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宏理 張蔚(執(zhí)筆)
因工作之需,筆者身邊曾有一本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的通訊花名冊,記得第一頁上即有姜亮夫先生的大名。筆者接手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有關(guān)事務(wù)是在20 世紀90 年代,當時只知道書法名家沙孟海比姜亮夫先生大兩歲,仍會參加有關(guān)活動,筆者也??烧堃嬷5练蛳壬堑氐缹W者,又體虛視弱,自然未見其參與展覽等活動。沙老在最后的日子曾與先生同住浙江醫(yī)院上下樓,我常上下照顧與探望,并代二老互致問候。在此順便提此一筆,權(quán)以此作個念想。
一
先生祖上是南京人,其世祖跟朱元璋養(yǎng)子沐英打天下,平定云南后即隨之世居于此。云南昭通歷來也是重武重商之地,先生曾祖及上幾代都是武官,到曾祖之時開始重視文化。在過去的年代,求功名和今日拿大學文憑不可同日而語。就如作為求功名起點的“秀才”,有人按人口比例來算,也難于今天的考博,那中舉該是如何不易!而先生府中連續(xù)出了三個舉人則是何等風光!何等榮耀!先生的父親排行老三,父輩四人唯一沒考過舉的是四叔,但四叔是日本留學的“海歸”,在當年更是稀罕。父輩書法水平且不說,舊學新知、中西文化便是先生自小打下的知識基礎(chǔ)。其實,這也是當年的大師們之所以取得非凡成就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
先生母親姓何,據(jù)說是何紹基的后代。何紹基是道州(今湖南道縣)人,其孫輩來云南為官并定居。此于何家世系如何,先生沒明說,筆者也未作專門考證。按時間推算,其外祖父應(yīng)屬何紹基的孫子輩。而據(jù)一般資料,何紹基有子名慶涵,慶涵有長子維樸、三子維棣。然不知何紹基究竟有幾子,慶涵有幾子。而從孫輩名多有“維”字看,若先生外祖父名顯斌,字耀先,又字月橋,便不知何故(姜父只言岳父“幼孤無多兄弟”)。但何月橋籍貫道州,又是著名書畫家,家中又有何紹基作品的大量收藏卻是事實。
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多處提到外家府中所藏、所掛何紹基10 余幅作品,更提到家庭的氛圍:“客廳左墻掛滿畫,右邊墻上掛有八幅何紹基所寫的行書條幅,條幅前擺了一張大桌子,這桌子是大舅父、二舅父寫字作畫的地方。當他們寫字作畫時,我經(jīng)常爬在凳子上看他們畫。有一次他們畫好寫好后走開時,我那時很小不懂事,就拿他們的畫筆沾了墨,就在何紹基的字屏上亂畫,這張屏條被我涂壞了。”到年齡稍大點,就懂事多了。先生常跟母親回娘家長住,“我也更是喜歡到外家去。因為只要外祖父畫畫寫字時,我也特別忙,拿筆,磨墨,倒水,拉紙,我都樂意干,有時也跟著學字學畫。我從小對這感興趣”。
先生從小就是在這書畫環(huán)境的耳濡目染中成長的。
外家還有一位比先生大六七歲的小舅父,他認為不應(yīng)專攻書畫,就帶著先生一起跟姜父讀書。小舅父又找到一位英國傳教士學習英語,之后也帶著先生學,所以姜先生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讀英文了。請試想,在清朝末年即有此濃郁而多彩的文化環(huán)境,若只是造就一個書法名家,實在有些浪費。正如先生當年杭州大學的同事陸維釗調(diào)到美院(今中國美術(shù)學院)工作后,最終竟自嘲:想不到最后落得個書畫家的下場。言下之意,應(yīng)是以為需在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上有大成就。
二
大凡研究一位書家,首先會關(guān)注其學書經(jīng)歷,再研究其學習方法、路徑與態(tài)度等。
書法雖然在傳統(tǒng)文化或傳統(tǒng)藝術(shù)上有極重要的地位與價值,卻并非需人人投入熱情,因此,書法只是姜亮夫先生眾多愛好或?qū)W習內(nèi)容中的一項。先生自謂“一生業(yè)績只是讀書、編書、寫書”,讀書做筆記要寫字,做甲金文字資料的卡片,更需有臨摹甲金書體與描繪圖像符號的基礎(chǔ),有的甚至要繪制附圖。書稿更是需要有大量的書寫。早期的整部《詩騷連綿字考》是手寫的,《歷代名人年里碑傳綜表》初版也可見其手跡,而《瀛涯敦煌韻輯》更可見其書法功力。至于日記,更是一個龐大的書法“工程”,從現(xiàn)存的日記來看,幾乎每日從不間斷。
先生對培養(yǎng)學生的要求是博觀約取,以打下深厚的基礎(chǔ)。他希望每個學生都能成為通才,而不是電線桿式的“專家”。先生大學時期認真研讀了《詩經(jīng)》《尚書》《荀子》《史記》《漢書》《說文解字》《廣韻》等,以老師龔向農(nóng)先生的話說,那只是如唱戲吊嗓子,練基本功。讀研時陳寅恪先生希望他除了學好英語,還要學好日語、法語,“做學問的工具越多越好”。
先生在家庭環(huán)境熏陶下,在業(yè)師們的教導與影響下,努力、奮進并躊躇滿志。他在《自傳》中曾說:“我是個興趣廣博的人,對中國的學術(shù),我?guī)缀醵家獓L嘗味道?!痹凇吨x本師》中更是說:“我從歐洲回來后,就有一個學術(shù)思想的‘野心’,想要在歷史學與語言學方面建立一個自己的、獨立的、客觀的、綜合的體系?!边@是需有多扎實的功底,多廣博的學術(shù)積累,才能說出這么有底氣的話!看其《四十自述》所言:“十八以后,學經(jīng)為文,讀史游藝,半緣時染,非有心主。行年四十,讀數(shù)萬卷書,行萬里路?!睘榱俗龊脤W問,他賣書稿赴歐洲攻讀考古學博士,大量閱覽歐洲古今名著,結(jié)識眾多知名學者,遍訪教堂畫室,美術(shù)、博物、紀念場館,尤其對出自我國的金石書畫之屬悉心記錄。
此中有許多關(guān)于書法的工作,但先生畢竟是在做學問或為學問做準備,并未專門談及書法。我如此之說,也絕非為先生不專書法打掩護,只是以為書法對他首先是日常工作,非必要天天專門掛在嘴上。
先生曾提到吳昌碩,說是“接觸也多,但我對藝術(shù)研究不夠,不便評說”。先生善書,對篆刻也頗多見識,那只能認為是對繪畫“研究不夠”。想來或是他未有精力談?wù)摾L畫,也可認為是謙虛之詞。老友徐悲鴻曾得一畫《八十七神仙卷》,如獲至寶,藏于先生所住云大映秋院樓上。其時名畫家與收藏大家都同意悲鴻觀點,以為此畫非唐人莫能為,而先生竟敢向權(quán)威專家叫板,肯定此為宋畫而非唐畫,只因他有“浸漬于李公麟此圖者數(shù)年”的功力。所以,先生自言不懂畫也是客氣之語。當然,也可理解為相對其他領(lǐng)域,先生對繪畫用力少些。
依上所述,考察先生的學書經(jīng)歷,探究先生的學書路數(shù),并不可用對普通書家的理路。再看其對中國古代詩文的精熟與領(lǐng)悟程度,則其精神內(nèi)核也與書畫藝術(shù)相通,故怎可以一個“文人書家”或“學者書家”概括了之?
更有一點,即如梁啟超對先生所言:“為學當有益于世,非徒潤身耳!”前文已言,先生祖上早先是打天下的武將,到了父輩則個個成了儒雅之士。姜父雖是考過進士的舊式文人,卻領(lǐng)導了昭通的“光復(fù)運動”。此家國情懷,自然也滲透在先生的人生及學問事業(yè)中。那么對書法,先生除了工作學問之需,就是為畢業(yè)的學生書寫臨別贈言(多為對聯(lián))。這項書法實踐工作,直到晚年未變???948 年12 月18 日、19 日和21 日的日記,連續(xù)記著:“為諸生書條幅對聯(lián)之屬十余事?!薄俺块g為諸生書對聯(lián)、條幅之屬十余件?!薄盀橹T生書聯(lián)、幅十事?!?/p>
姜亮夫先生手抄敦煌卷子筆跡
姜亮夫書陶秋英詞
因言書學,對書家的研究都少不了涉及其筆頭功夫外的學術(shù)、理論。先生并無專門研究書法的著述,但有書法界都熟悉的《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權(quán)威的大學《古代漢語》教材還將此書編入與《說文解字》《經(jīng)籍纂詁》并列的工具書中。而書家所謂的有關(guān)學問,主要就是金石文字學,此類學問本就是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chǔ)學科所應(yīng)有的學問,先生相當部分的著述都與此有關(guān)。如1930 年的《甲骨學通論》,1946 年出版的《文字樸識》與1984 年出版的《古文字學》等。
以上一切,可以說首先始于他從小對金石書法的熱愛。據(jù)其《〈成均樓論叢〉序錄》之《金文集釋文》介紹:“余自幼即長,為外王母所字愛,獨喜金石,往往得其書之賜,故《嘯堂》《集古》兩書自童齡即不出手。及余入蜀,讀許氏《說文》,知鼎彝文字,可為字學之助?!笕攵?,從海寧先生問業(yè)。清華園藏書之富,為京華上庠之冠,余寢饋其中?!礀|方圖書館所藏金石,日夜讀之?!庇謸?jù)其《自訂年譜》1928 年2 月條記載:“手摹宋刊本《嘯堂集古錄》《博古圖》兩書成,亦為余力治金文之始。”這足可見其基礎(chǔ)與功力。在《四十自述》《自傳》等處,皆提及其在歐洲讀考古學博士期間,最后因全力搜集研究中國文物,竟放棄拿學位,轉(zhuǎn)而拍攝、記錄大量銅器石刻、簡冊書畫,編成《歐洲訪古錄》(書稿因國內(nèi)戰(zhàn)亂而散失)。
三
下面,我們從正面來觀察一下先生的書法。
先生所書各體,其資料都顯示在1930 年左右。我們無法以其出現(xiàn)的先后來排列,則按通常所說的次序作交代:正、草、隸、篆?!安荨痹诖酥感袝?、行草。當然,如楷書中偶爾夾雜幾個其他書體也以楷書計。
先生的楷書可分大、小兩種。按,先生在日記中說:“為詠春祖塋書刻石,巨字至佳,且一書而就,不勞重作。”推想先生的巨字類應(yīng)指書匾額者或更大之字,未見字跡,姑且不論。
1931 年抄錄女友陶秋英(后為夫人)的詞作。形象峻挺,點畫利落。直如英氣勃勃的帥小伙,細看更似已成熟的青年才俊。這如何來理解?亦即先生的價值成就何在?
第一,先生對魏晉六朝書風有個新的突破。從楷書發(fā)展行進過程看,魏晉楷書的造型已從隸書的扁方演變?yōu)檎?。但直到唐初,筆法上還時時可見隸意。先生正是在整體造型上突破了魏晉的范式,采用了后世偏長方的全新結(jié)構(gòu)。
自中唐顏真卿時代確立完備的楷法后,楷書雖以更強有力的勢態(tài)在發(fā)展。但從藝術(shù)角度,要使端正的楷書在藝術(shù)風貌上有所突破也很難。于是后人不斷嘗試創(chuàng)新,但成功者少而失敗者多。宋代最著名的蘇、黃,夸張地說,只不過是憑其功力和天分逞才使氣。后世不知就里,自然容易流于惡俗,所以才有趙孟 回歸魏晉傳統(tǒng)的呼吁。其實,后世的歷史一直在重復(fù)著這種現(xiàn)象。因此后世會不斷有人出來批評時弊,如明末清初傅山有“寧丑毋媚、寧拙毋巧”的理論。其實,想來這更似牢騷語。誰會喜歡“丑”喜歡“拙”呢?但是,若看到讓人吐槽的諂媚,讓人聽著是“巧言令色”的“巧言”,你不寧要那憨厚的木訥嗎?
第二,先生對后世傳統(tǒng)書風有個新的回歸。傅山之論,其實是個時代審美的問題。此誠如孫過庭《書譜》所言:
評者云:“……今(指二王)不逮古(指鍾張),古質(zhì)而今妍?!狈蛸|(zhì)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zhì)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
孫氏以為質(zhì)樸之風一代代在變化,妍媚氣象也隨時代在變異。繼承傳統(tǒng)又有所創(chuàng)新,這是事物發(fā)展的常規(guī)。書法最可貴的就在于能學古人又適應(yīng)時代變化。既能與時俱進,又不沾染時弊。正如孔子所說:只有質(zhì)樸與文采的內(nèi)外相協(xié),而后才是真正的君子。
先生正是在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兩個維度,對書法藝術(shù)做了研創(chuàng)嘗試。他一方面采用后世多見的偏長方造型,又擷取隸書與早期楷書較普遍的中宮收緊的特點。如此,便使形體既多了一層端嚴秀整而又顯得自由舒張。
第三,先生力避世俗而自有風規(guī)。書法藝術(shù),最忌一個“俗”字。曾傳聞陳獨秀早年評大書家沈尹默的字是“其俗在骨”。筆者在此不想評論沈氏之書,而縱觀近世各代書家,有俗氣的并不少。主觀上說,可能與本人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相關(guān),尤其是美學思想。客觀上說,也許開始上手時,那書帖或師傅本有幾分俗,之后又沒覺悟,或也沒做此方面的努力。一個人的藝術(shù)風格,往往會受環(huán)境影響,而任何一個時代,無論思想藝術(shù),幾乎都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況居多。
先生字跡,點畫清雋勁利,行筆絕不拖泥帶水。一般年少氣盛者自然容易帶有火氣,先生欲行又止,欲斷還連以及疾澀結(jié)合的用筆,便消解了這種火氣,同時也盡量遠離了那種俗氣。
如何去俗,或如先生為愛女所書蘇軾詩:“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币庵^練筆勤不如讀書勤,多讀書可增加涵養(yǎng)免去俗氣。但是,學問好壞與藝術(shù)的高下并不可簡單畫等號。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辨》說得好:“夫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彼麖膬煞矫娣治觯涸妼懙煤脡?,與讀書好壞無關(guān);但若無從大量閱讀中得到較全面的修養(yǎng),詩也不可能寫出高境界?,F(xiàn)代大畫家黃賓虹主張讀書看山,讀畫看山。也就是希望多讀增進知識學問的書,讀本專業(yè)的“書(前人的藝術(shù))”,蘇軾之詩也應(yīng)作如是觀。先生對藝術(shù)的理解,應(yīng)通過學習總結(jié)前人的思想、理論,總結(jié)前人藝術(shù)的經(jīng)驗教訓,方可知如何學習借鑒。后人的一切創(chuàng)新,并非憑空而來的,所謂借鑒就是此意。采天地精華,集百家之長,這是對追求新學問、新藝術(shù)者的肯定。先生在此方面做得很好,而最值得肯定的是,他在博采眾長之時力戒成為“眾長”的大拼盤。
先看一下其父姜思讓的小楷。姜父之字極有特色,極好!說實話,顏書小字《麻姑仙壇記》還是用了大字法。而姜父書純用小字法出之便少了肥厚多了疏朗。又加上常用橫向舒張之隸筆等,化解了顏書雄強渾厚而凜然不可犯的氣息。
一般而言,歷來書家受父輩影響是常態(tài),有的甚至可到亂真的地步。但看先生之書,其造型完全是另一種面貌,基本不受父親影響,這也是一種能力、水平,也可以為是成就的一方面。除了同樣端嚴挺秀(姜父稍偏行意)、氣勢開張,先生之書受顏體的影響很少,而在一些字的主要點畫上,他又不顯山不露水地冒出顏筆,但又掩蓋得很巧。
先生在橫畫折筆往下時(圖見《水龍吟》),又帶有幾絲隸法,這就為其作品添加了幾分古雅之氣,豐富了幾分內(nèi)涵。此外,其書法作品在不經(jīng)意間,又悄無聲息地加入幾個古體字,如“得”“更”“前”字,或者是某一部分結(jié)構(gòu)的古體,如“道”“在”等開頭幾筆。至于“昜”,應(yīng)是“陽”的本字,又如“侌”是“陰”的本字,先生在日記中基本用這種字體標注“陰”“晴(夝)”等天氣。按,近世書家也常有將古體入書者,而先生私密的日記中常用此類字,則沒有“表演”意識,而是無意間所為,對于研究古文古字者來說,用此則顯得更自如一些。
更有一點,先生似以行書法經(jīng)營小楷,在整體形象設(shè)計上,字與字的大小安排,點畫之間筆勢變化,用墨的枯濕濃淡,都帶有行書的氣息。
抄錄女友詩詞之作,本應(yīng)打起十二分精神。但此畢竟非書寫字帖,女友也不定有如寫字帖的要求。先生的書寫則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從容而自然,不經(jīng)意間,還會冒出幾個行草書或此類偏旁結(jié)構(gòu)。又如三行“應(yīng)”字點畫的起筆,似側(cè)筆橫掃而近行草,五行“算”“綠”等很多字,開頭起筆都露出行意。應(yīng)該說,先生的抄寫態(tài)度(在此該說創(chuàng)作態(tài)度)肯定是認真的,但能在認真而又從容自然的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生動的氣象,便十分難得。
再看其具體點畫,或渾厚或清鑠,或迅疾或舒緩,或枯澀或潤滑,或濃墨重彩或輕描淡寫,一切似乎都以志氣平和的心態(tài)書寫,于是便顯得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
以下再說一下先生的大字。我們未見先生說的“巨字”,只能以一般大楷與楹聯(lián)為例。先生的大字,基本以顏體構(gòu)成,或說以顏體為基礎(chǔ)。
對于楷書,要開辟一條新路是極難的。先生書法既以顏書為底本,我們自然要看看先生如何表現(xiàn)出與顏書和學顏者的不同之處。
如果說將先生書與學顏高手蔡襄書作比對,則蔡書精美而先生書樸拙;蔡書形體端莊,先生書則不計重心;蔡書點畫處處精致,先生書則似不修邊幅;蔡書行筆絲絲入扣,先生書則常欲斷還連??此麩o論橫筆折下還是寶蓋頭橫折,折處都重新起筆,而且有時起得很高(此筆法在西漢簡帛上常見,不知是否直接取法)。這也許和先生高度近視有關(guān),抑或更與其有意無意的處理有關(guān)。所謂“人書俱老”,這“老”有年老的意思(雖從其年壽論不算老),也更有老成而從心所欲的成分。
姜亮夫題《晉陸平原機年譜》
在具體的點畫上,我們看書名題簽《晉陸平原機年譜》上“晉”字等的橫畫,其筆勢與六朝書很近,和云南老家的東晉《爨寶子碑》極像。如此說,只是類似說家學淵源一般,人們總是最容易被本鄉(xiāng)本土的文化影響(據(jù)說書法前輩也曾勸先生學云南老家的“二爨”)。其實東晉時期的書風大多如此,因這本身是由隸變楷的過渡特點。再看“晉”與“平”的最長橫畫,與王羲之《姨母帖》“十一月十三日”的“一”“十”字很像。我們可以揣測先生學過王書,也可能沒有學過此帖,因這就是當時的普遍現(xiàn)象。也就是說,先生在此也用了“上追魏晉”的路數(shù)。而看“機”“年”開頭的行草書連筆在秦漢簡牘中較為常見,再加“譜”之“言”旁上部,也一如秦漢簡牘。則若依此論,便可稱作“上追秦漢”了。
再看,其豎鉤之筆常常如魏晉時隸楷混雜的書體中的方法,順勢左下彎收起,而無楷法的提按頓挫,最后向左上踢出收起。
先生書作不像顏書名家錢灃那樣常在方格里書寫而大小整飭,他的字形有大小的自然變化,每字的中心線也多不是呈90 度。先生又不像另一顏書名家何紹基那樣,書體變化多端,形體懸殊。他只是試圖在方整中講變化,在平直中求起伏。先生大字楷書固可以顏書為根底,但其取法對象實在太多了,作為同時為古文字學的研究者,先生所見資料非常人可比,同時也非專業(yè)書家可比,則米芾所謂“不知以何為祖”亦可套用到先生身上。
姜亮夫日記
四
以下再看一下先生的行草、隸、篆各體。
先生的行草(行楷、行草)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純粹“應(yīng)付”時務(wù)的書信手札,一類是較認真書寫的題跋、冊頁和日記等。因資料有限,此僅以日記為例。
因日記多是認真書寫的,且又是私密的,所以認真的態(tài)度里又有放松的心態(tài),這是最佳的創(chuàng)作氛圍。但唯一的不足——畢竟是作記錄(或長篇記錄)的流水賬式的書寫而非有意識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容易過于隨意。又加之日記字形過小,無法放開,即少有創(chuàng)作的空間和幅度。若此,我們只能在此從小字行書角度管窺一二。
我們知道,小字與大字的寫法是不同的。專家或曰小字講精到,大字講氣勢?;蛟恍∽仲F舒展,大字貴結(jié)密。其實道理很簡單,你將小楷放大幾十倍到墻上,明顯感到單薄,而反之將大字縮小到豆粒大,只是如一團(一點)墨。則從實際效果上來說,大字小字寫法自然應(yīng)有區(qū)別。而偏小之字(此指小楷、中楷大?。c畫偏細,最容易寫得像搭火柴棒,失去“筆軟而奇怪生”的天然優(yōu)勢。而如先生日記中如此小的行書,若要寫得精彩實在不易。尤其如先生近于創(chuàng)作的書寫,更是少見。
通常的書法作品,小字多見用楷書,但寫日記畢竟首先只是為記事,所以也自然多用行楷或行草。按,既然非創(chuàng)作,書體的使用自然更隨意。于是,點畫、結(jié)體、章法、布局便需要提到一個高度來認識了,不然不叫藝術(shù)。那先生是如何表現(xiàn)的呢?
先生日記行距較大,字距較小,這是較適合書寫也較適合閱讀的(豎式書閱讀時容易竄行),所以整體較美觀。因無字格,少了字距間的規(guī)矩,隨心走筆,字形不同,雖字距各不相同,但看起來卻毫無字距不整齊的違和感。而即便字距不一,也早被點畫的粗細濃淡各種變化所沖淡。
正文首行上部“天”字寫得舒展,“早”字寫得偏長,“夝(晴)”字細而疏朗,“午”字粗而緊湊,再接一寬大的“侌(陰,即陰)”字??梢娫谌沼洷镜莫M小天地里,先生隨手寫的日記也是極盡變化,充滿韻律感的。
下方的筆畫簡略的獨體字“氏”,在“許”“說”這兩個左右結(jié)構(gòu)的偏寬字形之間,寫得緊湊自然。而在第二行開頭位置的“氏”,先生則施以“濃墨重彩”。下接的“學”字,本可寫得更寬敞,卻因承上之形而不做強調(diào),而用下面稍寬的“說”字做了調(diào)節(jié)?!罢f”末筆很輕,換來下一字開筆的重墨。
過去有評論家說《蘭亭序》幾十個“之”字造型無一雷同,字字迥異。這雖說得有些夸張,但也說明藝術(shù)創(chuàng)作需要時時注意變化。在先生的日記中,我們竟然也可發(fā)現(xiàn)這種變化。且以“說”字為例:第一行第一個“說”字末筆緊接前一筆(撇)的草化而自然生成草法,拉出又自然收尾,而不再續(xù)以鉤法。同行第二個“說”的末筆大致相同,但偏彎折并較快出筆卻又收鋒。第二行第一個“說”字末筆,先用筆斷意不斷之法,再弧形斜上用筆后出鋒。同行第二個“說”字,末筆行筆舒緩而蘊藉,第三行的“說”字卻是純?yōu)榭P。
再看如何處理“說”字字與字間的關(guān)系:第一個“說”下的“文”字,有稍長的捺筆,“說”字作不長不短的捺筆并無不妥;第二個“說”因上下字皆有較長斜出之筆,其捺筆便帶轉(zhuǎn)折而改變上下兩者的出筆方向;第三個“說”前后字皆為上下結(jié)構(gòu)且字形偏瘦長,其捺筆便橫出空劃,再徐徐著墨呈現(xiàn)舒展之姿;第四個“說”因上下字尤其是上字較第二個“說”末筆更長,所以用更短的收筆;第五個“說”因上下字形體很小,而上一字“之”又是極小的草書之形,則“說”之末筆有意拉開距離,竟用楷體寫得特別開張。再有一點,此“說”字和右行“說”字并峙,出筆皆稍長,但同樣可看到一虛靈一敦和的變化。
姜亮夫 隸書《憶江南》詞
姜亮夫題《中國婦女與文學》書名
此外,先生在字體、書體上也有所措意。開頭記錄天氣的“陰”“晴”等字,先生一向習慣用古體(此包括篆體、古今字之古字)。二處“為”字純用隸法,方框右上折筆也基本是隸法。右捺之筆,起筆略有隸意,而大段基本顯示篆書意。
先生的隸書也不錯,只因也屬正書,要表現(xiàn)特色也很難,這也是書法史上的普遍現(xiàn)象。先生在點畫上也相對較常人多注意一些變化,如主橫起筆皆先往下按,然后右上出筆。而起筆之下按,先生又有不同變化,或重按或輕按,或起筆露鋒,或起筆藏鋒。起筆多圓,但也時時用方筆醒目。收筆處或如普通漢隸重按而收起,細看則多種漢碑以至簡牘的寫法也常有顯現(xiàn)。這或許是在展示各家路數(shù),也或許因是小字,不經(jīng)意間也會姿態(tài)各異。以上種種是筆者放大作品后仔細觀察所得,但古體、異體及各類用筆的隨意運用,也可見先生日積月累的功夫。只因近年多有借簡帛“大作文章”者,傳統(tǒng)之法便少有人關(guān)注,所以此處也不敢多費筆墨。
先生的篆書,筆者看到過多種書體形式,一是如1932 年《詩騷連綿字考草本》封面題簽,那全是用較方整的小篆所寫。二是如1931 年出版的夫人陶秋英所著《中國婦女與文學》的封面題簽,用的是大篆。題寫書名,自然會偏于規(guī)矩,但大篆本身并無小篆的造型規(guī)矩,先生在書寫時一方面注意到書寫場合應(yīng)有的規(guī)范,又考慮到字體本身多樣性變化,于是在書寫中加入了欹側(cè)變化。因只有單行文字,所以需配上下款,于是便構(gòu)成一個較完美的整體。當然,若按今日常見的下款,會寫“姓、名”加“敬題、題簽”等,先生在此是題窮款,而且是未帶姓的窮款。從布局的平衡來說,下款多幾字更好,不過后面有一方比重較大的白文印。且只署名字,相對上款的女性之名,更會讓人多一層親近的感情色彩的聯(lián)想。
還見先生有1964 年為女公子慶生(先生對筆者言是女兒學業(yè)初成時之“賀書”)的篆書聯(lián):“陸機妙解為文賦;衛(wèi)鑠融通造隸詩。”可明顯看出是取法《天發(fā)神讖碑》,只是先生做了很大的改造。因是單字排列的對聯(lián),先生寫得更方整些,下垂處中鋒收筆的懸針狀拉得更長些,也使整體字形變得如普通小篆而趨于長方形。對聯(lián)通篇筆畫偏細,下垂之筆不但無原碑的鐵釘狀,而且尖腳也不甚尖,尤其是近半部分更似玉筯篆的寫法。如果說《天發(fā)神讖碑》敦實厚重,以隸法出之,先生則反其道而行之,寫得勁挺秀逸,盡量借助玉筯篆的手法,回歸古拙意趣。
再看1974年先生為女公子慶生寫的甲骨九言聯(lián),若不看落款,真不知竟是年過七旬又高度近視的“矇叟”所書,與近半世紀前寫的小楷毫無筆力之差。作品造型清新俊朗,線條圓潤而勁挺,或端整或欹側(cè)。如同寫秀逸的小篆,但又時時不忘甲骨的刀味,從起筆使轉(zhuǎn)到收筆皆如此,即將刀法、筆法結(jié)合得很自然。其甲骨書法的水平,絕不輸于前輩名家。
至此,我們自然會得一印象,書法在先生熱衷的諸多藝術(shù)學問中的確是雕蟲之藝,并未占其多少關(guān)注度,但無論是家庭影響還是從小的努力,尤其是與書法有關(guān)的金石文字研究工作中的書寫實踐,其所花精力或許都超過大多專事書法者。
看其甲骨書法出于1970 年左右,在那“多事之秋”先生家中豈有甲金文字的片紙保留?即便有,此古稀之年的“矇叟”怎能臨時學習而寫得如此精到!雖極少處因視力而偶爾“失拍”,但若非早年的功夫,便不可能及此。
我們從先生30 歲前后的書跡可以推斷,他此時已對各期字體與各家書體書風有了較全面的把握,所以才有對各種字體、書風與用筆的方法、技巧從心所欲的體驗。這不但可見先生對幾千年來文字與書法史的熟悉程度,而且對后世有志者如何繼承創(chuàng)新也是一種很好的啟示。
姜亮夫 篆書《中郎白傅》聯(lián) 浙江大學檔案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