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杏然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帶著她和兩個弟弟,搭兩個多小時車到郊外一座小鎮(zhèn),又轉(zhuǎn)坐當(dāng)?shù)卮迕竦能?,顛顛簸簸一下午,來到一戶村屋?/p>
那里有一個超靈的仙姑,可以預(yù)言小孩未來的福禍端倪、學(xué)業(yè)婚姻,凡此種種。
仙姑看了杏然和兩個弟弟的八字,就對他們母親說,這兩個兒子啊,將來做什么你都不要去管,餓不死,但也不要指望更多。
然后她盯著杏然,對坐在一旁的杏然母親說:但她會離開你,她會去很遠(yuǎn)的地方。
仙姑的眼睛像兩顆著了火的琥珀,瞳仁深處,似是遠(yuǎn)古的篝火灰燼。
杏然從重點中學(xué)畢業(yè),考進(jìn)了當(dāng)?shù)刈詈玫拇髮W(xué),之后去美國留學(xué),當(dāng)一名學(xué)霸就是她最擅長的事。
她有著水墨一樣柔長的頭發(fā)、細(xì)長的眉目、纖柔的姿態(tài),在美國,走在校園里,就像國畫里的女子,《女史箴圖》或是《洛神賦圖》中的人物,非常符合外國人對東方美人的想象。
有雙眼睛一直緊隨著她,杏然知道,是丹尼。
丹尼實在舍不得把眼神從杏然身上移開啊,她那么好看。
他也是亞裔,不過他從小在美國長大,不太會說中文。
丹尼用磕磕絆絆的中文對杏然說:“晚點能不能請你喝咖啡,酒也行,你挑?”
丹尼家世好,父母都是醫(yī)學(xué)博士。丹尼將杏然演出時的照片給父母看,照片里的她,是學(xué)校交響樂團(tuán)的小提琴手。他父母居然僅憑外貌便說這個女孩子很好,鼓勵丹尼去追求。
杏然懵懵懂懂,只知道這個黑眼睛的外國男生對自己很好。
丹尼老老實實地約她,一招一式都很笨拙,小心翼翼,生怕出錯,恨不能有本戀愛寶典背下來才好。
但杏然遇見了A。那天在便利店結(jié)賬的時候,身后有人問她:“能不能給我一元錢?”
轉(zhuǎn)回頭,一個乞丐,滿頭金發(fā),留著胡子,臉大概幾天沒洗了,看上去又滄桑又英俊,衣服里三層外三層,還裹著一條老奶奶的大披肩,大概是把全部的家當(dāng)都披掛上了。
“一元錢,可以嗎?”他盯著她看,“送給我。”
她給了他一元錢。走出來,外面是費城的秋天,落葉像金色的小鳥,隨風(fēng)一群群降落到她的腳邊。那個乞丐追上來,遞給她一張紙條,是他的結(jié)賬單,啤酒、口香糖、三明治。
“反面,反面是我給你的禮物?!彼f著,走遠(yuǎn)了。
是一句詩:“The sunset kisses the limpid ocean, and awakens the love at the bottom of the sea.”
怎么翻譯呢?
夕陽吻向深海的澄澈,愛意于海底驚蟄。
當(dāng)天晚上,她去聽一位行吟詩人的演講——是那個乞丐。
人群中的杏然,看著臺上的詩人,他在讀他寫的詩,燈光照射下,他似乎鑲了一圈銀邊。杏然第一次被詩打動,雖然她也是學(xué)語言的,可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語言居然可以這樣神奇,可以讓人沸騰、發(fā)瘋。
金色的卷曲的頭發(fā),淡藍(lán)的眼睛,當(dāng)他看向遠(yuǎn)處,眼睛如同光潔的珠寶,沒有定焦,似乎是盲的,他的側(cè)臉,就是全世界童話里所寫的王子的側(cè)臉。是在那一刻,杏然的心蛻掉了最初的甲殼,成為一顆更飽滿更多汁的心,她從一個女童變成一個大人。
丹尼說:“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去吧?!彼形囊颜f得比較好了,似乎感受到一種微弱的威脅,他不想有任何競爭者。杏然站起身跟丹尼走了。
在路上她問丹尼:“丹尼,我們的關(guān)系是什么?”
“朋友,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想請你做我的女朋友,但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問你。”丹尼說。
“那之后呢?”
“之后也許我們會結(jié)婚?!?/p>
“再之后呢?”
“我們會生一些孩子?!钡つ岬哪樁技t了。
“杏然,你怎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問?”丹尼看著她,他也是在用全部的真誠回應(yīng)她。
“但是我們似乎一直沒有提到過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丹尼。”
“是什么事?”
“是愛??!”杏然說著說著,眼睛里便涌出大顆的淚珠,“你愛我嗎?我愛你嗎?我們就這樣在一起,像兩個木偶,未來的一切都一眼看得到頭,我不要!我不要!”
“哦,杏然,你不要哭,那我們只做朋友,做朋友就好。”丹尼說。
杏然如同發(fā)瘋一般,從她既有的軌道上偏離,飛出了她的星系。
她跟著A云游世界去了。
就像那些古人,達(dá)摩、鑒真或李白。
來到塔那那利佛的那年,杏然25歲。A的一個朋友,或者說是一個粉絲,是當(dāng)?shù)氐囊晃桓簧?,他有一間空房子送給他們住。
房子的院子里有一個游泳池,但是已經(jīng)干了,瓷磚有很多剝落在池底,剝落的地方長出了苔蘚。
幾棵棕櫚樹遮出一片陰涼,杏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來,她并不急著整理行李或進(jìn)到屋子里面去看看。這么多年的行走生涯,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定程度的懶散即是享受生命本身”。
她撿起一枚樹葉,動動手指,把它編成了青蛙、小蛇、老虎,還有一種方形的彈射器,一按下去,動物們就會跳得很高。
A走過來,和她并排坐在一起。那個下午,他們就坐著,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說,他們在馬達(dá)加斯加的烈日下只喝酒、只擁吻。
除了泳池和棕櫚樹,這院子里還有一只陸龜,是房子主人生日的時候,有人為表達(dá)祝福之意而贈送的。
陸龜像一顆大石頭,背上的花紋是一個個平鋪的六邊形,所以它也很像一只不會滾動的足球。它常年縮在殼里,也許晚上的時候,附近的狐猴會來襲擊它,使它性格變得內(nèi)向。
“這是一個很美妙的地方?!痹娙苏f,“我喜歡這里?!?/p>
他們在這里招待朋友,辦一場又一場詩會、酒會。他們把游泳池注滿清水,穿著比基尼泡在水里。
她喜歡他在人群中像恒星一樣閃亮的樣子,行吟詩人,多么美麗的身份。她甚至在與他相處七年后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在暗戀著他。
現(xiàn)在,她有點累了,走進(jìn)屋子里,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外面的人們還在喧鬧,那聲音聽起來真的很催眠。杏然喜歡在那樣的聲音里入睡,據(jù)說那是原始時期打獵生活的一種映照,那些聲音模仿了一天辛苦的生活結(jié)束,在溫暖的火堆旁和同類交流的安全的環(huán)境。
天亮?xí)r杏然醒來,院子已回歸寂靜。她走出去,只見A俯在泳池里,陸龜在他旁邊。她喊他的名字,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半醉著把她拽到自己的懷里來,他沒有回應(yīng)。
她走過去,看到陸龜已經(jīng)默默地吃掉了他半只耳朵。
臺南的老房子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院子里都是父親年輕時種下的草木,木瓜、蓮霧、四季桂、九重葛。
杏然在老屋的客廳工作,窗外的風(fēng)景,是一成不變的濃綠植物、湛藍(lán)天空、雪白的大朵的云。
當(dāng)年仙姑預(yù)言了她的未來,她母親卻煞風(fēng)景地問了一句:那怎樣能讓她回來?
仙姑說:“回來?為什么要回來?”
是啊,既然是青云直上而去,還回來做什么呢?
臨走,仙姑似乎是可憐母親,便說道:“你家有處老宅子,過些年,你打掃好了,她會回來。”
杏然像一只歸來的候鳥,小半生歷經(jīng)的種種,令人疲憊?;貋戆?,回來也好。
仙姑說得很準(zhǔn),就在回來那天上午,臺南的老宅開始動土裝修,母親讓人扔掉了舊家具,瘋長的草木也修剪一新,還挖了一個溫泉,小小的溫泉,天然硫磺的香氣。
安葬A之后,杏然回到中國臺灣。老家的舊宅里,她靠幫人翻譯論文或資料書過活。
她的兩個弟弟都已成家,算下來,他們也被仙姑說中,雖未飛黃騰達(dá),卻也過著平安的生活。
偶然的一天,杏然拿到一個郵包,里面是客戶要翻譯成中文的一本詩集。
當(dāng)中有一首——
Love is a climate, such as solemn winter and lush spring. When I think of you, the autumn leaves are falling in profusions on the south of my heart.(愛是一種氣候,比如大雪肅穆,春山葳蕤。比如想到你,心臟以南,落葉紛飛。)
那是A寫的。
她覺得她的心空空的,好像有一個洞,沿著這個洞往里,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河流。走在河流的中間,頭上開始落雪,滿天的雪,將她變作一個雪人。
如果A還活著,他會怎樣安慰此時的杏然呢?
“如果悲傷讓你覺得幸福的話,你就盡情地悲傷好了?!彼欢〞@樣說。
生命是一條河流,但一定要歸入大海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既定的歸處,在有限的時間里,走到那個終點去而已。
順著臺南的院子,院子里蒸騰的溫泉,杏然的河流流回塔那那利佛的院子,泳池里清泉注滿,陸龜被放生,長滿苔蘚的地方用瓷磚修補(bǔ)好,她深愛的人自水里吐個泡泡,慵懶又帥氣地打個哈欠,用淡藍(lán)色的眼睛笑看著她,“我的愛人,只要看到你,我就不能停止寫詩?!?/p>
杏然在那天下午失蹤,沒有人能找到她。
仙姑的話到底靈不靈驗?zāi)??沒有人能算準(zhǔn)一個心懷愛情的女子,最終的歸處是哪里啊。
像一匙奶粉撒向大海,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的濃度,絕不會抗衡過時間和空間的稀釋力,或許某天你會和杏然擦肩而遇,那時她是否已是一位白發(fā)皤然的老婦?
你也許不會相信她經(jīng)歷的愛情故事,不過,你或許可以讓她為你吟誦一首詩,她一定非常善于吟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