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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暴力、身體 ——金息《最后一個人》的恐懼景觀書寫

2023-12-20 13:13:55徐贊明輝
長江小說鑒賞 2023年17期
關(guān)鍵詞:暴力記憶身體

[摘? 要] 慰安婦群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公共領(lǐng)域漠視,這對幸存的受害者來說無疑是二次傷害。金息的小說從一個無名受害者的角度出發(fā),將她的個人苦難與慰安婦集體的記憶編織在一起,書寫這個群體的歷史。本文將以恐懼為著眼點,探討不同時空下,主人公的恐懼從何而來,而她又何以自處。

[關(guān)鍵詞] 恐懼景觀? 空間? 身體? 暴力? 記憶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biāo)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7-0058-05

《最后一個人》是韓國第一部以慰安婦議題為主軸的長篇小說,作者金息以三百多條受害者證言為基礎(chǔ),通過主人公豐吉的回憶與敘說,將個體經(jīng)歷與集體記憶串聯(lián)起來,力求通過受害者的視角為人們重現(xiàn)那段慘痛的歷史。書中對慰安婦的描寫,無疑是赤裸粗暴又鮮血淋漓的。段義孚在《無邊的恐懼》中將恐懼景觀解釋為:“混亂的、自然的和人為的力量近乎無限的展示?!薄凹戎感睦頎顟B(tài),也指有形的環(huán)境?!盵1]無論是偽滿洲國慰安所的嚴(yán)寒、日本軍人的暴虐,還是周圍人對慰安婦的漠視與偏見,都讓豐吉心里留下不會消失的恐懼和難以療愈的創(chuàng)傷。本文將著眼于恐懼這種情緒,拆解書中恐懼景觀的呈現(xiàn)形式以及恐懼景觀怎樣作用于主人公的身體,最終探討主人公如何直面恐懼、言說恐懼,如何與其他人產(chǎn)生更加廣泛而深刻的聯(lián)結(jié)。

一、恐怖的空間

金息在講述故事時,將歷史與現(xiàn)實緊密編織起來,而故事的發(fā)生地也在偽滿洲國慰安所、逃難路上、回不去的家鄉(xiāng)和十五段的巷子間不停切換。段義孚指出,心中的恐懼,其根源大都在外在的環(huán)境中,這種環(huán)境具有真正的威脅性[1]。這些混亂的空間充斥著豐吉無法控制的敵對力量,無論是嚴(yán)苛的自然環(huán)境、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還是直接或間接對她施加暴力的人群,都是她恐懼感無窮無盡的來源。

1.外部環(huán)境:人間地獄,何以為家?

“滿洲慰安所是一個就算想上吊自殺,也找不到一棵樹的地獄?!盵2]少女們在那里忍受著嚴(yán)寒與饑餓,與病毒、跳蚤和老鼠共生。書中有大量關(guān)于偽滿洲國慰安所糟糕環(huán)境的描寫:“冬天冷得連剛尿出來的尿都會凍成冰。”“鐵碗里沒有米粒的稀粥都能映出人臉……飄著米蟲和蛆?!薄耙坏较奶?,廁所里就會長滿蛆蟲、蚊子和牛蠅?!盵2]下體腫脹、皮膚潰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們,而感染淋病、梅毒、肺結(jié)核的后果是無法接客,那就意味著沒有飯吃,還會換來辱罵和毒打。九十多歲的講述者用冷靜而克制的口吻,卻描述了一幅比煉獄還要可怕的景象。僅僅是閱讀這種駭人聽聞的描寫,就給讀者帶來巨大的沖擊和震撼。但她十三歲就被抓來偽滿洲國,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活了七年之久,她的生命力早被這里磨損耗盡了。

即使日本戰(zhàn)敗后,豐吉逃離了慰安所,她也處在無邊的恐懼之中。不識字的她用了五年,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返回家鄉(xiāng),但那里早已不再是她的家。母親去世、父親衰老、大哥娶妻生子、妹妹們出嫁……家人們都以為她死了,注銷了她的戶籍?!八谶@個曾經(jīng)恨不得死后變成鬼魂也要回來的家里,徹底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盵2]家庭是溫暖、支持和愛的代名詞,但她恥于說出自己曾是慰安婦的經(jīng)歷,也無法獲得家人真正的理解和關(guān)懷。于是她離開家,獨自一人生活。

豐吉隱瞞自己的身份生活了幾十年,她四處漂泊,在飯店幫忙、在別人家做幫傭、打零工掙錢,小心翼翼地活著,直到有一天,跟她有相同經(jīng)歷的金學(xué)順出現(xiàn)在電視上,講述自己的遭遇,這個群體才第一次暴露在陽光下,被人們“看見”。那時的人對慰安婦充滿了無知的偏見,認(rèn)為她們是自愿去賣身的,為的是賺錢。她的大嫂在閑聊中將其稱之為“挺身隊”,“妓女也都去賺錢”[2]。政府雖然承認(rèn)了她們的存在,卻對受害者們提出苛刻的要求,“要攜帶能證明自己曾是慰安婦的照片或物品”“像在審問我似的問了三四個小時”[2]?!懊髅魇郎嫌谢钪淖C人,世人卻說這件事不存在,所以她才流淚,才覺得無言、無能為力……”[2]朱迪斯·巴特勒指出,這種否認(rèn)他者真實存在(derealization)的行徑,是話語通過忽略特定人群所施加的暴力。這是一種“國族建構(gòu)”的行為[3]。她們的經(jīng)歷隔了五十年才被第一個勇敢者公之于眾,而人們依然不相信,覺得說出這件事的人是為了補助金,政府也對受害者設(shè)置了許多限制,只有通過了他們的審查和盤問,才能被稱之為受害者。她們湮沒在了公共領(lǐng)域中。

并不是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人們只是不愿正視它。哥哥知道豐吉去了哪里,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催著她嫁人,只是說“你活著回來就好”[2]。但豐吉依然覺得大哥狠心,因為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這件事,甚至是大嫂,這才有了后來大嫂和豐吉關(guān)于“挺身隊”的對話。羞恥感不僅縈繞在受害者心頭,也統(tǒng)攝了與受害者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人。公共領(lǐng)域拒絕承認(rèn)、刻意回避、粉飾暴力,才讓受害者被動地隱身在這個世界上。周圍人的偏見和無知、親人的沉默更加深了豐吉的恐懼,在這個世上,她始終是孤身一人。

2.施暴者與加害者

毫無疑問,在慰安所,最直接的暴力來源是日軍。正如段義孚所說:“人是我們安全感的最大來源,同時也是我們恐懼感的最大來源。他們會極力傷害我們,對我們糾纏不休,將每一個地方都變成讓人恐懼的地方?!盵1]豐吉形容打仗回來的軍人們“身上有股牛糞味,如火山口般通紅的雙眼充滿殺氣”[2],他們像獵犬、惡鬼、蒼蠅、瘋狗,卻唯獨不是人。作為慰安所這個空間中權(quán)力的上位者,他們對少女擁有絕對的主宰權(quán)和控制權(quán)。強奸、輪奸、挖去子宮、取出胎兒、隨意毆打、用火燒死,都是這里的家常便飯,“他們甚至還把燒得通紅的鐵棍插進少女們的陰道,陰道被燒焦的肉都黏在了鐵棍上”[2]。少女們只是日軍泄欲的工具,完全不被當(dāng)作人看,當(dāng)然也喪失了人權(quán)。她們被稱作“朝鮮屄”,這個慰安所也被稱為“屄丫”。三十多個活生生的人被指稱為女性生殖器,在朱迪斯·巴特勒的理論中,這也是“否認(rèn)他者真實存在”的行徑。在話語層面,她們無法成為“人類”,也不符合任何主流的人類框架。話語首先褫奪了她們的人性,繼而引發(fā)了現(xiàn)實中的暴力[3]。朝鮮淪為日本的殖民地,喪失了自己的主權(quán);而其國民也在日本法西斯的暴力中,喪失了人權(quán)。“與其對朝鮮人慈悲,還不如對狗慈悲?!盵2]針對“非人”的暴行造成了算不上惡果的“惡果”[3]。

除了直接施加暴力外,日軍還會制造恐怖景觀來威脅和恐嚇少女們。頂撞軍人的石順姐,赤身裸體被放在“釘了三百顆釘子”的木板上滾來滾去,“釘子留下的洞涌出了鮮血”。而被迫觀看這場處刑的少女們則“慘叫著暈倒了”“瑟瑟發(fā)抖地癱坐在地”“天與地仿佛也跟著轉(zhuǎn)起了圈,天空在少女們的腳下”[2]。這不僅是對石順的懲罰,更是對其他少女的威脅。日軍有意制造恐怖氛圍來制服她們,打造出“一種極具可觀性的懲罰景觀”[1]。暴力毫無保留地展演在慰安所這個罪惡場域中,無論是施加在自己身體還是別人身體上的暴力,都一刻不停地制造著恐懼景觀。

慰安所里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人,那就是哈哈。哈哈在日語中是母親的意思,這個嫁給日本退伍軍人的女人要求少女們這樣稱呼她。她給少女們發(fā)放衣物、提供食物,教她們怎么使用避孕套,但她更像是一個獄卒,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加害者。她哄騙少女們吃下能治療性病但會損害身體的水銀藥丸,克扣她們的食物,強迫她們在生病、懷孕,甚至剛墮完胎的情況下接待軍人。充滿諷刺意味的是,哈哈一家還帶著兩個女兒生活在慰安所隔壁。同樣都是女兒,同樣都稱這個人為“母親”,但慰安所內(nèi)外少女們的命運卻天差地別。阿甘本在對納粹德國的分析中指出,生命的“神圣性”是例外空間之“至高權(quán)力”所生成的一個結(jié)構(gòu)性產(chǎn)物,而至高權(quán)力的背面就是赤裸生命,可以被任意捕獲與征用[4]。慰安所的少女們被剝奪了所有權(quán)力,成為完全的赤裸生命,而慰安所,就是一個正常秩序被懸置的空間,在這里,暴行是否被施行取決于暫時主權(quán)者的文明性與倫理感[4]。軍人不在的時候,哈哈就是這里的權(quán)力上位者,沒有秩序或規(guī)則能約束她的行動。作為一個母親,她對少女們沒有任何的憐憫之心,而是與男性威權(quán)合謀,共同圍獵和盤剝這些跟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孩子們。少女們要用“母親”一詞來稱呼這個擁有兩副面孔的獄卒,她們的每一次叫她“母親”都蘊含著倒錯的悖亂,這無疑是一種諷刺意味濃厚的恐懼景觀。

二、受虐的身體

??聦⑸眢w作為紛亂的社會組織中的一個醒目的中心焦點。身體是事件被銘記的載體,留下了歷史的印記,而歷史則在摧毀和塑造身體[5]。在慰安所生活的七年,豐吉徹底被撕碎、打亂、重組,這段經(jīng)歷使她心里充滿了恐懼,她又與恐懼共同度過了余生。

1.殘破的肉身

身體是有記憶的,不會忘記曾經(jīng)是如何被對待的,即使已經(jīng)過去七十年,豐吉肉體的痛苦記憶依然能瞬間覺醒。“洗碗時,她突然感到下體一陣劇痛,仿佛有腐蝕的釘子要從那里掉出來……由于下體腫得很嚴(yán)重,再也不能接待軍人,他們破口大罵,用釘子扎那里?!盵2]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會讓豐吉想起那里的經(jīng)歷。看見飛蛾尸體想起被挖去的子宮,搬運飛蛾尸體的螞蟻群是撲向她的日軍;她再也喝不下牛奶,因為那讓她想起被迫咽下的精液;不敢吃魷魚,因為魷魚腿上的吸盤像極了感染梅毒時擴散全身的水泡[2]。被抓住裝在洋蔥網(wǎng)兜里的小貓是自己,被商店女人當(dāng)成生育機器的寵物狗是自己,被貓送來的死掉的喜鵲也是自己。豐吉在回憶的時候,將自己的身體經(jīng)驗跟動物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比喻既是解碼器,是她最真切深刻的生命體驗的轉(zhuǎn)譯,因為未曾經(jīng)歷過的人無法想象這樣的經(jīng)歷;這些修辭又在直接言說她自己,因為活在那里的她被剝奪了所有身份,只剩下這具動物性的肉體。

慰安所給所有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留下傷痕。在報紙刊登的受害者自述中,一位女性婚后把梅毒傳染給了丈夫,身份暴露被趕出家門,沒過多久生下兒子。兒子在四十歲時突然得了精神病,出院后鬧著要殺死自己的母親,“因為從她那骯臟的洞生下來”,自己才變成這樣[2]。生理上的痛苦不僅要由自己承擔(dān),還要由下一代買單。這不是母親的錯,也不是兒子的錯,但這段經(jīng)歷已經(jīng)徹底毀掉了他們的關(guān)系。疤痕、傷口、痛癢難耐的下體、變形的子宮,都記錄著那些年的恐懼,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豐吉:她們是受害者。

2.受創(chuàng)的精神

除生理苦痛外,豐吉的精神也在遭受著折磨。段義孚指出,會產(chǎn)生羞恥感與負(fù)罪感這一能力,極大地增強了人類恐懼的范圍[1]。幾十年來,她沒有一刻不被恐懼、羞恥、罪惡以及骯臟的感覺糾纏。

“她會突然感到手足無措、羞恥得用拳頭捶打胸口,并喃喃自語,都是我罪孽深重。”[2]從接待第一個軍人開始,她就被罪惡感折磨,即使她沒有任何錯。活著回來的她去探訪同伴的家鄉(xiāng),女伴的母親和那里的其他母親問了太多她無法回答的問題,“一個人活著回來的罪惡感,使她連一口大麥飯都無法下咽”[2]。少女們沒有任何錯,卻因為親近之人的受難和離開而怪罪自己,因為無故被虐待而覺得自己有罪。她們的純潔、善良使得她們在面對這些無妄之災(zāi)時,只能歸因于自己,從而將自己拋擲到漫無邊際的恐懼之中。

恐懼也是她生活的主色調(diào)。除了親人,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手機號碼,卻總是有不認(rèn)識的人打來?!懊看谓拥竭@些電話,她都會陷入極度的恐懼,就像躲起來卻被人發(fā)現(xiàn)。”[2]慰安所的生活給她留下了深重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她始終覺得受到威脅,生活在深不見底的恐慌中。不只是她自己,在用熱敷醫(yī)治婦女病的地方,她聽到一個女人說:“我又沒有犯罪,但總覺得好像一直被人追趕。就算一個人待在家,心臟也撲通撲通直跳?!盵2]她覺得那個人跟自己一樣也當(dāng)過慰安婦。

罪惡和恐懼之外,羞恥與骯臟的感覺也如影隨形?!八偸菓?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是慰安婦。走在路上,如果有人盯著自己看,她就會趕快躲進小巷。”[2]她害怕被關(guān)注,也害怕別人的目光。她每天都要洗澡、換內(nèi)衣,也會用心修剪手指甲和腳指甲,吃過飯一定會刷牙,因為她希望自己死去時也能保持清潔,被別人發(fā)現(xiàn)時不會讓對方感覺到臟[2]。

身體的外在性,就是身體的公共尺度。身體的外在性從屬于社會,它必須受到他者的目光審查[5]。被別人審視、指責(zé)自己擁有一具“臟的身體”,給這些女性帶來的恥辱感是無以復(fù)加的?!吧褚矔X得我們很臟嗎?”[2]豐吉將他者的目光內(nèi)化為自我審查,又將其上升到神的高度,無法洗凈的骯臟感是她內(nèi)心恐懼的體現(xiàn)。

3.迷失的自我

“名字”在小說中被反復(fù)提及。主人公豐吉的名字直到小說結(jié)尾才被揭露,在這之前,主人公只有一個代稱——“她”。姓名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象征著人的主體性和自我,而姓名的缺失暗示了主人公在恐懼與暴力的折磨下,迷失了自我。

“她有了四個名字,在老家叫的小名,父親為了報戶口取的本名,事務(wù)所職員在戶籍上記錄的名字,以及哈哈取的日本名字。如果加上軍人給她取的名字,那她的名字就超過了十個。那些軍人從她身體經(jīng)過時,都會隨便用一個名字叫她。富子、吉子、彌生子……”[2]在慰安所,她基本喪失了自己肉體的掌控權(quán),不僅如此,她的名字也被隨意更換、拋棄。這雙重的不確定性使她的主體性喪失。就算離開了慰安所幾十年,她也沒有找回自我。“對她而言,思考自己,是一件充滿恥辱和痛苦的事。她既不思考也不講話,最終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盵2]她只在這具身體里活著,無數(shù)的軍人經(jīng)過她,無數(shù)的姓名被用來稱呼她,她隱身在這具身體后,成為一個“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對待、可以隨意抹去和刪除的人”[2]。她漫長的一生都過著只要想到“自己”就痛苦無比的日子,她逃離“自我”,也放棄了自己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權(quán)利。她在逃避和毀棄自我之后,還有什么不是未知和陌生的?她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根基被暴力撬起,生活宛如一場漂流。

三、直面恐懼

九十三歲的豐吉有一句話要說,那是一句“神也不能代替講出”的話。為了這句話,她學(xué)習(xí)、準(zhǔn)備、等待、忍耐了七十年,也恐懼了七十年。書名叫“最后一個人”,是指政府登記在冊的慰安婦目前在世的只剩下最后一個人。豐吉已經(jīng)在恐懼中東躲西藏了七十年,她決意走到陽光下來。豐吉想要見那個人一面,也希望能夠親口說出那句話:“我也是受害者?!盵2]

她想在那個人離開人世前,告訴世人,這里還有一個人[2]。在動身前往醫(yī)院的路上,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她十三歲被抓去偽滿洲國前,在老家的名字。從母親肚子里出生時,她就有了豐吉這個名字。她以為那是如同四肢一樣絕對無法分割的名字[2]。

找回自己的名字,就相當(dāng)于找回了童年的自我。而說出“我也是受害者”之后,她又完善了自己的另一部分自我。她終于敢將自己的過去宣之于口,那是她對自己身份的接受與確證,也是她最深刻的生命表達。她克服了多年的羞恥與恐懼,決心以自己的身體和記憶為證,去書寫那段被遮蔽、被忽視、被涂改的歷史?!八X得去見那個人,就等于是去見金福姐、海琴、東淑姐、漢玉姐、候楠姐、基淑姐?!盵2]

她不敢忘記這些少女們的名字,“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樣”記下了大家的名字。她在電視上得知,有二十萬人曾經(jīng)做過慰安婦,只有兩萬人活著返回朝鮮,而豐吉的故事開始講述時,只剩下最后一個人了。當(dāng)她決定去見那最后一個人時,她們之間就產(chǎn)生了真正的聯(lián)結(jié)。朱迪斯·巴特勒指出,作為脆弱的生命個體,人需要尋求他人的承認(rèn)。在尋求承認(rèn)的過程中,人們追求變化,引發(fā)改變,冀求同他者相關(guān)的未來[3]。這種依存狀態(tài)讓人們相互聯(lián)系,是人類脆弱特質(zhì)的基礎(chǔ),也是人類聯(lián)系與集體抵抗的基礎(chǔ)[3]。當(dāng)她們是一個一個失語的原子般的個體時,她們的能量很小,也很難改善自己的處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是,當(dāng)她們走向彼此,站在一起,共同言說自己經(jīng)歷的那段歷史時,她們就不再是一個人,她們要奪回話語權(quán),書寫和講述自己的歷史。

作者并未止步于此。書中有一段這樣的情節(jié):豐吉正獨自在家里看電視,電視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非洲女孩遭受了性暴力的事。她娘家的村里,還有十多人也遭受了性暴力,甚至連孕婦也遭遇了這種不幸。一個滿臉充滿恐懼的女孩站在門邊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些人會對我做出這種事?!碑嬅媲袚Q成非洲女孩正在讀書的畫面。豐吉對那個夢想成為教師的女孩感同身受,因為女孩在放學(xué)回家路上遭遇的事,與慰安所少女們遭遇的毫無差別。

豐吉獨自一人生活,她不常跟哥哥妹妹聯(lián)系,也很少跟別人打交道。她的日常就是坐在家里看電視,這塊閃著光的屏幕是她與世界連接的通道。通過電視,她了解到慰安婦的經(jīng)歷是可以開口言說、能夠讓公眾聽到的;通過電視,她甚至看到了非洲,在那個遙遠(yuǎn)陌生大陸上,也有女孩和她們有著共同的遭遇。世界上的女性因此產(chǎn)生一種廣泛的聯(lián)結(jié),她們遭受了性暴力要說出來,小說題目“最后一個人”的“一”,不僅是作為個體的“一”,更是作為整體的“一”。同他人之間的紐帶聯(lián)系構(gòu)成了“我們”,“我們”集體抵抗性暴力才是走出恐懼的唯一出路。

豐吉找回了自己的名字,說出自己同為受害者的身份,又主動走向那“最后一個人”。她重新確認(rèn)了自己的主體性,奪回話語權(quán),又與她人聯(lián)結(jié)起來并站在一起。漂泊無依了大半生,豐吉始終生活在罪惡感、恐懼感、羞恥感和不潔感中,直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才通過和別人建立聯(lián)結(jié)的方式,真正直面了自己的恐懼。

四、結(jié)語

恐懼是《最后一個人》的故事底色。作者金息在處理如此沉重的題材時,采用冷靜而克制的筆調(diào),即便如此,那段歷史背后的暴力、殘忍給人的震撼也沒有削弱半分。從偽滿洲國的慰安所到十五段的巷子,豐吉一直生活在恐懼景觀之中。她從一個冷酷無情的空間被拋擲到另一個冷酷無情的空間,被驅(qū)趕著遷徙,找不到錨定自己生命的航標(biāo),她的肉體、她的精神、她的自我都被恐懼摧折,雖是受害者,卻無時無刻不感到羞恥與罪惡??煲叩缴谋M頭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薩義德在《虛構(gòu)、記憶和地方》中指出:集體記憶并不是一種沒有生氣、被動的東西,而是一個活躍的場域,過去的事件在其中被挑選、重新建構(gòu)、保留、修改并被賦予政治意義[6]。從豐吉開始言說到慰安婦群體的開口,個人的歷史與集體的歷史匯流在一處。她們就是暴力的見證者、承受者,政府的話語、公眾的流言都不能代表她們。通過站在一起,說出已逝者的名字,她們都獲得了巴特勒所謂的“可哀悼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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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6] 米切爾.風(fēng)景與權(quán)力[M].楊麗, 萬信瓊,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徐贊明輝,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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