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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達與窮的人生起伏與書法寫照

2023-12-24 11:29李慧斌
中華書畫家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尺牘貶謫黃州

□ 李慧斌

一、蘇軾書法中的學(xué)問文章與道德品格

蘇軾書法就是其人生的寫照。無論是傳世經(jīng)典《寒食詩》,還是《赤壁賦》,抑或《祭黃幾道文》《宸奎閣碑》,以至于大量尺牘書疏,再或者大量散佚未能傳世的世人求書佳作,無不說明了蘇軾書法與人生的關(guān)系。特別是被貶黃州后,人生發(fā)生巨大轉(zhuǎn)折,起伏跌宕也好,田園時光也好,總能從不同側(cè)面反映出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這也從一個方面導(dǎo)引出他文化價值多元的結(jié)構(gòu)與特點。林語堂說,儒家積極進取入世,通過讀書進入仕途,成就一番功業(yè);道家隱逸融于自然,人生不得志仕途受阻時,則退居山林鄉(xiāng)野,與自然合一。另外,蘇軾還有一種禪宗的頓悟精神,與部分高僧的交往,對其影響也非常大。王世德認為:“蘇軾從儒家吸取的主要是經(jīng)世致用、舍生取義的人格精神;從道家吸取的主要是崇尚自然、不計得失的精神境界;從佛禪吸取的主要是對空明心境的感悟。他揚棄了儒、道、佛三家的缺陷,取三家相通或一致之處,交相為用。而且還加以改造和發(fā)展,對三家各有所取,相互參雜,融會貫通?!彼诌M一步認為:“蘇軾融合了儒、釋、道的美學(xué)思想,所以才能成為融合儒、釋、道美學(xué)思想后的中國美學(xué)代表,稱為中國美學(xué)史上的雄視百代的偉大宗師?!雹偬K軾正是在這種多元文化的融通中,借書寫——書法表達其學(xué)問文章之妙理,闡發(fā)其道德品格及人生感悟之精義。

“以書記事”的功用使得書法具有了歷史的屬性,也就是歐陽修所說的“有事可記者,它時便為故事”,這是書法藝術(shù)獨具“記文”和“載史”特性的重要表現(xiàn)。以書記事使得蘇軾的書法別具歷史文化屬性,而且從蘇軾書法的內(nèi)容來看,多為其自作文章詩詞歌賦,這正是他借書寫、書法抒懷,表達人生態(tài)度、記錄事實之意義所在。

蘇軾于熙寧初因反對王安石變法遭御史彈劾。事實上,蘇軾也主張改革,反對因循守舊,只是不贊同王安石的變法主張和部分改革內(nèi)容,乃至于神宗召見他問變法意見時,他認為神宗“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這直接導(dǎo)致皇帝和王安石的不滿,矛盾不斷激化,最終蘇軾自己請求外放補闕。在外放任上也就是熙寧三年(1070)十月二十八日寫的《臨政精敏帖》,不僅是一封致“子明兄嫂”的尺牘,更重要的是蘇軾借書信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頗具“斯文”價值。直言:“軾自到闕二年,以論事方拙,大忤權(quán)貴,近令南床捃摭彈劾,尋下諸路體諒,皆虛,必且已矣。然孤??芍??!庇盅裕骸爸伊x古今所難,得虛名而受實禍。然人生得喪皆前定,斷置已久矣,終不以此屈?!雹趶摹胺阶尽薄疤撁薄爸伊x”“得喪”“不屈”等主題詞完全可以看出蘇軾所尚與所鄙。而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會阿諛奉承,面對國家大事、民生疾苦等皆能做到忠君愛民,恪盡職守,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杭州、密州、徐州等任上。

元豐元年(1078)蘇軾在徐州任上,受友人時任“資政殿大學(xué)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趙抃之請而撰文并書丹《表忠觀碑》。通讀碑文,蘇軾對歸宋的錢镠倍加贊頌,認為他“終不失臣節(jié),貢獻相望于道。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鼓之聲相聞,至于今不廢,其有德于斯民甚厚?!怂接阱X,唯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此碑面世后,即受到廣泛稱贊,堪稱碑文典范,為蘇軾“四大名碑”之首。就連他的政敵王安石都認為《表忠觀碑》是“三王世家體”,即司馬遷《史記》中的“世家”文體。近代學(xué)者林紓編撰《古文辭類纂》時,收錄此篇碑文,在選評中也認為“全篇突出一個‘忠’字,文極老潔,銘詞亦雄警動人”。這些都是對蘇軾撰寫《表忠觀碑》所表現(xiàn)出的忠君思想及學(xué)問文章的高度認同。與此同時,蘇軾用大楷寫就,旋予碑刻,更顯此篇文章大氣磅礴之勢。清代錢大昕在《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中評價此碑書法:“比之蔡君謨,有過之無不及,坡公最用意之作也?!贝吮畷L(fēng)格脫胎于顏真卿《東方朔畫像贊》碑而筆勢瀾翻,若借用蘇軾評《東方朔畫像贊》碑之語來觀此書的話,似乎亦可:“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通觀此碑書法,骨氣清雄,筆意清遠,正是“斯文”與書法的完美結(jié)合,文與書俱傳之久遠。

[宋]蘇軾 臨政精敏帖 拓本

同樣是碑銘文字,蘇軾于元祐二年(1087)撰文并書的《齊州舍利塔銘》卻是小楷書。1965年,此銘出土于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qū)真相院遺址,保存完好,現(xiàn)藏于濟南市長清區(qū)博物館。蘇軾在銘文中言明自己寫這篇佛教銘文的緣由:“元豐三年,軾之弟轍謫官高安,子明以畀之。七年,軾自齊安恩徙臨汝,過而見之。八年,移守文登,召為尚書禮部郎,過濟南長清真相院,僧法泰方為磚塔,十有三成,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而未有以葬。軾默念曰:‘予弟所寶釋迦舍利意將止于此耶?!粲柘染陌仓鞑举浿写蠓蛑M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志則無盡。自頃憂患,廢而不舉將二十年矣。復(fù)廣前事,庶幾在此。泰聞踴躍,明年來請于京師,探篋中得金一兩、銀六兩,使歸?!备鶕?jù)這段文字可知,元豐八年(1085)蘇軾應(yīng)召由登州回京,途經(jīng)長清真相院,見住持僧法泰建塔而未有葬物,于是想起弟弟蘇轍寶有“釋迦舍利”,想捐出來為自己已故父母祈求“冥福”并供養(yǎng)于此。法泰聽聞此消息興奮不已,想積極爭取,第二年即元祐元年(1086)就來京師請“釋迦舍利”,蘇軾還施予金銀使歸。銘文應(yīng)該是在請回“釋迦舍利”之后所作,也就是蘇軾落款的時間元祐二年(1087)八月③。經(jīng)過黃州三年多的貶謫生活,蘇軾在自省中有意親近佛、老,撰寫此銘文不僅可以看作是對兄弟二人苦難人生經(jīng)歷的一次追憶,更是借此機會表達其至親至孝的美德和品行,這也正是蘇軾人格精神可貴之處。蘇軾傳世小楷作品鳳毛麟角,此塔銘楷書因系考古出土,保存完好,書刻精湛,字口如新,堪稱蘇軾傳世小楷之精品力作。蘇軾被召回京后,于元祐元年(1086)九月十二日“遷翰林院學(xué)士知制誥”,書此銘文時正是其人生在廟堂之上仕途暢達階段,而且書風(fēng)已然成熟。此書用筆豐腴跌宕,結(jié)體天真爛漫,字字神氣完足,如珠似璣,又似如來真面,恭謹有度,安詳?shù)靡狻LK軾曾言“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馀”,詳觀此書,的確做到了小楷書既精謹而又不失“寬綽有馀”。蘇軾此評可謂《表忠觀碑》與《舍利塔銘》在字勢上最好的注腳。

在蘇軾的情感世界里,除了父母、兄弟、妻兒之親情外,友情、師生情和忠君愛民之情亦很熱切。這其中蘇軾與其表兄文同在藝術(shù)交流上的感情很有代表性。蘇軾曾多次借給文同題畫和往來尺牘闡述其畫理和獨特的情感。文同(1018-1079),字與可,自號笑笑先生,梓州永泰人(今四川鹽亭)。北宋著名詩人、書畫家,尤善畫竹,號為一絕。英宗治平元年初,蘇軾與文同會于岐下,遂訂交。兩人交誼篤厚,常唱和、論文藝。熙寧三年(1070)十月蘇軾作《凈因院文與可畫墨竹枯木記》,蘇軾在此篇記文中,提出了宋代繪畫理論中的新思想—“常形”與“常理”。在蘇軾看來,“常形”是萬物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但在這個外在之“常形”內(nèi),卻有一個一般人看不到的“常理”蘊含其中,只有發(fā)現(xiàn)掌握了“常理”,才能有超越“常形”的表現(xiàn)和創(chuàng)造。而文同的《墨竹枯木圖》則是超越了“竹”“木”之“常形”而以意繪之,“真所謂得其理者矣”。蘇軾對自己的理論深信不疑:“必有明于理而深觀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钡拇_如此,蘇軾的自信不僅讓其理論得到世人和后人的認同,而且他自己還躬身實踐,為宋代文人畫的興起搖旗吶喊。熙寧八年(1075)蘇軾在密州任上,作《文與可字說》一篇,談?wù)摼訛槿恕吧啤薄皭骸敝畡e,最后落腳點在文同身上,評價他:“與可之為人也,守道而忘勢,行義而忘利,修德而忘名,與為不義,雖祿之千乘而不顧也?!碧K軾高度贊揚了文同高尚的道德人格,而這不也正是蘇軾自己人格精神的寫照嗎?故君子道同而志合也。劉正成評這件書作:“觀此小楷,有晉人風(fēng)氣。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趣,如見先生之為人?!雹芷浜?,熙寧十年(1077)十二月《水災(zāi)帖》是蘇軾在徐州任上治理黃河水患時致文同的尺牘,信中蘇軾還稱贊他“道德文章日進”。尤其是在元豐元年(1078)間,蘇軾給文同寫了多封書信,有《偃竹帖》《平復(fù)帖》《書遠游庵銘寄與可帖》《黃樓帖》《入冬帖》《墨竹草圣帖》等,皆收錄在《成都西樓蘇帖》中,兩人通過尺牘傳遞各自生活信息,既相互祝福也感慨人生之不易,既述事實亦藉此論文談藝發(fā)表新見,足見兩人情意深厚。

尺牘書法自漢末魏晉興起以來,作為鍾書三體之“行狎書”便承載著“相聞?wù)咭病钡奶厥馐姑蜕鐣τ?。從此,尺牘書疏便成為漢、魏、晉以來書法遺跡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额伿霞矣?xùn)·雜藝》記載了“尺牘書疏,千里面目”的江南謠諺,竟以“一時風(fēng)流”而延續(xù)千載。到了唐代,張懷瓘《書議》更是為尺牘書法作了最好的理論總結(jié):“尺牘書疏,千里面目,跡乃含情,言惟敘事,披封不覺欣然獨笑,雖則不面,其若面焉。妙用玄通,鄰于神化?!边@里,張懷瓘指出作為特殊語境下的書寫之“跡”—書法是含情而達意,是主體,言語內(nèi)容只服務(wù)于“敘事”而已,處于次要地位。歐陽修曾對魏晉以尺牘為主的法帖作過歷史評價:“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疾,敘睽離,通詢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意態(tài)益無窮盡。故使后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人也。至于高文大冊何嘗用此?!雹荽苏f明尺牘書法兼具藝術(shù)與記事的雙重功能,“初非用意”“想見其人”更是歐陽修對尺牘書法的新的理論認識,這對作為門生的蘇軾有直接的影響。在宋代文人士大夫眼里,尺牘書法的意義更大,而且在人生的特殊境遇之時,借尺牘書信交流和記事顯得尤為重要,特別是蘇軾在人生貶謫的后十年中,尺牘書法的意義尤為凸顯。可以認為尺牘書法就是蘇軾貶謫人生的直白。貶謫生活中書法為伴,蘇軾借書法書寫自已獨特的人生境遇并表達社會道義,這是蘇軾書法有別于同時代人最大的特點之一。

在蘇軾貶謫的人生中,與親人好友的書信往來,已然成為其人生最大的快慰和釋懷。這也構(gòu)成了蘇軾書法最獨特的一面,與其說是尺牘書信,不如看成是蘇軾人生的寫照。正如張懷瓘所言:“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薄皶庇兄毺氐臍v史文化和生命情感意蘊,一筆一劃、一言一語,已然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親人和朋友見證蘇軾人生狀態(tài)的晴雨表。元符三年(1100)正月十二,哲宗崩,其弟端王即位,是為徽宗,皇太后向氏權(quán)同處分軍國事,蘇軾再一次迎來人生轉(zhuǎn)機,于當年五月受詔“徒廉州”,開始了北歸之路。在蘇軾北歸最后的生命歷程中,他為我們留下了兩幅尺度墨跡—《渡海帖》《江上帖》。通讀二帖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此時蘇軾的心態(tài)比較平淡,再也沒有歷經(jīng)磨難、人生又一次迎來巨大轉(zhuǎn)機時的欣喜和激動,再也沒有忠君報國的豪言和豪氣,八年的嶺海生活,讓蘇軾完全看透了人生,悟懂了道理?!抖珊L肥翘K軾在元符三年六月十三日北歸渡海前途經(jīng)澄邁,欲見好友趙夢得以道別,恰巧趙夢得北行未歸,蘇軾甚是遺憾,唯以尺牘書信寄托心意。此札凡十二行,九十八字,然筆勢翻瀾,氣韻清遠。所言“不爾,未知后會之期也”,真切地流露出蘇軾對這位患難中一直幫助自己的摯友的思念與祈愿。但現(xiàn)實很殘酷,對趙夢得而言,蘇軾的這封尺牘遂成了絕筆。《渡海帖》用筆率真,不含修飾,筆法亦不甚講究,起首“軾將渡海宿澄邁”,筆勢奇斜,馳意凝重,尤其末尾“頓首”“夢得秘校閣下”結(jié)體忽大,筆力沉重,與其他作品風(fēng)格皆不似,既可見蘇軾對這位特殊友人之敬重,亦可見蘇軾此時之心境,如其自言“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不重封”?!督咸肥翘K軾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四月二十八日即將到達金陵前寫給好友杜孟堅的信札。其言“江上邂逅,俯仰八年,懷仰世契,感悵不已,……余非面莫既,人回匆匆不宣”。蘇軾感懷人生,嶺南貶謫生活,俯仰八年,既是和友人相別的八年,更是自己人生升華的八年,感悵不已,感慨系之。此帖同樣用了“匆匆”一詞,可以想見蘇軾感覺到生命之將逝,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宋人吳開《跋蘇氏一門法書》云:“(蘇軾)晚與孟堅《江上帖》,筆勢欹傾,而神氣橫溢,蓋似其暮歲之文,然不數(shù)月而病且死矣?!蓖ㄓ^此札,用筆沉渾,時有顫筆,可以想見其人,是帖已臻人書俱老之境,在存世墨跡中此作算是蘇軾的絕筆了。

南朝梁時人庾元威《論書》引王延之語云:“勿欺數(shù)行尺牘,即表三種人身。”周必大《益公題跋》認為:“尺牘傳世者三:德、爵、藝也,而兼之實難。若歐、蘇二先生,所謂‘毫發(fā)無遺恨者’,自當行于百世?!碧K軾尺牘書跡不僅是其人生的真實寫照,而且獨具人格魅力,蘊涵著蘇軾“德、爵、藝”眾美兼之的歷史文化價值。誠如叢文俊所論:“通過尺牘書信,人與書法被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人之所有、所美、所尚,均被移入書寫和評價當中,字如其人、人品即書品成為共識,即使不為功利,人們也會把書法作為修身志道的一種最佳形式而投入其中。”⑥這正是我們欣賞品評蘇軾書法的一個重要理論關(guān)懷和切入點。

二、黨爭與貶謫:蘇軾書法人生的別樣書寫

宋代的黨爭自宋真宗時期開始加劇,到王安石變法時愈演愈烈,這時舊黨和新黨之爭不單是改革派和保守派之爭,更夾雜了南北地域之爭、君子和小人之爭等,并持續(xù)惡化。宋仁宗慶歷新政時,君子和小人之爭就異常激烈,歐陽修甚至寫下《朋黨論》為新政者證明身份。神宗時蘇軾因王安石變法與其政見不合,在主動選擇外放后,仍受小人構(gòu)陷,人生第一次遭受迫害,險些丟掉性命,后被貶謫到黃州,開啟了蘇軾——東坡新的人生。到了哲宗時,黨爭不斷惡化,就如大雜燴,被加入了太多的東西,已不再局限于政論的分歧,甚至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相互攻擊報復(fù),蘇軾正因為他的耿直與忠誠而“不合時宜”,仕途再一次經(jīng)歷巨大挫折,人生亦由此踏上八年之久貶謫嶺南和海外的漂泊之路。

在貶謫黃州和海外的歷程中,蘇軾書法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借此獨特的生命歷程寫出了不一樣的人生,書法與人生緊密結(jié)合,書法文化內(nèi)涵更加豐富,書法中的“文”更加突顯。尤其是這一時期蘇軾書法批評思想的成熟,對書法成為“載道”重要表現(xiàn)形式的認識,促發(fā)他一系列新的思考與理論闡釋,進而體現(xiàn)宋代文人士大夫?qū)ā八刮摹眱r值的認同,這也是宋代書法最為突出的特點之一。這些思想既是宋代書法理論的新發(fā)展、新貢獻,同時也對后世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蘇軾一生,最大的轉(zhuǎn)變始自“烏臺詩案”。所謂“烏臺詩案”是指發(fā)生在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七月至十二月,因王安石變法而起,御史臺李定、舒亶等人以蘇軾寫詩不滿新法與皇上為由對蘇軾進行彈劾,導(dǎo)致蘇軾在湖州任上被捕下獄四個月之久,面對人生絕望以為必死,幸得皇太后曹氏過問,出獄后即被貶謫黃州帶罪思過的歷史事件。從元豐三年(1080)到元豐七年(1084),貶謫黃州的生活,是其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期間不僅行動受到監(jiān)視,朋友親戚亦與他保持距離,同時生活上困苦多艱,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蘇軾都受到了極大的痛苦與壓力,但也面臨人生新的挑戰(zhàn)與機遇。蘇軾黃州的苦難成就了真蘇軾,也讓蘇軾真正發(fā)現(xiàn)自己,塑造、創(chuàng)造自己。

元豐三年正月蘇軾踏上貶謫黃州之路,二十日過湖北麻城縣春風(fēng)嶺,作《梅花二首》。今宋拓《西樓蘇帖》中有此書作,草書六行。據(jù)周必大《跋汪逵所藏東坡字》載:“右蘇文忠公手寫詩詞一卷?!睹坊ǘ^》,元豐三年正月貶黃州道中所作?!雹咧鼙卮笏姌O有可能就是此拓本之原墨跡本。此帖是蘇軾傳世作品中僅有的幾幅可信的草書作品。通賞此作,前兩句“春來空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書寫比較平和,至三行“間”字,筆勢字勢忽然一轉(zhuǎn),不僅書寫加快,思緒也隨之升華。后兩句“昨夜東風(fēng)吹石裂,半隨飛雪度關(guān)山”,筆勢連貫,氣勢如虹,自“裂”字體勢漸大,直至“飛雪渡關(guān)山”五字,結(jié)體愈大,筆勢飛動,把整幅作品的氣勢寫到頂峰,亦似有憤憤不平之感。“空谷”“草棘”“吹石裂”“渡關(guān)山”都有隱喻,可以想見此時蘇軾借梅花自喻,與其說是在寫梅花,不如說是在寫他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如何面對自己貶謫人生波瀾起伏的心緒。可以認為,此帖正是蘇軾踏上貶謫之路并借此表達貶謫心聲之合作。

蘇軾黃州的人生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期困苦與疑惑,后期堅強與適意,元豐五年(1082)是轉(zhuǎn)折點。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一日到黃州貶所,寓居定惠院,上謝表。今南宋刻《澄清堂帖》《姑蘇帖》皆收錄蘇軾《到黃州謝表》一帖,末云:“惟當蔬食沒齒,杜門思愆。深悟積年之非,永為多士之戒。貪戀圣世,不敢殺身;庶幾余生,未為棄物。若獲盡力鞭箠之下,必將捐軀矢石之間。指天誓心,有死無易?!笨芍K軾當時的心境。蘇軾初到黃州,生活是極其艱苦的。蘇軾與徐大正書啟云:“始謫黃州,舉目無親,君猷一見,相待如骨肉,此意豈可忘哉?!闭f明蘇軾初貶謫到黃州時的辛酸?!饵S州安國寺記》云:“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又作《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詞一首:“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驚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秉S庭堅《跋東坡樂府》謂:“此詞為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雹嘣S三年《定惠院月夜偶出詩稿》,抒寫了蘇軾初到黃州時的寂落心境,有云:“幽人無事不出門”“醉里狂言醒可怕”“但當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饑寒未至且安居,憂患已空猶自怕”等,可見其在烏臺詩案驚恐之后的警醒與余悸。后來,蘇軾在《東坡八首并敘》中對此段生活有詳細記述:“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雹豳H謫黃州期間,蘇軾時有疾病纏身,元豐六年(1083)六月三日蘇軾致楊繪書札云:“病后百事灰心,雖無復(fù)世樂,然內(nèi)外廓然,稍獲輕安。”直接表明因病而于世事灰心之態(tài)。又據(jù)蘇軾元豐六年《與蔡景凡書》和《與李公擇書》都言明其生病一事。如與蔡書云:“某臥病半年,終未清快,近復(fù)以風(fēng)毒攻右目,幾至失明,信是罪重責(zé)輕,遭災(zāi)未已。杜門僧齋,百想灰滅,登覽游從之適,一切罷矣?!雹膺@樣的生活于蘇軾而言,其中的“苦”與“樂”,只有他自己內(nèi)心最清楚。

元豐五年是蘇軾人生思想觀念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從雪堂到東坡居士,從《寒食帖》到《赤壁賦》,可以窺見蘇軾的人生,從貶謫黃州之初的艱辛與困惑到對生活的熱情與自適之巨大轉(zhuǎn)變。這一點,從比較《寒食帖》和《赤壁賦》就可以看出前后的差別?!逗程穼懹谠S五年寒食節(jié)前后,是蘇軾傳世書跡中最為精彩的作品。此書更是蘇軾借詩文書法直抒胸臆,表達其貶謫人生之困苦以及對現(xiàn)實之感悟。第一首詩中“苦雨”“蕭瑟”“病起”等詞寫出了蘇軾沉郁的心情,書寫整體趨于平實;第二首字勢筆勢漸大漸強,“小屋如漁舟”“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更是寫出了當時生活慘淡的真實景象,“破灶”二字寫的尤其大。誰能想到這樣一位在中國文化史上影響巨大的人物,在貶謫黃州后的生活竟是如此的困苦潦倒不堪。末尾自“君門深九重”始筆速加快,行間緊密,尤其“墳?zāi)埂薄翱薷F途”“死灰”等詞不僅語意直白而且筆勢加重、結(jié)體漸大,更是把此時蘇軾人生凄涼之感寫得淋漓盡致。通觀此作筆意沉厚,情緒翻騰,加之“年”“中”“葦”“紙”四字長長地豎筆,寫出了蘇軾對生活的無奈與吶喊以及對人生新的思索。后來,黃庭堅獲觀此書后,大為贊賞,在其后寫出了中國書法史上題跋與原作交相輝映最為精彩的一頁,至今仍被稱賞。黃庭堅從“詩”的角度把蘇軾與李白比,從“書”的角度與楊凝式、顏真卿比,從“時”的角度論及書寫的不可重復(fù)性,進而指出蘇軾書寫《寒食帖》是天地人三種因素絕佳,詩意、筆意、時意皆適而成的合作。

元豐五年秋,蘇軾游赤壁作《赤壁賦》,第二年為友人專門創(chuàng)作了這幅作品。與《寒食帖》比較,此文不僅在表達人生觀念上有了很大轉(zhuǎn)變,心境也完全不一樣了,而且書法風(fēng)格也更趨于成熟,姿媚秀勁,氣韻生動。這里蘇軾消除了事物的差別,也抹去了《寒食帖》中的悲哀與絕望,而是向著人生積極的一面發(fā)展——共適。通過改變觀察事物的參照系,把自然萬物和歷史、人生放到一個更大乃至無窮的參照系中去考察,體現(xiàn)老莊“萬物皆備于我”的“大我”人生境界,放下仕途功利,放下現(xiàn)實中自己能力所不及之事,把自己放到廣大天地之間,找尋生活的適意與意義。如此一來,《寒食帖》中那種“悲劇”情感就得到了有效地化解,這不是消極的化解,不是唐代貶謫詩人逃避現(xiàn)實的聰明的借口,更不是自我陶醉式的精神勝利法,而是以詩情為哲理,借書法來抒懷,找到了新的“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心靈路徑,進而實現(xiàn)對人生的審美超越。這種超越把人從現(xiàn)實局促的功利之心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使人不再拘泥于一時一事的得失成敗,而是有更開闊的胸懷和更深邃的眼光,完成其自身自由獨立之文化人格精神的塑造。這種審美理想人格的特點是:達觀、超脫,熱愛人生又不拘束于功名利祿,雖有欲望卻能樂天知命、開朗洞達,在人生中注重自我求索,任真自適而又觀照現(xiàn)實。這種人格具有理論和實踐的雙重價值和意義,對后世影響甚大。王國維就認為:“三代以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xué)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备螞r此四子乃大文學(xué)家,其人格之魅力亦與文學(xué)光芒相輝映。在蘇軾眼里,屈子、淵明、子美亦為其仰慕對象。尤其是在貶謫黃州后,陶淵明甚至成為了蘇軾擺脫人生困境、找到人生自適之樂的精神向?qū)?,這可以他大量和陶詩的作品為證。蘇軾甚至有詞句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秉S州是其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寒食帖》與《赤壁賦》前后所表達的不同人生感懷,說明蘇軾正從人生困境和疑惑中走出來。通賞此作,遙想蘇軾作書情景,若再與《寒食帖》比較,《赤壁賦》再也沒有憤恨和不安,多的是一種恬靜與優(yōu)游,隱然可見陶淵明歸隱山林之悠然逸氣,更有右軍“不激不厲而風(fēng)規(guī)自遠”的理想境界。

元豐三年蘇軾作《文與可畫墨竹屏風(fēng)贊》云:“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其詩與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畫者乎?悲夫!”首次對人之“文”“德”“詩”“書”“畫”的關(guān)系進行了論述。在蘇軾看來,書畫乃詩文之余,而詩文又是其“德”即人格精神的直接表現(xiàn)。這為其后來“書如其人”書學(xué)思想的進一步提出做了鋪墊。受貶謫生活的影響以及政治上的困惑,在寫《寒食帖》前一年即元豐四年(1081)五月十一日蘇軾為友人唐林夫作《書唐氏六家書跋》,強烈表達了書法與人品的關(guān)系,論說書家君子小人之別。這可以視為蘇軾對人生態(tài)度以及對時政察辨的一種轉(zhuǎn)接和解說,對后世書法史尤其是書法批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跋文言:

永禪師書骨氣深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瓪W陽率更書加緊拔群,尤工于小楷。高麗遣使購其書,高祖嘆曰:“彼觀其書,以為魁梧奇?zhèn)ト艘病!贝朔侵獣?。凡書象其為人,率更貌寒寢,敏悟絕人,今觀其書勁崄刻歷,正稱其貌耳。褚河南書,清遠蕭散,微雜隸體。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譖殺劉洎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嘗考其實,恐劉洎末年編忿,多有伊、霍之語,非譖也,若不然,馬周明其無此語,太宗獨誅洎而不向周,何哉?此殆天后朝許、李所誣,而史官不能辨也?!侓敼珪坌悛毘?,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fēng)流,后之作者,殆難復(fù)措手。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余謫居黃州,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云:“吾家有此六人書,子為我略評之而次其后?!绷址蛑畷?,過我遠矣。而反求于予,何哉?此又未可曉也。元豐四年五月十一日,眉山蘇軾書。

此段跋文可以從三個層次來理解:首先,以歐陽詢?yōu)槔?,提出“凡書象其為人”的理論認識;其次,借論褚遂良并考其史事,進一步認為書如其人之相貌外,還要涉及書家之人生事跡,這又進一步拓展了“人”的內(nèi)涵與外延,使得書家的人生事跡也成為書法批評的對象和內(nèi)容,書法由此兼具了倫理道德人格的文化屬性。在宋代文人士大夫眼中,書法和書家自身的人生履歷息息相關(guān),這是宋代書法理論的貢獻,更成為后世書法收藏與審美鑒賞的主要理論依據(jù),影響深遠;最后,通過對顏真卿和柳公權(quán)的評論,尤其是借柳公權(quán)“心正則筆正”之“筆諫”這一歷史故事,進一步深入闡釋其“書如其人”的理論,直接把“小人”之書的審美批評表述為“其神情終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再次強化書法與道德倫理之結(jié)合,與人品之結(jié)合,與正史對歷史人物之評價相關(guān)聯(lián),最終使書法批評上升到道統(tǒng)的高度。而這一切都源于蘇軾因“烏臺詩案”遭受迫害,經(jīng)歷貶謫之初生活困苦之現(xiàn)實所致。這種人生的突然轉(zhuǎn)向,使得貶謫黃州的心態(tài)和對世事的看法發(fā)生巨大變化,尤其是對“人”的認識更加透徹。對于喜于鳴不平又善于議論的蘇軾來說,正好為其借題發(fā)揮,除卻心中之塊壘提供了機會和載體。由此,蘇軾借書法抒懷,借書法書寫,借書法表達自己的人生價值觀,在此期間非常有代表性。甚至可以認為,是黨爭和貶謫促進了中國古代書法理論在“書”與“人”的關(guān)系認識上,在漢唐書法理論的基礎(chǔ)上及文化內(nèi)涵上又有了新的發(fā)展。這既是蘇軾書學(xué)思想的巨大轉(zhuǎn)變,更是中國古代書法理論的重要轉(zhuǎn)折與發(fā)展。

后來,蘇軾在此基礎(chǔ)上又有進一步發(fā)揮: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辨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xué)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軾在杭州與其子世雄為僚,因得觀其所書《佛遺教經(jīng)》刻石,峭峙有不回之勢。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苯窬兄畷w讱云。

在傳統(tǒng)儒家道德倫理基礎(chǔ)上,蘇軾道德意識、道德人格的一次自我完善,就是對仕途、對君臣、對朋友、對親人和對生活等的全面反思。其又《題魯公帖》云:

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吾觀顏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fēng)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已,凜乎若見其誚盧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然人之字畫工拙之外,蓋皆有趣,亦有以見其為人邪正之粗云。

蘇軾借顏真卿書法人格精神的外化,把他這一時期一直堅持的“書如其人”的觀點作進一步的修正和深入。用“以貌取人”的方式推演到書法上自然不合適,“貌”只是表面現(xiàn)象,不足依據(jù),而隱藏在“貌”里的“為人邪正”才是蘇軾看重的,所以觀書法除了其自身的形式美之外——字畫工拙,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趣”可以品味了悟,這揭示了書法的深層價值,就是書法要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書寫的點畫形態(tài)之美,還蘊含著書寫者的道德人格,這是中國書法批評和書法理論的一次重大轉(zhuǎn)折,開啟了后世書法批評和理論的新篇章,極大豐富了古代書法的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這與蘇軾論畫的觀點“形理兩全,然后可言曉畫”是一致的。

綜上,蘇軾提出“書如其人”的理論有其獨特的歷史語境。古代書法史的發(fā)展,其理論內(nèi)核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對人品的極度重視,對君子、小人之于書法的審美判別。蘇軾論書極其重視書家主體之人格精神以及道德倫理、學(xué)問文章等,強調(diào)“字如其人”“君子小人必見于書”,而這又與其“文如其人”“詩如其人”的觀點相一致。在具體批評實踐中,很重要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對其老師歐陽修書法的評論,如《跋歐陽文忠公書》“歐陽文忠公用尖筆干墨,做方闊字,神采秀發(fā),膏潤無窮。后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裕如也”。這是典型的書如其人的一種書法批評范式,由書家形象人品關(guān)聯(lián)書法,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把人和書融合到一起,書就是人,人就是書,人書一體。又《評楊氏所藏歐蔡書》:“歐陽文忠公書,自是學(xué)者所共儀刑,庶幾如見其人者。正使不工,尤當傳寶,況其精勤敏妙,自成一家乎?!碧K軾在紹圣元年(1094)五月看到陳瓘(字瑩中)跋歐公帖有“敬其人,愛其字,文忠公之賢天下皆知”語,贊其“美哉瑩中之言也”,陳瓘很明顯是受蘇軾的影響。蘇軾曾論歐陽修“事業(yè)三朝之望,文章百代之師。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艱難而節(jié)乃見”,這既是歐陽修書法獨具文化人格品質(zhì)的實質(zhì)所在,也正是蘇軾看到的和發(fā)展的宋代新的書法理論。古代書法史的發(fā)展在理論層面,不同時期出現(xiàn)的新認識、新觀念、新思想,往往都有其獨特的話語情景和歷史背景以及闡述者的人生經(jīng)歷,這也是我們考察蘇軾提出一系列新思想的一個學(xué)術(shù)理路。

元豐七年(1084)正月,蘇軾“詔移汝州”,三月獲任命,至此結(jié)束了五年之久的黃州貶謫生活,然而此時蘇軾已然以黃人自居,頗有戀戀不舍之感。同年七月到金陵,蘇軾專門至蔣山拜見當年的政敵王安石,而且七八月間,蘇軾數(shù)次與王安石會面,二人相談甚歡。不僅有詩文唱和,九月離別后還專門給王安石寫了一封書信,足見蘇軾之胸襟與涵養(yǎng)。蘇軾表達了在貶謫黃州期間看到王安石變法對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有促進作用的認識,并給予了肯定。而這也正是他被召回朝廷之后,在司馬光舉薦下又一次步入權(quán)利中樞,卻因在全面廢除王安石新法上堅持己見,與司馬光產(chǎn)生矛盾之緣由。蘇軾就是蘇軾,“泰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辯證的思想、發(fā)展的觀點以及不片面看問題的優(yōu)點,卻因不善于迎合的天性在北宋末年黨爭極其激烈的時代,仕途上注定是要吃大虧的。元豐八年十二月蘇軾再一次回到京師,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九月升遷至翰林學(xué)士院知制誥。后又于元祐六年(1091)六月再入學(xué)士院兼侍讀,是年八月知潁州,九月十五日于西湖觀月聽琴作詩,宋刻《郁孤臺法帖》有此書跡,大字楷書極佳。元祐七年(1092)九月召為兵部尚書兼侍讀,同年十二月達到仕途頂峰任端明殿學(xué)士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守禮部尚書??上Ш镁安婚L,元祐八年(1093)九月三日太皇太后高氏崩,哲宗親政,是月十三日蘇軾乞外補以兩學(xué)士出知定州,元祐九年(1094)四月蘇軾被貶謫英州,六月奸臣章惇、蔡京、來之邵等復(fù)議蘇軾之罪。這正是“元祐諸賢迭相攻軋,使奸人得指為黨,迄于竄謫,靡有遺類,禍實始此”的結(jié)果。從此,在黨爭的迫害下,蘇軾再一次踏上漫長的貶謫之路。

王水照認為:“惠州、儋州的貶謫生活是黃州生活的繼續(xù),蘇軾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也是黃州時期的繼續(xù)和發(fā)展?!闭驗樘K軾有了這種“貶謫”人生的磨難,才成就了一個喜歡書法的人把書法當成生活與心靈之慰藉的一種方式,書法也借此得以升華。蘇軾把書法當成生活的一部分,突破漢唐重筆法體勢的審美范式,而是以人生觀照書法,遂使書法獲得了新的生命價值。蘇軾評書:“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边@不正是把書法當成生命的寫照嗎?蘇軾在遭受人生第二次貶謫之后,尤其是長達八年多的嶺海生活,讓其徹底接受了陶淵明,并以此為人生寄托,把寓意于物、適意人生表達得淋漓盡致。對蘇軾而言,無論是在惠州還是在儋州,陶淵明都是他最親密的“精神伴侶”。早在通判杭州所寫的《遠樓》詩中,他就有“不獨江天解空闊,地偏心遠似陶潛”之句。貶謫黃州,則更加欣賞淵明,在離開黃州趕赴汝州時竟直言“淵明吾所師”,可見貶黃州的五年,陶淵明對其影響至深。元祐間知杭州,他又說:“早晚淵明賦歸去,浩歌長嘯老斜川?!敝獡P州時,開始追和陶詩。知定州,與李之儀等論陶詩,為“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生活而相與嘆息。總之,政治上失意,“一生凡九遷”的生活遭遇,使蘇軾對陶淵明其人其詩產(chǎn)生了深刻的思想共鳴。南遷時他隨身只帶了陶淵明和柳宗元的文集,目為“南行二友”。這種情有獨鐘,誠如其請子由為其《和陶詩》作序的信中所言:“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晃嵊跍Y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鄙踔了凇稌鴾Y明東方有一士詩后》直言:“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笨傊K軾從貶謫生活的現(xiàn)實中,因與陶淵明其人其詩心領(lǐng)神會,恍如身居陶世,目睹其事,兩心相契于千載而共鳴,進而燃起了他因貶謫而遭受的不一樣的寓意、適意的人生光芒。哲宗紹圣三年(1096),蘇軾專門以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創(chuàng)作手卷一幅,以書法寄托、表達二人的人生和心靈感通。

紹圣元年(1094)閏四月,蘇軾再貶惠州,過大庾嶺前,因遇大雨停留襄邑,為友人張傳正寫了兩首分別作于元祐六年、紹圣元年的《洞庭春色賦》和《中山松醪賦》。二賦后有其跋語:“始,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予,戲為作賦。后予為中山守,以松節(jié)釀酒,復(fù)為賦之。以其事同而文類,故錄為一卷。紹圣元年閏四月廿一日,將適嶺表,遇大雨,留襄邑書此。東坡居士記。”通讀此跋文,頗覺文氣不暢,不似蘇軾口氣。明代王世貞《古今法書苑》亦收錄蘇軾《書松醪賦后》一篇,錄如下:

予在資善堂,與吳傳正為世外之游。及將赴中山,傳正贈予張遇易水供堂墨一丸而別。紹圣元年閏四月十五日,予赴英州,過韋城,而傳正之甥歐陽思仲在焉,相與談傳正高風(fēng),嘆息久之。始予嘗作《洞庭春色賦》,傳正獨愛重之,求予親書其本。近又作《中山松醪賦》,不減前作,獨恨傳正未見。乃取李氏澄心堂紙、杭州程奕鼠須筆、傳正所贈易水供堂墨,錄本以授思仲,使面授傳正耳,祝深藏之。傳正平生學(xué)道既有得矣,予亦竊其一二。今將適嶺表,恨不及一別,故以此賦為贈,而致思于卒章,可以超然想望而常相從也。

此段文字與現(xiàn)存墨跡后的跋文語意相近,皆陳述寫此二賦的緣由。然細讀二文,王世貞著錄的文字與蘇軾行文一致,敘述清晰,語氣暢達。二跋文有此差異不知何因?或有一偽?有待進一步考證。王世貞評此書:“此不惟以古雅勝,且姿態(tài)百出,而結(jié)構(gòu)謹密,無一筆失操縱,當是眉山最上乘?!泵鲝埿⑺荚u云:“此二賦經(jīng)營下筆,結(jié)構(gòu)嚴整,郁屈瑰麗之氣,回翔頓挫之姿,真如獅蹲虎踞。”乾隆皇帝將其收入內(nèi)府后曾評:“精氣盤郁豪楮間,首尾麗富,信東坡書中所不多覯?!贝俗鞴P墨更為老健,結(jié)字緊密,意態(tài)閑雅,奇正得宜,豪宕中寓妍秀。借用清人趙翼《甌北詩話》的評價:“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此正二賦之氣韻也。

盡管蘇軾在黨爭中敗下陣來,甚至被政敵迫害,但到了人生晚年,卻不憎恨政敵,表現(xiàn)出了高尚的氣節(jié)和坦蕩的胸懷以及無私的人生境界。不僅在回京履職途中于金陵拜訪王安石與其暢談,而且晚年被謫居海南聽說章惇也遭貶謫,在給章惇兒子的信中,還轉(zhuǎn)達了自己與章的深厚情誼,并告訴章如何面對貶謫生活等等,這是很難想象的!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崩,徽宗即位,在皇太后向氏的庇佑下,蘇軾結(jié)束貶謫生活,開始北歸之路。北歸途中,蘇軾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與程之元、錢世雄會于金陵金山,登妙高臺,觀李公麟為其所畫之像,此情此景,有感而發(fā),自題詩一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边@首題詩完全反映出蘇軾自黃州被貶以來晚年又多次遭受貶謫的真實心態(tài)。自《寒食帖》“死灰吹不起”到此時之“心似已灰之木”,表明八年之久的嶺南海外貶謫生活,讓蘇軾心力憔悴,加上長期的瘴氣侵蝕,疾病纏身,蘇軾已再無志氣、力氣為朝廷和君王效力了,此時的他也徹底放棄仕途,心灰意冷,只想新皇帝同意他辭官,以便在常州安度晚年。在蘇軾看來,他一生最大的功業(yè)就是被貶謫的這十余年,從黃州到惠州再到儋州。無論是入仕之初的人生抱負,還是在幾位太后庇佑下短暫的仕進,抑或是仁宗、神宗為自己子孫選得國之棟梁的遺愿,此時都已煙消云散,都在黨爭和在貶謫的路上如夢幻泡影成了灰燼。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于常州溘然而逝,一代巨星就此隕落,為后人留下無盡的遐想與追思。相反,這卻成就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蘇軾—蘇東坡。

注釋:

①王世德《儒道佛美學(xué)的融合—蘇軾文藝美學(xué)思想研究》,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4、5、13頁。

②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榮寶齋出版社,1991年,第432頁。

③按,關(guān)于蘇軾撰書《齊州舍利塔銘》的時間,盡管原跡最后署款“元祐二年八月甲辰”,卻有學(xué)者據(jù)文中時間“(元豐)八年,移守文登,召為尚書禮部郎,過濟南長清真相院……明年來請于京師”,認為:“以敘看,當作于元祐元年,《紀年錄》系于元豐八年,誤?!保▍⒁娡醣U洹对鲅a蘇東坡年譜會證》一書)而張彥生《善本碑帖錄》載錄的時間為“宋元祐二年十月寫”,“十月”恐是誤記。事實上,銘文中記載的時間沒有任何問題,是后人理解錯了。以元豐八年蘇軾過濟南長清真相院為時間基點,而“明年來請于京師”是說,元祐元年請的是“釋迦舍利”而不是銘文。至于銘文應(yīng)該是在請回“釋迦舍利”之后所作,也就是蘇軾自己落款的時間“元祐二年八月甲辰”。又據(jù)《增補蘇東坡年譜會證》考證,元豐八年十月二十日蘇軾以禮部郎中召還,與銘文合。元豐八年十一月二日蘇軾與子過于登州延洪院舍佛心鑒,作偈,十二月抵京,至禮部郎中任。由此可以推斷:蘇軾到達長清真相院的時間當在十一月初至十二月間。

④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第438頁。

⑤《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537頁。

⑥叢文俊《書法史鑒——古人眼中的書法和我們的認識》,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第25頁。

⑦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第456頁。

⑧[宋]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二《跋東坡樂府》,《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673頁。

⑨[宋]蘇軾《蘇東坡集》上冊,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第120頁。

⑩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第467頁。

筆者對青年編纂在各自任職期間發(fā)表的學(xué)術(shù)文章(指發(fā)表在學(xué)術(shù)刊物上的對某領(lǐng)域有專門研究的成果)進行檢索,共查找到78篇。其中,以文獻整理為研究對象的文章有57篇(見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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