諳幕曉

一

“小心點啊，師傅們慢點走?！毕恼湓跇翘菘谔嵝汛藭r正搬運健身器材，一步步走下樓梯的師傅們。

因為疫情襲來，顧客漸漸少了，夏爸爸的健身房也倒閉了，八成新的器材賣給了一個開公寓的老板。

這天，夏珍來現(xiàn)場幫忙盯著師傅們搬貨。眼看健身器材一件件被搬走，室內(nèi)一下子變得空曠安靜起來，夏珍的心里五味雜陳，像是一夜間，從“公主”變成了“灰姑娘”。

當她在樓下看著夏爸爸和公寓老板簽字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前桌陳躍的爸爸。

二

“看！我爸獎勵我成績進步的新球鞋，好看吧！”嘈雜的學校課間，陳躍異常興奮地和夏珍展示道。

夏珍撇過頭，瞟了一眼陳躍的球鞋，好像是某個知名牌子，但今天她沒有興趣去了解。她一想到陳爸爸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再和夏爸爸的灰頭土臉對比，心里就酸得足以擰出一杯檸檬汁了。她默默地整理好收上來的作業(yè)本，往教師辦公室走去。

身后的陳躍愣住了，一臉疑惑，愛說愛笑的夏珍變了個人似的。

但陳躍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當夏珍返回教室后，他仍是那只上躥下跳的猴子，一邊擺弄夏珍的筆袋，一邊喜氣洋洋地說：“夏珍，我爸又開了一家公寓，聽說裝潢很有主題性，周末我們?nèi)ネ姘?！?/p>

“不去。”夏珍冰冷地回答道。

“為什么?。课野诌€進了一批健身器材，你不是一向?qū)∩砗茉谛袉?？來教教我怎么使用器材嘛?！标愜S一番軟磨硬泡，可夏珍卻給了他一個冷漠的眼神。

健身器材，大概是夏珍再也不會去碰的東西了吧。家境的落差，讓她感覺自己和穿名牌鞋、買潮流服裝的陳躍越來越?jīng)]話題可聊。她不想讓同學知道她的家境變故，完全無法想象，曾經(jīng)高昂頭顱的她，如今竟低垂著頭走路。

三

海濱路附近新改造的商業(yè)街重新開業(yè)了，氣球、彩帶、橫幅和商業(yè)街IP形象的巨型裝置，無一不在裝點快樂的氛圍。本地報紙和電臺都紛紛在宣傳這件事。

陳躍在體育課休息時間找到夏珍，并熱情地邀請她假期一起去商業(yè)街。

“不去?！毕恼渥鲋鵁嵘磉\動，她準備和同學來一場賽跑。

“為什么?。俊标愜S不記得被拒絕了幾回，仍是一頭霧水。

此時，夏珍已經(jīng)站在起跑線上，在一聲尖銳的哨響后，她奮力沖了出去。陳躍見狀，在跑道邊也大步跑了起來，由于男生腿長力健，他追上夏珍，不帶喘氣地追問原因。

由于陳躍的“干擾”，夏珍比平時慢了整整一秒。體育老師報出秒數(shù)后，不忘對陳躍一頓批評：“剛才你怎么回事，沒看到女生在測試100米跑嗎？男生測試在下周，瞎鬧騰什么！”陳躍紅著臉道歉后，一步三回頭，一邊看著滿臉寫著“別煩我”的夏珍，一邊走向喧鬧的籃球場。

直到下課鈴響，夏珍用自來水沖洗臉后，陳躍都沒再出現(xiàn)過。夏珍對他真的煩透了，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那張討厭的臉時，偏偏他又出現(xiàn)了。陳躍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臺階，截住了夏珍的去路。

“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聽不懂人話嗎？我不像你貴公子一樣，整天想著怎么花錢，怎么吃喝玩樂！抱歉，恕不奉陪！”夏珍忍無可忍，如火山爆發(fā)般噴射著熔漿。言罷，甩著高馬尾揚長而去。

和陳躍同行的同學，同情地看著一臉無辜的陳躍，說：“你還不知道吧？”隨后道出，那天外出，恰巧看到夏珍家健身房被搬空的場景。

四

忘記從哪天開始，夏珍便自帶飯盒在教室里吃。

為了不引人注目，她總是等全班同學散開去打飯后，才悄悄從書包里拿出飯盒。這天，當她快速消滅著米飯時，一個忘記帶飯卡的同學從后門走了進來。

“喲，夏珍怎么突然自己帶飯啦？”是那個平時喜歡嘲笑貧困同學、著裝土里土氣的男生，現(xiàn)在他正笑著打量夏珍。

夏珍被嚇得停止了動作，正思考著怎么回答時，陳躍突然從前門走了進來。

“自己做的飯才健康嘛！飯?zhí)玫挠退敲炊?，看看你的肚腩都出來了！”陳躍手里拿著飯盒，他看著站在后門的那個鼓起肚皮的男生，嬉笑道。隨即，他對上了夏珍晶瑩如墨的雙眸，說：“辦公室有微波爐。”

男生自討無趣地離開后，教室里的時間像是靜止了。夏珍看著肩寬背闊的陳躍背對著她，坐在前面安靜地吃飯。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陳躍也自帶飯盒了。夏珍想不起來具體時間。

生活不如意之事，來得突然又猛烈。自從家境落魄后，看著夏爸爸起早貪黑地努力還債，夏媽媽四處求人幫忙找工作，她焦急、難過、無助，甚至是憤怒，年少的她沒能給家里帶來任何經(jīng)濟上的幫助……

她只記得，深陷這些情緒的日子，自己小心翼翼地隱藏著“囊中羞澀”的現(xiàn)狀，節(jié)衣縮食的同時，又努力維持著同學們眼中“滿堂燦爛”的形象。

五

就在剛才，她的家境好像被戳破了的氣球。當這顆癟了的氣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诘孛嫔蠒r，她卻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看著陳躍自帶飯盒走進教室后，夏珍不再擔心自己是班里最獨特的那個人。心思細膩的陳躍想要好好保護夏珍敏感的自尊心。

與其說，夏珍在意其他同學的想法，不如說，她更在意陳躍對自己的看法。陳躍是個善良好心的人，曾經(jīng)他得知班上某位同學的家人病重急需錢，便偷偷背著這位同學籌募班里的“愛心捐款”，然后借老師之手，以“年級進步獎”之名送出這筆錢……夏珍認可他的做法，但如今被“搭救”的對象變成了她，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要他的同情，也不想要他刻意的幫助。

此時，夏珍意識到，陳躍已經(jīng)很久沒跟她討論著裝問題了。他倒是經(jīng)?？渌斆?，又考了第一名，鼓勵她拿起畫筆參加繪畫比賽，還說她笑起來仿若窗外正綻放著的黃花風鈴木。他在用語言，極力地告訴她——外在的東西沒有內(nèi)在的重要和美好。

溫暾的風吹拂起淺黃色的窗簾，陽光斑駁地跳動在陳躍身上，她看到他后腦勺的一小撮頭發(fā)調(diào)皮地翹起，心里涌出在冬日被圍巾一層層圈起般的暖意，不由得牽動起嘴角。所以，陳躍到底知不知道她家的情況呢？她突然覺得不重要了。

窗外，是綠意蔥蘢的春天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