,小心翼翼靠過去,母親一把將我摟住,腦袋埋在我的肩窩處。 之后,我再也沒問過父親的問題,我害怕母親一聲接一聲地打嗝。

母親只舍得請一個麥客。那個被挑剩的男人正跟在母親身后。

母親給男人下了碗面便將他帶到地里,眼前的麥田連綿起伏、層層疊疊,金色蔓延到河岸和坡地,簡直要把小官村也要淹沒了似的。男人順著母親指出的方向,認(rèn)真地看著,仿佛用目光劃出邊界來。 然后從腰上取下鐮刀,立刻埋頭割麥。

一畝地二十塊錢, 這是給麥客的工錢,也是事先談好的。 既然包給了麥客,小官村的人就不再插手了, 麥客負(fù)責(zé)割麥, 主人只管拉運、脫粒。 而母親不同,她還有些不習(xí)慣,無所事事地站在田頭使她有點難為情, 似乎不摸一摸鐮刀,哪兒都不對勁哩,于是母親也取出鐮刀,彎腰割起來。

讓我來割吧。 男人轉(zhuǎn)過臉對母親說。

放心吧,工錢不會少的。 母親擦一擦汗。

男人支支吾吾,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哩。

那就放心割吧。 母親頭也不抬地說。

男人便不再說話了,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付這一捆捆的麥子上。 他干起活來雖不及別的麥客潑辣,但卻很細(xì)致,割出的麥茬又矮又齊, 捆出的麥把也很緊實, 麥穗齊整整的,沒有一根倒穗。

麥子被割倒在地,一片一片的土地裸露出原色, 麥地又連成空曠的田野, 廣袤無際哪。母親直起腰,看向前方,麥秸稈散發(fā)出的那種濃烈的嗆人的氣味,使她喘不上氣來,她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身影正在麥浪里緩緩移動。母親怔怔地立著,這一切使她有些恍惚,也有些感動。

傍晚時分, 母親收起鐮刀先回去做飯,麥客的吃住是由主家負(fù)責(zé)的, 午飯相對簡單一點,由主家送到田里,一鍋粥、幾塊餅。 那時我已經(jīng)七歲,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送飯的事自然便交給我。 我到地里時,母親也正收起鐮刀,母親想喊男人吃飯,她張開嘴,卻遲疑著,不知道喊什么才好。 是啊,我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母親差我過去,我嘟著嘴,想了好一會兒才喊道, 割麥子的叔叔。 男人一愣,抬起頭, 眼角滲出一波笑意。 他將鐮刀放好,刀口朝下,跨過麥茬隨我來到田埂上。 男人坐下來,順手從地邊蒿草上折兩段草棍當(dāng)筷子。 我也學(xué)他折一段草棍,他看見又笑了,挑出一根又直又粗的,將兩根草棍來回摩擦,磨去毛刺后遞給我。

吃完他又立即下田, 母親讓他歇一歇,他便聽話地站著,手卻不停閑,攏把干草,將鐮刀擦了又擦。

晚上,母親特意割了一斤肉。飯還沒好,男人站在我家院子里, 離開麥田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是內(nèi)向的人,話少,除了幾句寒暄他和母親都不知道說什么了。 他在井邊坐下,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塊磨刀石, 將鐮刀在磨刀石上仔仔細(xì)細(xì)地趤。 井旁放著一盆水,月亮倒映在水里,似另一把鐮刀。 每隔一會兒他將鐮刀伸進盆里,沒在水中,水面一晃,月亮便被鐮刀割得碎碎的。 月牙形的磨刀石上汪著水,卻發(fā)現(xiàn),這水里也汪出一個月亮哩。 樹影傾覆下來,燈光透過窗口落在他脊背上,嚯哧,嚯哧,刀片與磨刀石發(fā)出的聲音, 以及屋里鍋鏟在鐵鍋里跳躍的哧啦聲……每一股聲音交織在一起,在小院里回旋著。

割麥子的叔叔,你的家在哪兒? 我怯怯地問道。

很遠很遠哩。他說,又用手向北方一指,指完手掌并沒有落下來, 卻在我的腦袋上摸了摸,問我多大了。 我伸出一只左手,又將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數(shù)出來。

七歲啦,他說,又說他家也有一個小女孩,跟我一樣大哩。

也七歲喲,母親小聲地接話。

他點點頭,說是哩,這是最小的一個娃。說起孩子,他的話明顯多了一些,一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叫平兒,今年已經(jīng)十一歲了。 說完他停頓了下,目光落在母親身上,仿佛該輪到母親說話了。 母親正在裝飯,右手上的飯勺在碗尖上壓了壓,壓實了才小聲說道,三個孩子喲?

是哩,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女孩。 他又對母親說,老大叫平兒,很懂事,平兒除了學(xué)習(xí)不好,其他方面倒是很靈光哩。 逮魚、捉知了、采蜂巢,都是一等一的,村里的孩子沒人比得過他。

這讓我十分崇拜, 便順嘴地稱他為平兒哥。 我問,平兒哥會不會打彈弓? 他說,會哩,他自己做彈弓,用輪胎皮做,可有勁了,一打一個準(zhǔn)。

晚上他睡在麥地里,這是他要求的,麥客一般都是睡在主人家的廂房或者堂屋的地鋪上,但他堅持睡在麥地,說是正好看麥子哩。

幾天后,我家的麥子收割完了,他沒有立即趕往下一家, 而是幫母親把麥把一車車運到打谷場。 他拉著板車,母親在后頭推著,也不說話。 最后一趟,我跟在后面,他把我抱到車頂,讓我坐得高高的,云彩離我更近了,大片的田野盡收眼底。 田野里只剩幾個默默勞作的身影,路上沒什么人,四周寂靜。 一截草梗卡在車輪上, 旋轉(zhuǎn)著, 一路上發(fā)出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的叫聲。

第二年麥子秀時,麥客們像候鳥一樣準(zhǔn)時到來,他也在其中。 這一次,母親沒去挑人,他就自己來了,像是事先約定好的。

他帶給我一只彈弓, 說是平兒哥送給我的,我愛不釋手,用繩子系著掛在脖子上。 我說謝謝割麥子的叔叔。

我起初叫他割麥子的叔叔,后來簡化成割麥?zhǔn)迨澹詈?,就只剩兩個字:叔叔。

這是他第二次出來做麥客,孩子們越來越大,都等著用錢。 麥客們在五月頭上從老家扒火車一路南下,從江蘇、山東、河北、山西,一路往回割麥, 麥客是踩著金風(fēng)走的, 由南往北, 始終趕上開鐮的日子。 割到家門口時,自家的麥子也熟了。

叔叔少言寡語, 放下蛇皮袋就開始割麥。母親照例拿把鐮刀跟在后面,她割得慢,像繡花針一樣在地里一針一線來回縫著。 兩個內(nèi)向的人很少說話, 割累的時候便蹲在田埂上歇一歇。 這時, 他們其中之一會找出話題,簡單聊兩句, 但也僅此兩句。 比如叔叔對母親說,這塊地不錯呀。 母親便點點頭說,是哩,不錯呀。半晌,母親說一句,北方很遠喲。他也附和著,是哩,很遠的。

他們一列一列地向前割麥, 從右到左,割上十幾把才能前進一小步, 他總是幫母親的這列割去一點,使得兩人能并肩前進。 但母親割得慢,很快又拉開距離。 他割到頭了,沒有重新起一列,而是從母親的對面往回割,他們相向而行, 鐮刀與麥秸稈發(fā)出的聲音逐漸交會在一起,嚓嚓,嚓嚓,有了歡快的意思。

他們一點點地靠近,只剩瘦瘦的一行麥子橫在他們之間了, 鐮刀像是探路者, 最終,兩把鐮刀巧妙地錯開。 他將最后一把麥子割完,用力捆緊。 兩人之間變得空空蕩蕩,與整個大地連接成一片。 母親抬起頭,她的腰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來,汗水將衣服糊在身上,她又被麥秸稈濃烈的氣味嗆得喘不上氣來了。

晚飯時候,我們坐在桌子的三面,另一面靠墻。 增添一個人,以及桌上多出的菜,突然顯得擁擠且隆重多了。 叔叔把肉往我碗里搛,說,正是長個子的時候。 然后他又往自己碗里倒上莧菜湯, 湯汁裹住每一粒米, 紅艷艷的。他說北方?jīng)]有這個菜,也很少吃米飯,紅湯米飯怪好吃的。 我偶爾問叔叔一個問題,都是關(guān)于平兒哥的。會爬樹嗎?會呢,爬很高。會做風(fēng)箏嗎? 會呢,用報紙糊哩……這時母親便打斷我,先好好吃飯,吃完再問。

飯后,母親刷碗,叔叔被我纏著折紙,他把紙鋪在桌上,又收起來,說,上面字多著呢,這紙得用來認(rèn)字。 他去灶膛口抽出一小把麥秸稈,將它們剪齊。 很多年后,我常常會回憶起那個場景,如同電影的近景鏡頭,鏡頭里是男人粗黑卻靈巧的手在麥秸稈上翻騰, 像變魔術(shù)似的一只蜻蜓便從那雙手里飛出來。 我捏著蜻蜓在屋子里飛得橫沖直撞, 蜻蜓頭部因多次撞擊硬物而癟進去。 我將蜻蜓遞給他,在他翻飛的手指間蜻蜓不見了, 瞬間又跳出一只蝦。 我又將桌面當(dāng)作河面讓蝦緩緩游動,從上游到下游,從此岸到彼岸,最后,我又將蝦停在叔叔手邊。

夏收很快就結(jié)束了,與上次一樣,只有短短的五天時間。 我用了“短短的” 幾個字,的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我也不再看到母親臉上焦灼的神情了。 麥子收割后,麥客們離開了,我們也要插秧了,插秧不像割麥那樣要搶天時, 母親可以不緊不慢地像繡花針那樣慢慢地干活了。

又一年夏收, 麥子快要在地里炸裂了,麥客們卻遲遲未來。 小官村的人四下打聽,毫無消息。 人們聚在村口, 或者圍在梧桐樹下,議論著,猜測著。 有的人家已經(jīng)拿出鐮刀,磨了又磨,打算親自對付這一眼望不到邊的麥子。

沒有人比母親更焦急了,她整日將眉頭鎖在一起,嘴唇緊閉。 她已經(jīng)習(xí)慣把割麥的事交給別人了, 習(xí)慣有人陪她一起度過難挨的夏收。

學(xué)校里這一年也放了忙假,仿佛體恤大人的不容易, 讓孩子回去幫忙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我們把書包背回去的那個傍晚,覺察出村莊里有一些異樣,聚在村口的人不見了,村莊極其安靜。 我爬上大堤,一望無際的麥田跳入眼簾,原來人們都來到這里,麥田熱鬧起來,割麥的、捆把的、運輸?shù)摹⒚摿5?,忙得不亦樂乎?/p>

是麥客們回來了。

叔叔也來了, 正在我家的麥地里割麥呢,地里除了他和母親,還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瘦瘦的,也正在割麥。 男孩看見我,瞇著眼睛打量一陣后,向我哧哧地笑,像個小大人似的說,嗨,這就是果兒吧。 說著他便丟下鐮刀,向我走來,然后張開雙臂大方地抱了抱我。

男孩正是平兒哥,個頭比我略高,黑黑的臉上泛著紅光,頭發(fā)是鬈曲的,如同一只鋼絲球頂在腦袋上。 這一年,他也做了麥客,跟著他父親南下割麥,母親要多付點工錢,叔叔不肯,說這孩子做事毛糙,割的麥子像被狗啃了似的,你不扣工錢已經(jīng)算是對他的仁慈了。

陽光炙熱,空氣被成熟的麥子攪動得七零八落, 四面滾動。 我跟在平兒哥后面拾麥穗,他時不時扭頭朝我笑笑, 努努嘴示意我麥穗掉落的地方。 他割麥的動作很快,像上足了發(fā)條似的, 鐮刀在麥秸稈上發(fā)出嚓嚓的清脆之聲。

傍晚母親早早回去,照舊打了肉,做了一大碗紅燒肉,燉了蛋,燒了豆腐,還做了叔叔說“怪好吃的”莧菜湯。 我們將方桌從墻邊拉出來(只有過節(jié)才會這樣), 四個人填滿方桌四個邊,我的左邊是母親,右邊是叔叔,對面是平兒哥。 每當(dāng)我抬頭搛菜,都發(fā)現(xiàn)平兒哥正對我擠眼睛。 他的眉毛離眼睛有點遠,加上愛揚眉,總給人一副對一切都感到驚奇的模樣。叔叔往我碗里搛肉, 母親也一個勁往平兒哥碗里搛肉,平兒哥又往我碗里搛肉,筷子在空中交錯,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吃飯原來也可以這么熱鬧。

晚上,平兒哥和叔叔睡在麥田里,我也要跟過去,母親先是不允許,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母親才勉強同意,平兒哥對母親說,放心吧,把果兒交給我放心吧。

我們用麥捆堆出一座“山”,再鋪出一級級臺階,順著臺階爬上去,躺在“山”頂。 月色很好,照得麥秸稈瑩瑩發(fā)亮,星星碩大無比,仿佛伸手就能夠著。 鼻腔里是醇厚的草葉香氣,耳邊有陣陣蛙鳴,風(fēng)在不遠處的樹梢上回旋,樹葉發(fā)出嘩啦嘩啦流水一樣的聲音。

我們數(shù)著不同的聲音,風(fēng)聲、蛙鳴、鳥叫,還有一種我說不出名字的昆蟲的聲音。 平兒哥說這是螻蛄在叫呢。 又說他們老家稱螻蛄為兔兔狗,別看這名字里又是兔又是狗的,其實不過一兩個指甲蓋大,跟蟈蟈差不多呢。 兔兔狗常常鉆進地里, 地面會留下一個火柴棒粗的小洞眼。

我聽得興奮, 問怎樣才能將它弄出洞來。平兒哥說,用麥芒就可以,把麥芒伸進洞里,一邊攪動,一邊喊,兔兔狗啊,快上來吧,你媽媽喊你回家了。

兔兔狗能聽懂人的話嗎? 我好奇地問。

當(dāng)然能,平兒哥說,不過,要是它聽得懂,出了洞一看,原來是被人活捉了,不知要多傷心呢。 嗨, 我們怎么能拿它的媽媽欺騙它呢,我情愿它聽不懂人話。 平兒哥皺了皺眉,繼續(xù)說,所以我釣兔兔狗時從來不喊,釣上來后再把它放回洞里。

我央求平兒哥明天帶我釣一次,我保證會將它再放回洞里的。

嗨,你聽,平兒哥突然叫我別說話,聽一種鳥叫聲, 他說這是噪鵑, 叫聲像是“我餓、我餓”,又像“可惡、可惡”,這是它在求偶呢,鵑占鵲巢,可是個狠角色呢。

我餓、我餓——我學(xué)著叫起來。

可惡、可惡——平兒哥也叫道。

我們一邊叫一邊傻笑, 又突然止住聲音,豎起耳朵聽著,鳥叫聲漸漸沒入在密林里。

麥地里也有別的麥客, 有人小聲地說話,也有人在哼唱,音調(diào)拖得長長的,從麥秸稈上一路溜過來——昨個祭鐮今個走,關(guān)中道上趕場口。 大麥黃了二麥黃,一年一恓惶——

我們又躺下來,平兒哥從身下抽出幾根麥秸稈,若有所思地銜在嘴里。 半晌,他說,麥秸稈真是好東西,青的時候可以當(dāng)哨子吹,黃了之后有了韌勁,可以編各種玩具。 說著他將麥秸稈掐去頭尾,留下中間光潔的部分,兩根一組,十字交叉,一頭對折,壓住另一組,再添上兩根,再對折,壓住。 麥秸稈很聽話,乖順地扭動、旋轉(zhuǎn)、飛舞,長長的麥秸稈在平兒哥手里一點點縮短。 這雙手多么特別,和叔叔的手一樣神奇。

平兒哥讓我伸出手來,他將編好的東西輕輕放在我手心。

天啊,是一座小寶塔。結(jié)實、精巧、玲瓏,我將它托在掌心,借著月光細(xì)細(xì)端詳。

平兒哥又用麥秸稈做了好多玩意兒,扇子、勺子、蟈蟈籠……麥秸稈在他手中像被施了魔法。

四下漸漸寂靜,蛙聲停了,月亮穿過云層,風(fēng)歇在樹梢。

五天的搶收結(jié)束了, 麥子從地里到打谷場,再到糧倉。 叔叔和平兒哥幫我們干完這些才離開小官村。 臨行前,我問母親,平兒哥明年還會來嗎? 母親還沒來得及回答,平兒哥搶先道,當(dāng)然會來,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麥客了。

春節(jié)過后,我就期盼著天氣熱起來,桃花開了,梨花開了,油菜花開了,楊花也飄飄揚揚。 陽光一天比一天炙熱,太陽照耀著逐漸顆粒飽滿的麥穗, 先黃了麥芒, 再一點點往下,最后連麥稈也黃了。

我常常拿著一本書坐在晚春的屋檐下,書上印有一幅地圖, 曲折又細(xì)長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個地名,陽光又落在上面,金燦燦的。 我猜測著麥客們到哪里了, 他們可是跟著太陽走呢, 日腳落在哪里, 哪里的麥子就黃了吧。我的小手指隨著陽光在緩慢移動, 書上被我摩挲出一小塊一小塊的黑印。

端午節(jié)這天,麥客們來啦。這一天,還有四輛收割機也來到小官村, 收割機從村莊的西頭浩浩蕩蕩駛進來,車輪碾下的轱轆印,如同兩道鐵軌,一直延伸到麥田。 人們踩著鐵軌般的車轱轆印擁了過去, 那些摸慣了牛背和鐮刀的大手,落在收割機堅硬的鐵質(zhì)外殼上。

其實去年就有收割機來到我們這一帶了,幾戶愛趕時髦的人家請了收割機, 原本需要干一天的活,收割機一個鐘頭就完成,而且還省去了脫粒這道工序。

我們小官村的人都承認(rèn)了收割機的省事和劃算,隊長家、王國權(quán)家、李二狗家、萬三家……到中午的時候,已經(jīng)有幾十家預(yù)訂了收割機,一臺收割機每天可以收割一百畝地, 四臺收割機則能割四百畝,小官村的人想都不敢想,四百畝,要讓麥客們彎腰駝背割多少天哩。

麥客們坐在河岸的一邊,河岸另一邊是一排收割機,他們仿佛在對峙。收割機排成小隊,它們的主人正在加水。 河岸那邊的麥客,他們剛剛走了很遠的路,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腰上掛著的鐮刀,散發(fā)著瑩亮的光,意氣風(fēng)發(fā)。

因為還沒有活可干,叔叔和其他麥客坐在一起,他們百無聊賴又萬分焦急地等待著。

平兒哥給我送來一個小玩意兒,一只拳頭大的玻璃瓶,這是他親手做的,剛剛過去的春天,平兒哥在一家玻璃小作坊里干活。 玻璃瓶呈水滴狀,頭部是黑的,有一點漸變。 平兒哥說這個可以用來裝螢火蟲,玻璃薄,很透光,是一個小夜燈呢。瓶兒,平兒,有寓意吧。他還是很愛笑,眉毛高揚,仍然一副對一切都無比驚奇的樣子。

這一年平兒哥躥了個子,褲子明顯短了,褲腳在小腿肚上懸著。人更瘦了,好像原本的骨骼和皮肉并沒有生長,而是整個人被拉長了。

生產(chǎn)隊隊長給母親做了主,將我家的麥地包給了收割機, 因為整個生產(chǎn)隊的田畝戶戶相接,一起打包會劃算一些。 生產(chǎn)隊隊長說村里幾乎沒有人愿意請麥客了, 畢竟那樣太費時又費事。 母親不說話,牙齒緊緊咬著嘴唇。

對于我家在河岸邊的那一畝麥地,收割機提出要加價,因為地形不好,彎彎繞繞,很費工。 母親不同意加價,不但不愿加價,而且還要求降價。 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倔強又固執(zhí)的一面,她并不多說什么,只是咬著牙,堅持自己提出的那個數(shù)字。 隊長來調(diào)和,說這部分費用他來補,母親直搖頭,她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沒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把目光落在收割機上, 仿佛是那個大機器惹惱了母親。

最終,收割機不得不放棄那一畝地,河岸上的麥田只能人工收割。 母親長長舒口氣,癱坐在田埂上。

雨是在端午節(jié)那天下的,就在收割機和麥客準(zhǔn)備下田的時候,先是飄過一點雨絲,大家沒當(dāng)回事,天氣預(yù)報并沒有說有雨,然而,雨絲越來越密,越來越重,很快就傾盆而下。

多數(shù)麥客已經(jīng)離開小官村,他們要前往下一個地方,耗在此處也是白費工夫。 叔叔和平兒哥留下來了,母親的那一畝地還需要他們。下雨麥地里睡不得, 母親在堂屋給他們打了地鋪,晚上我常常跳到平兒哥身邊,囫圇著躺下, 我們像兩只開心的小麻雀, 嘰嘰喳喳地,有著說不盡的話。

叔叔和母親也不去地里了, 雨天無事可做。 叔叔將鐮刀磨了又磨,母親則坐在縫紉機前, 給平兒哥做褲子。 我們坐在屋子里折紙玩,然后捉迷藏、講笑話,母親和叔叔并不參與, 他們只是默默地看著, 有時被我們逗笑了,“撲哧” 一聲笑出來, 似乎又覺得不合時宜,立即收起笑容,將眉頭皺起。 傍晚,透過雨簾看向外面,一個個煙囪里冒出藍藍的炊煙,艱難地向灰蒙蒙的天空滲透, 令人覺得空虛和不安, 夜晚比平日更早一些到來, 屋外暗了,青蛙沒心沒肺地叫,一陣追著一陣。 我們迫不及待地跳到床上,仿佛只要盡快睡著,新的一天就會很快到來。

到了第三天,雨漸漸停息了,一覺醒來,外面一片寂靜,雨停了,天卻還是陰著,天空像一塊吸滿水的海綿,墜得極低,有種試探人的意思。 豆苗抽發(fā),韭菜一夜過來長出好高。 屋檐的草,濕漉漉的,整日整夜地滴滴答答。 叔叔把我們家漏水的屋面修了, 又找出堆在廂房里的麻絲來,仔細(xì)地搓著麻繩。

我和平兒哥都憋不住了,趿上涼鞋奔向外面。 我們先是去了大堤,雨后的巴根草上盡是水珠,褲子很快就濕了。 當(dāng)我們轉(zhuǎn)身回看小官村時,村子像是沉下去了。

平兒哥折下一截草遞給我,說這可是他從前的玩具,叫節(jié)節(jié)草,學(xué)名叫木賊。 可以將它的草莖拽下來,一節(jié)一節(jié)地重新變換位置呢。

我也試了試,的確,它的草莖竟是活動的。平兒哥伸手從一棵樹上摘了幾個花生米大小的果子給我。 這是樸樹的果子,可以用它來做玩具槍,我們叫它普拉果兒。 平兒哥說。

我們繼續(xù)往前,一條小路撇開我們,往茂林深處而去,我和平兒哥也走入樹林,樹又高又密, 爬山虎沿著樹干一直爬到樹頂, 很壯觀,也很神奇。 我在小官村生活了十年,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薔薇、金銀花、覆盆子、紫穗槐……每遇見一株新奇的植物,平兒哥都要大聲地向它們打招呼哩。 我認(rèn)識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植物,知道麥草有稗子、有麥家公、有野燕麥,還有豬秧秧。 豬秧秧又叫豬哼哼,就是豬吃了會哼哼直叫,不是快樂得哼哼,而是疼得哼哼,因為草上有細(xì)細(xì)的芒刺哩。 我還學(xué)會用菜籽莢做小剪刀,會用兩粒菜籽捻出耳洞。

我們從樹林鉆出來時已是中午,但一點都感覺不到餓,平兒哥摘了許多覆盆子,酸酸甜甜,十分爽口。 我們沿著電線桿在田埂上走,每遇到一根電線桿, 平兒哥都叫我貼上去聽一聽,電線桿里有嗡嗡聲,仿佛有人在里面念經(jīng)。 下午,我們又來到大堤下的水渠邊,水渠蓄了水,幾條黑灰脊背的鯽魚在歡快游著。 平兒哥讓我?guī)退蛞粋€水壩,從兩頭將水?dāng)r住,又找來一只壞塑料盆往外舀水。 水漸漸淺了,個頭大的魚快要擱淺, 平兒哥讓我從一頭慢慢往前趕,他從另一頭往前趕。 一條尺把長的鯽魚伺機想沖出包圍, 在它扭動身體逃跑之時,平兒哥迅速撲上去,泥水濺得我們渾身都是。 我睜不開眼,一邊揉眼睛,一邊問平兒哥,摁住大魚了嗎? 平兒哥不說話,揚起眉毛朝我笑,他瞇起眼睛,裝作一副失意的樣子,在我準(zhǔn)備起身離開時,突然,他將那條大魚杵到我面前。 大魚甩著尾巴,為了不使它逃脫,四只小手同時捉住它, 泥水甩在眼睛哩, 甩進嘴里,我們咧開嘴大聲笑著。

傍晚,我們回到家,叔叔仍在搓麻繩,仿佛我們離開到現(xiàn)在的時間并不存在。 白白的麻絲和搓好的麻繩,像泡沫一樣堆在腳邊,要把人淹沒了似的。

太陽曬了大半天,地面就干了,四臺收割機同時駛向麥地,細(xì)長的煙囪冒出滾滾黑煙,在明凈的天空里劃出一道虛淡的黑線。 小官村的人站在田埂上看著, 臉上露出喜悅又驚訝的神色, 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機器,沒見過這么大的車輪。 駕駛收割機的人坐在高高的駕駛座上,對麥田有種審視的意味,半分鐘前還長在地里的麥子, 半分鐘后已經(jīng)脫粒完成,裝進蛇皮袋。 叔叔和母親也站在人群中,被幾個擠進來的腦袋分隔得很遠。 母親微張著嘴,像是對什么表示不理解,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皮上毛細(xì)血管清晰可見,眼角處幾根細(xì)細(xì)的皺紋蜿蜒著。 叔叔也一動不動地立在田埂上,他的背駝了一點,像被什么重物往下一壓。 這個沉默寡言的人依然緊閉著嘴唇,目光跟隨著收割機來來回回。

他們從人群中走出來,來到河岸上的那畝麥地。 麥地呈“C”形,像一個臂彎將他們攬在其中。 母親割得很慢,仿佛握在她手里的不是鐮刀, 而真是一枚繡花針。 叔叔依舊一絲不茍,一小把一小把收拾得干干凈凈。 麥秸稈按部就班地歸順在他手中, 他將割下的部分輕輕放在地上,將倒穗的掉過頭來,一條腿半跪在地上,另一條腿的膝蓋壓住麥把,他的動作認(rèn)真得有點過分, 仿佛要把每個動作掰成幾部分來完成。

風(fēng)渾厚又清澈地響著,麥田里嚇唬麻雀的稻草人,僵直的胳膊被風(fēng)吹得一動一動。 白色蝴蝶飛過來,在稻草人額前戀戀地飛一會兒,又不得已似的,倏地飛開去,飛遠了。 河岸上的野花灼灼地盛開,顧影自憐著。 幾頭吃草的耕牛,悠閑地甩動尾巴,收割機發(fā)出的轟鳴聲引起了它們的注意, 正在吃草的腦袋突然抬起,驚惶地望了過來。

這畝地足足花了我們兩天時間,每個路過的人都會發(fā)出陣陣驚嘆——麥茬短短的、齊齊的,像是用尺量過。 地里干干凈凈,沒有一根麥穗。 麥把都一樣大小, 齊整整地碼在一角。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汗水, 才能將麥田收拾得如此熨帖?

此時,麥田都已經(jīng)收割完了,地里空了,讓人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

叔叔照例幫我們把麥把運到打谷場,推來脫粒機, 使得麥粒與秸稈分離。 天黑之前,一切都妥當(dāng)了, 麥草堆成草垛, 麥子裝進蛇皮袋。 一袋袋麥子又被裝上板車, 叔叔拉車,母親在后面推著,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趟又一趟。

他們將最后一車麥子運回來, 剛進村,卻聽見鞭炮噼里啪啦作響, 原來村里有新娘子回門了。 農(nóng)忙時候成親也真是罕見,若不是肚子大得遮不住誰會趕在這時候呢。 幾個剛從打谷場回來的人,將手上的農(nóng)具杵在地上,靜靜地站在一旁看。 因為要讓道,我們的板車也不得不停下來,靠向一側(cè)。

新娘雙腿并攏, 側(cè)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身子斜斜地探出去, 似乎這么坐有利于觀望前方。 后座有放置腳的腳踏, 但新娘沒有踩上去,而是將兩只穿著紅皮鞋的腳高高翹著,仿佛那不是腳,而是一對振翅欲飛的小鳥。

回門的隊伍很長,又走得慢,好一會兒才從我們身邊慢慢經(jīng)過,他們每走一小段距離,便燃一串鞭炮,鞭炮聲逐漸遠去,母親才回過神來。

叔叔繼續(xù)拉車,起身時,一根堅硬的樹枝故意作對似的劃破了袋子,立即,麥子從袋子里飛瀉而下。 母親趕緊用手去堵,可哪里堵得上, 這時的麥子如同流水。 叔叔也連忙上前,他們想揪住洞口,四只手慌亂地對付著,越施力,麥子流得越湍急。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蠻犟的麥子,簡直是在挑釁。

麥子流動時發(fā)出“噗——”的聲音,像是誰在嘆氣。

他們伸出的手不知所措地杵在半空,四只眼睛茫然地望著這一切。 直到袋子癟了,“水流”才止住。

晚上母親做了餅, 正是用的那些麥子,她先將麥子洗凈,倒進石臼里,舂掉麥皮,壓成麥片,做這種餅只能用沒有經(jīng)過暴曬的麥子。

我和平兒哥負(fù)責(zé)燒火,叔叔舂麥,母親做餅,每個人都主動擔(dān)起一項任務(wù)。 我們坐在灶膛口,兩個小腦袋靠在一起,火光將我們臉上映照得紅艷艷的。

麥片里和了面粉,打上兩個雞蛋,放些鹽,再往鍋里澆一圈油, 油熱之后, 將麥餅攤上,等一面焦黃后翻個身, 用鍋鏟壓扁。 餅煎好后,母親用鍋鏟鏟起,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指尖輕輕壓住。 我們先是分食了一塊,咸淡適中,然后一面繼續(xù)燒火,一面伸長脖子往鍋里瞧。

母親將做好的餅分裝在兩只盤子里,她說一盤是給平兒哥和叔叔帶在路上吃的。 母親的這句話才讓我意識到他們就要離開了。 是啊,那年我剛滿十歲,對離別還沒有太深的感觸,第二天清晨東方泛白,叔叔和平兒哥就動身了。 我睡眼蒙眬地跟在母親后面,送他們到村口。 太陽還沒出來,霧氣很大,所有的景物都腫脹起來,比平時大了許多,像夢哩。

叔叔和平兒哥瘦瘦的身影卻在霧氣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淡。 我突然想起什么,大聲問道,明年——還會來嗎?

沒有人回答我,聲音在四面回旋,我看見母親立在白白的霧中, 風(fēng)把霧吹得一團一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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