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北

我叫李沐，成績中游，個子不高不矮，讀一個差不多的高中，上一所差不多的大學?？傊?，就這樣過差不多的一生，對我這個胸無大志的人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好。

可惜墨菲定律反復證明，預計的好事總是難以成真。

差不多的公司卻想要優(yōu)秀人才，他們向上匹配，一旦發(fā)現(xiàn)合適人選，就果斷把我這個差不多先生給辭退了。于是我拿著辭退補償待業(yè)一年，盡量清心寡欲，但隨著豬肉越來越貴，我又必須吃肉來維持生活，繼而又開始積極找工作。

可找來找去，大多數(shù)工作都得不定時加班，我不接受加班，只能到處打零工度日。這一點被不少長輩訓斥，說加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常態(tài)，你憑什么想例外，李沐你得現(xiàn)實一點兒。

我這回堅持了自己。當然，也付出了代價。

這時候，大學室友白祁找到我，“要不要和我一起賣咖啡？云南產(chǎn)的阿拉比卡豆，貨很正，還有一些非常搶手的尖貨。”

大學時，我、王撿、白祁、邢野住同一間寢室，大伙兒性格各異，關系一直不錯。現(xiàn)在我失業(yè)還能勉強過活，很大程度上靠這幾個室友救濟和介紹活兒。

白祁算是一個倒爺，渠道多，常常搗鼓各種貨賺個差價。這家伙大學時就心思活絡，在寢室搞了個小賣部，在校內(nèi)賣泡椒雞爪、泡面和煙，送貨上門。四年讀下來，他生活費根本沒問家里要，賬上還有結余，散伙飯都是他買的單。

我一直很擅長湊券看打折買便宜，白祁不時找我?guī)唾I點兒有的沒的，倆人也常有關于砍價的交流。既然他說話了，我便琢磨去試試看，大不了當一個客服小哥，總得賺錢吃點兒好的才行。

到他家之前，我想象著白祁家里到處是裝了貨的紙箱，鐵架上擺著一個個包裝袋，一架彈簧床安裝在角落，臟兮兮的桌子上擺著一臺舊電腦，一副半住宿半快遞站點的風格。

結果卻是一處正常的居所。兩室一廳的屋子，深紅木地板亮得反光，窗戶擦得干干凈凈，鞋架上每一雙鞋子都朝向統(tǒng)一，圓盤狀的掃地機器人在地板上來回游蕩。

客廳桌上有兩臺高大的水冷電腦，一臺有六面曲面屏幕，上面是各種紅線綠線波形圖，另一臺電腦上面顯示著某種表格清單。

而白祁和大學時一樣，依舊瘦得猴兒一樣，頭發(fā)短短的，嘴上叼著一根煙，煙熏得他眼睛微微瞇起。他坐在兩臺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動，儼然一副創(chuàng)業(yè)有為青年的模樣。

白祁回頭看了我一眼，“隨便坐，我馬上就好?！?/p>

同樣才畢業(yè)兩年，他已經(jīng)靠自己買了房，這不得不讓我感嘆，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我等了半個小時，實在坐不下去了，問：“咖啡呢？”

白祁敲了最后一個回車鍵，起身從收納箱里翻出一個黑色自封包裝袋，拉開封條，從里頭摸出一根銀外殼口紅。

他擰開口紅蓋子，里頭鉆出一截巧克力狀膏體。

白祁遞給我，“放在鼻子下?！?/p>

我嗅了嗅，這口紅咖啡香味很濃郁，聞起來有點兒提神。

“這東西能吃嗎？”我問。

“不行。”白祁搖頭，“這是膏體咖啡，本身會揮發(fā)，優(yōu)點是香味濃郁，比速溶香醇，比現(xiàn)磨方便，缺點是不能入口?！?/p>

他又從包裝袋里拿出一根像激光筆的東西。

“這是電子咖啡，類似電子煙，通過霧化咖啡液的方式吸入口腔，更加方便優(yōu)雅，價格要高一點兒，一支一百八十八，需要更換咖啡彈?！?/p>

電子咖啡分成前后兩部分，前端是可更換咖啡彈，后部是用來對咖啡彈霧化的蜂窩芯主體結構，摁下開關就能用嘴吸入，和電子煙類似。

我不由感嘆，“現(xiàn)在喝咖啡的方式都越來越多樣了?！?/p>

白祁神秘一笑，“這些市面上早有了，還不是真正的尖貨。恰好今天有一單，待會兒你跟我一起去送貨，讓你見識一下。”

接著白祁講了他這里的流程，大體是通過淘寶、閑魚等同城平臺出售各種新式咖啡。他從大學時就一直沒落下網(wǎng)商運營這一塊，幾個賬號上面都有固定客源。

我做的事并不難，只需要隨時處理客戶咨詢和售后溝通，真有難纏麻煩的還得白祁來。

白祁說：“咱們是一起干，所以我覺得還是按件提成，你覺得呢？除去成本，剩下的利潤你和我對半分。還有，每天兩頓外賣我包了?！?/p>

我想了想，提成算是買一手夢想，死工資太容易讓人摸魚沒干勁，眼下我需要盡快讓自己恢復沖勁，就同意了。

事后我琢磨著，總感覺自己被白祁套路了，萬一東西銷量很差，自己就相當于打白工。

好在每天包兩頓飯，算是一個安慰獎。

當天下午，白祁騎上小電摩，載我去送咖啡。

客戶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穿了件厚重的白睡衣，他對白祁并不陌生，倒是打量了一下我，“可以啊，白老板，都有手下了?！?/p>

白祁笑笑：“趙哥，這是我哥們兒，不是手下。”

他這話聽起來還是舒服的。

貨的包裝盒大小和手機盒相仿。白祁輕拿輕放，顯得很謹慎——之前他就提醒我不要打開，這東西不能見光見空氣，否則嶄新的貨就會跌價。

趙哥摸了摸盒子，一邊查看密封條是否完好，看樣子也很懂，一邊嘴上說著：“上一個被我女朋友拿著玩，從樓上掉下去，這東西又修不了，只得重新買?！?/p>

白祁點頭，“那按照規(guī)矩，損壞的原件我們要收回?！?/p>

對方遞給他一個裝了東西的塑料口袋，白祁稍做檢查，將其收入背包。

趙哥這才拆開包裝紙盒，里頭還有個橡膠材質(zhì)的橢圓密封匣，他手指摳開蓋子，匣內(nèi)塞滿塑料氣墊，中央是用隔熱紙包裹的一副圓眼鏡。

這眼鏡有幾分蒸汽朋克風，左右各一枚赤紅圓鏡，周圍以皮革覆蓋，鏡骨為黃銅材質(zhì)，鏡架以齒輪和細細彈簧連接，邊上還有兩個小扳機，后面是皮扣帶，能直接罩住眼眶，和防風鏡一樣。

趙哥坐在沙發(fā)上，仰起頭戴上這副古怪眼鏡，熟稔地撥開鏡側開關，然后雙手放在膝蓋上。

肉眼可見，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約莫五分鐘后，趙哥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閉上眼，仿佛在回味著什么。又過了一分鐘，他睜開眼，把眼鏡放回盒子，整個人神清氣爽，眼里泛光。

他很爽快地用手機轉賬：1499元。

“有新款記得給我說一聲?！标P門送客前，趙哥還招呼了一句。

“好咧，趙哥你放心，新東西到了肯定第一個通知?！?/p>

辭別趙哥，我們走入電梯。

電梯門一關上，我就抓著白祁，非常緊張，“你到底在賣什么？”

白祁雙手攤開，讓我放松，“李沐，放心，這絕不是什么違禁品，貨真價實的咖啡，只是形態(tài)和市面上的有些不同?！?/p>

“你也可以叫它，咖啡鏡?！彼χa充道。

我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笑著的嘴，明明是眼鏡，偏要說是咖啡，我又不瞎。

“它真是咖啡?！?/p>

白祁解釋說：“這東西來自某實驗室，是幾個年輕人弄出來的新式咖啡?！?/p>

“速溶咖啡味道和口感不好，用咖啡機或者咖啡壺，又得洗杯子洗設備，程序很麻煩。所以需要一種快捷又體驗良好的咖啡，不燒水，沒有異味，不會弄臟衣服和牙齒，任何場合都能來一杯純真濃郁咖啡?！?/p>

他從口袋里取出回收的損壞原件，那是一副變形嚴重的鏡框，鏡片都已經(jīng)不見。

白祁手指在上面摸索了一番，“果然不能用了?！?/p>

他將損壞的原件塞進背包內(nèi)里口袋，又從另一個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鏡。

“這是我自用的，樣式要老一點，是初代品，不過效果上沒有區(qū)別，你試試就明白了?！?/p>

白祁的這款通體黑色，磨砂質(zhì)感，整體是一個長方盒，能通過T形頭帶魔術勾固定在頭部，鏡身比普通塑料略重。

我按照白祁提議，坐在小區(qū)木條椅上，靠著椅背，慢慢把它戴上。

“等等，我先用手機開網(wǎng)絡熱點，它得接上網(wǎng)才能使用，里面的數(shù)據(jù)模塊需要不斷同步更新?！?/p>

白祁調(diào)了手機后，又替我摁開側面按鈕，我眼前一下子亮堂起來。

由于整個視野都被包裹，沉浸感很足，左上角顯示了幾個數(shù)字。

7：15。

七分十五秒，這個數(shù)字在一秒一秒倒計時，按白祁說，是能使用的時間限制。

雙眼浮現(xiàn)出很多光點，它們就像是某種飛蟲，讓我想到飛蚊癥，只是它們更溫和，游動很慢，像是拉長身軀、不斷變換形態(tài)的水母。緊接著它們開始加速，各種光暈開始在眼前閃爍、旋轉、蜿蜒、收縮，最后擠壓出無數(shù)光點，眾多光點爆炸開，里頭誕生出層層疊疊的極光，而后是流星雨般的光簇。

萬千圖影變幻，我就像鉆入了萬花筒，得以觀察眾多光點恢宏又綺麗的一生，它們轉瞬即逝，起伏延綿，難以捉摸。各色光閃爍，世界前所未有的明亮通透，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寶石之國，它們在不斷變換色澤和形態(tài)，就像是某種具有生命的活物。奇怪的是，我也絲毫不覺得刺眼和不適，反而覺得十分舒暢放松，如同被某種溫暖柔軟的熱流環(huán)繞。

那一瞬間，或者說是眾多瞬間里，我鼻子里真的聞到了咖啡味，帶著焦糖味，香甜而濃郁，醇與甜浸入腦髓。這種感覺難以描述，它們就像是通過眼睛鉆入了大腦神經(jīng)里，在每一個神經(jīng)元間傳遞，瞬間連通了全身每一片神經(jīng)網(wǎng)，某種讓人戰(zhàn)栗亢奮的湍流沖擊著身體內(nèi)每一個細微的隱秘。

直到眼鏡被白祁摘下，我都有些恍惚。

重回正常世界，周圍光線的規(guī)律和死板讓人有點兒不適應。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都是汗，心跳得厲害。我能夠清晰感覺到腎上腺素在急速分泌，跳躍的激蕩體液還在軀體里迅速涌動。

“這東西……到底是什么？”我嘴里發(fā)干，有一股灼燒的味道，仿佛唇齒間還殘留著某種咖啡味。

“我說了，是咖啡?！?/p>

白祁收好眼鏡，拉上背包拉鏈，補充說：“一種新式咖啡?！?/p>

“人對咖啡的依賴有兩個核心原因，提神和美味?！彼f，“前一個不難理解，現(xiàn)在大家都這么忙，不少人還要熬夜充電，做事時有咖啡提神醒腦，咖啡因刺激下效率更高，里面的糖也能補充體力。第二個就是純粹的感官享受，香氣、甜味、醇度乃至苦味，不同比例會體現(xiàn)出層次豐富的味覺體驗?！?/p>

此時，一個端著咖啡遛狗的高挑女孩路過。

白祁看了她一眼，“不過，其實味覺傳遞信息的速度和量并不算強，按照實驗心理學專業(yè)的排序，味覺處在最底層，最頂端的是視覺，因為我們?nèi)粘Ｌ幚硇畔⒌拇竽X皮層里，視覺反饋占了近一半，而味覺只占了幾個百分點?！?/p>

“人體接收的信息百分之八十都是來自眼睛，也就是視覺，為什么所有人都喜歡好看的東西？這本來就是我們大腦的機制影響?！?/p>

他指了指自己眼睛，“一些盲人可以通過觸覺‘看見’文字和顏色，也有聾啞人通過視覺看到聲音，為什么呢？因為本質(zhì)上，不論是視覺、聽覺、嗅覺還是觸覺，都是一種接收信息的方式。”

他站起來扭扭脖子，揉了揉手指關節(jié)，“把人體看成一具精密儀器，那么我們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唇、舌頭，還有皮膚都是輸入設備，是外設。它們收集的信息最終都會進入大腦，通過大腦處理，再用神經(jīng)元進行信息輸出，反饋到身體上來。”

“所以，眼睛看到咖啡也是很正常的事，而且眼睛看得更直觀，層次也豐富，更讓大腦滿足。”

我大體明白了。很多想法乍聽起來都有道理，實施起來卻總是困難重重，畢竟技術的突破并沒有探尋原理那么容易，有太多實際意義上的難題。

更深度核心的問題是，我總覺得這玩意兒有點兒電子癮品的意思，難免心虛，除非真正了解它的原理、工作機制以及國家認證。

“這個別擔心。”

白祁仿佛早就料到我的顧慮，“說是咖啡鏡，但其實是一種‘研究項目內(nèi)部測試’，源自某大學實驗室和某科技公司的合作，我只是在外面幫他們找愿意參與測試購買的對象罷了。每一個參與者都會簽署自愿協(xié)議，有很嚴格的流程，而且出了任何狀況都有后續(xù)方案應對?！?/p>

說著，他從背包里翻出一個紙文件袋給我，里頭的確是某大學實驗室的授權和個人自愿參與測試協(xié)議，有編號公章，這讓我稍微松了口氣。

白祁笑著說：“按他們正規(guī)學術一點兒的說法，這叫作‘節(jié)律性感覺刺激’，是視覺刺激按照周期性節(jié)律規(guī)律呈現(xiàn)，受神經(jīng)振蕩與外界節(jié)律同步化（Entraniment）影響，繼而對神經(jīng)元興奮產(chǎn)生調(diào)節(jié)作用……”

咖啡鏡的正式名叫“EEGC”（Electroence-phalogram coffee，即腦電波咖啡），通過光的色彩亮度變化韻律造成節(jié)律性視覺刺激，每一枚鏡片都只能使用十分鐘，鏡片里的特殊材質(zhì)會在空氣中揮發(fā)，繼而再無作用。

一枚鏡片比一杯濃咖啡效果更好，更能讓人興奮和心情愉悅。其利用大腦里的神經(jīng)元規(guī)律性放電，讓腦節(jié)律處于某種頻率范圍，越過嗅覺味覺等低等傳導，是用視覺直接讓大腦飲用的“咖啡”。

EEGC的提神持續(xù)時間和通?？Х纫粯樱铋L為兩個小時，而且經(jīng)過了一年半的內(nèi)部測試，比起電子咖啡，身體負荷更小。

我好奇問道：“這個EEGC怎么盈利？技術上聽起來研發(fā)成本不低吧？”

白祁搖了搖手里的眼鏡，“當然是靠鏡片，每一片鏡片只能持續(xù)十分鐘，有不同口味，焦糖、拿鐵、美式、卡布奇諾等，一片五塊錢，你覺得眼睛喝了這種咖啡，能不再來一杯嗎？”

我恍然，這就和以前游戲機免費，但游戲軟件昂貴的套路一樣，可持續(xù)賺錢。

可我還是隱隱覺得沒那么簡單，而且這東西不可能十全十美，這是一個多年專精于打折撿漏的消費者的直覺。

正式在白祁這兒干活后，我發(fā)現(xiàn)當客服和售后遠比我想象中更狀況頻出，尤其是咨詢的顧客，幾乎是人均砍價要贈品。我意識到白祁找我來幫忙的真正原因——對付喜歡褥羊毛的人，當然是由我這個褥羊毛高手來最好。

我變成了曾經(jīng)自己最討厭的，沒有優(yōu)惠的人。

真正麻煩的還是售后，部分顧客總會說快遞過程中有各種損耗，盒子軟塌塌，膏體形狀不夠完美，香味不如預期等等。還有一部分則是冷酷派，不爽就給差評，我得一個個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補救。

總而言之，這份工作相當耗費心力，瑣碎而忙碌。

好在商品銷量還不錯，膏體咖啡和電子咖啡月銷量都遠超預估，毛利潤也相當可觀，讓我很受激勵。

“真正大頭還是EEGC，李沐你可以試著給老顧客推，這東西有賺，不過一定要同城，因為需要簽署合同、上門示范和后續(xù)更換?！?/p>

白祁推薦我開始做EEGC，他給出了讓我無法抗拒的理由。

“每一支EEGC使用超過一個月，一個月后哪怕退貨也不影響，能拿到合作方給的每副五百塊補貼。這還不算本身的利潤?！?/p>

白祁得意道：“目前我已經(jīng)完成了一百多單EEGC，沒有一個退貨，只有更換鏡片和換新款的?！?/p>

我驚了，光這一筆他就賺了五萬！

同時我有點兒不懂，“那為什么你要讓我來分利潤？”

白祁聳聳肩，“這生意有時效性，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在做，所以盡快賣掉更多的貨才能讓利潤最大化。我可不認為這是一個長線生意，初期紅利和時效掛鉤?！?/p>

不愧是在學校就做生意的倒爺，總是居安思危，換成我，估計已經(jīng)美滋滋原地踏步了。

準備一周后，我終于找到了第一個客人。說是找也不準確，就是篩選了那部分長期飲用咖啡，又較重視品質(zhì)的客戶，他們消費能力大多不錯，也對白祁有一定信任。

加上我說上門給他們免費嘗試，有不少人都有興趣。我手里第一個購買EEGC的客人姓古，是位健身教練。他因職業(yè)原因一直喜歡黑咖啡，也使用過膏體咖啡和電子咖啡，聽說我這里還有最新款研究所的咖啡產(chǎn)品，就讓我?guī)н^去給他看看。

古教練在大冷天依舊穿著T恤，上身的肌肉線條恰到好處，既不夸張，又蘊含力量。

他看著形態(tài)古怪的EEGC，露出和我第一次見時一樣的驚愕不解神色。

我做過詳細功課，當即給他解釋：“……節(jié)律性視覺刺激日常生活常見，通過大量神經(jīng)元排列放電會形成一定的規(guī)律，按照頻率范圍和振幅范圍，分成好幾類腦電節(jié)律。飲用咖啡時，通過神經(jīng)元放電產(chǎn)生信號，就會形成頻率范圍在14-30Hz、振幅范圍為3-50μV的β波……”

古教練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很強，很快就變得感興趣，“也就是說，這東西能夠通過視覺，讓腦子里產(chǎn)生那個β波對吧？”

我心里琢磨誰說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來著，現(xiàn)在要鍛煉出這么一身模特雕塑體型，不懂科學飲食和生理醫(yī)學知識完全是天方夜譚。

“如果好用的話，價格也還好，現(xiàn)在一個咖啡機也不止這個價?！惫沤叹毢芩?，表示試一試。

我翻出白祁的試用機給他戴在眼睛上，讓他身體放松，連上網(wǎng)絡后，摁下開關。

古教練身體一下子繃緊，手臂肌肉鼓起，這是初期的緊張和不適應。

他呼吸又變得急促粗重，胸腔不斷鼓起又下陷，手指不由自主捏緊又松開。很快他身體慢慢軟下來，肩胛下沉，整個人陷入一種放松狀態(tài)。

試用的五分鐘結束，這位年輕健身教練還意猶未盡，他眼神飄忽，仿佛還在回味此前體驗。

“來一個?！彼謫枺斑@東西如果出問題，你們包換嗎？”

我說當然包換保修，只要非人力損壞，現(xiàn)在還是內(nèi)部測試期，價格絕對值這個體驗。

古教練點點頭，舔了舔嘴唇，“的確很爽，嘴里像是真的喝了咖啡一樣，真是奇妙的現(xiàn)代科技?！?/p>

“古先生，因為這項技術是大學研究所和公司的合作項目，所以有一個自愿參與測試的條約，還請簽個名字，這是必要的流程?！?/p>

他閱讀了一遍后簽了字。

我繼續(xù)指著下方注意事項說：“這里有兩條提示，古先生需要知曉，一是建議一天不要超過四片鏡片的使用量，按照等價咖啡因的效果計算，四片以內(nèi)都對身體有益?！?/p>

“二是禁止個人拆卸，私自拆卸產(chǎn)生的一切故障后果由本人承擔，如您想要換新款，我們需要回收舊款，這也是為了保護技術專利權。”

他滿口答應。

誰想一周后古教練就找到我，他因為新奇，一次用了六片鏡片，選擇了不同的咖啡口味，導致他連續(xù)兩天失眠。

按理說這本來就是他使用不當?shù)慕Y果，但顧客就是上帝，我只有替他想辦法解決。

白祁聽后一臉淡定，“這種情況也沒事，你賣給他δ波鏡片就好了?！?/p>

EEGC眼鏡配套的鏡片有五種，恰好契合人體自發(fā)電位節(jié)律五類：

δ波，頻率范圍是0.5-4Hz，振幅范圍為20-200μV，一般只在睡眠狀態(tài)時出現(xiàn)。

θ波，頻率4-7Hz，振幅20-40μV，一般在臨睡前較為蒙眬的狀態(tài)或在夢境中出現(xiàn)，是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處于抑制狀態(tài)的表現(xiàn)。

α波，頻率8-13Hz，振幅30-50μV，在清醒狀態(tài)下安靜閉目時出現(xiàn)。

β波，頻率14-30Hz，振幅3-50μV，與精神緊張或情緒激動有較大關系，能夠表征大腦皮層處于興奮狀態(tài)。

γ波，頻率30-50Hz，振幅較小，主要集中在額葉和前中央?yún)^(qū)。

日常我們出售最多的是β波鏡，這種鏡片完美模擬咖啡帶給人的刺激，沉浸感更足，腦電感受更清晰。

也有部分人因各種情況感受反應很大，一點刺激就精神亢奮很久，那么這時候δ波、θ波、α波就能派上用場。

簡單粗暴地說，這三類近乎強效安眠藥、普通助眠物、鎮(zhèn)靜藥物的作用，時效很短，能夠讓人體短時間恢復正常自發(fā)電位節(jié)律。

我聽得愕然，這一全套服務，β波鏡過狠就上δ波鏡調(diào)和，水多了和面，面多了加水？

總覺得人體變得怪怪的。

“那最后一種γ波有什么作用？”我問。

白祁猶豫了一下，“這個算是備用方案，類似于‘重置’，如果前面的調(diào)節(jié)都沒有用，因為個體影響過大或者中度以上上癮，就能上γ波鏡片。”

γ波鏡片的節(jié)律性感覺刺激作用于額葉和前中央?yún)^(qū)，和人的記憶、判斷、分析、思考、操作等復雜智力行為密切，同時也關聯(lián)軀體運動中樞。

確認了上述對應情況，以及我本人理解無誤，我這才拿了δ、θ兩類鏡片去找古教練。

這鏡片其實是一種光學薄膜，貼在鏡框上連接電路就會形成不同動態(tài)光影，難點在于這個光影模板的制作。

戴了一會兒θ波鏡，古先生就已經(jīng)困得不行。他強忍睡意付了錢，我告辭離開，祝他使用愉快。

回來的路上，我心潮澎湃。

我覺得光是改善睡眠這一塊功能就很有搞頭，絕不弱于咖啡，連我這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有時都難以入睡。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在失眠和即將失眠。

入夜后哪怕躺在床上也會忍不住摸手機，翻新聞、看視頻、逛論壇、瀏覽各種商品，和各種認識不認識的朋友聊天，看別人聊天，看別人吃東西……總而言之，哪怕再困，只要拿著手機，都能支撐著再看一會兒。

這一看就是半夜一點、兩點、三點了。

基于以上狀況，我建議白祁可以同時推廣δ、θ兩類鏡片，它們明顯比褪黑素好用，我也自己試過用EEGC助眠，效果立竿見影。

我興致勃勃地建議白祁。

“這個想法也不錯。”白祁只是笑笑，“只是光是這樣賣，利潤并不高，你看，現(xiàn)在的商家都是創(chuàng)造需求，比如說，讓你覺得你需要買一個烤箱、需要買一個掃地機?！?/p>

他指了指地上那個逛來逛去的掃地機，“買回來，現(xiàn)在它只能當電子寵物，很蠢，永遠掃不到墻角的灰塵?！?/p>

掃地機正在用腦袋撞墻角，一下，兩下，三下，看得我都頭疼。

“先賣咖啡波段，然后有一部分就會買δ、θ兩類波段，這樣我們都賣出去了，一個人可能買好幾類。對吧？”

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思路才是盈利最大化的正解。

“其實關鍵在于，”白祁無奈攤手，“甲方老板們只想要我推廣β波鏡片，這個有協(xié)議的，其他只是一種附帶解決方案?！?/p>

我不抽煙不喝酒，只飲咖啡和茶，并不知道上癮是什么樣的感覺。

但自從用EEGC后，飲料也好茶也罷都變得索然無味，這大概就是由奢入儉難。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分成的三千塊，心情愉快之余，我購物的興趣也大了起來，囤了不少可以久放的優(yōu)惠打折商品。同時我也找到白祁，詢問自己的狀況。

白祁仔細聽我描述后問了幾個問題。

“一天不用就會受不了嗎？”

“產(chǎn)生依賴性了嗎？”

“沒有使用時會覺得生理不適嗎？”

我說都沒有。

他判斷這不是上癮，只是單純喜歡，就和喜歡火鍋、喜歡運動鞋一個樣。

白祁本人也用EEGC，他用起來更近乎喝下午茶——躺在沙發(fā)上，戴上全覆蓋式眼鏡，十分鐘后精神抖擻起來搗鼓電腦找新項目。

不過白祁卻經(jīng)常說，我們要少用這玩意兒，雖然它并不上癮，但很容易養(yǎng)成習慣。到時候如果真的上市正式產(chǎn)品，各種套餐估計都夠每年喝一壺的，這就是創(chuàng)造消費的力量。

我隱約感覺他話里有話，但又聽不出個所以然。問他，他只是說我想多了，生意而已，這個完了還有下一個，如今新事物的時效性和利潤比較重要。

這天，白祁出門去拿貨和送返故障品。他每個月都會有一天去和甲方對接，順便清點上個月的賬，超過一個月的那筆津貼也要核實，需要耗費不少時間。

于是我就留守家里，清點庫存。

我把膏體咖啡和電子咖啡數(shù)完，又清點了剩余的EEGC，這機器是預定制，幾乎沒有庫存，只有鏡片留有一部分應急。

如今我們手里還有一百一十二張鏡片，其中九十張都是β鏡，δ、θ、α鏡加起來也才二十一張，γ鏡僅有一張。

按照白祁此前說法，γ鏡是用以重啟大腦，清空此前依賴性的特殊鏡片，需要時間也不長，這一張也格外耐用。

我早就想用一下這張看看，之前白祁一直不準。

今天正是機會，看我到底是上癮還是純粹喜歡使用體驗。

做好準備，我將這張用隔熱膜貼好的鏡片小心撕開，貼在鏡框內(nèi)部，兩端對準電極，將全覆蓋式眼鏡戴上。

舒舒服服躺在懶人沙發(fā)上后，我摁下啟動鍵。

眼前光斑閃爍，兩三秒不適之后，動態(tài)光暈變得穩(wěn)定而緩慢起來，就像是某種流淌的彩虹蛋黃，此時我腦子里各種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這就是重啟的感覺？

高頻γ波節(jié)律區(qū)域，會讓人短暫陷入大腦高速運轉的區(qū)域，換言之，這時人的智力理論上會短暫進入自己的峰值。

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光線拉扯形成的時空通道，里頭蘊藏了海量信息，很多曾被我忽略、遺忘的東西，這時猛地從遺忘的海底浮了上來。

五分鐘后，我坐起身，取下EEGC，仔細觀察它的結構。

這是白祁自己的最初版EEGC，外形設計上還沒有費多少工夫，看起來有點兒笨重，和尋常VR眼鏡并無不同。

猶豫了一下，我用螺絲刀拆開了它并不復雜的外部軟殼，里頭各種零件顯露清晰。

鏡框和鏡架組成一個復雜的超薄電路板，上面充斥著精密的金屬幾何線條，各種顏色的小小元件有序排列，看起很漂亮。連我這個外行也看得出，這東西的設計灌注了不少心血。

它將韻律性變動的光做成觸發(fā)人視覺機制的信息源，通過節(jié)律性視覺刺激模擬頂級咖啡帶給人的享受效果，并在這個基礎上進行了更快的刺激反饋。

內(nèi)置鋰電池可充電提供能源，鏡片貼在鏡框特殊晶狀熒幕上，激發(fā)其中電路，形成不同的視覺效果。

要開啟EEGC就必須開啟里頭的網(wǎng)絡模塊，以前我一直不懂網(wǎng)絡模塊是用來做什么的，剛才在高頻γ波節(jié)律區(qū)域內(nèi)，我終于抓住了那一個隱秘的點。

直覺有時候是對的，這就是EEGC最不想被人注意的地方。

白祁回來時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還沒重新套上殼子的EEGC，愣了一下，看向我：“你用了γ鏡？”

我這時候腦子很清醒，“對，就和你一樣，我也用了?！?/p>

開EEGC時我就發(fā)現(xiàn)，這殼子并不緊密，螺絲釘和接縫都有被拆過的痕跡，戴上后熒幕顯示γ鏡剩余使用時間只有三分鐘。我想來想去，只可能是白祁也用過。

白祁放下背包，臉色有點兒古怪，“沒想到你還是看了，不過這可能是遲早的事。你讀大學那會兒就好奇心很強，我記得畢業(yè)那會兒也是你第一個懷疑，認為我賣的煙里有假煙，不然利潤根本上不來……”

“別想蒙混過關，現(xiàn)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打斷他，“這東西，EEGC真正的核心作用根本不是咖啡，也不是褪黑素，它是一個收集器，不斷收集每一個使用者的特殊數(shù)據(jù)！”

我拿著手里的設備，感受著其中沉甸甸的重量，“通過連接網(wǎng)絡的方式，隨時將收集到的使用者數(shù)據(jù)傳送回數(shù)據(jù)庫，他們是在收集每一個人會興奮的圖案和光源形態(tài)?！?/p>

EEGC是一個隱秘的拷貝器，不斷拷貝記錄每一個人興奮時的狀態(tài)和觸發(fā)條件，從而提取個人視覺喜好數(shù)據(jù)，使用人數(shù)越多，數(shù)據(jù)結論越是精準可靠。

咖啡鏡不過是一個很巧妙的偽裝，雖然它的確有優(yōu)秀的視覺咖啡作用。

甲方禁止拆卸、要求收回舊款設備，就是為避免被發(fā)現(xiàn)真正目的。

我越想越是憤怒，握緊拳頭，“這樣不斷進行下去，很多人的視覺刺激就會被記錄下來，各種商品就會設計成符合大家腦內(nèi)刺激反應的規(guī)律性圖像或者動態(tài)模樣?！?/p>

“有了這個，他們的設備就能越來越精準，讓人難以擺脫，你說的創(chuàng)造消費，就是這個意思！”

白祁張開雙手，示意我不要太激動。

他摸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大學時他就這習慣，做正事或者頭痛時，就會抽上一根。

白祁頓了頓，說：“你說得大體沒錯，視覺刺激的數(shù)據(jù)變成了研究所和合作公司的資產(chǎn)，這是核心。他們通過出售會讓人興奮的特定圖案數(shù)據(jù)，大幅度提升各種商品的銷量，因為人購物時總是容易沖動消費，沒有沖動，他們就創(chuàng)造沖動?！?/p>

“視覺就是控制和欺騙的藝術，這句話在很多領域都被認可?！?/p>

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太陽穴：“每個人腦子里都有一套完整精密的機制，當然，不同人之間有差異，喜歡的形象各有不同，但通用欣賞價值大體上一致。”

“譬如廣告公司的經(jīng)典3B原則，Beauty——美女、Beast——動物、Baby——嬰兒，它們分別代表了人的性需求、自然天性以及純真需要，人人都喜歡這三類，符合這個規(guī)則的廣告就更容易被人記憶和接受。”

他拍了拍我肩膀，“以前，做飲料的企業(yè)有一個說法，當你不知道怎么做配方的時候，多加糖就對了。每個人都喜歡糖分，這是味覺的喜好機制，其實根本原因在于，大腦總是喜歡糖分，我們被大腦控制?，F(xiàn)在，他們更進一步，將商品直接轉移到視覺而已?！?/p>

我有些憤憤不平，覺得這極為不公平，卻又不知道應該譴責什么。

于是我反問：“這樣做，難道就沒有法律制裁嗎？”

白祁攤開手，“法律當然有用。不過沒忘記那份合約吧？我知道你也看不完，畢竟十五頁，那么多字和條例。上面明確寫著，這是試用品，對方要能接受試用品的一些可能的瑕疵。本合同出現(xiàn)糾紛，雙方協(xié)商解決，任何一方都有權在甲方所在地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起訴……”

“這個是常規(guī)手段了，大多人真的覺得有問題，都會直接退款，全額退款沒問題。起訴存在的經(jīng)濟成本和時間成本，會讓大多消費者望而生畏。實在遇到棘手的，他們的人肯定會進行協(xié)商賠償一筆錢，這倒是不用擔心?！?/p>

白祁對著窗外吐出一口煙，強調(diào)說：“以上都是我們的不負責任猜測，并沒有任何文件和有力證據(jù)支持。不過我們只是推廣員，其他一無所知，這個月做完就結束了?！?/p>

他夾著煙，看向我，“李沐，雖然這么說有點兒以偏概全，但這種事會一直發(fā)生，你知道為什么嗎？核心不在于怎么約束行為，而是我們的大腦本身，有一套運轉規(guī)則?！?/p>

“每一個人都是大腦機制下的工具，我們?yōu)樽约旱拇竽X服務，為了讓它開心而賺錢花錢、吃東西、買衣服、看球賽、玩游戲、買房子、結婚生子……”

他侃侃而談，面帶笑容，對這一切已經(jīng)看清，我卻只覺得后背發(fā)涼。

這種感覺無比怪異。

長久以來，大概很多人都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的常識，我就是我，我想要做某件事，所以我會去做。我選擇一條路，乘坐一輛車，喜歡一個女孩，都是我個人獨立意志的體現(xiàn)，是我個人的主觀意愿。

可按照白祁表露出的觀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的主觀也是一種被大腦規(guī)律引導的結果。

那么，我們讀什么書、愛吃什么食物、喜歡什么顏色、找一份什么樣的工作、在廁所選擇哪一個馬桶，都不過是大腦給出的任務罷了。

以前聽過一個冷笑話，說的是柜員機里藏著一個人，正在里面數(shù)鈔票，然后給取錢的人遞出來?，F(xiàn)在我感覺自己變成了那個柜員機，別人輸入財富密碼，我就把錢吐出來給他。

見我精神不怎么好，白祁從冰箱里翻了一盒冰激凌遞給我，“吃點兒這個，心情很快就會好一點兒?！?/p>

我打開蓋子，舀了一勺到嘴里。甜味讓心里輕松了一點兒。

“盡可能減少使用γ鏡，不要想得過于深入，生活會比較開心。這就是為什么聰明人大多痛苦，沒心沒肺的人，反而生活不累?！?/p>

“大家都不愿意去想那些痛苦又很難改變的事，但大家都愛甜食、可樂、炸雞，都不愛鍛煉，不愛早起。”白祁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喝了一口白水。

我端著冰激凌，心里沮喪。

完全沒注意，大腦居然如此輕易就暴露了人類喜好，被外界那些精明的家伙悄無聲息抓住，引導著我掏出自己兜里不多的錢。我們喝咖啡時，腦子里的咖啡正在被人一點點挖掘，而我們很多時候一無所知。

“也不用太煩惱，既然打敗不了規(guī)律，那么就加入它啦。”

白祁樂呵呵給我展示我們這次的收入。

我和他坐在一起，一邊控訴這個罪惡的人類社會，一邊熱淚盈眶地數(shù)錢，準備好好慶祝一番。

【責任編輯：阿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