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殺死時間,一切可以重來。
一
我是個郵差,就是你們說的郵遞員。
我每天貌似快樂地騎著個破車, 奔走在北京西城的幾個小區(qū)和胡同之中。 我的工作服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 從早期的一色綠到今天的綠中帶黃,偶爾還套個小紅背心,這和我臉上凍出來的褶子相映成趣。
我叫沙沖,是個單身漢。 年近不惑,粗通文墨。瘦,不怎么整潔,吃相難看,所以我不怎么和旁人一起吃飯。背著人,即使吃一次肯德基宅急送也能被我吃成一頓饕餮大餐。可惜我牙不好,左邊槽牙上下都鑲著固定橋,因為年深日久,金屬材料已壞, 咬任何堅硬的東西都會讓那一小片金屬翹起來, 從而讓食物殘渣進入牙縫的深處, 而右邊下牙是個單冠, 由于牙醫(yī)技術的粗陋, 竟然把我對應的上牙給硌掉了一塊。 先前還能勉強混過去,可沒想到那顆牙越爛越大,等到我終于下決心在凌晨三點凜冽的寒風中掛牙科專家號的時候,那顆牙基本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專攻牙體牙髓的專家搖著頭對我說:“瞧你這一口爛牙! 讓我都沒法兒下手! ”
他只是想他沒法兒下手, 都沒想我這么長時間沒法兒下嘴!是啊,沒法兒下嘴的痛苦真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痛苦!我好不容易趴在“佳實紅燒肉” 沒擦干凈的飯桌上準備吃一頓二十塊錢的豐盛快餐的時候,兩邊的牙都沒法兒嚼??啥抢锏酿捪x以它強勢的姿態(tài)蔑視牙齒的功能,致使我呼嚕嚕地把那一碗冒著香氣的肉吞了下去,我沒說錯,是吞,囫圇地吞,香氣還彌漫在我嘴里的時候, 食管深處似乎就發(fā)出一聲不為人知的奇響。 然后,如同反芻的牛,所有食物都反了出來,但又不是真正的反出來,而是反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我半張了嘴深呼吸,口涎像黏糊糊的初凍冰激凌,滴溜當啷地落下來,我只好捂住嘴奔向洗手間, 卻被一狀若金剛的男侍一把薅?。骸跋壬?,你還沒有付錢! ”
面對黑鐵塔一般的他, 我很想說我還沒吃完,我上完廁所還會回來把剩菜盤子舔舔干凈,但是卡在喉嚨里的食物讓我完全無法言語,我只好忍痛掏出一張貌似二十元的票子遞給他。可是當我走進洗手間終于把卡在嗓子眼里的殘渣摳出來,又適當?shù)赝马樍隧?,順便拉出一泡屎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給他的不是二十元,而是我錢包里唯一的一張大票子:五十元!
天哪天哪!我應當馬上回去把錢拿回來,可就是找不著手紙!翻遍了所有的袋子,連個碎紙頭都沒有!
——只有一件尚未送出的郵件, 上面寫著中英文雙語地址: 北京西四六條六號, 莊慧薰(母親)親啟。
我閉著眼睛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已經(jīng)十六年了, 我每月必要給這位莊慧薰老太太送一封來自美國的郵件。 這封薄薄的郵件里有一張支票,錢數(shù)不多,只有兩百美金,但是月月都有,積少成多,這老太太怕也成富婆了。
老太太早已年逾古稀,長得慈眉善目的。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像她那么講究、 那么干凈的老太太。 她出來拿郵件的時候, 永遠是慢騰騰的,花白頭發(fā),換來換去只有幾件舊衣裳,但永遠一塵不染。比較特殊的是她的兩個耳垂碩大,這么碩大的耳垂特別適合戴耳環(huán),但她沒戴。扎過的耳朵眼倒是清晰可見, 能看出這老太太是富貴過的,一雙眼睛像年輕人似的亮,記得我母親在世時說過, 只有富貴過的人老了才能有一雙亮眼。
你們也許猜到了,萬般無奈之中,我只好撕下了那份郵件上的一張紙, 當然不是最上面的那張,那一張是要收件人簽完字后交回郵局的,我抽出來的是后面那張紙, 是收件人存留的——老太太啊老太太,我對不住您了!我在心里默禱,然后就把那張紙當手紙用了。
之后,正如你們所料,我沒有要回我那三十元, 不僅沒要回, 還受了一番服務員的集體奚落。
他們每天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 一眼就能識別顧客的身份。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個早衰謝頂、衣著過時、用錢謹慎、舉止寒酸的瘦男人。當然,在爭奪三十元的過程中,我也趁機泄私憤爆粗口,把他們當成出氣的工具。 我破口大罵,最激烈的行為是打碎了一個盤子, 然后被保安轟走。
就是這樣。
躺在床上,我想,或許那個盤子是英國骨瓷的呢, 我是見過那種美麗的盤子的, 也是奶黃色,和那個碎了的盤子一模一樣,那可就遠遠不止三十元了,至少得二百五十元。
二
墻上的盧依莎在向我微笑。 她的笑容給我這顆冰冷孤寒的心帶來一絲暖意。 盧依莎是我今生唯一所愛, 她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十一歲那一年進入我心靈深處的。那一年,西班牙弗拉明戈歌舞團首次來華演出。
壓軸的舞蹈叫作《水之靈》。 這名字倒是水靈靈的,但是什么也說明不了,只能說明中國翻譯有著小布爾喬亞式的矯情。 總之這路子沒有打動我,然而舞者甫一亮相,立即就抓住了我的眼球!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w靈動,真像是一團流動著的水晶!追光打在她身上,她舞向哪兒,哪里就變得一片光明,她舞向哪兒,哪里就頓時活了過來。 我站起來, 向她大聲地喊好!我站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好多人早已站起來,都隨著她晃悠。天哪,我真擔心她那小細腰會突然折了。 后來,我就覺著自個兒不是自個兒了,像是小時候偷喝了姥姥家的釀米酒,醉了,醉得不知輕重,不知今夕何夕了!她簡直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她的每一個關節(jié)、每一寸肌肉、每一塊骨骼、每一根毛發(fā)都是活的,她的劇照變成海報,她簽約了派拉蒙,她能帶動三季流行,三家化妝品店、 一家迪斯科舞廳和四家連鎖精品店以她的名字命名。 當天晚上我就寫了一封錯字連篇的信寄到了派拉蒙。 三周之后我竟然收到了回信,回信是一沓盧依莎的海報,還有一張她本人的照片,與舞臺上不大一樣,她平胸、嚴肅,拿著個網(wǎng)球拍,一副對現(xiàn)實世界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猜想派拉蒙之所以給我寄這張照片,可能是想告訴我別昏頭,盧依莎本人也是凡人。但是很奇怪,不正是派拉蒙把她捧成神話的嗎?他們?yōu)槭裁从忠膺@神話? 要知道那時他們簽約的西班牙女明星還很少啊。 當然我知道盧依莎真正出名其實是因為阿莫多瓦的一部電影,在那部電影中盧依莎演了個西班牙沒落的女貴族,雖然是配角,但是依然光彩照人。
派拉蒙的用意歪打正著,從此我喜歡平胸、嚴肅、瘦、對現(xiàn)實不屑一顧的女子,特別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眼神。
看完演出的當晚,我拿了一張小小的海報。夜里很冷, 下了地鐵走回小區(qū)的時候, 寒風怒吼, 但是寒風沒有凍住我緊緊攥住海報的手心的汗。一進屋,手心的汗就像“水之靈”似的咕嘟嘟往外冒,這是我干瘦的身體里珍貴的液體,在一夜之間統(tǒng)統(tǒng)獻給了盧依莎,向她致敬!
從此我有了自己的秘密。
我想我今生如果成家, 一定要找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起碼,外貌像她。
三
是的,盧依莎是我的秘密欲望。
我把派拉蒙寄來的海報、 照片和我能搜集到的她的一切都貼在了我家的墻上。
現(xiàn)在我住的是筒子樓。一間房十四平方米,外帶個廁所。廚房和鄰居共用。其實并不能算真正的廚房,不過是鄰居有個煤氣灶,擺在我們相鄰的拐角處,兩家輪流做飯而已。當然也要輪流去換煤氣罐。
我不斷地在網(wǎng)上搜盧依莎,很快,我就迷上了網(wǎng)上生活,我為自己起了個網(wǎng)名叫宙斯,便一頭扎進這個虛擬世界之中, 我之所以化身宙斯是因為我想當世界的王。是啊,有誰不想當世界的王呢?我看沒有,尤其是男人。我就不信有人把宇宙之王的冠冕戴在你頭上你會拒絕。 沒有這樣的人。
我在網(wǎng)絡上用語剽悍粗魯被很多網(wǎng)友認為“真爺們兒”“前方高能”……我想所有的人都喜歡尋找一個在現(xiàn)實中無法滿足的世界。 我在網(wǎng)絡世界很滿足。 因為現(xiàn)實中我得不到的所有贊美在網(wǎng)絡世界都可以實現(xiàn), 我現(xiàn)在懂得做一個演員的妙處了,演員可以活出很多種人生。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演員,我扮演的這個角色叫作宙斯。我把自己想象成宙斯的同時, 把盧依莎想象成了天后赫拉。 我做白日夢,天天夢游,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和盧依莎生活在了一起。 我的生活因為她而變得高尚起來。
漸漸地,我也有了粉絲。我發(fā)現(xiàn)在虛擬世界里贏得粉絲很容易, 主要是發(fā)表一些異于常人的奇談怪論, 或者發(fā)明一些難懂的、 獨特的詞匯。 當然,你得有抗擊打能力,如果你決定在網(wǎng)絡中為王,這是必需的。當我——宙斯在網(wǎng)上小有名氣之后,我決定為盧依莎建一個網(wǎng)頁。
我把那些盧依莎的照片都修圖之后貼上去,奇怪的是點擊量很少,我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中都做了呼吁,但收效依然不大。 一日,我突發(fā)奇想,若是把盧依莎那些美麗的飾品都拿掉,或許情況會不一樣?
四
與我想象的不同,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并沒有輕易放過我。老太太一點也不糊涂,當我讓她簽過字,撕下第一頁之后,正想走開之時,一只青筋凸起的手一把抓住了我, 顫巍巍的聲音同時響起:“那張單子呢? 把單子給我。 ”
一個月不見,她的聲音已是如此老邁了?。∥疫@才注意到, 老太太這段時間竟然蒼老了許多,臉上長出了許多斑,眼屎也沒洗凈。 最糟糕的是,她的一條腿似乎已經(jīng)完全不能走動,她扶著墻一點點地蹭,看到她這樣子,我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我上去扶她,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仍然堅持要那張單子。
老天爺!那張單子已經(jīng)被抽水馬桶沖走了,我上哪兒再變一張?。?/p>
但老太太不依不饒, 斷斷續(xù)續(xù)地用氣弱的聲音說:“你……你不給我,我要投訴你! ”
天哪,這可怎么辦?
老太太的臉色發(fā)白發(fā)青, 我急忙扶住她,說:“大媽,沒問題,我這就幫您找,您可別著急,回頭再急壞了!”我給她倒了杯水,扶她坐下來,她臉色慢慢緩和下來, 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你是個好人……”
“是。大媽,我是好人?!蔽乙娪芯?,連忙接茬兒。
“唉,這年月好人少啊!別說別人了,就連自己的兒子也靠不住。 ”
老太太家的情況我是知道的, 兒子兒媳孫子,人口簡單,聽鄰居倒是說過,老太太的兒子兒媳到現(xiàn)在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 一直靠兒媳婦的大哥接濟著。 兒子長得肥胖,眼露兇光,近日剛在超市謀得了一個臨時保安的差事。 兒媳婦瑞花原來是一所大學的接線員。
之前聽到過有關他們家的一些傳說, 也聽見過他們家吵鬧的聲音,鄰居們公正地說,基本都是兒子狂怒的吼叫, 并沒有聽見老太太和兒媳婦的聲音,于是鄰居們都偏向于老太太,認為毫無疑問是兒媳婦在背后挑唆讓兒子與母親反目。 但是二十一世紀的鄰居們自然和二十世紀的不一樣, 就是誰家鬧出了人命也絕不會去勸一勸的。最多,是在人死了之后發(fā)出幾聲惋惜的哀嘆,關系更近一點的,可以到八寶山某廳去參加告別儀式, 看一眼已經(jīng)被修理得完全不像了的儀容。這是個修圖的時代,生前僥幸沒被修過的也難保死后不被修。而當時,我看到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和幾乎動彈不得的腿, 想象了一場家庭暴力或者就在不久前發(fā)生, 在這場家暴襲擊中老太太無疑是受害者。 這讓我對她產(chǎn)生了無限的同情,何況,在郵件單子問題上,我的確虧欠了她。
于是我按照老太太的指示, 幫她清理她的雜物。 她讓我把放在立柜上的一個大包袱拿下來,解開扣??圩哟虻煤芩?,我解了半天,里面并不是什么我想象的好東西,而是一堆破爛兒。不不, 對于老太太來說這絕不是破爛兒, 這是寶貝?;蛟S是有紀念意義的寶貝。里面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絲線,各種顏色,有繡花繃子,有亞麻和絲的面料,當然更多的還有花布,這是更近一點的,屬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有嶄新的顏色鮮艷的花布, 看上去像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種“三寸布票一尺”的布。 那個年代的絲線就比那些更久遠的絲線粗陋了許多, 顏色沒有那么純粹,是變色的,絲質(zhì)也差很多。有花手絹,有繡了半截的枕套。有一大沓子綿紙的花樣,但是花樣比較貧乏。有各色毛線,毛線離現(xiàn)在似乎近了些, 因為我認出有改革開放初期街頭出現(xiàn)的那種馬海毛。 那時候的女孩似乎特別以有一件馬海毛上衣而驕傲, 馬海毛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依然鮮艷奪目,有茜紅色、楊梅色、橄欖綠色和寶石藍色,只有一小截茜紅色織了一兩寸長,看似要織個毛背心,那尺寸應當是織給嬰兒的,但是顯然放棄了。
在這些布料和毛線下面壓著的可就有點意思了,那是一大包發(fā)黃的照片,打開一看,全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明星照——原來老太太也是個資深追星族呢!看到我有點訝異的目光,老太太的笑容里竟有了一分羞澀! 老太太笑著說這都是她念書的時候攢下來的。 我趕緊笑問:“您念的是私塾嗎? ”老太太的驕傲從眉眼間透出來:“哪里,我念的是大學。輔仁大學管理系?!?/p>
我差點跪在老太太的腳下!天哪!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輔仁大學這個概念是我在許多年前建立的,那時我雖然還很小,卻清楚地記得爸爸的一句話:“王光美是輔仁大學的?;?。 ”
老太太為了強調(diào)她的學歷, 特意把明星照下面的一些筆記本拿出來給我看。 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花式英文。 那極其纖細的筆觸即便是現(xiàn)在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也寫不出來。 這是她的英文筆記。
當然老太太不是為了展示這些才讓我打開包袱的,老太太是要讓我?guī)兔?,她要我?guī)兔Φ氖抡媸欠艘乃迹?她想讓我?guī)退馁u這些明星的照片,她說在電視上看到香港的拍賣會,一張郵票賣出天價, 那么她收藏的這些明星照應當也價格不菲。
我試圖向她解釋郵票和明星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顯然無用。老太太說限我一個月把那張明星胡蝶的照片拍出去, 價錢倒是要得不高,不低于三位數(shù)就行,否則就會投訴我。 當然老太太不是這么說的, 她是用一種很委婉的說話方式讓我知道的,老太太很會說話。
五
盧依莎讓我崩潰了!
盧依莎!我秘密的情人,在無人理睬的三周之后,突然紅遍了這座城市!
這原因不是別的,正是我修了她的照片,把她那些美麗的衣飾都修下去了, 無數(shù)在艷照門中享受了窺私欲的人, 現(xiàn)在一下子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這位西班牙藝術家。 他們注意到了她奪目的風韻, 那些被衣飾掩飾住的部分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啊,她有那么美的腰肢、那么生動的臀、那么不可思議的腿! 關鍵是,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鮮活的, 每一個關節(jié)都是充滿變數(shù)的按鈕, 你永遠無法預料她下一個動作會達到何種極限!網(wǎng)友跟帖在議論著她的全部,從而引起有關大胸小胸孰美的爭議, 然而就在我為自己終于把盧依莎給頂出海面抓牢眾人眼球而欣喜若狂之時,倒霉的事發(fā)生了——眾網(wǎng)友(照我看就是一幫閑得無聊的無賴)風向一轉(zhuǎn),突然追根尋源, 開始討論是誰暴露了偉大的盧依莎的真身。 這是侵權! 應當?shù)絿H法庭告他!
人肉這傻×——這成為大胸派和小胸派一致的口號! 可憐像我這樣的草根哪經(jīng)得起人肉搜索,兩下子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貼吧被惡意刷屏,微博被封,更過分的是,我家門口竟然被潑墨,上面寫著“侮辱著名國際舞蹈大師的傻×猥瑣男”。
我們這座城市最卑微的筒子樓也因此火起來,“看筒子樓的猥瑣男”,成為閑人們和熱心觀眾新近關心的一道風景。 我覺得每天都有人在身后指指點點:“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這聲音快把我弄瘋了! 這聲音讓我想起N 年前風靡一時的電影《追捕》——橫路敬二指著杜丘大喝一聲:“就是他!”于是杜丘就成了當局追捕的罪犯——為了逃開這聲音,我更加早出晚歸,我夜不能寐。
盧依莎嚴肅地看著我, 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滿詭譎,好像是一種暗示?!氨R依莎,我該怎么辦? ”我聽見自己愚蠢的問話。
“你一切照舊就好,都會過去的……”
我看到墻上的盧依莎開口了!
“盧依莎! ”我急忙喚了一聲。
“嗯? ”她明明這樣回答。
我跳下床,準備撲向她的畫像,細細看個究竟。
這時,有人敲門。
六
敲門的是我此時最不想看到的人——鄰居那個啃老族的愛哭“剩女”。
我試圖把她擋在門外,可她已經(jīng)擠了進來。她淚汪汪地看著我, 似乎很心疼地說:“你瘦多了! ”
如果換個人說這話,也許我會大哭一場,可說這話的偏偏是她!我冷酷無比,連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沒有。 我粗魯?shù)卣f:“你這大半夜的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嗎? ”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大哭起來。她可真不會哭。其實,會哭的女人是一把長眼睛的利劍,總會準準地刺向男人的心。看電影里那些西方女演員多么會哭啊,她們并不直視男人,而是斜視向窗外, 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被淚水浸濕的睫毛,她們嘴角微微抽動,把所有的委屈與風情都放在嘴角上, 但是臉部并沒有太多的抽動,而是半張性感的唇,讓淚水潤濕它,這時的女人真是我見猶憐??!可那個啃老族,張個大嘴,鼻涕眼淚一起流,發(fā)出哇哇嗚嗚的聲音,臉部出現(xiàn)很多難看的褶子,牙齦也露在外面,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難道她就不能哭得稍微優(yōu)雅一點嗎?
“喂喂,你克制!停止!趕緊走!讓外面人聽了好像我把你怎么著了似的,快給我走!你聽見沒有? 天哪你怎么了……”
她一直哭到流出很多鼻血, 抹得滿臉血糊糊的, 她突然沖著我瞪圓了一雙大眼睛吼叫:“難道你就不會說一句好聽點的話嗎? ”
“天哪,怪事都跑我這兒了,憑什么呀?難道你長成這樣出來嚇人,還要我贊美你嗎? ”
“你! 你這個沒良心的! 你知道為了給你解套我花了多少力氣嗎? 我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來擦那些墨跡,勞你大駕出去看看,那些潑墨還有印兒嗎? 我并不想要什么……可……可你總要說句謝謝啊! 嗚嗚嗚……”
原來如此! 我晚上回來,還真沒注意這個,這么說我是得謝謝她。 我順手把廚房的抹布拿來,親自給她抹掉血跡,這大概是我離她最近的時候了,說實在的,她長得真不難看,如果瘦上四十斤,一定能跟女明星打個平手,可現(xiàn)在呢,就剩下一堆贅肉了。
當時我其實還是相當冷靜的, 壞的是接下來的事。 她見我給她擦臉,立即止了哭,像水龍頭啪地關了,然后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酒來,我一看是汾酒,對這酒我歷來沒啥興趣,可她不由分說地倒?jié)M了兩杯,突然文縐縐地說了一句:“何以解憂? 唯有飲酒! ”
我覺得這句話跟她不搭, 就像買瘦肉搭肥肉似的,我干笑了一聲,為了讓她快點走,我只好仰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也立即一飲而盡,然后笑著看我。
我討厭她的笑容, 決定用實際行動來征服她,我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嘴里說著:“你有什么憂的? 只有我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
她毫不示弱地和我拼酒, 哼哼著:“我的憂太多了!太深了!多得像星星,深得像海洋……”
天哪,她還能說出這么有詩意的話來!不定是從哪首流行歌曲里順嘴謅來的呢。 我立即叫她住嘴,告訴她,除了我,誰也沒資格說憂!
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抱著躺了下來,鼻涕眼淚像一鍋糨糊似的把我們黏在一起。 聽完她的哭訴我也向她哭訴, 高潮發(fā)生在我訴說關于老太太的要挾的時候, 她突然騰地跳起來往門外沖去,然后又拿著一張百元大鈔沖回來,她把錢塞給我說:“拿著吧, 先把老太太的嘴堵住,把這份工作保下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她美極了,當然這種感覺只有一剎那,接下來她掃了滿墻的盧依莎一眼又接著大哭起來:“你把錢還我,還我! 你的眼里根本沒有我,只有這個婊子! ”
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其實是為了壓住她那尖銳的哭聲, 她卻順勢完成了壓抑已久的欲望,這是一次非常糟糕的嘗試。但是她顯然非常高興,因為她不斷地說著話,不斷地用她那張帶著鼻涕、眼淚和血跡的胖臉親我,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和困窘也不斷地說著話, 后來說話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另一種聲音慢慢響起來。那是她的鼾聲,難聽得就像電鋸的聲音。
“那個……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 ”
“路小華……”
電鋸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七
老太太的身體似乎一天天衰弱下去。
看到那百元大鈔, 她的笑容只維持了一瞬間,接著就開始了對我的細細盤問。她問我是去的哪個拍賣場,問當時舉牌的是什么價位,問同時拍的還有哪些物品, 然后她眼睛里充滿著疑惑對我說:“難道你喊出一百之后, 就沒有人再加價了嗎? ”
老太太的問話我一句也答不上來。 我并不習慣撒謊。我正在琢磨著要不要徹底對她坦白,老太太卻已經(jīng)換了一個話題。 慈祥的笑容再度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說:“很好,這個價錢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那么你再幫我拍一張吧。你看看這是誰?”她用布滿青筋的老手顫巍巍地舉起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女子眉毛細得像線一樣, 臉白如紙,嘴唇則是淺絳色,一雙眼睛并不大,形狀好像兩片桃葉,清亮亮的,但是看不出任何感情和靈魂,我著實不覺得她美。
“呀,這是鼎鼎大名的阮玲玉??! 你連她都認不出來嗎?”老太太驚嘆。我急忙又細細看了一遍, 說實在的, 還是不覺得她有什么過人之處。 但是在老太太的目光逼視之下我只好說:“哦, 原來她就是阮玲玉! 您這幀照片很珍貴啊?!薄澳钱斎?!所以,我說這幀照片應當加一個零。 ”
我想我是徹底陷入一個荒唐的事情之中了。
接下來老太太和我說了好多話。 主要話題是抱怨兒子兒媳婦, 顯然她已經(jīng)把我當作她的貼心人了,她寂寞,沒有人跟她說話。之前,她總是做出一副有教養(yǎng)的樣子, 不愿意講家里的事情,而現(xiàn)在,終于有一個能為她效力的貼心人出現(xiàn)了,她抓住我說個沒完。 她說她有一對兒女,女兒在國外一家網(wǎng)站工作, 每月的那點美金就是她寄來的,而兒子,她說到兒子的時候有些發(fā)抖,她讓我給她倒杯水,她說她的兒子是從小給慣壞了,總是沖著她大吼大叫,有媳婦了,不但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剎不住了, 她說都是報應, 老伴在的時候?qū)习椴缓?,老伴沒了,真是受罪啊。 這個兒媳婦可不簡單,別看沒文化,對付人可真有一套,每天兒子出去上班,她就躺床上睡大覺,等兒子快回來的時候她就出去買菜,兒子自然就得做飯,兒子一做飯就氣不打一處來, 嚷嚷著每天要上班養(yǎng)家回來還要做飯,“是要我累死怎么的?”兒子當然是沖老太太嚷,老太太說,她一聽見他嚷她就發(fā)抖就心慌,她現(xiàn)在有冠心病,為了保命她拼命地討好他們,可是,誰也不理她,誰也不跟她說一句話。
老太太說著說著哭了出來:“現(xiàn)在, 連我那個小孫子也不理我。 人老了,沒什么別的要求,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可那個女人, 就是不理我,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最近她母親得膽結(jié)石做手術了,她就更不理我了,說是她母親何等要強,我何等嬌氣,她母親現(xiàn)在在住院,她可有的干了,天天去陪護,還讓我兒子陪著,這倒沒什么,我年紀大了,行動又不方便,總要人照顧的,可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 就說每月姑娘寄來的這點錢吧,請他們幫著取一下都要費神,不知要拖多少天啊……好不容易取來了, 大部分他們留下了,最多給我兩百元……”
怎么會這樣?我心里那點義憤升起來了,這也太欺負老太太了!
“要不……您要信得過我的話,要不我?guī)湍ト。凑姨焯斓叫^(qū)來,我也跑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
“那敢情好!”老太太的第一反應很激動,那樣子好像立即要把那張支票給我??墒呛芸斓?,老太太的眼睛里又出現(xiàn)了歉意的微笑, 她說:“唉,還是不麻煩你了吧。以后,要是有信就請你幫我寄寄,能幫我寄封信就好了。是給我姑娘的信, 每次請他們幫忙寄信, 他們都是推三阻四的,要拖上一兩個月呢……”
我心里明白她還是信不過我, 那自然不必勉強。
我就此告辭,以為說了半天閑話,老太太會忘掉剛才的事。孰知她記性出奇地好,臨了也沒忘了把照片塞給我。
出她家門的時候, 我拿著阮玲玉照片的手心出了汗。
我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或許,干脆就讓她投訴吧!無非是被批評一頓,好像還到不了丟吃飯家伙兒的份上。
可是我的眼前老晃動著老太太那雙充滿殷切期待的眼睛, 還有她那雙越來越瘸的腿——不知為什么我想讓老太太高興——難道我有毛病了嗎?
八
我買了一盒關東煮, 回家之后面對著盧依莎吃著。
“關東煮”名字倒是挺好聽,實際上也就是南瓜、玉米加點咸魚、土豆煮在一起,還淡得乏味,乏味得就像我的生活一樣。
說實在的還不如我們的菜泡飯好吃呢。
盧依莎一如往常, 大睜著她那美麗的灰眼睛,冷漠地看著我。 可今天我不覺得她酷,只覺得她缺乏柔情。盧依莎啊盧依莎,難道你就不能給我這個可憐人一絲微笑嗎? 為什么我想要的微笑或哭泣總是來不了, 而我身邊卻總是有令我深惡痛絕的笑與哭呢? 譬如那個啃老族“剩女”哇哇大哭的樣子,簡直就想讓我揍她一頓!或者,讓她立即從我眼前消失!
那天的事令我無比悔恨。
我打開電腦, 這還是二十世紀那種老掉牙的電腦,我需要耐心等它開機十分鐘。網(wǎng)上關于宙斯的喧鬧終于告一段落, 現(xiàn)在網(wǎng)民們的全部仇恨與毒素又都集中在一個女演員身上了。 他們把所有罪名都扔到了她身上。 那女演員名叫J,正當紅。 她雖然模樣和演技不算是真正的一流,卻也十分聰明肯吃苦,要命的是,比起其他的女演員,J 永遠顯得很高傲,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一點不親民——這就犯了眾怒。 所以,當她一不留神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的時候, 所有的人立即群起而攻之,那種瘋狂讓人膽寒。
我在搜索有關盧依莎的新消息。
我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盧依莎竟到中東去演出了! 天哪天哪! 難道她不要命了嗎?
我的手順著電腦里的鏈接查到盧依莎的種種新聞,其中一條說,她竟然有一個私生女,至今不知道父親是誰, 媒體曝光說這位私生女最近高調(diào)宣布了自己的身份, 但是盧依莎拒不相認,這又使她陷入新一輪的麻煩,但她的抗擊打能力超強,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不過, 我依然從她熟悉的每根線條上看到了疲憊,看到她的皮膚變得像羊皮紙一樣薄,似乎風一吹就會起皺。 是的,盡管真的不愿承認,可我依然覺得她確實蒼老了許多。 在此之前我一直相信盧依莎永遠不會老。
當然,如果她真的老了,我也不會在乎,她永遠是我的女神。 在我的心中慢慢完善起未來伴侶的樣子:平胸、嚴肅、瘦,特別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眼神。如果遇不到這樣的女子,我寧可孤獨終老。
許多年后我才從一個客戶(他好像是個哲學家)的口中知道:有一個叫作榮格的心理學家也是這么說的——他把這種全世界男人都有的“轉(zhuǎn)移性投射”,叫作“阿尼瑪情結(jié)”。
九
月余之后,疫情暴發(fā)。 這座城市半封閉,我的日子更難過了。
但是那一天,“剩女” 突然來到我家莊嚴宣布:她懷孕了!
我如五雷轟頂?shù)乖谝巫由希?或許我的臉色真的很可怕?她一下子沖到我面前,雙手捧起我的臉:“啊, 你怎么了? 親愛的, 你的臉色好難看! ”
我心里翻江倒海,但還是克制著,盡量溫和地把她的手撥拉開。
“我知道你會吃驚, 說實在的我也很吃驚,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懷孕了……” 她扭著柳罐般的粗腰輕柔地說, 應當承認她的聲音還是挺好聽的。 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了:“你怎么知道你懷孕了?你……你到醫(yī)院看過了嗎?大夫確診了嗎?”“哎呀,你可真是老派!現(xiàn)在查懷沒懷孕不是很簡單嗎?哪還需要看大夫,自己買個試紙一測就知道了。你看看,這不明顯是兩條杠? ”她掏出一張試紙,長條的,上面有兩條杠。我完全不懂這里面的奧秘,頭腦發(fā)脹地聽著她的講述:她說那次之后她買了試紙,據(jù)說試紙浸泡在尿液中,出現(xiàn)一道紅色便是無妊娠,出現(xiàn)兩道便是懷孕。我在混亂中瞥了一眼那試紙,果然是兩道,很明顯的紅色。
“那你想干嗎?”我突然問出這么一句話。問出來后,就覺得自己很卑鄙。我準備著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上一記耳光,然而萬沒想到,那老姑娘笑了,竟然笑得很舒暢:“我要謝謝你。你把我多年想解決卻沒解決的問題解決了。 ”
她接下來的話令我瞠目結(jié)舌。
原來,她多年的夙愿便是找個男人懷孕。
這個看上去肥胖邋遢的“剩女”,根本不是什么啃老族, 她竟然是一個IT 行業(yè)的高手,多年來的工作是做計算機編程。她留過學,在美國掙了夠花兩輩子的錢——誰都知道一個出色的IT 程序員在美國工作意味著什么。 由于在專業(yè)上的自信導致她在婚戀上同樣自信,然而,愛情可不是計算機編程,愛情是獨門絕技,她在這門課上連小學生也算不上。最后結(jié)果是連續(xù)受挫。有一天她給我看了她十六歲時的照片, 我驚呆了! 此前真的沒見過一個人的容貌垮塌得像她一樣可怕!十六歲的她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是個天生麗質(zhì)的小美人,那樣子往哪個方向走都是人生贏家,可是她敗了,敗得那樣徹底!最早,她嫁給了狂熱追她的一個美國人約翰, 約翰比她小四歲, 追她的時候把她捧在手心, 婚后卻慢慢變成了嫌棄:“Very dirty(非常臟)! Very lazy(非常懶)……”
她一個習慣被眾星捧月的人哪受得了這個!但是她想,從一段婚姻里怎么也得獲得點什么吧。于是她咬緊牙關忍受著,想著起碼得拿到綠卡再離,殊不知這約翰是個急性子,結(jié)婚急離婚也急,一紙訴狀把她告上了法庭,最后法院判離,她一無所獲。
后來,她去了香港,遇到了一個令她心動的人,那人比她小十歲,姓杜,長得有幾分帥氣。她在香港做金融對沖做得很成功, 小杜剛從內(nèi)地來, 需要一個指路明燈, 于是找上門來虛心請教,明顯是為了掙錢,可饑渴的她卻認定人家是對她有意思。于是他們住在了一起,她手把手地教,小杜當然幸運,白吃白住,連學費都不用交,每月還能掙一筆可觀的錢, 雖說這老女人非他心儀,到底對他癡心,倒貼伺候他,還得看他臉色。 直到他完全自立,租了銅鑼灣的一處豪宅,并且與浸會大學的一位女教師談起戀愛之后,他才果斷離開,他是如此果斷,完全沒有一絲藕斷絲連的跡象。
她猶豫了一下, 用胖手吃力地掏出后屁股蛋兒上的一個小錢包,打開來,掏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那個男人,滿頭白發(fā),但長著一張年輕的、野心勃勃的臉。
“喏, 就是這家伙, 把我所有的財產(chǎn)都吞了。 ”
這一擊遠勝于約翰那一擊,她躺倒了,不吃不睡很久,甚至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等她終于再次爬起來的時候, 體重又長了二十斤,這時她才懂得,原來人的體重增長并非像偽醫(yī)學偽養(yǎng)生學描述那般,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自我放棄。
——原來她并非老姑娘,更非啃老族,而是一個地地道道靠智商賺錢的富婆, 卻又因低情商輸?shù)弥皇5籽澋妮敿摇?/p>
我心里竟然悄悄對她有了一絲憐惜……
十
老太太繼續(xù)衰老。
我覺得她的笑容非??蓱z。
很多時候她期待著我, 但見到我的時候又一如既往地為難我,她簡直把我當成了情人,還情同初戀! 只有那種青澀的愛情才會有這樣的表達方式:怨念無限、碎嘴嘮叨,聽起來全是抱怨,細琢磨其實是想念。
老太太細述了她的故事: 一個大家族的千金,名校女大學生,嫁了一位大學教師,生了一兒一女, 按說是美滿的家庭模式。 但是好景不長,丈夫英年早逝,老太太不到四十歲就成了孤家寡人,幸好家底富足,在用錢上沒什么煩惱。煩惱的是和子女的關系。 老太太雖貴為名校畢業(yè),但重男輕女的思想一點不比農(nóng)村老太太少。所有的資源她都供給兒子, 到女兒那兒連渣兒也不剩,一心望子成龍,將來便可母以子貴。 很小的時候便讓女兒學習女紅,那時候,還沒幾樣東西可以出口, 老太太接了一項可以出口的刺繡活兒,其實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在歐根紗上面做十字繡。 那時候,歐根紗被稱作“玻璃紗”,繡好桌布大小的一塊可以拿到兩塊錢, 當時那可真是天價了!
按照后來的觀念,女兒應當是地道的童工??蛇@一切并沒有影響女兒的勤奮好學, 女兒并非那種天賦很高的女孩,但是因為母親的嚴格,她從小養(yǎng)成做事精益求精的習慣, 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她順順利利的直到考托福才出現(xiàn)了一點坎坷,考了四次才考上。 第四次她想,最后一次了,若再考不上,就算了。直到九月初,她也沒收到錄取通知書,心知沒戲了,除了遺憾,也沒有太多沮喪。之前她去占卜了一次,按照《易經(jīng)》的說法,她今年是“秋虎毛色斑斕,利涉大川”,她恰恰屬虎,所以算命的說,六爻給的很明確,她肯定能出去。她不過是姑妄聽之,誰知最后真有了轉(zhuǎn)機——九月中下旬她收到來自科羅拉多大學的一封信, 信中向她道歉說是之前寄錯了地址,然后,那張金燦燦的錄取通知書就赫然出現(xiàn)了! 那一張紙改變了她的命運!
一個總是被忽視的乖乖女,靠著堅強毅力、勤奮好學在美國留了下來。她日子還算過得去,不十分寬裕,還要每月省點錢給母親寄去,并不計較過去母親的重男輕女和涼薄——老太太提起女兒,有一點難以掩飾的愧意。
可是被老太太嬌慣的兒子, 在娶媳婦之后卻越發(fā)脾氣暴躁,簡直成了她的敵人,處處看她不順眼,她很難走出自己的房間,仿佛一走出去就面臨著戰(zhàn)場: 兒子響徹云霄的吼叫在她內(nèi)心成了一塊病,雖然兒媳很少說話,她卻深知貌似強悍的兒子其實正在像一坨泥巴一樣被兒媳捏弄著。老太太唯一的情緒出口就是寫日記,不斷地寫,每天堅持。 她的日記里,兒子、兒媳、孫子和一切給她帶來煩惱的人都用符號代替, 譬如兒子叫“兇”,兒媳叫“奸”,孫子叫“懶”……只有女兒,她親切地寫著“麥麥”。
郵遞員是“S”,也就是我,是為她掙了第一筆錢之后才由符號轉(zhuǎn)化成名字的。哈哈,我在老太太的日記里也算是有名字的人了。
老太太的腳病已經(jīng)很多年了, 最近惡化得厲害。起初,是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長了個類似瘊子的東西,去看了,說是沒什么,涂一種藥,但是沒見好,第二次再想去看,兒子就不干了,兒媳在枕邊說:“你媽就是嬌氣, 你看我媽那么大歲數(shù),還不是自己去排隊掛號。 ”
后來整個腳底板都疼起來, 老太太就躺下了。最搞笑的是,兒媳也跟著躺,那意思很明確:老娘不伺候你,你吃你兒子的飯!光是這樣倒也罷了,她還教唆著小的不理老太太,只吃飯的時候叫一聲, 跟喂豬似的。 老太太也頗有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氣概,每次都不落空,只是因為背駝得厲害,所以在飯桌旁坐下,只有下巴能夠得上桌沿,搛一口菜,便要抬起一下滿是皺紋的大眼睛,顯得格外可憐。 面對兒子兇殘的目光、兒媳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不屑, 她搛菜的手便會微微顫抖。 吃完飯,她會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間,半小時后,當《新聞聯(lián)播》的片頭曲響起,她便會蹣跚地扶著墻探個頭, 顫巍巍地問:“我可以看看電視嗎? ”
當然,這都是老太太自己的描述。應當說老太太是個被埋沒的天才, 講起這些小事情也都繪聲繪色,并且會激起聽者無限的同情,當時我就被一種巨大的同情淹沒了, 完全理解了老太太想拍賣照片的原因——她是個人, 而且是個老年知識女性,怎么能忍受這種生活,哪怕是拍出去一張照片, 也算是有一點小小的成就感啊。
我決定盡自己所能幫她, 哪怕她非常不講理,非常欺軟怕硬,非常得寸進尺。
瞧我一連氣用了這么多成語, 你們一定會懷疑我的身份,懷疑我不是真的郵遞員,其實你們錯了,你們犯了藐視勞動人民的錯誤,不信你們就試一下, 如果你偶爾打輛車跟司機師傅聊一會兒,他們的學問比我還高幾個層級呢。
終于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場戰(zhàn)爭,簡直可以說是硝煙彌漫!
一進過道就聽見老太太家的吵鬧聲, 越走近越大。她家的門虛掩著,我敲了半天門沒人搭理,正想把郵件放在她家門口,突然一聲大吼把我嚇呆了!
“你他媽到底想干嗎? 孩子想玩玩怎么了?你不讓? 走,爸給你買一個,咱不玩兒她那個破玩意兒! ”如雷般的怒吼,這無疑是老太太的兒子了。
“我怎么……怎么會不讓他玩……我是……我是說……”老太太軟弱無力的聲音。
“行了! 你別說了! 誰還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
“聽我說,聽我說……好好,我錯了,是我的錯,我給你跪下……”
從門縫里, 我看到老太太蜷縮著瘦小的身子,跪下了。我心里一顫,真想推開門,做一回見義勇為的勇士,可想想自己的身份,還是扭頭走了。 走的時候還聽見兒子的怒吼:“少跟我來這套! 別用這個來要挾我! 你演給誰看呢? ”
好久之后才知道, 原來老太太用女兒寄來的錢托人給她買了個“小度”,她聽聽腦波音樂,能睡得踏實點, 結(jié)果孫子進來把小度調(diào)成了畫面看動畫,老太太不知如何調(diào)回來,說了兩句,就為這么點事,兒子大發(fā)雷霆。
親歷了這么一回, 真心明白老太太過的是什么日子了,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眼窩一直熱著,晚飯都沒吃。
翌日我去送報, 老太太從門縫里伸出一只青筋凸起的手,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閨女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十一
老太太想要的一千元在路小華眼里就是一根雞毛,不,就是一根毫毛。
聽完了我痛徹心扉的陳述, 她立即和我約定,一起去老太太家把這事了了,她來搞定,也讓老人家高興高興。
那一天的景象仍舊歷歷在目:門虛掩著,敲了幾下之后我認定老太太是躺在床上休息呢,我就悄悄推門進去,路小華跟在我后邊,那么肥胖的身體竟悄然無聲。
眼前的景象讓我吃驚!老太太并不在家。老太太的臥室門是開著的, 家里亂得像是被搶劫過一樣,廚房里的臟碗都堆在水池里,鍋碗瓢盆亂放在一旁,蟑螂肆無忌憚地在旁邊爬來爬去,客廳里的地上踩滿腳印, 茶幾上是沒有清掃干凈的花生殼和橘子皮,到處都被翻過,老太太的床頭全是藥瓶和散亂的藥,被褥掀開著,從里面漾出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兒……
路小華發(fā)現(xiàn)茶幾上壓著一張紙條:“媽不行了,你回家后馬上去天壇醫(yī)院急診! ”——沒有落款,但顯然是兒子留給兒媳的字條。
我們對視一眼,立即向門外走去,但千鈞一發(fā)之際她拉住了我:“喂, 你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地方不對嗎? ”
“哪里? ”
“你看地上是什么人的腳?。?”
“女人的腳印,但顯然不是老太太的……”
她點點頭,但我依然沒反應過來,只是看著她突然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 把那一小束賊亮的光掃向房間的各個角落。到底年輕,她肥胖的身子依然那么敏捷, 像一坨棉花糖似的在房間里穿來穿去,最后,定格在了老太太的床底下。
那個畫面印象太深了——她鉆進床底,大屁股使勁蠕動著,半晌,里面深邃的某個地方傳出斷續(xù)的細聲:“快,快,看見了,我進不去,你來吧,你瘦……”
這會兒我突然明白: 她第一時間就懷疑那腳印是兒媳婦的,兒媳婦是在找什么東西。聽了我的轉(zhuǎn)述, 她自然判斷老太太既然貴為名門千金,自然是有些東西的,看起來,兒媳婦因為兒子的催促,慌亂之中并沒有找到什么。 如今,她冒著中風或者心梗的危險鉆入床底, 正是為了尋寶。
還真是有寶藏!
那個積滿灰塵的藤箱, 在緊靠老太太床枕部位的角落里放著,不知放了多少年,上面的鎖已經(jīng)爛了,一擰就開。里面簡直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見多識廣的路小華也不免倒吸一口涼氣,她伸出一只胖手掏啊掏的, 拎出了一片完全變黃的絹。“哼,我就知道得有這個!”她非常自信的聲調(diào)。
絹上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上寫:
璉沐蘭亭御茫簪一對
墨研靜雨倩玥鉆一對
洛羽紫檀香一件
銀鍍金嵌珠雙龍點翠條一根
金鑲珠石云蝠簪一對
玳瑁鑲珠石珊瑚松鼠葡萄扁方一件
這豈止是名門之后?
真后悔沒有細細地挖掘老太太的口述歷史!
我轉(zhuǎn)過頭,正遇上路小華閃閃發(fā)亮的目光。
“你想怎么辦? ”她緊盯著我。
“不知道。 能怎么辦? ”
“行,你再想想。 咱們先把東西拿走。 ”
我承認我當時完全被她那副篤定的樣子弄傻了。
“別發(fā)呆了!動彈?。 彼呎f邊飛快地把那些東西往箱子里重新放好。
“不……不行吧? ”
“怎么不行? 你傻??? 咱們用排除法:首先,咱們不能讓東西落在虐待老人的兩口子手里吧?其次,難道報警?你知道和警方打交道有多麻煩?鬧不好咱們還背鍋,這事誰干?只有一條路:咱們先把東西拿走。老太太沒了。她女兒得回來吧? 到時候再和她女兒聯(lián)系,把東西給她,這對吧?老太太遭兒子虐待,遺產(chǎn)歸女兒,沒毛病吧? ”
“這倒是。可問題是老太太還沒死?。≡僬f,你知道老太太的遺囑怎么寫的? 你能代替老太太行事嗎?別一不留神鬧個違法,這可得小心點啊……”
“哎喲,你可真啰唆! 甭管怎么著這會兒咱們得把東西趕緊拿了,不然等那兩口子回來,妥妥就進那兒媳婦的腰包了,再讓她吐出來,可能嗎? 我的宙斯? ”
天哪!她竟然知道我的網(wǎng)名!我腦子里劃過一萬個問號,她為什么知道我的網(wǎng)名?說不定她也是那一大堆網(wǎng)絡噴子里的一個呢!網(wǎng)絡時代,誰信得過誰呀?披個馬甲就是惡魔,脫下馬甲就變天使了!說不定她賣慘跟我談情說愛的同時,在網(wǎng)上隨時準備揭露和擠對我呢。
她沒理睬我的表情, 呼哧帶喘地把箱子裝好了:“別廢話了,快點吧,沒時間考慮了! 回頭人家兩口子回來抓個現(xiàn)行! ”
看著她那已經(jīng)隆起的肚子, 我只好拎起箱子走出門去,我看見她拿起一只拖把,倒退著掃掉我們的腳印。
十二
現(xiàn)在,路小華在床上盤腿而坐,用放大鏡端詳著一個手串,也不算什么特別名貴的材料,朱砂的,只是上面雕出的三只貔貅特別精美?!澳阒绬幔俊甭沸∪A認真地看著我,“貔貅本是上古神獸,喜歡吃金銀財寶,有口無肛,只進不出,通過毛孔排泄產(chǎn)生異香,把其他野獸吸引來,被貔貅反噬。現(xiàn)在好多鋪子做的那種吞金獸鏈子,其實就是由貔貅演化來的,只不過貔貅太復雜,難做,就這么簡單化了,反正都是招財! ”
“你知道的還真多。 ”
“哎,你看這個,真是舊工,太精美了!”她舉起那條手串在燈光下照著。
“現(xiàn)在達不到這個水平? ”
“也不是說達不到。 這么跟你說吧,這種東西,在好的實體店,千把塊錢是可以買到真東西的,網(wǎng)上三十幾塊錢也能買到。 當然,細看還是能看出差別來的。 ”
“你對這個倒是門兒清啊。 ”
“那是。我研究好久了。現(xiàn)在我的策略,就是先發(fā)現(xiàn)一些價格奇貴的奢侈品, 然后到網(wǎng)上買同款,當然大部分是假的,但也有真的,進貨渠道不同,價格差好多。 ”
“你一個程序員,怎么這么閑啊? ”
“程序員才可能有這種腦筋急轉(zhuǎn)彎呢! ”她得意地晃著腦袋,“這方面我有很多成功經(jīng)驗啦,比如說……”
“你別比如了, 快想想怎么處理這些東西吧!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們已經(jīng)觸犯法律了吧? ”
一股怒火躥上來,燙的,一直燒到脖子,我感覺頸動脈斑塊一下子漲出來十倍, 能聽見咯楞咯楞的聲音?!罢f什么呢你?你不是跟我說拿出來的目的是要還給老太太的閨女嗎?又變了?你想貪下了?告訴你,要是這樣,我馬上報警!”我同時做掏手機狀。
“哎喲,你這人……太沒勁了! 你怎么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啊! 真是怕了你了……那你趕緊寫信告訴她閨女??!你還等什么呀等?你還指著那家人能通知?門兒都沒有?。〕撬麄冇X得把老太太遺產(chǎn)全處理好才有可能, 明白嗎榆木腦袋? ”
“我寫信? 我算個誰? 怎么寫怎么寄??? ”
“你白當郵遞員了?你不是有她家閨女在美國的地址嗎? ”
我這才想起老太太“托孤”的時候確實給我留了她閨女的地址和電話。
“要不還是打電話吧。 信太慢了。 聽說現(xiàn)在回國機票都漲到十幾萬元了,還秒空。 ”我囁嚅著。
“也行啊。 ”
“你打。 ”
“什么? ”
“你打!你想啊,我打的話,是犯規(guī)行為知不知道?再說我一男的,更容易引起人家警惕……人家會相信我的話嗎? 人家可是耶魯大學的碩士……再說……再說長途得花我多少話費流量?。?”
“最后這句話才是關鍵吧? 這么著,我到旅行社去打。那兒有我一朋友,他們下班的時候我可以去打。告訴我注意事項。哎喲,我可真是前世欠你的??! ”
十三
數(shù)月之后,當“麥麥”摘下口罩,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我驚呆了。
她臉色黃黃的,皮膚很薄,像是起皺的羊皮紙,雖然有些疲憊,但是沒有一粒斑,穿著那種時尚的海藻藍山羊絨開衫,平胸、嚴肅、瘦,特別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眼神。
她是那種對現(xiàn)實不屑一顧的女子。
天哪!這不就是我一直著迷的盧依莎!這不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未來的“她”嘛!
難道真是我的晝思夜想感動了上蒼, 終于夢想成真了嗎?
“謝謝您?!彼龂烂C地說,“聽說了吧,我母親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我辭去了美國的工作,在珊瑚灣那兒買了個小房子,準備把母親接到那兒去。 ”
…………
“之前您讓您的朋友送來的那個小藤箱,里面的東西都對照了,沒有問題。那是我母親一生的積蓄,所以母親非常感謝。這是我母親的一點小意思,請您收好。 ”她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
這肯定不是老太太的意思, 按照老太太那個摳門兒勁,她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這肯定是我眼前這位女子的意思,天哪,她不但像盧依莎,還很善良。
“其……其實不用謝我,這事主要是那位朋友做的,就是去送藤箱的那位朋友……”
“啊,你們倆還真是品德高尚啊!”她抿嘴一笑,“她講主要是您幫的忙……好了, 總之謝謝你們,母親說歡迎你們到我們新家去玩。 ”
她硬是把那個信封塞給了我, 我看到上面寫著珊瑚灣的地址和她們的電話號碼。
在地址和電話號碼后面, 分明寫的是Luisa! 我雖不懂英文,但是由于對盧依莎的迷戀,這幾個字母倒是記得的!
也許是看到我驚愕的樣子, 她笑笑補充了一句:“哦, 這是我的英文名。 你們可以叫我麥麥,也可以叫我Luisa。 ”
她把口罩向上一推,轉(zhuǎn)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
我仰望上蒼,終于明白,神是存在的。
十四
你知道連續(xù)徹夜不眠的滋味嗎?
那種暗流涌動的頭腦風暴, 足以擊穿所有堅硬的顱骨,我每天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吃上了安眠藥。開始只是吃一片艾司唑侖,到后來越吃越多,什么思諾思、佐匹克隆、勞拉西泮、GABA、褪黑素……都慢慢對我無效,我知道原因,但是為了保留一點可憐的自尊,我一直隱忍著……我再也無法去看那些給我快樂、 支撐我活下去的海報, 我用別的海報把它們通通遮蔽了,但有時候還是會悄悄掀起一角,看了之后便心如刀絞。
我知道,我想的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可是,我還是想試試,為什么不試試呢? 我也幫老太太做過很多事?。“切┱掌?,最重要的是那個小藤箱——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呢! 說不定老太太會一直在念我的好, 也有可能,她會成為連接我和她女兒的橋梁呢! 我窮、老、負顏值,可說不定像她們這樣的世家,像麥麥這樣的教育背景,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些,看重的恰恰是我的人品呢。
老天! 給我一點勇氣吧!
很久之后的一天,陽光燦爛,頭天似乎也睡著了一會兒,精氣神短暫地恢復了一會兒,也是天可憐見,那一天恰恰是我休息。
你們一定猜到了,我鼓起勇氣,來到珊瑚灣那家高檔公寓, 敲開了我在夢中無數(shù)次敲開的那扇門。
給我開門的是大難不死的老太太。
我非常激動,有一種兩世重逢的感覺,甚至眼眶都發(fā)熱了,假如老太太有什么相應的反應,我相信我會哭出來!
可是……可是……
老太太的表情,讓我一下子心涼了……
她站在門口,雖然更矮小干枯了,但是混濁的眼神里分明是一種不屑的態(tài)度,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
我覺得自己一下子矮了半截。
“大、大媽……我……我……”
“我認得你,你是那個郵遞員?!崩咸逦?、毫不含糊地說。
“是、是……是,您,您還認得我? ”
“當然。 你幫了我們的忙。 ”老太太輕描淡寫,“我們猜到了,你還會來找我們……”
“您……您猜到了? 太好了。 ”
“當然啦,你幫了我們的忙,也許上次給的還是太少了,不夠?qū)Π桑?”
——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我有點發(fā)抖。
我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我甚至動都不敢動, 仿佛我一動那聲音就會跑了。
那可是我朝思暮想的聲音??!
可是,她在說什么呀?
“說吧,你還需要多少? ”
那個聲音到了我的正面,我慢慢睜開眼睛。
她左手拿著一個小花鏟,右手拿著噴壺,顯然是剛剛從她家花園里走出來的。
她穿著灰色家居服, 論柔軟的程度好像是現(xiàn)在很時興的那種羊絨蛋白,瘦、平胸,頭發(fā)長了很多,染成了深栗色,襯得臉有點蒼白。
即使在微笑的時候眼睛也很冷漠, 是那種我很熟悉的超然物外的感覺。
“錢? 還是其他什么? 我們盡量滿足你。 ”
我的滿腔熱情一下子結(jié)成了冰塊, 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像是得了反流性食管炎,讀者你們還記得我開篇寫的那個場景吧? 幾乎是一模一樣:如同反芻的牛,卡在喉嚨里的口涎像黏糊糊的冰激凌,明明想張嘴說句話,可就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我……我不過是路過這兒,順便來看看,看看你們,大、大媽好了以后,還沒見過呢……”憋了半天,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老太太的臉立即多云轉(zhuǎn)晴, 回望女兒:“我就說嘛,這小伙子人挺好的,挺老實,特別好!你在海外那幾年……”
“盧依莎”打斷她:“行了! 不是說今天要給我燉牛肉嗎? 還沒化凍呢吧? 來得及嗎? ”
老太太怔了一下:“啊,可不是,看看我都老糊涂了……”她轉(zhuǎn)身就走,連招呼也沒跟我打。
我和“盧依莎”近在咫尺。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但是什么也不想講了。
“要不,你進來坐坐?”半晌她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好像是為了避免尷尬。
我用了最后的力氣想挽回我的自尊:“不了。 我不過是順便拐過來看看,看大媽挺好,放心了。 ”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把她一個人扔在那兒,我忘了,在我竭力挽尊的同時,也丟掉了一個人該有的禮貌。 唉,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可惜這么多年!這么多年啊!我把我的時間精力全浪費了! 我的時間, 全部用來想象一個遙遠的女子,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 最悲催的是,當那個夢幾乎快變成現(xiàn)實之后,又徹底破碎了!
我想殺死逝去的時間!
不不不,我要找補回來!在我五內(nèi)俱焚的心里,似乎還有另外一個小小的希望,讓我不至于立即趴下……
十五
我想起了她,那個胖乎乎的“剩女”,不,是圣女。
對,她叫路小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我們一起睡過一覺,她懷了我的孩子,她為了緩解我的焦慮,毫不吝惜地把錢給我,她處處為我著想,沒有任何財務或者其他方面的需求,更沒有因懷孕訛上我! 她有錢、獨立,她到底有什么缺點?說實在的她長得挺好看的,就是胖了點, 可話說回來, 她要是瘦成閃電還能輪到我嗎? 早被人搶走了!
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她搬走了,音訊全無。算算日子,孩子該出世了。我這個當?shù)脑趺粗驳萌タ纯春⒆影??或者說,以看孩子為名……我啥時候變得這么卑鄙、這么油膩、這么現(xiàn)實,我是把人家一個好好的女孩當備胎了?
不是, 還真不是。 我只是……只是心里太痛、太空了。 空落落的需要立即填補,不然真的要崩潰了!
看看微信綁定的銀行卡,上面還有點錢,不多,但也不寒磣。 按我的購物習慣,當然是在網(wǎng)上買,可現(xiàn)在不行,我等不了,我得馬上買,立即趕到她家,看看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活了快四張了,我不能啥都沒有吧?
北京的那些批發(fā)市場,那些賣得便宜看著貴的東西也都沒了。 實體店的東西都這么貴,也不能講價,尤其是孩子的東西! 今兒個是豁出去了,買了一套嬰兒服裝,又整個點心匣子,跨上輛共享單車就直奔金城坊街——那是她的新家。
十六
這是我注定終生難忘的一天。
我按了幾次門鈴, 終于聽見里面窸窣的腳步聲,還有嬰兒的哭聲。
門打開的時候, 我?guī)缀醪幌嘈叛矍暗倪@一幅圖畫: 一個微胖粉嫩的女子抱著一個白胖的嬰兒,女子穿的是一件松垮的睡袍,睡袍的一側(cè)敞著,顯然是剛喂完奶。女子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那種最放松、最愉悅的幸福,那種表情會給人增添一種特殊的不可替代的美。
什么都想到了, 唯獨沒想到路小華會一下子變得這么美!
我懷著深深的愧疚向她鞠躬:“你辛苦了!我、我其實是一直惦著這事的……”
她側(cè)過頭, 不解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
“別賭氣成嗎? 我這段時間真的挺忙的……”
“賭氣?哈哈哈哈……說什么哪?對你,我只有感謝。 ”
“感謝? ”
“是啊。感謝你貢獻了一個精子?!彼Σ[瞇的臉上毫無怨尤。
這一槍,對我是致命的!比那個六耳獼猴假冒盧依莎還致命。
我沒有立即倒下, 完全是因為小嬰兒的一聲啼哭。那個在她懷里的小白胖子,哇的一聲表示抗議,也可能是在刷存在感吧。
是?。∧鞘俏业膬鹤影。∥覔渖先ポp輕撫了一下他的臉蛋,粉白嬌嫩,那一雙大眼睛,眼白有些發(fā)藍,眼珠子亮得能照見我的臉,但還沒來得及細看我就被推開了,然后是輕輕的兩個字:“別碰! ”
我被這輕輕的兩個字鎮(zhèn)住了。 我的手懸在了半空。
“知道現(xiàn)在最潮的潮人是啥樣兒的嗎? ”她一手搖著孩子,一手扶著門,“就是我這樣的:有錢,有娃,沒丈夫! ”
十七
我走著。
天漸漸黑下來,越來越黑,像是暴雨來臨前的樣子。
對了, 我買了和老太太的兒子家里一模一樣的“小度”,出門時它曾經(jīng)向我報告了天氣。
它說今晚有雨,記得帶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