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路上走著,聽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小名。日月市知道我小名的人不多,何況,既然是小名,就不是誰想喊就能喊的。這個聲音腐朽而又陌生,膩歪得像個假音。我沒有回頭,渾身驟起一層雞皮疙瘩。
“佳,我昨晚夢見你了?!蹦莻€聲音在繼續(xù),聽起來怪怪的,有些瘆人。
路上已經(jīng)有人投來狐疑的目光,我不得不回頭,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小跑過來,嘴里還冒著白氣,站在了我的面前。由于距離太近,白氣變成了口氣,一種空心蘿卜漚在泔水中的味道,逼得我不由得后退了兩步。
佳,中年男人油膩的臉上溢滿了驚訝,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杰啊。
現(xiàn)在的人,怎么都變成了自來熟,為了達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什么的目的,睜眼說瞎話都這么自然、理直氣壯。問題是,你冒充誰不行,非要冒充杰?杰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他大腿根有個瘊子,他知道我屁股上有顆痦子,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屬于燒成灰也認(rèn)識的兄弟。眼前這個人,臉蛋圓圓、濃眉大眼的,模樣倒是和杰有些相像,但也只是形似,離神似差了一個日月市。
“說吧,找我什么事?”梅在涇渭路的包間等著我,已經(jīng)催了兩次了。我有些不耐煩。
“你是佳嗎?你沒發(fā)燒吧,幾天不見就跩成了這樣?”中年男人氣呼呼地,伸手要摸我的額頭。
我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冒充杰的男人倒打一耙,竟懷疑起了我的身份,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有事說事,我忙著呢。”對于無聊的人,我一向沒有可貴的耐心。
“佳,你變了。竟然變得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中年油膩男表情很痛苦。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表演。
“你是佳嗎?我的話只能對我的好朋友佳說?!蹦腥死^續(xù)痛心疾首?!拔沂羌?,但不是你的好朋友。”
也罷,男人見我態(tài)度堅決,退而求其次,只要你還是佳就好。這時候,忽然刮來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里還裹著雪花,冷颼颼的。男人縮了縮脖子,又四周看了一眼,不知道在看路上的熟人,還是在看飛舞的雪花,問:“你知道梅在哪兒嗎?”
我心里一驚,馬上從男人的臉上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只好也看了一眼四周,把責(zé)任拋給了風(fēng)雪。風(fēng)緩了,雪卻急了,順著馬路跑。馬路盡頭,是一家茶秀,梅正坐在一間叫“梅”的包間里等我。茶秀的老板年輕時是個文藝青年,曾在雜志上發(fā)表過幾行很雅致的詩。詩雖優(yōu)雅,卻不養(yǎng)人,只好開了個小茶館藏身,除了卡座,僅有的四個包間分別以“梅”“蘭”“竹”“菊”命名,以顯自己文雅的“前身”。
“不知道?!蔽易焐线@樣說,心里想的卻是,現(xiàn)在關(guān)鍵不是我知不知道梅在哪兒的問題,而是這個中年油膩男是怎么知道我正走在和梅約會的路上的?
“這樣吧,咱們有一陣子沒見了,前面有個茶秀,我請你去喝杯熱茶,去去風(fēng)雪?!敝心昴腥擞挚s了縮脖子,指了指馬路盡頭。
“你還認(rèn)識梅???”我盯著飛舞的雪花調(diào)侃道。
“你沒事吧?”中年男人一臉犯賤的樣子,又想伸手摸我的額頭,看了看我嚴(yán)肅的表情,放棄了,就是不認(rèn)識你我也認(rèn)識她,她是我老婆啊。
梅確實是杰的老婆,但不是他的老婆。現(xiàn)在的騙子都很專業(yè),功課做得比參加“非你莫屬”節(jié)目的應(yīng)聘者還要到位。我不想再搭理他了,再拉扯下去就該暴露梅的行蹤了。
風(fēng)雪把人都趕進了屋,現(xiàn)在這個天還在外面行走的,都是在生活中留下了痕跡而又想“毀尸滅跡”的人。對于面前的這個男人來說,我要做的就是隱匿梅的痕跡。梅在學(xué)校的時候就比較招人喜歡,男人女人都招。不是因為性格,實在是她的容貌長得太招人了。雖然她認(rèn)識的人有限,但認(rèn)識她的人數(shù)以萬計。我不再搭理他,豎起風(fēng)衣領(lǐng)子,兩手插兜往前走去。那時候,雪還沒有在地上扎根,只是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青磚砌成的路面說白不白,說黑不黑,一副隨機應(yīng)變的樣子。我前行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黑黑的印記。茶秀越來越近,中年男人亦步亦趨。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突然掉頭踏上了回頭路。中年男人沒有絲毫的猶豫,圓圓的身軀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繼續(xù)一步不離地跟在我的身后。看那樣子,我要不說出梅的下落,他就會一直跟我耗下去。
手機響了,不用看,肯定是梅打來的。我加快了腳步,雪花變成了雪片,片片有力,迎風(fēng)打在了臉上。
“電話響了,電話響了。”中年油膩男人緊趕幾步,用背擋住了風(fēng)雪,兩只眼睛賊溜溜地看著我說,“佳,你的電話響了?!?/p>
我有些心虛地看著他說:“我聽見了。”
“聽見了為什么不接?”他緊追不放。
“和你有關(guān)系嗎?”我繞過他,繼續(xù)往前走去。
“不會是梅打來的吧?你讓我看看,是不是梅打來的?”他又是一陣小跑,企圖攔在我的前面。
從高中開始,我就有一個愛好,喜歡雪,更喜歡在雪天跑步。參加工作后,這個愛好慢慢地被散步替代了,不是愛好偏移了,而是氣候變暖,很少能看見雪花了。今天,是日月市難得的雪天,是時候復(fù)習(xí)一下學(xué)生時期的功課了。我先是虛張聲勢地伸了伸胳膊,然后兩只胳膊甩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回環(huán),撒腿向前跑去。我在啟動的一剎那,看了已經(jīng)并肩的中年油膩男人一眼心想:你不是自稱是杰嗎,在學(xué)校的時候,杰可是一直和我并肩在雪地里撒歡的。
我是逆著風(fēng)雪跑的,風(fēng)撞在臉上,生出令我喜歡的痛感;雪片變成柔軟的小手,熨帖在身上,說不出的舒坦。我全身的血液被激活了,迎風(fēng)的腳步變得大步流星。前面是個十字路口,我在右拐的同時,看了身后一眼,止不住地笑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個胖胖的中年油膩男正在泛白的人行道上像烏龜一樣地爬行。我甚至能看見他嘴里冒出的粗粗的白氣,就像老式火車頭上冒出的氣體一樣,即使他是杰,如今也變成軌道上的慢車了,而我是高鐵,是動車。高鐵和老式火車沒有競技的必要,我放慢了腳步,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從另一條路向目的地走去。在這個高速發(fā)展的時代,梅是喜歡慢車,還是喜歡快車呢?踏著滿地的雪片,我無聲地笑了。
“梅蘭竹菊”茶秀有個后門,連著我腳下的路。我本來是要走正門的,讓中年油膩男一攪,莫名其妙地來到了后門。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此時此刻對于我和梅的關(guān)系來說,走后門似乎更為合適。現(xiàn)在,我和梅只隔了厚厚的一氈布簾。梅在里面,我在外面。我知道里面溫暖如春,我是踏著風(fēng)雪來的。為了梅,即使讓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梅永遠是一副揪人心的表情,她面前咖啡色的小茶杯上溢著絲絲熱氣,手機放在茶杯旁邊,背部微屈,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桌面,不知道是在看手機,還是在看熱氣。直到我坐在她的對面,她才抬起了頭,目光幽遠得好似從遠古而來。她明明在看著我,我卻從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內(nèi)容。幽深和空洞此刻那么奇妙地結(jié)合在她的眼睛里,使得她的整個狀態(tài)慵懶而頹廢。
“路上有點事,來晚了?!泵泛徒芙Y(jié)婚后,很少主動聯(lián)系我了。這次突然打來電話,一定是發(fā)生了很重要的事。我生怕把她從夢境中喚醒,她此時的狀態(tài)是我最喜歡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無助、迷茫、可愛、溫暖、媚人。
梅的目光終于聚焦在我的臉上,她的眼淚蓄滿眼眶,“佳,你知道嗎?杰不見了?!彼酒饋恚p手抓住我的胳膊。
按理說,這時候我不應(yīng)該幸災(zāi)樂禍,但在心里,我卻實實在在感到了一種意外的驚喜:這個結(jié)果難道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嗎。杰早就應(yīng)該不見了,從他和梅登記那天起,我的眼里就再也沒有他了。最起碼我的心里一直是這樣祈禱的。
“什么時候的事?”當(dāng)著梅的面,我表現(xiàn)得和梅一樣焦急。
“一個多月了,他像夏天的知了一樣在冬天消失了?!泵返谋砬楹苌衩?。我的腦海里飛速地顯現(xiàn)出那個中年油膩男,眼睛卻快速地看了窗外一眼,仿佛那個油膩的男人正站在窗外。
我的目光沒有逃過梅的眼睛,她側(cè)身看向了窗外。一塊巨大的玻璃橫亙在眼前,上面擠滿了水汽,使得窗外一片混沌。梅就在這一刻尖叫了起來:“佳,快看,知了。一只又大又黑的知了!”
我有點為梅擔(dān)心了,現(xiàn)在是冬天,蟬是夏天的精靈。我用雙手把梅按在了對面的布藝沙發(fā)上對她說:“喝點茶,你太緊張了?!?/p>
梅有些粗暴地打掉我的手掌,又站了起來說:“佳,你快看,知了的翅膀上還印著雪花呢?它正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呢?”
一顆男人腦袋的輪廓出現(xiàn)在朦朦朧朧的玻璃外,兩只眼睛圓鼓鼓的,眼球恨不能貼在玻璃上,猛一看,還真有點像知了的眼睛。這雙眼睛和這顆腦袋,剛剛和我在風(fēng)雪中較量過,他顯然看不清里面的情景,正著急地努力著,一副不甘落于下風(fēng)的樣子。我湊過去往玻璃上哈了一口熱氣,那顆討厭的腦袋和那雙討厭的眼睛一起消失了。
“知了飛走了,我們也該走了?!蔽倚χ鴮γ氛f。我們是從正門離開的,這個名為“梅蘭竹菊”的茶秀,以“梅”命名的包間位于最里面的位置,透過它里面的玻璃,能看見我來時的路。
涇渭路是日月市的主干道,僅單向就有四個車道,我拉著梅,急匆匆地穿過了斑馬線,站在馬路這邊回看馬路那邊,“梅蘭竹菊”茶秀在風(fēng)雪中也顯得有些模糊了,更別說那個矮胖的中年油膩男。我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甩開油膩男,在這條路邊的一個小巷里,藏著一個心理診所。從梅的種種跡象來看,她很有必要去那里坐坐。診所的主人靜是我的朋友,我想,她一定很高興認(rèn)識梅這個新朋友。
人如其名,靜是個很安靜的女人。她開這個診所,好像不是為了生意,而是在這個古老的城市尋找一個安身之所。所以,她的診所門口既沒有名稱,也沒有指引牌,她所有的顧客都來源于朋友介紹。診所沒有顧客臨門的時候,她就把自己扔在厚厚的墊子上,讓自己的身體肆意變形,做著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高難動作。我?guī)е吠崎_門的時候,她的身體向后彎曲,小巧的腦袋從兩腿后面伸出來,下巴支在墊子上,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門口。我雖然不了解瑜伽,但還是知道這種反向曲身的高難度動作不是誰都能做的,它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瑜伽的難度,進入到雜技的范疇。
看到我身后的梅,靜的眉頭明顯地皺了一下,臉色平平地問道:“有事,還是來找事?”
我把梅往前推了一把,“給你介紹個新朋友,認(rèn)識一下?”
“沒興趣。”靜又看向了門口。
幸虧是梅,也只有梅才不會計較。不但沒有計較,梅圍著靜轉(zhuǎn)了一圈,臉上全是興奮的表情,嘴里不停地嘀咕,這樣也行???身體得柔軟到什么程度?梅蹲下身來對靜說:“你太了不起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行不?”
“我的收費很貴的?你承受得起嗎?”靜保持身形不動。
“多少錢無所謂,但你得為結(jié)果負責(zé),包教包會?”梅說。
我正不知道如何向梅解釋,但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不確定性,看心理鬧成了學(xué)瑜伽。我喜歡這樣的誤會。
靜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是那種簡單的整潔。里面沒有什么擺設(shè),顯得空蕩蕩的,使得不大的空間竟然有了空曠感。屋子里只有一種顏色,白色,是那種素白,和正在窗外飄舞的雪片一個顏色。梅似乎一下子喜歡上了這種白,已經(jīng)像一只小鳥一樣興致盎然地滿屋子亂瞅亂轉(zhuǎn)。她身形輕盈,眉目含春,真成了我眼中的一枝梅,在滿屋子的白色中翩翩起舞。
“她是心理上的毛病,還是身體上的毛病?”靜碰了碰我的胳膊,低聲問道。她已經(jīng)把腦袋從兩腿間撤了回來,一個打挺就輕盈地站在我的身邊,目光卻在梅的身上。
“丈夫失蹤了,可能受此刺激,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蔽倚⌒囊硪淼卣f。
“你還知道她有丈夫???你帶她來是兩肋插刀還是想趁人之危?”靜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靜對我一直這樣刻薄,我沒有搭理她。
“還用治嗎?出現(xiàn)幻覺不正好嗎?幻覺中你就成了她的丈夫,不正遂了你的愿嗎?”靜不依不饒。
我從靜的話里聽出了轉(zhuǎn)機。別看靜的嘴損,專業(yè)卻是一流的。
“真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我滿臉期待地望著靜。
“想得美。”靜又撇了撇嘴,她的唇邊有一顆小黑痣,撇起來很好看,除非你住在她的心里,而且從未離開過。
靜的眼睛變成了一湖水,湖面上漣漪瀲滟,包裹了我。我知道自己在她的面前難以遁形,只好實話實說,我在不在她的心里不清楚,她一直住在我的心里。
“上帝不會把誠實的人拒之門外”,靜審視病人一樣的目光里終于有了一絲笑意,“我不會讓你得逞的?!?/p>
靜是個不婚主義者,一向?qū)橐黾彝ゲ桓信d趣,在她這兒,不存在道德方面的譴責(zé)和審判。我問她:“為什么?”
“知道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嗎?”靜看著站在心理學(xué)研究示意圖前沉思的梅問我。
“原因多了,不想生兒育女,不想相夫教子,不想鍋碗瓢盆……”我的手臂有力一揮,做了結(jié)論,總之一句話,不想承擔(dān)一個女人來到世上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靜的目光從梅的身上移到了窗外,雪片像只無頭蒼蠅在玻璃上亂撞,靜的聲音像從門縫吹進來的冷風(fēng),一下一下敲打著我的耳膜。“如果找不到讓我心甘情愿進入圍城的人,捫心自問,我做不到也沒有必要做到對家庭和婚姻忠誠。而不忠誠,是對共處圍城里的人最大的傷害?!膘o的目光轉(zhuǎn)向我,“你們都是信奉家庭婚姻的人,難道不應(yīng)該捍衛(wèi)他人的尊嚴(yán)和名譽嗎?”
這真夠諷刺的,一個發(fā)誓終生不進圍城的不婚主義者給拼命想擠進圍城里的我上了一堂關(guān)于維護圍城尊嚴(yán)和名譽的課。我突然感覺到有些冷,這才意識到屋內(nèi)沒有開空調(diào)。我不禁縮了縮脖子,打了一個噴嚏。
臉頰上還留著汗跡的靜拿起了遙控器,一邊開空調(diào)一邊還不忘教育我,“看見了吧,一個滿頭大汗的人是體驗不到別人的寒意的,即使你此刻就站在我的身邊?!?/p>
暖風(fēng)在屋內(nèi)攻城略地的時候,靜用手勾了勾我,又指了指梅,小聲說:“看見那張圖片了吧,那張讓她安靜下來的圖片上共有七個分類,分別是:生物心理學(xué)、認(rèn)知心理學(xué)、人格心理學(xué)、發(fā)展心理學(xué)、社會心理學(xué)、實驗心理學(xué)和測量心理學(xué),你知道她關(guān)心的是哪個方面嗎?”
“難道你知道?”我覺得靜在故弄玄虛。
“當(dāng)然,她一定在琢磨認(rèn)知心理學(xué)?!膘o的語氣很肯定。
“具體說說?!蔽覍λ恢睆氖碌倪@個枯燥的領(lǐng)域突然有了興趣。
“所謂認(rèn)知心理學(xué),就是研究人的認(rèn)知過程,比如感覺、知覺、記憶、語言和思維等,它是人類心智活動的‘軟件結(jié)構(gòu)和工作方式。”靜看著我,停住了話頭。
“所以,你想說明什么?”我的興趣越來越濃了。
“以我對她的了解,我認(rèn)為她的丈夫沒有失蹤,只是她認(rèn)為失蹤了。換句話說,她的丈夫?qū)儆诒皇й?,她想讓他失蹤?!膘o越說越玄乎。
“怎么會呢?”看著靜一本正經(jīng)又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覺得雪片似乎飄進了屋內(nèi),變成水,一直飄進了她的腦子里。
“從認(rèn)知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未被滿足的部分,時間長了,這種未被滿足的感覺就會越來越強烈,潛意識就會促使當(dāng)事人刻意地在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群中尋找,以代替現(xiàn)實中的人。她是,你也是?!膘o用手指著我。
這太不可思議了,我突然不想讓靜給梅治療了,我覺得再待下去就會被靜扒光了衣服,我走過去抓住梅的胳膊一句話也沒有說,拽著她就往外走。靜動也沒動,冷眼看著我氣急敗壞。倒是梅,一邊掙扎著一邊喊道:“我不走,我想跟著靜學(xué)瑜伽?!?/p>
雪花小的時候,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F(xiàn)在,漫天飛雪,馬路上的人反倒多了起來。每個人的臉龐都紅紅的,是那種興奮的紅。梅一看到雪,立馬甩掉我的手掌,一頭扎進雪地里。她呼吸急促,仰面朝天,滿臉緋紅,如一朵開放的梅花融入到人群中。我的眼前一陣恍惚,繼而看到千萬朵梅花在漫天大雪中兀自綻放。
這時候,我突然聞到清新的空氣中彌漫了濃烈的油膩味,緊接著中年油膩男迎面走過來,他顯然已經(jīng)看見了站在雪地中的梅。不知是什么心理,我下意識地躲在了臨街門店前的柱子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梅和中年油膩男的目光穿過漫天的雪片聚焦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是萬萬不會相信的。兩雙目光只在人群中碰了一下,就各自慌張地躲開了。兩個本該熟識的人,現(xiàn)在卻像陌生人一樣在馬路上擦肩而過。更為離奇的是,中年油膩男從梅的身邊經(jīng)過時反倒加快了逃離的腳步。如此虛幻又荒唐的場景讓我感受到了被欺騙,就像一桶汽油遇到了火苗,我的火氣被點燃了,幾個箭步,便橫在了中年油膩男的面前。
“佳,你在這兒啊,你看見梅了嗎?”他驚喜地喊道。
我不置可否、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賊喊捉賊的小偷。
“佳,咱們以后再聊,我還要去找梅呢?!庇湍伳卸汩_我的目光,也繞開了我擋在面前的身體,蛇一般在人群中扭動著走了。我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看見他鉆入了一個門面房——一個沒有掛名沒有指引牌的心理診所。我的心里釋然了,我知道他也是靜的病人。病人總是令人憐憫和同情的?;剡^頭,我看到梅僵在了人行道上,仰面朝天,任憑從天而降的白色精靈浸洇全身。
“該走了?!蔽以诿返纳砼哉玖撕靡粫毫?,見她沒有反應(yīng),只好督促了一句。
梅低下頭,神情緊張地看著我說,“佳,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梅說完,滿臉期待地望著我。
“看見杰了?”我盯著她的眼睛說。
梅躲開了我的目光,“我看見一只胖胖的知了向我飛了過來,我想抓住它,路上的人太多了,它一下子就飛了過去,沒有了蹤影?!泵飞衩氐乜戳宋乙谎?,把目光沖向了天空,“它一定飛到天上去了,被漫天的雪花埋葬了?!?/p>
實際的情景是,當(dāng)知了從你身邊飛過時,你都懶得回頭看一眼它逝去的背影。我不想當(dāng)面揭穿她,更不想聽她胡言亂語了,不由分說地抓住她,把她拽向了回家的路。梅滿臉的不愿意,一邊被動地跟在我的身后,一邊嘴里嚷嚷道:“我不想回家,家里只有知了,沒有杰。我要去找杰……”
我站在樓下,看見梅屋里的燈滅了,才轉(zhuǎn)身走開。雪片沒有變小的意思,在路燈下愈發(fā)晶瑩剔透了。路上的人們都回家去了,我卻孑然一身地行走在大街上。積雪已經(jīng)很厚了,踏在上面吱吱吱地叫,好像被踩痛了。我在雪花痛不欲生的叫聲中返回到了靜的門前。門玻璃里面雖然蒙了一層霧氣,卻難掩滿屋的燈火通明。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果然看見中年油膩男坐在靜雪白的沙發(fā)上,那神態(tài)像極了趴在透明玻璃上的一只胖知了,眼凸、嘴尖、腹黑、翅亮、渾圓。我沒有搭理靜,沖著中年油膩男說:“你不是到處找梅嗎?走,我?guī)闳ィ俊?/p>
中年油膩男眼睛一下子亮了,就像燈光下知了的翅膀,“佳,你終于承認(rèn)我是杰了?”
“你是不是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梅在哪兒?!蔽业芍蛔忠痪涞卣f。
“佳,別開玩笑了,我正在看病呢。你在一個淑女面前如此大喊大叫,很不禮貌的?!敝心暧湍伳姓f。
“你到底去不去找梅?”我干脆把大喊大叫進行到底。
中年油膩男把臉上的最后一絲笑意留給了靜,“大夫,今天就到這兒吧,我以后還會來找你的?!币贿呎f著,一邊拉開玻璃門溜進了雪地。等我趕到門口,中年油膩男已經(jīng)身影全無,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也許,他真變成一只知了,飛到漆黑的天上去了。
我退后兩步,伸手一拉,把頭頂?shù)木黹l門踩在了腳下,也把這個小屋和整個世界隔離開來?;剡^頭,見一向矜持的靜跟換了一個人似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好意思笑,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也不知道自重?!蔽覛夂艉舻卣f。
靜極力抿住嘴,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緊閉的大門說:“好像現(xiàn)在的情況比剛才更糟?!?/p>
“能一樣嗎?我們倆可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同學(xué)。”我繼續(xù)氣呼呼地。
“你是故意狡辯還是選擇性失憶?”靜說,“你不會忘了,梅和杰也是和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xué)。在這個蕓蕓眾生中,我們可是互相能喊對方小名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p>
“那也不行。我不允許你再和他們接觸,尤其是那個胖胖的中年油膩男。”我自知理虧,氣急敗壞地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屋子里的光線在我的叫喊聲中變得曖昧起來,靜的身體偎了過來,兩只胳膊搭在我的肩頭,長長的眼睫毛在我的面前一陣忽閃,“多少年過去了,賊心還沒有死啊?”
靜的呼吸靜靜地噴在了我的臉上,透著一股干凈的芬芳味,一直芬芳到我的心靈深處。我的心臟第一次在靜的面前沒有了節(jié)律,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和心跳,我繼續(xù)大喊道:“你這個不可思議、莫名其妙的獨身主義者,你破戒了?”
靜的兩只手緊緊地抓住我的兩只耳朵,聲調(diào)裊裊地說:“你給我聽好了,我宣布,從今天晚上起,退出不婚者行列?!彼栈匾恢桓觳玻pB(yǎng)得像少女一樣的纖細手指調(diào)皮地在我的鼻梁上一刮,臉上莞爾一笑,“知道為什么嗎?世界這么大,我想去圍城里看看?!?/p>
【作者簡介】寧可,陜西岐山人,著有小說集《羊在山上吃草》《此處無聲》《明天是今天的藥》,長篇小說《日月河》《日月洞》等;現(xiàn)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