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劉天遠 李冠男 謝曉瑩 徐全
韓東:大家沒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們就進入具體的作品。
理發(fā)
劉天遠
推子嗡嗡響
理發(fā)師正漫不經心地
收割我的頭發(fā)
我不怪他
一顆頭顱有十萬根頭發(fā)
一百顆就是一千萬
這枯燥的數(shù)字,堆成
一個個黑色的山包
死神果真身穿黑袍
手執(zhí)鐮刀?
漫無止境地收割啊
再勤勉的農夫也難免疲勞
我想他也有一把
嗡嗡響的推子
漫不經心間
而我們成片地傾倒
韓東:大家可以先討論一下,說說自己讀完這首詩以后的感覺。
李冠男:我發(fā)現(xiàn)他押韻了,你是有意識的押韻,還是寫完才發(fā)現(xiàn)的?
劉天遠:我現(xiàn)在再看這首詩,才注意到一些地方押韻。
李冠男:那你是自然的還是有意的?我也好奇,有時候我看自己的詩,也會突然發(fā)現(xiàn)押韻了,但我沒有意識到。是不是從小學習古詩,會有下意識。我在想押韻是好事,還是一種阻礙。我們是需要順一點的詩,還是有阻礙的詩歌?
劉天遠:我不知道,我覺得押韻只要不是故意可能就沒什么問題吧。
韓東:是的,沒有必要刻意注意??梢韵葘懲辏诺叫薷碾A段再解決其他問題。寫詩剛開始不用那么謹慎,好詩是修改出來的。
在這首詩里,你把理發(fā)師和死神進行了類比,我覺得這個類比沒太大的新意。語言還不錯,只是大的想法弱了一些。開始讀,我以為你是在寫實,寫一個理發(fā)的過程。“推子嗡嗡響理發(fā)師正漫不經心地收割我的頭發(fā)”,剛想問你為什么用“收割”這個詞,然后就讀到“死神果真身穿黑袍手執(zhí)鐮刀漫無止境地收割啊”,才明白你的呼應在這里。當時我在“收割”這個地方愣了一下,覺得用得不好。
為什么你不直接說“剃去我的頭發(fā)”呢?我明白你的意圖,你是要前后呼應,和死神的收割呼應。但如果你不玩花樣,剔掉收割的意象,核心內容仍然是存在的。如果我們剔除“收割”,再看這首詩,它就沒什么意思了,問題就暴露無遺了。如果是個小學生,將理發(fā)師和死神進行類比,涌現(xiàn)出對死亡的恐懼,應該說想象力還不錯??赡闶莻€博士生(我開玩笑哈),這首詩里的想法缺少一個孩子因天真帶來的反差,就不成立了。
這首詩比你上次那首也短了很多,看來你拘謹了。上次你覺得你不會寫,但那種敏感性、直覺上的觸感,我覺得非常好。不要放棄自己的優(yōu)勢,也不要講太多的道理。這次的詩不僅押韻,韻還押得不很自然,四行一段,就跟《再別康橋》似的。這首詩排列很工整,和上次的完全不一樣,上次的比較恣意妄為。
你可以放開來寫,有的段落一行,有的兩行或者三行。不是說詩不能寫得工整,我也寫過很工整的詩,只是在初學階段不要去刻意約束自己。太注意工整,形式要求上會帶來一種壓迫,那種最原始的活力難免就被舍棄了,上次那首詩里體現(xiàn)出的才華就被“收割”了。至少在目前階段我不建議你寫得很工整。這首詩其他都不錯,就是被拘住了。你可能一直在思考怎么寫,想著要有變化,轉向了一種控制性的寫法。這種控制這種工整限制了你,字里行間畏首畏尾。
你現(xiàn)階段寫詩,心里大概有一個想法,有了沖動就開始,不需要計劃好。這樣,在寫的過程中才會有靈感進來。目前不宜采取自我約束的方式。
劉天遠:其實您現(xiàn)在看到的形式確實是結構過的。我去理發(fā)店,突然有一些聯(lián)想,然后把它記下來,本來是很順暢從頭到尾寫完的詩歌。后來想了一下,會不會太普通、太隨意,不像詩了。我考慮是否應該分行,就把它截成這樣,我可能以為,每節(jié)課都要有一些改變,詩歌應該有一些合理的分行,不應該和我以前交上來的作業(yè)一樣。
韓東:我知道,你是修改過的,但改得工整不太好。你應該寫上次的那種詩,寫前面不知道后面,順著感覺往下寫。寫完了再修改,但不是往工整的方向修改,說不定是相反的方向,比如殘缺一些。我們再來看你下一首。
畢業(yè)酒
劉天遠
深夜的燒烤攤
我們和老師圍坐小桌前
喝畢業(yè)酒
老師不無深沉地
講起他這一代人的際遇
我們聽著,有時候也說
兩代人各有各的激越
卻總在黯淡處相接
他傾吐經驗,像蜘蛛吐絲
在推杯換盞間凝結
必然性纏繞成繭
誰也再伸不開手腳
午夜過了
他看了一眼手機,說
“靠,今天就高考了”
遠處傳來另一代人的吶喊聲
韓東:這首不錯。“深夜的燒烤攤我們和老師圍坐小桌前喝畢業(yè)酒”,雖然寫得很簡單,我覺得相當不錯?!袄蠋煵粺o深沉地講起他這一代人的際遇我們聽著,有時候也說兩代人各有各的激越卻總在黯淡處相接”,這些也不錯,用詞有點問題。你可以考慮一下,“際遇”是否需要修改。還有其他一些用詞。任何詞語都可以用,但需要考慮是否合適,用詞要謹慎。比如,“兩代人各有各的激越卻總在黯淡處相接”,意思是很好,有詩的感覺,但應該有比“黯淡”更好的用詞。
“他傾吐經驗,像蜘蛛吐絲在推杯換盞間凝結”,換成“他吐出的蛛絲”,不要“他傾吐經驗,像蜘蛛吐絲”不是更好嗎?這樣比較直接,語言也干凈利落,就寫成“他吐出蛛絲推杯換盞間結成一張網”就可以了。我這是舉例。你的意思雖然有了,但句子之間的銜接還是太工整。很多人寫詩,把所謂的詩意看得太重,一定得修辭一下。這沒錯,但找到精確貼切剛剛好的修辭,其實是很難的。有時候少就是多。你可以說一下,為什么寫這首詩?
劉天遠:它是純粹的紀實過程。這段時間我研究生畢業(yè),前幾天和我們的老師一塊兒去喝酒,他給我們講他們那代人的故事,我們也講講我們這代人,就是說這幾年的經歷,聊到最后很感慨。十幾年前那代人的求學經歷和現(xiàn)在的求學經歷比起來,兩代人牛的地方不一樣,但是吃虧的地方都差不多。老師講了很多他的感想,他的經驗,避免我們走他們的彎路。這些經驗就好像一種陷阱,在限定的生活里面,我們只能按限定的方式在這個圈子里打轉,非常巧合地犯著同樣的錯。
韓東:你看你剛才說話,里面就有兩句很好,“牛的地方不一樣,吃虧的地方都一樣”。這兩句不就是詩嗎?這樣說話就是詩,你明白嗎?不需要太多地進入詩意,也不需要說太多。我們絞盡腦汁地去表達一些東西,但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一些言談,里面就有天然的詩。
劉天遠這首詩有個地方要表揚。你們看結尾這段,這之前這首詩一直在說和老師的交談,如果始終糾纏在老師、同學畢業(yè)酒的場景里,就一般化了。來了這一段,“午夜過了他看了一眼手機,說‘靠,今天就高考了’遠處傳來另一代人的吶喊聲”,一個轉折,就走出來了。不是說每首詩都需要轉折,只是說,當你沉浸在某件事或者某個場景里的時候,詩的余地就會變少,所謂的詩意會停留在原地打轉。
謝曉瑩:我好像有點理解這個話題,以前一直執(zhí)著于寫什么,去刪減筆下的句子,圍攏一種核心。之前看電影《白日焰火》,全片的線索是調查案件,檢查一個謎團,調查過程中有一個非常不相關的細節(jié),警察在居民區(qū)詢問可能的知情人,他們同時注意到,樓道里有一匹走丟的馬,它的腦袋快要頂著房頂了,目光很膽怯。但這個片段本身和破案沒有任何聯(lián)系,可能只是馬走丟的那種無措、奄奄一息的眼神和電影氛圍相關。包括臺灣老電影拍青春,有時候突然出現(xiàn)的少年暴力行為,可能和劇情無關,只是一種讓人停留的氛圍。
韓東:“遠處傳來另一代人的吶喊聲”,這句有意思,從師生畢業(yè)酒的敘述里出來了。但單獨來說,我并不喜歡這句,“遠處傳來一幫孩子的叫喊”,都比“一代人的吶喊”要好。上一代、下一代,不用刻意地說明這些,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再就是一些修辭,“際遇”“蜘蛛吐絲”,比較文學化的東西要慎重使用。文學化的表達不是不行,但需要用出新意。在原有的意思上很文學,詩歌就會落入俗套。寫詩需要注意說法和用詞,如果和我們平時讀到的東西沒有區(qū)別,就很難調動讀者的審美體驗。
總結一下,這首《畢業(yè)酒》開頭不錯,最后一段有意義,走出了前面的場景。總體說來,劉天遠更會寫了,但失去了上次講課那首詩里的特有的敏感,一些超出了一般經驗的東西。你還是要放開了寫。以后,我們會講到詩歌的修改。好詩都是改出來的。
你不用管我這兩堂課講了一些什么,寫的時候還是要按你原來的方式寫,先寫下來再說。寫的時候不要想太多,哪一句拿掉,哪一句需要斟酌,哪一段不能用。在修改的時候再去考慮這些事。修改也有方法,最好不要當時改,過一天或者過一陣,覺得陌生了,再拿來改。你修改的時候,我們講的那些東西再考慮不晚。我不知道你的初稿是什么樣的,更長還是更短?
劉天遠:第一稿更長,后來第一段縮減,把第二段做工整一點,改的時候主要做了這兩件事。
韓東:我比較喜歡有意外的東西。你現(xiàn)在寫得比以前更自覺,也更會寫,但是太拘謹,潛意識沒有出來。寫詩需要進入潛意識,所謂的潛意識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寫,但我有沖動和感覺,模模糊糊有一個想法,然后就這么寫了。回去你再寫的時候不要想太多,寫初稿的時候盡量隨心所欲。再就是你這次的詩比上次的短了很多,你還是按照以前的方式寫長一點,然后再修改。
劉天遠:我能不能理解為寫第一稿,可以像我以前寫隨筆那樣,不管任何的東西,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徐全:你要把你潛意識里面的東西帶出來。
韓東:這不是必須的方法,對癥下藥,目前你可以這么寫,但前提是你不能硬寫,你必須要有寫的沖動。沒有具體對象,你特別想寫詩,讀了一些詩之后特別想寫,并且覺得可以寫出一點什么來。在這樣有沖動的情況下,放開手腳,甭管有什么天馬行空的想法,把腦子里的一些句子寫下來,不要糾結于成稿時才需要考慮的完成度。
不要馬上去改,馬上去改你看不清楚,會著急上火,判斷力會受到干擾。至少隔一天,你讀一遍或者讀幾遍,再修改不晚。
劉天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