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一
這世界總得有個人來寫悼詞吧。這活我已經(jīng)干了三年,累積下來,撰寫的悼詞快要上千篇了。也許我不是最合適的,可我一直在努力,以求把這活干得漂亮一些。
三年前, 我還是常州亥市晚報的一名記者,主要從事社會新聞報道。 我進晚報工作的時間不長,資歷淺,一些重大活動或重大題材的報道輪不到我,報社自有挑大梁的角。 我只能撿拾別人挑剩的邊角料,殘羹冷炙的,哪兒失火了,哪兒被盜了,反正都是上不得臺面的雜碎。即便這樣,我還不能不認真對待,晚報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了,萬一哪天它垮塌了,我就惶惶然沒有了去路。 我要養(yǎng)活一家人,妻子在晚報當清潔工,工資少得可憐,這還是報社領(lǐng)導體恤下屬,要不然連清潔工都沒得干。 我起早摸黑,像條泥鰍似的,在大街小巷鉆來鉆去,收獲甚微。
新媒體的崛起阻斷了晚報的前程,眼見得大廈將傾,誰也不能力挽狂瀾。 有門道的人早已攀了高枝,鯉魚跳了龍門,平日里的大牌沒剩幾個,離開都是遲早的事。置之死地而后生,沒人相信后生了。 像我這種根基浮淺的,無處可去,只能在這兒窩著,像干涸的池塘里的魚一樣茍延殘喘。 某天,報社忽然派給我一件差事,讓我給一位患腦梗死猝然離世的副總編寫一篇悼詞。我很納悶,雖說這是喪事,可對晚報來說是件大事,按慣例不應該落到我頭上。 后來,我思忖了一下,把派活給我的理由猜出了個一二。 這位副總編活著時口碑不太好,貪財好色,待人苛刻,有時還愛使陰招,同事們對他頗有微詞。 他能夠當上副總編,靠的卻不是阿諛奉承、百般手段,而是過硬的業(yè)務能力,從普通記者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沒想到他當上副總編后變臉了,變得讓人嫌惡起來。 我受到他批評的次數(shù)不比別人少,有時甚至是赤裸裸的挖苦和嘲諷。 我沒有記恨他,對于這樣一個人,我好像恨不起來,反倒有點替他可惜。該怎么給他寫悼詞,沒有人告訴我。但我告訴自己,不能把仇恨寫進悼詞里,沒必要羞辱一個逝去的人,總之,我完成了任務,按時把悼詞交了上去。 在我心里,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原宥的。 事后,總編為此表揚了我,說悼詞寫得不錯,只是至今我都沒弄明白,他說的不錯指的是什么。
我萬萬沒想到這成了我以撰寫悼詞來謀生的預演。 在晚報上班的后幾年,我的家庭遭遇了不幸,十二歲的女兒患上了白血病,有限的積蓄耗盡了,一些好心人向我們伸出了援助之手,可依舊沒能挽救女兒的生命。 這個打擊來得太殘忍了, 好像摘去了我們的心肝一樣,令我們痛不欲生。 妻子整日以淚洗面,身體消瘦得不成人形,在晚報停辦的前一年,她到市郊的仙姑寺出家了。 不瞞你說,我也有過輕生的念頭, 可一想到為救治女兒欠下的債務,又暗暗鄙視自己,太不爭氣了。 如果真要是輕生了,我第一個對不起的就是死去的女兒。 我警告自己,無論如何得把債務還清,得讓女兒干干凈凈,讓自己干干凈凈,不然死了也沒臉皮去見女兒。 那時,報社支付給我的工資已經(jīng)少之又少了,我不得不找些別的活來干,以應對捉襟見肘的日常。 一些老同事知道我的困境,隔三岔五會介紹一些類似于打短工的活計給我,給一些機關(guān)單位寫材料,先進事跡或者經(jīng)驗交流什么的。 這類材料審閱的筆桿子多,誰的意見都要聽, 一個材料往往要修改上七八遍,才勉強過關(guān)。
晚報???,始終不遺余力幫助我的是蔣知初,一個被晚報公認的無用之人,剛開始他在辦公室打雜,半年后調(diào)到廣告部,仍是打雜,因為沒有業(yè)績,一年后被扔到了發(fā)行部。 用那位患腦梗死去世的副總編的話說,晚報沒將他辭退,已經(jīng)夠仁慈、夠?qū)捄甏罅康牧?。在晚報入不敷出時, 蔣知初首當其沖成了裁減對象,他也很識趣,向報社遞交一份辭職申請書,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同他有過一些交往,回憶起來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而已。 在晚報,我即便不歸屬于無用的序列,也是個可有可無之人,彼此同病相憐吧。離開報社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人關(guān)心他有哪里可去。 大家都是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去關(guān)顧別人呢。 我偶然想起過他,那只是剎那間的事情,隨后便放下了。 在吃過晚報的散伙飯后,某天,我突然接到蔣知初的電話,他讓我?guī)兔懸环莸吭~。 我才知道,他在殯儀館找到了工作,當上了禮賓部的部長。 我們在電話里彼此說了些近況,聽他的語氣應該比在晚報愜意多了。 同活人打交道那可真叫累呀,同死人打交道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會折騰人。 他深有感觸,我也理解他的心情,應和說,那是自然。我把我的近況避重就輕,簡要說了幾句,他聽得有些唏噓。 別做悲傷的奴隸,別讓惡狼把你們的未來給吞噬了。他不知從哪里搬來幾句話,拿來鼓勵我說,去吧,把嫂子接回來,你們都還年輕,一定再要個孩子。 我被他說到了傷心處,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可能感知到我的異樣,安慰我說,別著急,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電話掛斷后,蔣知初通過微信將對方的資料發(fā)給了我,并言辭懇切地說,請我務必幫他這個忙,同時也暗示我這個忙不會白幫,對方會給報酬的。 他這么說是為了照顧我的面子,同時也是安撫我,讓我安心寫,可我覺得有點畫蛇添足。 這份悼詞我寫得有些吃力,畢竟我不認識死者,對他一點也不了解,只能分析、琢磨蔣知初發(fā)過來的資料,以此推測死者是個怎樣的人,他這一輩子是怎樣度過的,有哪些值得肯定的地方, 有哪些被人們稱道的可貴之處。 我通宵達旦都在干這件事情,好不容易弄出了初稿,又覺得不妥,撕掉了,重新寫,如此反復,總算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把完稿的悼詞交了出去。從這以后,我不時接到蔣知初的電話,都是要求我寫悼詞的。 他好像成了我的經(jīng)紀人,非常稱職的經(jīng)紀人,不斷給我招攬生意。 他不再用請求的口氣給我打電話,而是像布置工作一樣,通知我該干活了。完事后,他立馬會將對方支付的報酬轉(zhuǎn)給我。 我很樂意這么做,足不出戶,就能掙到夠養(yǎng)活自己的費用,多余的錢可以用來償還債務。
我不分白天黑夜干著同一件事,又不是同一件事,因為死者不同,死者存世的親人也不一樣,悼詞的內(nèi)容自然千差萬別。 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大體相似,縱有波折,起伏也很小,仿佛一根長度有限的線段,未及伸展就被掐斷了。 有時也會遭遇一些奇特的人生,為了寫出一份剴切的悼詞,我?guī)缀踅g盡腦汁。 我像一頭身陷絕境的困獸,站在窗口,朝自由的街道上張望。我期望在街對面的廣告牌上獲取靈感,它們形形色色,五彩斑斕,上面寫有各種動聽且美妙的詞匯。 我的確從它們身上獲得過某些靈感,并把它們移植到悼詞中。 我每次站在窗口前,總能聽到一只斑鳩的鳴叫。 我四下里探尋,可惜的是找不見它的蹤影,只能聽見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叫聲,咕咕,咕咕——咕——
二
我蝸居在一棟樓房的二樓,樓房的北面向著小區(qū),南面臨街。 樓上還有六套相同結(jié)構(gòu)的房間,至于住的誰,我就不知道了。 樓下是店鋪,以前開的是家藥店,我以為還是那家藥店,藥劑師是個外地女人,個子不高,身體纖細,嗓門卻挺橫,只要她張嘴滿大街回響的都是她的河東獅吼。 回音竄進我居住的房間,卷起無數(shù)隱形的旋渦,來回震蕩,縈繞不散。特別是清晨或夜晚,我無數(shù)次被她的大嗓門給吵醒,再也無法入睡。久而久之,我都有些神經(jīng)衰弱了??晌覜]有傻到去勸說她,讓她放低聲音。 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生嗓門響亮,好像懼怕這個世界忽視了她的聲音。 我能做的只有關(guān)閉窗戶,將女高音拒之門外。
直到有一天, 我不得不下樓去找女藥劑師, 因為藥店新做的廣告牌遮擋了臥室的光線,往日我站在窗前,對街的店鋪以及它們亮麗的廣告牌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僅如此,連街道上奔馳的汽車、窗戶底下過往的行人,也都盡收眼底。 小區(qū)的南門限制進出,我繞著小區(qū)轉(zhuǎn)了半個圈,來到我家樓下。 這才發(fā)現(xiàn)藥店不知什么時候搬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家廣告店。擋住我臥室窗戶的正是他們的廣告牌,差不多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 上面紅地白字寫著:廣告之王,每個字足有半人高。 底下還有一行略小一些的字跡:我撰一字君得千金非凡創(chuàng)意成就夢想。 隔著玻璃往大堂瞧去,大堂的東邊擺著幾臺電腦, 一個留長發(fā)的青年坐在電腦前,好像在忙碌著什么。 大堂的西側(cè)擺著一臺廣告打印機,往里放著一張茶臺,三五個人圍坐在那里喝茶。
我雖是有理的一方, 可沒有貿(mào)然走進去,說不定人家有客戶在,那樣會對別人造成不好的影響。 我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 我在人行道上徘徊起來,不時瞥一眼大堂,看看那些人有沒有要走的意思。 走了三五個來回,可能里面的人覺察到了什么,一個高個子女人走了出來,朝我招呼,大哥,您有什么事嗎? 請進來坐吧。 她的聲音里有種啤酒泡沫似的熱情,臉上浮著職業(yè)性的微笑。 她比我高出半個腦袋,可身高沒有遮掩她身上的嫵媚,反而釋放出某種令人信賴的感覺。我猶豫了一下,問,你們老板在嗎? 我想找他商量點事情。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詫異,但仍舊不忘微笑地對我說,在的呢,請進來說話吧。我朝她走近了兩步,又停住了,覺得還是不宜當著別人的面說這事。 能不能請你們老板出來一下? 我盡可能把話說得客氣一些, 萬一對方的性情有些暴烈,我可招架不了。再說樓上樓下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我不想把關(guān)系搞僵,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對誰都好。
高個子女人瞄了我一眼,見我沒有進去的意思,便轉(zhuǎn)過身退回了店里。少頃,一個年紀同我差不多的男人走了出來, 他穿著黑西服、白襯衫,脖子上卻沒有打領(lǐng)帶。 他的頭發(fā)油光可鑒,臉上也像鍍了一層油光,手上握著一個手把件,油黃的一團。 您找我? 他的目光上下滑動,估摸在打量我。是的,我想同您說說廣告牌的事。我回復他說,順帶告訴他我叫莫未來,是二樓的住戶。 莫先生想定做廣告牌? 他的臉上泛起油光閃亮的笑容。 不是,是您家廣告牌的事。 我的聲音有些慌張,好像他要強迫我定做廣告牌似的。他乜斜了我一眼,皺著眉頭問,我們的廣告牌能有什么事?
貴店的廣告牌擋住我家窗戶采光了。我仰起頭,拿手朝那巨人般的廣告牌指了指。
他沒有跟隨我的手向上看,而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還有這樣的事?
瞅他那模樣,好像我在說謊,要訛詐他。我感覺受到了侮辱,有些沒好聲氣地說,來,你站到這里來瞧瞧。
他眨巴了幾下眼睛,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評估我會不會給他帶來兇險。 他有些拿捏不準,略微停頓一下后招手讓我進店去,莫先生,里邊請,咱們坐下來談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商量不是?
我遲疑了一下,沒有響應他的邀請立即走進店里,因為我從他的話里預感到事情可能不會太順利。但后來,我還是走進了廣告店,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路徑。我倒要聽聽他的說法,更重要的是看看他的做法。
店鋪的進深比我在外面看到的要長一些,到了茶臺那兒,光線有些暗淡了。 三個人圍著茶臺而坐,高個子女人和兩個陌生男人。 穿黑西服的男人給我讓座后,那兩個男人沖我點點頭,很識趣地站起來,離開了。高個子女人給我斟了一杯茶,茶水的顏色同紅酒類似,或者說更像一杯紅酒。 高個子女人做了個手勢,讓我用茶,我說了聲“謝謝”,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茶香醇厚,茶水滑溜溜的。 穿黑西服的男人似笑非笑看著我,待我放下茶杯后,他用那種薄而稍微帶點金屬音的嗓子說開了。他先自我介紹,說他叫林山泉,他的合作伙伴叫邱桂芳,他們合伙經(jīng)營的這家廣告店開業(yè)快半個月了。他從同房東簽訂租賃合同說起, 到店面裝修,再到招聘工作人員,事無巨細,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您是知道的,想干番事業(yè)總是很艱難的。他頓了頓,反問我,莫先生,您說我們的廣告牌擋住了您家窗戶采光,為什么早沒來找我們呢?
我被他問得愕然了。林山泉他們的廣告牌擋住我家窗戶至少半個月了,我居然絲毫沒有察覺,這段時間干什么去了? 我努力回想剛剛逝去的那些日子,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每一天都在重復前一天,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我在電腦上悼念的對象不一樣。也可能是因為我整天沉浸在撰寫悼詞中,不知不覺被悲傷的情緒籠罩,對外部世界的變化感覺遲鈍了。后來,我還想到有可能是天氣的緣由,八月天,俗稱“燈籠天”,云遮霧罩的,幾乎見不到太陽。 太陽偶爾露一會兒臉,也是蒼白的,如同貧血病人的臉龐一般。這種鬼天氣,即便窗戶沒被遮擋,房間里也是一片幽暗,像是薄暮氤氳。
當時沒怎么注意,因為我正在寫……手頭上正有一些事情在忙。 我險些把悼詞說出了口,幸好及時收住了,如果對方聽了覺得不吉利,會誤以為我是有意這么說的。
是那些工人不懂事……我要是在場,一定會制止他們。 林山泉似乎有些歉意,向我解釋說,那會兒我太忙了,太多事了,一刻都靜不下來。
傻瓜都聽得出他在推卸責任,可我不是來追究責任的,是來解決問題的。 做生意不正需要忙嗎?忙是好事,忙才有收獲,忙才會日進斗金。我笑著說。叫邱桂芳的女人附和著笑了,就怕賺了一場忙。天道酬勤,不會的,你們一定會賺個金銀滿倉。 我說了些俗氣得想吐的客套話,邱桂芳臉上的笑容更嫵媚了,借莫先生吉言。 林山泉卻不為所動,只是若無其事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團“蛋黃”上。 他用雙手摩挲著它,像揉搓著一個溫軟的面團。
林總好有雅興。 我故意問,是和田玉嗎?
哪里是和田玉啊。林山泉的臉上驟然凸起一種譏誚的表情,將手把件示威似的展示給我看,這是蜜蠟,印度產(chǎn)的。
蜜蠟? 我假裝被吸引,事實上對它一點也不感興趣。
琥珀的一種,您可以說它是樹的眼淚。
好漂亮。 我言不由衷地獻出贊美。
他仿佛被我勾引起了興致, 把蜜蠟的形成、產(chǎn)地、品種、價值及象征意義,用一種極為煽情的語言宣講了一遍,好像他是個賣蜜蠟的商人,把我當成了潛在的客戶,引誘我也買上這么一坨。
一塊石頭還有這么多學問。 我佯裝驚訝道。
這怎么是石頭呢? 是寶石,非常罕見且珍貴的寶石。 他白了我一眼說。
莫先生,別聽他吹得天花亂墜的,來,咱們喝茶。 邱桂芳適時給我斟了一道茶,解除了我和林山泉之間的緊張和難堪。
三
我都記不清楚了, 賈小沫來找過我多少次。 每次來,我都會勸告她,讓她別來找我,但不起絲毫作用,她照舊一次次找上門來。 她的固執(zhí)猶如某種堅定的信念,好像她全賴此支撐著。第一次來時,她敲了起碼不止十遍門,每次都是兩下,咚、咚,聲音很輕,輕到你不相信有人敲門,輕到讓你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 敲門的人該是多么膽怯,好像害怕把門敲破了。 其實,第一聲門響我就聽見了,我沒理由不聽見,敲門聲被房間的寂靜放大了,滿屋子都是敲門聲。 有時斑鳩的叫聲也是這樣,會在室內(nèi)制造出許多回聲,像有無數(shù)只斑鳩在啁啾,我卻看不見它們的身影。
我懶得去開門,以前也有過敲門聲,大多數(shù)時候是對方敲錯了門。有時是樓上的孩子玩的惡作劇,等你打開門,人早跑沒了影。也有時候,敲門的人敲了兩遍三遍,見沒人開門,帶著失望離開了。 賈小沫來時卻不是這樣,她每敲兩下門就停頓一小會兒,好像等待屋里的人來開門,接著又敲兩下,不急不緩,始終保持這種節(jié)奏。 她好像知道我在門里邊,并且相信我會開門。最終,她如愿了,敲門聲對我構(gòu)成了巨大的干擾,我無法安下心來寫悼詞,只得把門打開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門口,雙手死死地握著手提袋的提襻,有些局促不安。 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原本蒼白的臉上浮起了兩團紅暈。 我不認識她,印象中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您找誰? 我頗有些警覺地問。 您是莫先生吧?我叫賈小沫,以前給您打過電話的。女人忽然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遺憾的是,我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遍,沒有找到同賈小沫有關(guān)的任何記憶,不得不搖了搖頭。 您還記得吳月亮嗎? 她受到了我的打擊,情緒迅速低落下去,有些惴惴不安地問。 她的這句話像是火光,突然照亮了我記憶中的那些名字,不錯,是有這個名字,他的悼詞是我寫的,大約在半年前。 他是我丈夫。 她黯然地說。 這個結(jié)果讓我很意外,那些讓我給他們逝去的親人寫悼詞的主顧,付給我報酬后,幾乎沒有人聯(lián)系過我,更別說來找我。誰愿意同一個以寫悼詞為生的人建立友誼,保持長久的聯(lián)系呢? 除非他腦子有問題,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 我為那么多逝者撰寫了悼詞,從來不會保存任何一位逝者親人的電話號碼, 也從未受邀參加過逝者的追悼會。唯一的一次,我接到某個為安葬死者而成立的治喪委員會的電話,邀請我參加答謝晚宴。 晚宴安排在殯儀館的宴會大廳, 除了蔣知初,我誰也不認識。沒有人問我為何而來。席間,有個孝子敬酒的環(huán)節(jié),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頭頂酒壺,挨桌給客人們敬酒。一個吹嗩吶的,鼓著腮幫子,吹奏著哀樂。 偌大的宴會廳彌漫著一種無言的哀傷,哀傷的肅穆,讓我鼻子發(fā)酸,淚水差點就要奪眶而出。我承受不了那種壓抑的悲傷。從那以后,大凡我接到類似的邀請,一定找個托詞來委婉謝絕。
仔細回想起來,我的確接到過賈小沫的電話, 因為蔣知初把吳月亮的資料發(fā)給我時,只有寥寥數(shù)語,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我只好向蔣知初求助,讓他補充一些資料。 蔣知初“哦”了一聲,說待會兒去找死者的親屬,后來他回話給我,說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了對方,會有人聯(lián)系我的。不久,我便接到了賈小沫的來電,因為悲傷,她的聲音都變調(diào)了,說話語無倫次,以至于她站在我面前時,我從她的聲音中壓根沒有聽出丁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有些不解,她為什么來找我,這有點不太合乎情理。 如果悼詞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那念悼詞的人不會愚蠢到照本宣科把它念出來吧。她眼巴巴地瞧著我,等待我的回應。我一時找不出話來緩和氣氛, 只好把她讓進門,給她倒了一杯涼開水。 她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落座后,神情就沒那么拘謹了,她邊喝水,邊大膽地打量我的房間。妻子出家后,我很少收拾房間,臟兮兮的鞋襪,來不及浣洗的衣服,空的啤酒瓶、快餐盒,隨手扔在哪兒,它們就在哪兒。 快餐盒里甚至長出了霉斑。 這讓我很是難堪,好像內(nèi)心一個陰暗的角落被她看到了。我恨不得她快點離開,可我又不能把惱怒和煩躁表現(xiàn)在臉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嗎?我?guī)е鴮Υ吧嗽撚械亩Y貌問。
她愣怔了一下, 好像忘記了自己來干什么。 好半天后,她才囁嚅說,我是來謝謝您的。
她謝我什么呢?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就因為我給她的丈夫?qū)懥说吭~? 那是我的職業(yè)行為,她也沒讓我白干,向我支付了報酬。這也等同買賣,誰也不欠誰的。
真的,我是來感謝您的,您說出了我的感受, 說到我內(nèi)心深處去了……他是愛我的,不是嗎? 他是愛我的。 她仰起頭,語氣誠懇且真摯,眼睛里能看到光芒。
想不到一篇悼詞會讓她如此激動,這讓我暗暗有些吃驚。她一再強調(diào),她丈夫是愛她的,好像唯恐別人剝奪她被愛的權(quán)利似的。我在悼詞中都寫了些什么呢? 贊美過他們的愛情? 我努力回想那篇悼詞的具體內(nèi)容,想把它還原出來,可是事與愿違,我怎么也記不真切了。 當時,雖說賈小沫打過電話給我,可她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沒有給我提供更多實質(zhì)性的素材。 為了增加悼詞的篇幅,我不得已寫了許多虛飾的話, 這些話用在大多數(shù)人的悼詞中都是剴切的。 有些話使用的頻率高了,我慢慢回憶起了一些, 比如,“他是個好父親”“他是個好丈夫”“他把全部的愛給了他的親人,他愛他的妻子,更愛他的兒女”。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這些話都是合情合理的, 即便是十惡不赦的壞蛋, 他心中的某個角落也必定藏著微小的愛。我猜想, 一定是這些話引起了賈小沫的共鳴,讓她有些情不自禁。
其實,我不只是在給吳月亮寫悼詞時這么干,在很多悼詞中都這么干過。 我會有意增加一些褒義詞和修飾語,還有一些閃閃發(fā)光的詞匯。這些詞匯不只生者愛聽,死者若是能聽到,也必定會開心。 我?guī)缀醢堰@當成了一種套路,好像古代科舉考試中的八股文一樣。
他肯定是愛你的。我把瞎編進悼詞中的話視為事實,拿來安慰她。 很快,我又覺得不妥,這不是讓她更為悲傷嗎?
果然,她的臉又灰暗起來,眼眶也紅了,淚水溢出了她的眼角。 我不知說什么好,好像說什么都是錯的, 只好抽了兩張面巾紙遞給她,她用它擦拭了一下眼睛, 有些難為情地說,對不起。平靜一會兒后,她接著說,別人對他說三道四,說他這不是,那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一個誠實的好人。 我不便再闡明我的態(tài)度,只用一些擬聲詞來作答。 我也暗自慶幸,那些修飾語用對了地方,沒有玷污它們。
四
現(xiàn)在,我站在窗戶前朝南張望,只能看到街對面半截高樓,以及樓頂上灰色的天空。 高樓是常州亥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主樓,聽說底樓是太平間,我沒有確認過。 窗戶沒有被廣告牌遮擋以前, 高樓底部臨街可見的都是店鋪,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偶爾,高樓的某扇窗戶里有人號啕大哭,可窗戶太多,無法確定是哪扇窗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哭聲不是從高樓底部傳來的。殯儀館接運死者遺體的車輛走的都是醫(yī)院西門,被高樓擋住了,我無從看見。
有陽光的日子,窗口紅彤彤的一片,那是廣告牌過濾陽光后呈現(xiàn)的色彩。我被浸泡在一汪血紅的湖泊里,窒悶得慌。 我的感覺越來越不好, 撰寫悼詞的能力似乎一下子喪失了,越想快點交稿,越是寫不出來。 那塊巨大的紅色幕布阻斷了我同世界的通道, 我站在它的背后, 再也無法從那些絢麗的廣告牌上獲取靈感。那只斑鳩也藏匿了起來,不歌唱了。房間里空空寂寂的, 空間被一只無形之手拓展了,掏空了,無窮的空曠。
我對那塊廣告牌生出了莫名的恐懼,它像個劊子手,正在扼殺我的什么。 我逃亡似的跑出房間,下了樓。妻子剛出家那會兒,我也有過類似的恐懼,輕易不敢待在房間里。 我成天在外游蕩,有幾次還睡在了公園的長椅上。其實,不管在哪兒我也睡不著,只要閉上眼,女兒的音容笑貌就鮮活起來。 加上妻子悲寂的眼神,我逃無可逃。我斗膽回到那已不能被稱為家的家,打開房門的剎那間,一股死寂撲面而來,把我給俘虜了。 我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一樣,拼命張大嘴巴,可依舊喘不過氣來。 我的胸口像被誰揪住了,憋悶得慌。我再次逃離了房間,無數(shù)次反復之后,我漸漸說服了自己,待在房間里, 至少還能聞得到妻子和女兒留下的氣息,雖然它們越來越寡淡了,越來越稀薄了。 我就在她們殘存的氣息里,過著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我數(shù)次跑到樓下的廣告店里去找林山泉,不湊巧的是每次他都不在,接待我的只有邱桂芳。她照舊給我斟茶,向我說明林山泉的去向。她的動作輕柔,聲音溫軟,看著我的眼神很平靜。 也許是受到她的感染,我倉皇的心也慢慢安靜下來,好像服用了鎮(zhèn)靜劑一般。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我,間或伸出手請我喝茶。 有時,她可能覺察了我的焦躁,不無歉意地說,請您稍等一會兒,他應該快回來了。 她完全可以打個電話給林山泉,卻始終沒有這么做。 這種安靜讓我有了片刻解脫,與其回到死氣沉沉的房間里,還不如坐在這里喝茶。沉默一會兒后,她又做出手勢,用那種平穩(wěn)而客氣的聲調(diào)對我說,莫先生,請用茶。
去了幾次廣告店都沒能見到林山泉,我內(nèi)心的氣餒慢慢多于惱怒,另外,還沒來由地滋生了一層顧慮,別人會不會以為我是故意挑選他不在的時候才去廣告店的?好像我的目的不是找到他,而是接近邱桂芳。 這種想法是陰暗的、齷齪的,我沒法阻止別人不這么想,我能管住的是自己的腿,把不準林山泉在不在時就不往樓下跑了。
廣告店裝修時做了門樓,使得廣告牌同窗戶之間隔開了一截距離, 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好像一條深深的壕溝。 樓上的住戶不檢點,將垃圾從窗戶里扔出來,剛好落在“壕溝”里。 打開窗戶時,一股臭氣撲進屋來,熏得我直想吐。我惱恨至極,真想把林山泉揪過來,讓他也聞聞,看他作何感想。 我暗暗發(fā)誓,一定得逮住他。
我又去過樓下兩回, 假裝從廣告店前路過,隔著玻璃窗往里瞅上兩眼,看看林山泉在不在,結(jié)果都落空了。 只有邱桂芳和那個留著長發(fā)的青年守在店里。 這林山泉神出鬼沒的,不像個正經(jīng)的生意人。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發(fā)來的短信,就四個字:他回來了。我以為別人發(fā)錯了短信,就沒有理睬,后來才想到,有可能是邱桂芳發(fā)給我的,之前她讓我把手機號留給她,說等林山泉回來,讓他給我打電話。我趕緊往樓下跑,果真,是我要找的人回來了。 我走進廣告店時,邱桂芳站在一張電腦桌旁,手里拿著一本小冊子,見了我微微笑了笑,她那眼神只有我能心領(lǐng)神會。
林山泉同上次見到的那樣,依然一身黑西服, 坐在茶臺那兒同一個穿皮夾克的男人說話。 他見是我,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他的嘴唇始終在快速翕動,藍總啊,把廣告交給我,您盡管放心,我敢說,這常州亥市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我們這么有創(chuàng)意的廣告公司。那個被稱為藍總的人點了點頭說, 我相信林總的實力。
我在一旁干坐著,聽他們一來二去說著生意,都是一些車轱轆話,沒有什么秘密。我喝了三四盞茶,那個叫藍總的人才起身告辭。 莫先生,您瞧瞧,我忙啊,都分身乏術(shù)了。 林山泉送走藍總后折回茶臺旁坐下, 向我攤開雙手說,要是能像您一樣悠閑自在就好了……請問,莫先生到敝公司來有何貴干? 瞧他那神情,好像在期待我會像藍總一樣,給他帶來一筆廣告生意,這讓我更為氣憤可又難以開口。
林總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奉承他說,其實我在內(nèi)心巴不得他的廣告公司快點倒閉。
莫先生過獎了。他似乎沒有聽出我話語中的嘲諷,略微表現(xiàn)出了一些謙虛。
趁著他的興奮度下降,我把廣告牌的事說了一遍,要求他整改一下,別遮住我的窗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我, 盯了足足半分鐘,可能覺察到我是認真的,他這才說,莫先生,這是多大一個事,明天,我明天就叫人改過來。我對他的話不放心,邀請他上樓去看看,也許通過實地察看后,他不會這么不以為然了。
這敢情好, 我正想去莫先生家參觀呢,咱們是鄰居了,得多走動走動。 他的爽快讓我有些詫異,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至于他怎么想的,我才懶得理會。
林山泉上了樓,進了門,卻不急于往窗戶邊走,而是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蛷d有點空曠,中央擺著沙發(fā)和茶幾,液晶電視掛在正對沙發(fā)的墻壁上,完全成了擺設。 靠窗戶的那邊放著幾盆綠色植物,之前是妻子在照看,它們被遺留給我后,就慢慢枯萎了,好在光線昏暗,才不顯得那么刺眼。 房間就更沒什么可看的了,女兒曾經(jīng)睡過的房間門關(guān)著,余下的去處只有我和妻子共處過的主臥室,現(xiàn)在成了我一個人的臥室,我給它增添了一項功能,兼做我的工作室。
莫先生,您這房間有點空闊啊。 林山泉無所顧忌的話語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準確無誤地插在我的心臟上,令我好久說不出話來。 后來,他發(fā)覺我臉色不對,頗為關(guān)切地問我,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那一刻,我將他踢出房間的心都有了,可還是忍住了,冷著臉說,沒什么。到最后, 他只是象征性地掃了一眼廣告牌,回頭對我說,這房間也沒您說的那么幽暗嘛。 陽光好像為了迎合他的說法,從廣告牌上方斜射進來,加上廣告牌的紅色映襯,將室內(nèi)渲染得紅紅黃黃。
面對這種無禮之徒,我能怎么辦呢? 我耐心地向他解釋, 廣告牌擋住采光只是問題之一, 而最重要的是廣告牌阻擋了我的視線,讓我看不見外面的風景。 外面也沒什么風景呀。林山泉仰頭朝窗外看去,進入視野的是醫(yī)院那棟高樓單調(diào)的外墻。 冒昧問一句,莫先生做什么工作呀? 他收回目光,轉(zhuǎn)頭問我。
寫悼詞的。 我直愣愣地告訴他。
還有這種職業(yè)?他聽了一愣,好像不相信,不過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揶揄似的笑著說,都是吃文字飯的,咱們算是同行呢。
他的話讓我覺得很別扭,在內(nèi)心,我可不愿意與他是同行,一個開廣告店的小老板標榜自己是吃文字飯的, 這種話也只有他說得出口。 可是,話說回來,我的職業(yè)并非那么高尚,雖然每天同文字打交道,說得難聽一點,是吃死人飯的。
可不敢同林總比肩。 我勉強笑了笑說,我是混口飯吃。
依我看,廣告牌立在這兒,也許是個好事,把嘈雜擋在了窗外,屋子里安靜了,您就能安心創(chuàng)作,不會受到干擾。 他為他的無理找到了借口,忽閃著眼睛對我說,悼詞嘛,肯定不是寫寫窗外那些東西, 是要給死去的人歌功頌德吧?都是一些高尚的詞語吧?莫先生,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五
每隔三天, 賈小沫就會光臨我家一次,她來時窗外市聲鼎沸,一天的熱鬧剛剛開始。 我還蜷縮在床上, 通常是接到蔣知初的微信,來活了,才會起床。如果碰巧這天沒什么事,我會睡個懶覺,因為大多數(shù)夜晚我都是清醒的。 只要我閉上眼睛, 妻子和女兒就會手牽著手,在我眼皮上跳舞。 賈小沫把門敲響時,我只得從床上爬起來,雖然一百個不情愿。 我慢騰騰地套上褲子,慢騰騰地走過去開門。 她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口,一臉的怯弱不安,好像害怕遭到拒絕。 她的手上要么提著火龍果,要么是幾個梨或蘋果。我把她讓進門,她向我莞爾一笑,挺感激似的。
我無法回到床上安睡了。賈小沫將水果放到茶幾上,把挎包扔到沙發(fā)上,轉(zhuǎn)身就忙開了。她抹桌子,拖地,傾倒垃圾,把散亂的物品收拾齊整,分類擺放好。她干活很利索,頂多個把小時,便收拾得妥妥帖帖了。 整潔的房間原本讓人賞心悅目,在我看來,卻是越發(fā)空洞了。妻子走時,把屬于她個人的物品全部清理了,衣服、鞋子、手提袋、絲巾,甚至唇膏、牙刷等等,什么都沒有留下。好像她從來沒有在這屋子里生活過,如此徹底且干凈地把自己清除了,像是在電腦上摁下刪除鍵,屏幕上空白一片。我明白,女兒的離世把她的心給掏空了,只是沒想到她會以這種方式來告別,當我發(fā)覺這些時為時已晚,她已悄然離開了。
賈小沫第一次打掃衛(wèi)生時, 我阻止過她,可是不管用,我拗不過她,再說房間也的確需要清掃。 哪兒都是臟的,哪兒都蒙著厚厚的灰塵, 一定是我的潦倒和邋遢讓她看著不順眼,她才不顧我的反對,決意動手干了起來,好像要盡快把我從垃圾堆里拯救出來。我只好由著她,同時也提醒她,除了我女兒的臥室不能動,其他地方她想怎樣都可以。 她尊重我的意見,清掃了女兒房間里的灰塵,其中的陳設保持原樣,一動未動。 女兒用過的書本整整齊齊擺在書桌上,練習簿仍舊攤開著,碳芯筆擱在練習簿上。 衣服掛在衣櫥里,毛茸茸的泰迪熊放在她的枕頭邊。 她十歲生日時拍的一張照片,用相框裝裱著掛在墻上,照片里的小人兒正對我甜甜地笑著。 每當看到這一切時,我都會有一種恍惚,好像女兒只是離開了一小會兒,并沒有走遠,隨時都會回來。
我對賈小沫的做法有些不解,她完全沒必要這么做,也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理由。不過,她的善解人意讓我頗為感激,對她產(chǎn)生了些許好感。有一次,我知道她另天要來,特意在頭天晚上把房間打掃得一干二凈。 我想,如果她發(fā)現(xiàn)無事可干,或許就不再來了。 我不歡迎她來的原因,除了有些怕見到她之外,也擔心妻子知道了會產(chǎn)生誤會。第二天,她果然如期而至,我把她讓進門,她把帶來的一個火龍果放在茶幾上,潔白的手提袋隨手放在沙發(fā)的扶手上。 我故意在客廳里磨磨蹭蹭, 為的是方便觀察她。剛開始,她對我的存在并不在意,環(huán)視一圈客廳后她看待我的眼神立刻有了變化,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又沒有說。 接著她鉆進了廚房,從廚房出來時她表情很不自然,兩只手絞在一起,臉上洇出了蒼白,用幾乎絕望的眼神覷了我一眼。 這讓我的內(nèi)心哆嗦了一下,我假裝沒看見,低頭溜進了臥室。后來,她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在沙發(fā)上坐了許久,走時也沒同我打招呼,只聽門砰的一聲響,回聲消散后,房間里又恢復了寂靜。
在她走后,我檢討自己的行為,似乎有些太殘忍了。講真的,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她的做法并沒有妨礙我什么,更沒有傷害到我。 她抱著善意走近我,我卻恩將仇報,朝她臉上潑去一盆冷水,不,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一盆冰。我有些自責,又有些暗自慶幸,或許她因此不再來了,這也不完全是件壞事。
出乎意料的是,三天后,她又準時叩響了我家房門。 她像之前一樣,臉上掛著虛弱的笑容,拎著幾根香蕉站在門口。 我一定是驚愕了一下,但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了,慌忙給她讓出道路。進屋后,她像往次一樣自然,不停地清掃、洗涮,將屋子里侍弄得潔凈而光亮?;罱Y(jié)束后,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坐下來歇一歇。她接過水杯,順從地坐在沙發(fā)上。一種奇怪的氣息在溫馨地流動。 我很想同她說幾句話,內(nèi)心也像有話要對她說, 其實我有些感激她的,她的到來給這空間增添了許多生氣。 你最近還好嗎? 我問她。 挺好的。 她安然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笑了笑。 她的額頭上有些細小的汗粒,大概是勞動賜予她的。 她臉上的悲寂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膚色。 她大概走出了喪夫之痛吧。
屋子里寧靜了一會兒,她低頭抿了一下水杯,然后抬起頭,似乎是攢足了勇氣對我說,您去把嫂子接回來吧。
我被她的話給捅傷了, 胸腔里噗的一聲響,好像有個球狀的物體給她捅破了,悲慟、思念、愧怍、自責、負罪……千萬種情感瞬間迸發(fā)出來了,像龍卷風一樣在我的內(nèi)心旋轉(zhuǎn),激起噬人的旋渦。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維持外表的鎮(zhèn)定。 她可能沒意識到她的話殺傷力如此巨大,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她目光里流露出來的是真誠和期許。
她已經(jīng)……不愿意回來了。 我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盡可能不讓她察覺我內(nèi)心的風暴。
您耐心一點,給她點時間吧。她寬慰我說,咱們都要有信心不是?!
或許是因為多了一個忠實的聽眾,我把去仙姑寺找尋妻子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仙姑寺離得不是很遠,坐公共汽車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我沿著盤山公路往上爬,仙姑山不高,不過一刻多鐘,便來到了仙姑寺門前。 來時我拿定了主意,如果妻子不答應下山,我就待在寺里不走了。我向一位正在寺前清掃落葉的中年婦女打聽妻子所在,中年婦女放下掃帚,合掌向我施禮,我照葫蘆畫瓢還了禮。 再說話,說了老半天,中年婦女才弄明白,阿彌陀佛,施主說的是了塵吧? 她在菜園子里呢。 我按照女居士的指點,果真在寺后的菜園子里找到了妻子,她正彎著腰,在菜地里薅草。我喊了聲妻子的名字,她直起身,見是我,愣在了原地。
她身穿皂衣, 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布帽子,一臉的憔悴和蒼白。我進了菜園子,朝她走去。 她死死地握著那把剛剛拔除的雜草,沒有半點迎接我的意思。 她的樣子讓我很心疼。 我伸出雙手想去摟抱她,她抖了一下身子,把我的手抖落了。咱們回家吧。我在內(nèi)心呼喚她,可一旦說出口,又像往常那么平靜。 你不該來找我的。她的聲音是顫抖的,像被風卷動一樣,我看見你,只要看見同女兒有關(guān)的……我這兒就疼。 她用手捂住胸口,淚珠從她的眼眶里迅速滾落出來,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我們作了什么孽?。?不是你上輩子作多了惡,就是我做多了缺德事……才落得如此報應。 她萎坐在地上,嗚嗚咽咽起來。 我試圖去扶起她,她憤怒地甩動胳膊,拒絕我的攙扶。
我像接受懲罰似的站在她面前, 站了許久。她哭泣的聲音漸漸低了,休止了。寺里的鐘聲鐺鐺鐺響了起來,晚課的誦經(jīng)聲像水流一樣漫灌。妻子從地上站起來,她臉上的淚痕已干,留下像是蝸牛爬過的印跡。 我不會回去的,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的聲音傳到我耳朵里,帶著晚風的涼意和滄桑。
賈小沫啞然了。
六
有一天,蔣知初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還是老樣子。他隔三岔五會詢問我的近況,這是他關(guān)懷我的一種方式。我會如實回答,不會隱瞞,也沒有隱瞞的必要。我同妻子的關(guān)系、賈小沫的來訪,以及撰寫悼詞的過程中蔓生的一些枝節(jié),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他聽后有時會說幾句感慨的話,更多是鼓勵我,好像我在跑馬拉松,他不斷給我加油,讓我堅持跑完全程。 你對賈小沫的印象如何? 他忽然話頭一轉(zhuǎn)。 他的問題有些唐突,但我從中聽出了他的某種好意。 其實我早就猜測到了, 賈小沫之所以能找到我的住處,必定是他給她提供了不少我的情況。 還好吧,是個好女人。我回答說。這么說我并不是敷衍,她給我的印象的確不錯, 只是我了解她太少,無法說得更具體一些。你是不是可以……考慮她?蔣知初吞吞吐吐說,她不下山來,可你的生活還得繼續(xù)不是?!他這是在談論,更準確地說是在重新謀劃我的未來, 對此我沒有任何想法,也沒做任何準備。我含糊其詞地回答,再說吧。
一席話說過,蔣知初才給我發(fā)來要寫的悼詞素材,還特意叮囑我要認真對待,逝者的親屬可能會有些挑剔。我費了一些時間來琢磨材料,以錨定他的人生軌跡,合理推斷他事業(yè)上的成就。 我不能給他蓋棺定論,但一份悼詞又不能完全回避這些。我用了將近四個小時才寫出初稿,反復修改、推敲、打磨,才把成品交出去。我對它還是很滿意的,在我撰寫的悼詞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作品。 令我沒想到的是,對方的反應恰恰相反,措辭雖然不是很激烈,可是說得輕,落得重。來人自稱是逝者生前好友,喊逝者一聲老哥, 從他飽經(jīng)風霜的嗓音中聽出,年紀應該不輕。 他說,老哥生前最講究實事求是了,過分夸大其詞的話還是不要說吧? 別給他臉上抹黑,盡可能平實一點、客觀一些。我喏喏接受了他的意見,毫無保留地劃掉了形容詞和修飾語,把修改后的稿子給對方發(fā)了過去。 隨后, 給我反饋意見的卻換成了逝者的長子,他在電話里怒氣沖沖,大發(fā)雷霆,質(zhì)問我為什么把悼詞改成那樣,是誰給我的權(quán)力。 我不便頂撞他,把先前那位長者的意見告訴了他。 逝者的長子吼叫道,改回來! 我父親的悼詞應該是富麗堂皇的,得像……得像一座巍峨而雄偉的宮殿。
這篇悼詞把我折騰得差點崩潰了,如果不是怕自己在這個行當里留下惡名聲,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我前前后后修改了五遍,按下葫蘆浮起瓢,對方不是這個不滿意,就是那個一腔怒火。 我把面臨的困擾告訴了蔣知初,免不了向他吐槽,他的回答很簡單,顧客是上帝,上帝可不是那么好侍候的,慢慢打磨,終究會磨出來的。我按照他說的,耐著性子磨,磨得喘不過氣來時,便打開臥室的窗戶透口氣,臥室的窗戶太小,我把客廳的窗戶也打開了。 我的目光越過廣告牌,望向?qū)γ娓邩琼斏纤{得發(fā)灰的天空。這并沒有給我減輕壓力,帶來創(chuàng)作的靈感,反而多了一重壓抑。那只斑鳩肯定藏身在附近街邊的某棵香樟樹上,咕咕,咕咕——咕,重復而單調(diào)的叫聲很是聒噪,讓人煩躁不安。 謝天謝地, 那兩位上帝最終有可能相互妥協(xié)了,在我交出第七稿后, 再也沒人在電話里沖我咆哮。 最后一稿總算找到了平衡點,用逝者長子的話來說,半是宮殿,半是市廛。
我顧不得許多, 能把悼詞完成算是解放了。我下樓去找林山泉,要求他拆除廣告牌,拆除不掉也得降低一些。 它成了一堵高墻,不只是阻擋了我的視線,還把我給圍困死了。 我提醒自己,再不能聽他花言巧語了,必須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我并非因為一篇悼詞的難產(chǎn)把惱怒轉(zhuǎn)嫁到他頭上, 而是廣告牌的的確確妨礙了我。
我?guī)缀跏菦_進了廣告店,里面卻空空落落的,電腦前沒有人,只有邱桂芳站在茶臺那兒。因為室內(nèi)外光線的反差,我的眼睛一下子適應不過來,沒有看清楚她的表情。 這讓我有些茫然,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好半天,才聽見邱桂芳說,莫先生來了,請過來坐吧。她的聲音不冷不熱,近似于機械音,失去了之前的柔媚。聲音落進我的耳朵,像鞋里掉進了沙子,有些硌人。這同之前她留給我的印象有了很大的反差,我躊躇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在茶臺邊坐了下來。
邱桂芳沒有說話,埋頭清洗茶具,醒茶,泡茶。她的動作很流暢,像是諳熟茶道。您是來找林總的吧? 她將茶杯放置在我面前時問。 我猜測過她和林山泉的關(guān)系, 他說她是合作伙伴,在我看來她更像受雇于他, 他們倆有點像夫妻,給人的印象卻是關(guān)系曖昧,有些糾纏不清。林總忙財啊? 好像我又來得不是時候。 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茶水有些澀口,不知是什么茶。 她覷了我一眼說,他很少落店的。
她好像冷淡了許多,還不只是冷淡,甚至我都能覺察到一種敵對的緊張。我們像候車室里兩個碰巧坐在一塊的旅客,彼此間有一股莫名的緊張,各懷心事,陌生而又警惕。 我自問,她是不是被我三番五次找上門來給弄煩了?這不應該呀,過錯方不是我,而是她和林山泉。
良久,她斜睨了我一眼,沒話找話似的問,聽林總說您是寫悼詞的?
她的意思讓人捉摸不定, 像有些好奇,又不像是,給人的感覺怪怪的。 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干吧。 我?guī)еc無可奈何的語氣說。
您謙虛了, 這活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她像在恭維我,說話的腔調(diào)又像是嘲弄,悼詞是不是有固定的模式?一個好人的悼詞同一個壞蛋的悼詞有沒有區(qū)別? 怎么區(qū)別?
我很詫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前者不難回答,而后者我從來沒有思考過。 她的問題會不會有陷阱,我忽然警覺起來,下意識地瞄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眉頭微微皺著。 任何文體都有其規(guī)格和模式,感謝信和檢討書肯定不一樣。我給出的答案前者明確,而后者只能有意去模糊它,好人的悼詞和壞蛋的悼詞大同小異,大體上差不多吧。
好人的悼詞同壞蛋的悼詞一個樣?她上身前傾,緊盯著我問。
我被她凌厲的目光給逼住了。她敏銳地抓住了我話語中的紕漏,像一只獵犬一樣咬住了獵物的要害部位,好在我沒有把話說得那么絕對。 但很快我又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悖論之中,如果說大同,好人和壞蛋能沒有區(qū)別嗎? 若是小異,在死亡面前,好人和壞蛋是平等的,小異在何處?
我覺得差不多吧……好人也有缺點,壞蛋也并非一無是處。 我的底氣沒那么十足了,囁嚅著說。
好人就是好人,壞蛋就是壞蛋,能一樣嗎?她忽然亢奮起來,義憤填膺地說。
悼詞是讓死者的靈魂安息,好人的靈魂需要安撫,壞蛋的靈魂也需要救贖。 我不知她為何如此激動,也不想同她爭論,盡可能摸著她話里的意思說, 也許壞蛋壓根不需要悼詞,因為沒有人給他開追悼會。
壞蛋就不能開追悼會? 這是誰規(guī)定的? 如果那些活著的壞蛋硬要給死去的壞蛋開追悼會呢? 她咄咄逼人,好像故意在同我抬杠。
我佯裝出滿不在乎的神情, 虛笑兩聲說,那就只能讓活著的壞蛋來給他寫悼詞了。
莫先生就是那個活著的壞蛋?她臉上的譏誚更濃烈了。
七
我有些后悔將同妻子見面的經(jīng)過告訴了賈小沫,這很容易讓她產(chǎn)生誤解,好像我在暗示她,慫恿她。對于妻子,我心里一直埋藏著很深的愧疚,我們的家庭遭遇這種變故,雖說不是我的責任,可是,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妻子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克勤克儉地操持著這個家。特別是女兒出生后,她的負荷更重了,既要照顧女兒,又要料理家務,難得有清閑的時候。在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女兒給了她莫大的安慰,成了她最大的希望,女兒走了,她的希望也隨之破滅了。 我理解她的萬念俱灰,因為在我也是相同的心境。后來,我每次去找她,都只是遠遠地看著,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我尊重她的意愿,不去打攪她的平靜。 我像一個擺渡人,在曾經(jīng)的家和仙姑寺之間,在俗世和世外之間來來回回。 我天真地期待著,或許有一天她突然回心轉(zhuǎn)意,愿意下山同我重續(xù)之前的生活。
我的每一天都成了苦度。讓我更為愧疚的是,我撰寫了那么多悼詞,竟然沒有一篇是為女兒寫的,哪怕是短短幾句,哪怕是幾個字。就連這我都沒有做到,不是我不想寫,也不是我不愿意寫,事實是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啊。 我避著妻子在仙姑寺供奉了一盞佛燈,那小小的跳動的火光多像女兒亮晶晶的眼睛,把我的內(nèi)心給照亮了。 有一次,我為一個溺水而亡的男孩撰寫了一篇悼詞,進行的過程中像有刀子在我心頭上一下一下地劃拉著,完稿時我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是把那個男孩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悲傷和思念都傾注在那篇悼詞中。 我悼念那個男孩,更是在悼念我的女兒。
雖然我想找個人來傾訴,但還是沒有將這些告訴賈小沫,除了前面所說的原因外,也唯恐勾引起她的傷痛。 有時我會瞎想,人要是能將記憶中的不幸和悲痛清洗掉, 那該多么好。我努力想去選擇性忘記一些東西,可這并不能帶給我快樂,相反,因遺忘而滋生的空洞和虛無遠比那些沉重的記憶更可怕。我如此熱衷于撰寫悼詞,是因為我在悼詞中一次次重溫失去女兒的悲傷,寫一百篇悼詞,就悼念了女兒一百次。 女兒是一朵蓓蕾,一張畫最美圖畫的白紙,不存在好人和壞蛋的道德區(qū)分。 在一張白紙上,壞蛋是一種玷污,其實好人也會擠占她的美和希望。
賈小沫肯定察覺了我的一些心事,但完全洞悉是不可能的。 有時她干完活后,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說話,話題都是淺表的日常生活,好像我們都懼怕深入下去。 有時候說著說著,她會突然停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我,那神情就像鐘表忘記了擰緊發(fā)條, 指針停止了走動。我被她瞪得有些發(fā)虛, 好像什么都瞞不過她。有時,我坐在電腦前敲打悼詞,她會站在我身后觀看,這讓我很不自在,背部像是吸附了什么異物。 我總是要找個委婉的借口,把她趕走才罷休。 估計她心里很不好受,離開時臉上的表情訕訕的。
有一天, 她向我討要那些早已交稿的悼詞,我很納悶她要它們干什么,她說就想看看,沒別的意思。我仍舊不解,悼詞不是網(wǎng)絡小說,還很枯燥,直接同死亡打交道,我要不是拿它來謀生,壓根不會碰它。 我出于惻隱之心滿足了她的愿望,發(fā)了兩篇悼詞給她。另次來時,沒想到她又追著我要,悼詞中像有什么吊起了她的胃口。她想看就給她看吧,我打開文件夾,發(fā)了好幾篇悼詞到她的微信上。 她當即捧起手機,坐在沙發(fā)上讀了起來。她讀得很認真、很入神,整個人都像陷進了悼詞里。后來,可能是由于她的靜思默想,我忘記了她的存在,待我從臥室里走出來時,發(fā)現(xiàn)她仍坐在沙發(fā)上,神情癡癡呆呆的,像著了魔,眼眶是濕潤的,晶瑩的液體已經(jīng)流到了臉上。
我以為那些悼詞讓她回想起了某些傷心的往事,想著該怎么安慰她。誰知她見了我,慌忙用手抹了抹眼睛,有些羞赧地笑了。 您寫得太好了。 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鼻音,顯然還沒有完全從激動中走出來。 我知道她不是在夸獎我,而是在說她的感受,她是在為那些與她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死而悲傷。 你說的是哪一篇?我在想, 也許是其中某一篇引起了她的共鳴。不是哪一篇,是所有的。 她十分肯定地說。 我“哦”了一聲,有些懷疑她夸獎的真實性,也許言過其實了。您是個好心人……您是用悼詞在安撫他們,贊美他們。 她接著說,誰沒有過失呢?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認同她的看法,順著她的意思說,是啊,也許他們活著時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是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可計較的?還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那么,您呢? 放下了嗎? 她盯著我的眼睛問。
我怔怔地看著她,默然了。 她說的“放下”同我說的“放下”并不是一回事,這中間的差別,豈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楚的?
她可能看透了我的某些心事,目光不再那么灼熱,少頃,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這讓我有些難過,又有些感動。 面對瞬息而逝的生命,我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話要說,可是,我們竟然難以說服自己。 有時,我們看見自己辛辛苦苦建筑起來的大廈在坍塌,同樣無能為力,只能任由自己成為旁觀者,內(nèi)心荒草叢生。
之后,她便開始回憶同吳月亮在一起時的生活。 我不想聽她談論這些,究其原因是我對別人的私生活不怎么感興趣,自己的生活中尚且有那么多的核化不掉,像棱角分明的石頭一樣硌在心頭。有時候,我在電話里聽別人講述,完全是工作的原因, 如果她早一點同我說,或許有些話我會寫進吳月亮的悼詞中。她沒有留意我的感受,自顧自地說開了。 她說她同吳月亮是在深圳一家足浴城認識的, 在此之前,她在玩具廠做流水線。 她的工資不高,家里又需要錢, 偶然的機會她聽老家一個姐妹說起,在足浴城做技師比在工廠掙得多多了。她做了一些了解后,果斷改行了。 她應聘進了吳月亮所在的足浴城,從學徒工干起,慢慢站穩(wěn)了腳跟。吳月亮在男賓部,她在女賓部,工作時間他們沒有多少接觸的機會,可是閑暇之時,男女同事喜歡扎堆,三五成群,要么一起逛街,要么結(jié)伴去海邊游玩。 男女同事中有看對了眼的,偷偷談起了戀愛。 這是不被老板容許的,一旦他們偷吃了禁果,瓜熟蒂落,就會辭工走人,返鄉(xiāng)結(jié)婚生子,足浴城就得招募新人。
吳月亮是足浴城的老員工, 技術(shù)過硬,在顧客中的口碑不錯,進足浴城點名要他服務的回頭客不少。這自然引起了賈小沫這個后學者的注意,總想找機會向他請教。 足浴城有個規(guī)矩,每個月會組織一次業(yè)務培訓,讓老員工來訓練新員工。除了講課,還有現(xiàn)場指導,一招一式,詳細講解,反復示范。她慢慢同吳月亮走近了,是她主動的,一步一步向著他走去的。背地里,他還給她洗過腳,既是當老師給她開小灶,又是情愛升溫的必然,可謂公私兼顧。最終,促使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奉獻給吳月亮的是另一件事,有一天她闌尾炎發(fā)作,在醫(yī)院做了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把闌尾切除了。 整個過程中全賴他的照顧,不少同事都知道了,但在老板跟前替他們保守了秘密。
沒多久, 他們像之前修成正果的情侶一樣,組建了家庭,離開了足浴城,并且很快有了他們的孩子。 由于帶著孩子不方便,他們回到常州亥市開了家足浴城,從小到大,漸漸在這個行當里干出了一些小名氣。吳月亮卻起了變化,成天往外跑,有時半個月都不見影蹤,把孩子和足浴城全拋給了她。他不再像她闌尾炎發(fā)作時整天陪著她,為她端茶送水。 他偶爾回來一次,也是因為帶出去的錢花完了,不得不回來補充糧草。后來,他喪生于一場車禍,待她看到他時,他躺在殯儀館的冰棺里,經(jīng)殮妝師化過妝的臉上倒是一片平靜。
剛開始,我被她講述的經(jīng)歷所吸引,聽到后面,不知為什么我的胸口堵得慌,巴不得她快點離開。 那只斑鳩像是伴奏似的,又像是插話,咕咕叫著,更叫我心煩意亂。它的聒噪甚至蓋過了賈小沫的說話聲。他要是看見您給他寫的悼詞,不知會怎么想?她像是在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那些死者到底有沒有聽見生者為他們朗誦的悼詞?我在撰寫悼詞時, 依據(jù)的都是生者提供的素材,包括我有意增添的修飾。死者是被動的,他短暫的生命軌跡被活著的人修改了, 塑造了,似乎每個人都逃不脫這種命運。
八
站在窗戶前, 從廣告牌上方的空隙往外望,首先看見的是香樟樹的樹梢,香樟樹枝繁葉茂,即便是樹梢,也是蔥蔥郁郁,好像一片小森林。 這是我從窗口觀看到的有限的景色之一。 很多鳥兒喜歡吃香樟樹細小的果實,經(jīng)常在枝葉間蹦來跳去,我懷疑那只斑鳩就棲息在香樟樹上。 它不知疲倦地叫喚著, 咕咕,咕咕——咕,聲音洪亮,很有穿透力。它像是在召喚誰, 又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活著而欣喜地歌唱。 香樟樹能看到的部分就那么多,我的目光在枝葉間搜尋, 不會錯過任何一塊窄小的空間。 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找尋它,為女兒治病欠下的債務還清了,這讓我吐了口氣,有了些許的解脫和輕松。 后半輩子我只為我而活著。
我在窗戶前站了老半天,始終沒有看到那只斑鳩的身影,從它的叫聲判斷,應該近在咫尺。它被廣告牌擋住了,這讓我很是惱恨。我很想下樓去找林山泉,可一想起那天邱桂芳同我說的話,又猶豫了。
過幾天,我忽然接到邱桂芳的電話,說林總回來了,請我下樓去坐坐。 她像例行公事似的,不等我回復就把電話掛斷了。 她這種態(tài)度讓我有些不是滋味,她好像在威脅我,去不去隨我的便,別約你不來,到時又去找他們。我乖乖地下了樓,去了廣告店。 奇怪的是邱桂芳卻不在店里,只有林山泉坐在茶臺邊,見我進門,他像前幾次一樣揚起一只手朝我招呼。我在他的對面落座,他很快給我斟了一杯茶,湯色深紅轉(zhuǎn)黑。這茶估摸很濃釅,我不敢喝,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茶臺。 他依然穿著黑西服,襯衫領(lǐng)子邊的紐扣沒有扣上,露出細瘦的脖子。 他的臉也瘦削了一些,眼圈周邊是黑色的。
莫先生,看看這個。 他從手提包里摸出一只手串遞給我,您要是喜歡,就拿著。
手串不知什么材質(zhì)的, 拿在手上有些沉,珠子圓滑油潤,顏色有點深,表面反射著幽幽的光芒。 我在晚報工作時有人送過手串給我,后來不知被我丟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葉紫檀的。林山泉臉上的每個細胞都在炫耀。
林總慧眼識珠,手上都是好寶貝。 我一邊恭維,一邊將手串奉還給他,無功不受祿,您還是自己留著吧。
莫先生不拿我當朋友啊。一線白仿佛一條細蛇般從林山泉臉上滑過,鉆進了他鬢角邊的發(fā)叢里, 不過他很快收起了那種惋惜的腔調(diào),用無比期待的語調(diào)說,我正有一件事要同您商量呢。
我用疑問的眼神看著他,除了他們的廣告牌擋住我家窗戶采光外,想不出他有什么需要同我商量的。 我以寫悼詞謀生,不能朝壞處去猜想,那樣顯然有些惡毒。
莫先生, 我想邀請您加入我們公司來,咱們成立一個禮儀服務部,由您牽頭,悼詞只是其中一塊業(yè)務,婚慶、殯葬禮儀……這些業(yè)務咱們都可以拓展。 他目光炯炯,似乎眼前就是星辰大海。
我有些警惕, 大概他從什么渠道得到消息,我長年累月待在家里寫悼詞,獲得了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 他是不是懷有企圖,想搶奪我的飯碗? 世界上能寫悼詞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到時他隨便找個人就能替代我。 再有,如果加入他們公司,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廣告牌的事就更沒法說了。 他這一招像是請君入甕,我才不入他的甕呢。
謝謝林總的美意,您恐怕高看我了,我這人除了寫點蹩腳的文字外, 其實什么都不會干。 我婉言謝絕說。
您太謙虛了,我早就說過,咱們是同行,過去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現(xiàn)在行不通了,酒香也要勤吆喝,這廣告商嘛,就是為別人吆喝的。您寫悼詞不也是為別人吆喝嗎?他們?yōu)槟峁┧夭?,您為他們吆喝,吆喝的范圍甚至比我們還要寬泛一些,既為死人吆喝,也為活著的人吆喝。 他振振有詞,末了,反問我,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說的在不在點子上?
他一連串的“吆喝”讓我聽著有些刺耳,略加揣摩,好像他的話又不無道理。 我想找話來反駁他,又不知從哪里開始,只得沉默了。這一來讓他產(chǎn)生了誤解,以為我動搖了,默認了他的觀點,他嘴皮子翕動得更加殷勤了。
咱們把好的產(chǎn)品、 優(yōu)秀的產(chǎn)品推出去,讓更多人知道,讓更多人享受它們的好處。 比如空調(diào),夏天來了,天氣炎熱,您不能不吹空調(diào)吧?比如手機,您不可能不同別人聯(lián)系吧?再比如電腦,您寫悼詞時可是每天都在使用。 您一旦離開這些東西,那就太不方便了,甚至沒法生活了。 可是,按我的理解,人死了,未必需要一篇悼詞,沒有悼詞,不開追悼會,他們的親人照樣會把死者安葬。 沒有悼詞,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有了悼詞,死去的人同樣不會活過來。悼詞純粹是多余的,畫蛇添足。莫先生,您可別介意,我是實話實說,人得忠誠于自己的內(nèi)心不是?
他的臉上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好像剛做完就職演說一樣。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嘴臉,他一方面謀算同我合作,企圖從悼詞創(chuàng)作中分一杯羹; 另一方面又把悼詞貶得一文不值,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這是在給我釜底抽薪啊。作為悼詞創(chuàng)作者,或者說悼詞工作者,我很想駁斥他一番,也有必要捍衛(wèi)自己的職業(yè)榮譽。 可是,對一個把強盜邏輯掛在嘴邊的人,我能對他說什么呢? 我告訴他,悼詞是用來追悼、緬懷死者的?悼詞是用來抑惡揚善的? 悼詞是用來歌頌功德的? 悼詞是用來勉勵后人的? 當然,悼詞也是替一個生命,替一個時代畫上句號的。 我能對他說這些嗎?我最想干的是抽他一個耳光,而最后,我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冷冷地說,需不需要悼詞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他肯定察覺了我的冷淡,可是對同我合作他仍抱有幻想,莫先生,您好好考慮一下,不用急著回復我。
我強忍著心頭的怒火, 敷衍了他幾句,不可能答應,但也沒有完全拒絕。 我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他,這是我做人的一貫宗旨,不能扶水上圳,幫人一把,也絕不會壞別人的好事。后來,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在林山泉跟前壓根不能這樣做。他誤以為我是個墻頭草,是個沒有主見的人,一個極容易被說服的人。接下來的日子,他頻繁打電話給我,問我考慮得怎么樣,我也是鬼使神差,竟然沒有一口回絕他,總是支支吾吾,模棱兩可。 莫先生,生意不等人啊,您可得盡快拿定主意,想同我合作的人都排著隊,眼巴巴盯著呢。 他下了最后通牒,敦促我盡快答復。
在電話商談未果后,有一天,他夾著一份長達數(shù)十頁的可行性研究報告上樓了。當他把它交給我時,我從他眼神中讀出來的是焦急和渴望。 我裝模作樣地翻開報告,一頁一頁讀下去,一直讀到最后一頁。 報告應該出自內(nèi)行之手,很翔實,從市場調(diào)查到項目細化,再到前景分析,思路清晰,層次分明,呈現(xiàn)出令人信服的專業(yè)水準。我讀到最后一部分,投資預算,總算找到了回絕他的借口。
林總,這的確是個好項目,很有前景,祝賀您……我也想?yún)⑴c, 可是……不好意思啊,我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投資。 我不無遺憾地告訴他。
這不應該啊,莫先生。他大張著嘴,一臉錯愕的表情。
我不得已把這些年的情況簡單說了說,不可避免再次觸摸到女兒去世帶給我的傷痛,我的內(nèi)心像有一把錐子, 一下一下扎著某個地方。 我壓抑著內(nèi)心的傷悲告訴他,我寫悼詞掙的錢并不多,償還債務后幾乎沒有剩余的了。
他一臉狐疑地看著我,顯然不相信我說的話,可是由不得他相信不相信。 他的目光慢慢由灰轉(zhuǎn)暗,見不到任何神采了。不急啊,以后還有機會。 他寬慰我說,神情卻是極為沮喪。
九
后來,賈小沫每次來我家,都會給我說一些她同吳月亮在一起時的生活細節(jié)。他們怎么在南國的街道上漫步, 通常是他牽著她的手,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什么也不買,純粹觀看街景?;蛘呦峦戆鄷r,他騎著電動車,載她回出租屋,遇上下雨天,他怎么用雨衣裹住她,不讓她淋濕了。他第一次親吻她是在荔枝樹下,晚上,正好荔枝樹葉把燈光擋住了。在荔枝樹的陰影里,他突然抱住了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傻乎乎地讓他抱著,然后臉頰上忽然一熱,又濕乎乎的一團。她才知道他吻了她的臉。您知道嗎?他的手勁特別大, 握著我的手時從來都是輕柔的,一次也沒有弄疼過我。 她說這些時似乎沉浸其中,臉上浮現(xiàn)出緋紅的羞澀,一副神往的表情。
假使我先前知道這些細節(jié),能把它們寫進悼詞中嗎? 我的回答是不能。 我?guī)缀跏切殴P涂鴉,無法把吳月亮對她的愛落實到每一個實實在在的細節(jié)上。悼詞只是廣而泛之、夸夸其談,死者在紙頁上活了一遍,同人間煙火總是隔著一截距離。這讓我有些慚愧,捫心自問,我在創(chuàng)作每篇悼詞時竭盡全力,去捕捉死者生前的閃光點,那些閃光的部分毋庸置疑被人們升華為精神或品德。 我忽略了他們的俗世生活,并把它歸罪于文體局限——這是悼詞所不容許的。我免不了聯(lián)想, 一個人在世上要怎樣活著,才能留下一篇毫無瑕疵的悼詞呢?
在經(jīng)過漫長的回憶之后,有一天,賈小沫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讓我重新寫一篇吳月亮的悼詞。這讓我很是詫異,又充滿疑惑,這有必要嗎? 一個人,兩篇悼詞,他是活了兩回,還是死了兩遍? 她不像在開玩笑,她的眼眶里積滿了哀思,臉上的神情肅穆而莊重。 是我一個人的悼詞,我一個人對他的悼詞。 她唯恐我沒有聽明白,把話說了兩遍。我愣住了,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一對一的悼詞,而不是多對一,往常我撰寫的那些悼詞都是親朋好友、同事鄰居,所有人都在場的,對某個死者集體追悼時的悼詞。 我被她的懇求給卡住了,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這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悼詞有意義嗎? 況且吳月亮去世了這么久,她為什么堅持要寫這樣一篇悼詞呢?
一瞬間, 我懷疑她接近我的真實目的,僅僅是為了這個。很顯然,在她這個請求背后,是對我先前寫的那篇悼詞不滿意。 然而,我在一篇悼詞中能滿足每一個人的情感需求嗎?在死者的親屬眼中, 一百個人有一百篇不同的悼詞,我把他們概括了,歸類了,同質(zhì)化了。 我們常說求同存異,而在我撰寫的悼詞中明顯是求同去異,把其中的差別給抹殺了。 我沒有區(qū)別對待每個個體,而是一視同仁,面對大家,一個聚散無常的集體。
我不為難您了……她的聲音因為極度失望而哽咽。
小沫,不是為難,是我從來沒有這樣寫過……我向她解釋,而且,我沒有拒絕她的意思。她根本不聽我解釋,低著頭,快速朝門口走去。
賈小沫走后,我的耳邊莫名其妙出現(xiàn)了那只斑鳩單調(diào)而孤獨地叫喚,咕咕,咕咕——咕。我凝神諦聽, 發(fā)現(xiàn)并沒有斑鳩的叫聲傳進室內(nèi),而是我的幻覺,也可能是聽到它的叫聲太長時間了,那種聲音在我心里扎下了根,靜寂時忽然就鳴叫起來。 它像是提醒我,又像是在抗議。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 賈小沫毫無動靜,既沒來找我,也沒有電話和微信聯(lián)系。在她眼里,也許我的拒絕太冷漠了,傷著的不只是她的自尊。在我這邊,她又何嘗沒有弄疼我?她講述的與吳月亮熱戀的那些細節(jié),讓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的妻子,以及我和妻子在一起時具有相同溫度和熱度的細節(jié)。我?guī)е@種疼跑去了仙姑寺,在寺外守了一整天,才見到妻子一面。她當時從大殿中走出來,在一棵銀杏樹下站了兩三分鐘,轉(zhuǎn)身穿過大殿一側(cè)的廊檐,消失在拐角處。我沒敢去打擾她,如果她已經(jīng)平靜了,沒必要讓她再次墜入悲慟的深淵。
從仙姑寺回來,我一直恍恍惚惚,好像丟失了魂魄一般。有時,我暗自苦笑,是不是該為我支離破碎的家庭寫篇悼詞?當我萌生出這個荒唐的念頭時, 真的在電腦上敲下了幾行字,爾后光標就停留在最后一個字節(jié)上,一閃一閃地跳動。 那好像不是光標,而是女兒可愛的臉龐,一下子活靈活現(xiàn),一下子又成了空白的虛無。
就在我墮入這種痛苦而頹喪的無望之中時,賈小沫再次敲響了我家的房門。我開門時,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仿佛被嚇到了。 她在沙發(fā)上落座后, 臉上的表情像是隱藏著某種不安,好半天都沒有看我一眼。 在我轉(zhuǎn)身準備回到臥室去續(xù)寫中斷的悼詞時, 她叫住了我,我想請您看看這個。她從手提袋里摸出幾張對折的打印紙,我接過來把它打開,紙頁上的標題是“給吳月亮的悼詞”。她在開頭模仿了我寫悼詞的格式,但正文的內(nèi)容我敢說它根本不是一篇悼詞,而是她寫給死者的一封情書。 我在文章中讀到了大量諸如“你是我的骨頭”“你是我的心臟”“你是我的血液” 之類的句子。 還有,“你的掌心是我溫暖的世界”“你的懷抱是我生命的殿堂”“你的呼嚕是我的安眠曲”等等。 我懷疑它們不是她寫出來的, 而是東拼西湊,從哪里抄來的。 還有一些更肉麻的內(nèi)容,我就不便詳述了。 那些內(nèi)容只有熱戀中的男女,躲藏在屬于他倆的私密空間才說得出口。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他們鮮活生活的真實記錄。結(jié)尾部分,是她對他的希冀,希冀他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好的,沒災沒病,享受在塵世沒有得到的樂趣。 她也承諾她會好好地活下去,但并沒有許諾,有一天到了那個世界她會去找他。
我花了幾分鐘把文章瀏覽了一遍,整個過程中,她始終用征詢的目光注視著我。 她在期待我說點什么,可是,我能說些什么呢?這封情書的語言相當漂亮,那些浮華的句子讓我想起了一些什么,但終究沒有感動到我。 她分明受到了我的影響,把我慣常使用的浮華得有些蒼白的語言當成了一種追求,并用來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事與愿違,這反而給我一種虛假的感受,是做作和虛構(gòu)。是不是熾熱的情感一旦搬移到紙上,原有的濃度就被稀釋了?被過濾了?舉個具體的例子,比如肉體的快感,寫在紙頁上時實在是隔靴搔癢, 怎么也抵達不了心癢之處。思想、精神,脫離了它們存在的現(xiàn)實,還能鮮活如初嗎? 我故作沉吟了一下,用一種我認為非??隙ǖ恼Z氣說,挺好的。
真的嗎?
真的。
我看見她眼眶中的液體泛出了晶瑩之光。
十
接連幾天, 我都沒有接到蔣知初的電話,這種情況之前也有過,正好讓我輕松一下。 對于悼詞這活, 有些死者的家屬出于多種考慮,不放心把它交給外人來完成,何況還是一個陌生的職業(yè)悼詞寫作者。有些死者生前在單位上班, 他所在的單位自然無條件把這活給包攬了。正應了那句話,生是單位的人,死是單位的鬼。
我多數(shù)時間都躺在床上, 屋子里是靜寂的,沒有一點哪怕微小的聲音。 那只斑鳩的啾鳴似有若無,它一定飛得很遠,同我隔了幾百米的距離。這種縹緲沒法填充房間,相反,它會把房間變得更加空曠,虛無得沒有邊際。 我的耳朵卻格外靈敏, 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聲音,內(nèi)心也虛空得慌亂起來。 我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我不知要去哪兒,這有限的空間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 這在我忙于創(chuàng)作悼詞時是不曾有過的,我沉戀于給死去的生命安魂,殫精竭慮,心無旁騖。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這一點,不是我在安撫他們,而是他們的魂靈在安撫我。
把我從這種慌亂的虛無中拯救出來的是林山泉,他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莫先生,您在樓上嗎?我不假思索回答,在!我已經(jīng)不在意他來找我干什么, 哪怕他想把我家的窗戶全部封閉,至少此刻有一個鮮活的生命來打碎這快要固化的闃寂。 房門很快被叩響了,林山泉立在門口, 腋下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鱷魚皮手包。也許是剛上樓的緣故, 他的呼吸有點粗重,臉色有少許紅潤。他進屋后像前一次那樣逡巡了一圈,還推開了我女兒臥室的門。 女兒的臥室依舊維持原樣,連床上的被子都沒有換過。 在那些思念入骨的夜晚, 我曾躺在女兒床上,抱著她睡過的枕頭, 呼吸著她殘存的微弱的氣息。
瞧瞧,窗戶有廣告牌擋著,您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林山泉轉(zhuǎn)到我臥室時朝我曖昧一笑。
他的玩笑讓我有些不適,但我容忍了他的存在。 轉(zhuǎn)遍了每個角落之后,他主動回到了客廳,把自己投進沙發(fā)里。 他的一只手搭在沙發(fā)的扶手上, 幾根手指頭像彈鋼琴似的跳動著,一雙眼睛左顧右盼,似乎還想發(fā)現(xiàn)點什么。 如此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莫先生,我有件要緊的事情想拜托您幫個忙。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全然沒有重量感, 臉上卻是懇切且真誠的表情。我有個朋友的父親去世了,想請莫先生寫篇悼詞。 他邊說邊拉開手提包的拉鏈,從包里拿出兩張寫滿字跡的A4 打印紙。 我接過來細細看了一遍,去世的是位姓藍的老人,一輩子務農(nóng),青年時娶妻生子,中年時喪妻,晚年一個人在鄉(xiāng)村度過。 這正同大多數(shù)人一樣,除了含辛茹苦、勤勞本分之外,幾乎看不到什么輝煌之處。給這樣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撰寫悼詞不是什么難事,此前我就給不少類似的對象寫過悼詞,無非增加一些形容詞和修飾語。
我答應了他,正好借此排遣此刻的清閑和空虛。我很快完成了初稿,之后反復推敲打磨,前前后后弄了三四次,才最終定稿。 雖說同林山泉之間有些齟齬,可對待悼詞我向來是認真的,這事關(guān)我的職業(yè)榮譽,自己的羽毛得自己愛惜,況且也不想讓他看笑話。 我當晚就把悼詞通過微信發(fā)給了他,之后安然睡了一晚。 每次完成一篇悼詞之后,我都是這樣,深度入眠,好像悼詞成了我的安魂曲。 第二天早上,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敲門聲把我給吵醒了,來人好像拿拳頭在砸門,每一聲都驚天動地。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痛苦、疑惑、惱火,可不得不起床去開門。 沒想到敲門的是林山泉,他將我發(fā)給他的悼詞打印出來了,拿著它興沖沖地站在門口。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壓根無視,不等我邀請幾乎沖進了屋,甚至還撞了我一下。然后,他在電視機前收住腳步, 照著悼詞朗誦了起來。令人驚奇的是,他的聲音一改之前的輕飄,有了金屬的重量,像是壓在我的耳膜上,沉甸甸的,連帶我的惱怒也給壓住了。
這是很荒誕的事情,一個人被另一個人叫醒,被迫傾聽給第三者寫的悼詞。 這好像是死者缺席的追悼會,又像是我的追悼會在預演。
他終于把悼詞朗誦完了。他的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像有話要說。其實他不必說出來,我猜得到他要說什么。 結(jié)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他說,莫先生,哪天我要是沒了,悼詞一定請您來寫。他說得很鄭重,表情卻是笑嘻嘻的,像在開玩笑。
林總,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皺著眉頭制止他。
怕什么,一個人總是要死的。 他依然笑嘻嘻的,帶著好奇問,我就想知道您會怎么寫?要么現(xiàn)在說一句給我聽聽?
當著一個活人的面念他的悼詞,那不是詛咒他早日歸西嗎?他同我沒有十冤九仇,我才不會這么缺德而惡毒。但林山泉的玩笑的確影響到了我,此后的許多天,我抑制不住胡思亂想,如何用一句話來歸納一篇悼詞,或者說用一句話來概括一個人的一生。我拿自己作為范例:一個給世界撰寫悼詞的人。剛開始,我對這句話還是挺滿意的,甚至有些得意,可是有一天,當我聽到那只斑鳩啾鳴的時候,忽然悲從中來,酸楚的眼淚忍不住淌得滿臉都是。 我給自己寫下了另一句話: 一只無用而孤獨的斑鳩。后來,我把那只斑鳩也納入了范例:它用一輩子的力量在發(fā)出聲音。 因為這句話,此后每次聽到它的鳴叫時,我都心懷愧疚,好像無形中侮辱了它,傷害了它。對于林山泉,由于我不了解,始終無法為他寫下一句精準的悼詞。 這是一種遺憾,但也很寬慰,我沒有傷害到他。
后來,我才知道,我絞盡腦汁創(chuàng)作的悼詞沒有助林山泉一臂之力, 反而給他幫了倒忙。這個結(jié)果我是從邱桂芳那里聽說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再去過他們的店里,這期間,我偶爾從那里經(jīng)過,朝店內(nèi)掃一眼,每次所見都是空空蕩蕩的。 我推測他們的生意并不怎么樣,結(jié)局可想而知。有一天,于我也是空閑的一天,百無聊賴之際,我收到了邱桂芳的微信,莫先生,有空下樓坐坐不?我應邀下樓,廣告店的現(xiàn)狀讓我有些吃驚,幾臺電腦全不見了,廣告打印機也給搬走了,只剩下一張孤獨的茶臺。 邱桂芳坐在她慣常坐的椅子上,正用一塊暗紅的搌布擦拭茶臺。 她的臉色很平靜,看不到絲毫波瀾,見了我,她微微點了點頭。電熱壺里的水開了,醒茶,沖泡,把茶奉給我,整個過程都是默默進行的。
店內(nèi)的空氣有些凝滯。我很想問問她這是怎么了,但就怕問到人家的傷心處。 也許我所見的頹敗不是真相, 他們要搬遷到別的地方去。一杯茶入口,她很快給我斟了第二杯,好像有些迫不及待要把這待客的禮數(shù)完成。泡的是綠茶,有些陳了,茶湯偏濁,杯底還能見到一些沉淀的微塵。 莫先生,您對您寫的悼詞是不是很自信? 她放下茶海后若無其事地問。 我像腦袋上挨了一記重錘,不疼,但足夠讓我發(fā)蒙。我怔怔地看著她,聽她話里的意思像是要興師問罪, 又像是真誠地同我交流撰寫悼詞的經(jīng)驗。在沒有摸清楚她的意圖之前, 我什么也不能說,既不能解釋,更不能替自己辯護。
您知不知道您寫的悼詞并不那么受歡迎?她問出了第二句話, 隨之目光錐子似的盯著我。
我聽出來了,她這是在打擊我,貶損我,甚至誹謗我。在我看來,事實恰恰與她說的相反,我創(chuàng)作的悼詞受到客戶普遍歡迎。即便當時有個別地方不滿意,但經(jīng)我修改潤色后,他們再無話可說。這幾年,我靠著撰寫悼詞糊口,且償還了債務,這是最好的證明。除此之外,我也拿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了。 悼詞這玩意兒,不可能有售后服務, 也不可能進行滿意度調(diào)查。正因為如此, 我沒有足夠的底氣去反駁她,也不想同她爭辯。
也許吧。 我說。
我就知道您是這種態(tài)度。她的目光沒那么凌厲了,好像軟弱了下去。 隨后,她告訴我,林山泉讓我?guī)兔懙哪瞧吭~,被死者的親屬當廢紙給扔了。 那個死者是藍總的父親,那個藍總是他們要發(fā)展的客戶,之前我在他們店里見過他。 我記起來了,在我把那篇悼詞交出去后的某天,林山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摁下接聽鍵后,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默一會兒后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當時覺得莫名其妙,只是沒有朝這方面去想。
莫先生, 您以后寫悼詞還是要慎重一些,不要信筆而來。 她忠告我。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聲音都扭曲了,沖撞進我的耳朵時挾帶著一股野蠻的巨力。 緊接著,她為了堵住我的嘴,不容許我辯解,嗒嗒嗒地向我射來一長串話語。
您把一個惡棍美化成流芳百世的圣人,您不覺得這是莫大的諷刺嗎?
草雞就是草雞,死了也是草雞,死了也不可能變成鳳凰。
這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死者有知也會無地自容。
死者正以惡棍而自詡。
我的前夫就是個惡棍。 她憤怒地盯著我,眼眶內(nèi)火光閃閃,好像我就是那個惡棍,他的悼詞就是您寫的!
這叫我有些目瞪口呆了,我還能替自己辯解什么呢?我被曾經(jīng)的客戶指著鼻子臭罵了一頓,不,她是戳著我的脊梁骨在譴責我。這不是我的疏忽,在經(jīng)年累月的悼詞寫作中,我千篇一律抹去了死者的惡行,把他們變成了一個干凈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榮耀的人。在邱桂芳跟前,我成了另一個被詛咒的惡棍。 她受到她前夫的傷害,那簡直是一定的,否則她也不會如此義憤填膺。
好了,明天,明天您就解放了,明天我會徹底拆除廣告牌。 她幾乎咬牙切齒地說。
十一
穿過香樟樹與香樟樹之間的空隙,我看見對街黃金首飾店金燦燦的招牌,兩行豎排的字跡仿佛從天而降的巨人: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 緊挨著它的是家服裝店,招牌走的不是首飾店氣宇軒昂的路線, 而是都市麗人的風范:最美最靚最高貴最典雅,每個字都足夠妖嬈。 還有名為第一夫人的婚紗攝影店、嬰兒用品店、鞋店、蛋糕店……它們構(gòu)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每當我站在窗前,內(nèi)心總有一種不可遏止的感動,這就是我生活的人間,我向往的人間啊。 曾經(jīng)為了獲取創(chuàng)作悼詞的靈感,我一遍遍欣賞它們,從它們身上找到那個讓我內(nèi)心沸騰的熱點,把它轉(zhuǎn)嫁到悼詞中。 我不是為死亡撰寫悼詞,而是為活著而歌唱。
廣告牌被徹底拆除了, 我的房間無比亮敞。
生命的幻滅何嘗不是另一種開始?
我曾為林山泉和邱桂芳惋惜,一次創(chuàng)業(yè)就這么夭折了。我記得那天邱桂芳指揮工人拆除廣告牌時的情景, 她站在香樟樹的陰影里,仰頭看著天空,陽光透過香樟樹葉,在她臉上印下一塊光斑。 完事后,她沖我做了個“OK”的手勢,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廣告牌拆除后的那段日子,我?guī)缀跆幱谡婵諣顟B(tài),其實當時我已經(jīng)失業(yè)了,只是還不知道。趁著空閑,我又去了一趟仙姑寺,找到了住持靜塵法師,請她幫忙勸說妻子下山。 靜塵法師行了個合掌禮,道了聲“阿彌陀佛”,她的塵緣已盡,施主就別勉強了,還是請回吧。
從仙姑寺回來的第二天,我接到了蔣知初的電話,他照例詢問了一番我的近況,還問到賈小沫怎么樣。 我回復我的情況時,還是此前N 多次使用過的那種腔調(diào),那種輕描淡寫的語言。 說到賈小沫時我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把她給她丈夫?qū)懙吭~的事告訴了他。 電話那端“哦”了一聲,大概蔣知初也愣怔了一下。過后,我聽到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不知他要說什么。這是一個過渡。后來,他才吞吞吐吐告訴我,殯儀館已經(jīng)開始給客戶提供撰寫悼詞的服務,往后再也不能給我介紹業(yè)務了。 我感受到了他說這番話的艱難,為了讓他釋懷,我回答得盡可能輕快一些,我感謝他這么多年對我的幫助,請他不要擔心,最困難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我會盡快找到別的工作的。 活人不會被尿憋死,車到山前必有路,總之,我會有另外的活路,會有另外的活法。
賈小沫似乎沒有發(fā)覺我失業(yè)了,仍舊按照慣有的節(jié)奏上我這兒來。 她給我買來水果,打掃衛(wèi)生,讓屋子里始終維持著家的形象。 我適應了她的存在,對此還有了些許依賴。開門時,我會說些簡短的話來歡迎她,你來了,或者進來吧。她干活時,我就站在客廳的窗戶前,朝外張望著。 香樟樹的樹齡快二十年了,樹冠沖到了三四層樓的高度。 風吹進屋里來,攜帶著香樟樹特有的香氣。 有一天,從香樟樹繁茂的枝葉間突然傳來斑鳩的轟鳴,咕咕,咕咕——咕,好像一種特別的鼓聲。 我循著聲音搜尋過去,可是香樟樹葉太茂密了,總也找不見它。 我挪動了一下位置,變換了一個角度,所見仍是香樟樹葉。 賈小沫不知什么時候也跑了過來,隔著防盜網(wǎng)朝外打量。您看,在那兒。她小聲告訴我,因為這個發(fā)現(xiàn),她的臉蛋一片酡紅。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終于在香樟樹葉的縫隙里看到了那個不知疲倦的歌手。它的身體被香樟樹葉遮蔽了,只露出一顆小小的腦袋,搖來擺去,好像也在探尋著什么。
我們并肩靜立在窗前,被那喜悅的歌唱所包圍。而在下一刻,賈小沫突然抱住了我,她的雙手穿過我的腋下,十指交叉,摟住了我的胸部。 她身體上的熱量洪流似的奔向我,溫暖著我的背部,并迅速向我的全身擴散,我的身體熱烘烘的,好像被暖陽照耀一般。
有一天,她干完活后見我站在窗前,將我拉到沙發(fā)上坐下。 她靜靜地看了我一小會兒,然后才說話,您得幫幫我,我一個人都應付不過來了。 她的表情挺認真的,好像迫切希望得到我的幫助。她仍舊經(jīng)營著同她丈夫一塊創(chuàng)辦的足浴城, 同時還得照顧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我知道這有多么不易,僅憑一個單身母親的力量。 我也體會到她的良苦用心,她這么說是為了照顧我的面子,維護我的尊嚴。 她需要幫助不假,而我也的確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我答應了她。 在去足浴城上班之前,她提議讓我見見她的孩子。 她說得小心翼翼,可還是刺疼了我。 這種疼是發(fā)生在內(nèi)心的,我盡可能表現(xiàn)得正常一點,不讓她有所察覺。 她似乎在謀劃著未來,而我的內(nèi)心也像有什么東西被她喚醒了。 在她的安排下,我見到了那個叫元元的孩子,他是個健康的小男孩,圓臉,眼睛很大,睫毛很長,有點女孩子的氣質(zhì)。我同他單獨相處時,他一個勁地眨巴著眼睛,莫伯伯,我有個問題。 我說,你問吧。 他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鄭重其事地問,您是不是愛著我媽媽呢?
瞅著他專注而天真的模樣,我不由自主笑了。事實上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愛與不愛,好像都不是此刻該有的答案。我拿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我是喜歡上這個男孩了。
他沒有躲避,反而更加嚴肅起來,老師說做什么事都得認真。
你的老師說得對。 我附和說。
同元元見面后的第二天,我來到了足浴城上班。 足浴城的規(guī)模不小,面積有五六百平方米。我什么活都干,會計、保安、清潔,有時還得維修一些損壞的小物件, 比如水龍頭什么的。我早上八點上班, 晚上讓賈小沫先走一步,去照顧元元,而我會守到凌晨一點,足浴城打烊才下班。 有一天,賈小沫暗示我,想再要個孩子。 我沒有明確答復,只是用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后親吻了她一下。后來,她再也沒有提起過此事。
日子風平浪靜了。有時,我一個人獨處時,免不了會胡思亂想, 如果女兒沒有遭遇厄運,我們一家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這是一種譫妄的幻想,始終斷絕不了。后來,記憶慢慢被瑣細的日常風化、瓦解、掩埋,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平靜中,某一天,我忽然接到邱桂芳的電話,她的聲音有著我曾有過的悲痛,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走了。 她嗚咽著說。
她說,您答應過他的,他的悼詞由您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