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眾所周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因卓越的書法藝術在中國書法史上被譽為千秋范式、百代楷模,在東亞文化圈也有一定的影響力。二王既是顯赫的書法家,也是世家天師道徒。他們的書法藝術研究論著已經(jīng)很多,但是系統(tǒng)研究他們書法哲學意蘊的人非常少。本文從王羲之、王獻之書法的布白、用筆、心法三個視角闡釋其與《老子》哲學思想相反相成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揭示包括《老子》在內(nèi)的道家哲學構成的中國藝術哲學的內(nèi)核。
魏晉玄學,以老莊思想融合儒家經(jīng)義,至南朝宋時,《顏氏家訓·勉學》云“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故以此三書為玄學經(jīng)典。王羲之、王獻之身為天師道教徒,自然接受了魏晉玄學作為時代思潮的熏陶,如王羲之《十七帖》中的《旃罽帖》有“知我者?!币痪洌司涑鲎浴独献印菲呤?。王羲之《蘭亭詩》(二首)為典型的魏晉玄言詩,運用老、莊、易思想言論,表達其尊道貴玄的天師道徒本色。如“代謝鱗次,忽焉以周”“悠悠大象運,輪轉(zhuǎn)無停際”仿自《老子》二十五章“周行而不殆”天道觀;“和氣載柔”化用《老子》十章“載營魄抱一”“摶氣致柔”語句;“異世同流”仿造《老子》一章“同出而異名”一句;“前識非所期”中的“前識”出自《老子》三十八章“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王獻之《保姆志》云:“郎耶王獻之保姆姓李,名意如,廣漢人也。在母家志行高秀。歸王氏,柔順恭懃。善著文,能草書,解《釋》、《老》旨趣。年七十,興寧三年,歲在乙丑,二月六日,無疾而終?!蓖醌I之保姆“善著文,能草書,解《釋》、《老》旨趣”,必然受二王父子道家、道教文化環(huán)境熏陶。王獻之《乞假表》云:“伏惟天慈,物通其志,必蒙聽許?!薄疤齑取背鲎浴独献印返诹哒隆疤鞂⒕戎?,以慈衛(wèi)之”一句。由此可見,二王創(chuàng)作與《老子》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包含在“三玄”哲學之內(nèi)的《老子》作為時代思潮,已融化在二王藝術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書法領域。下面分三部分闡述《老子》哲學思想在二王書法中的具體運用。
《老子》的道論哲學思想可從“體、相、用”三個層次闡釋:首先,在“體”層次上,《老子》的道指宇宙萬物的本體。如《老子》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逼浯危凇跋唷睂哟紊?,《老子》的道指相反相成的辯證法。如《老子》四十二章云:“萬物負陰抱陽,沖氣以為和。”再次,在“用”層次上,《老子》的道指“德”。如《老子》二十一章云:“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钡抡?,道之用也。本文所論以“相”層次為主,兼及“體”“用”兩個層次,因為“體、相、用”三個層次本來就三位一體,不可分割。
帛書《老子》乙本二十八章曰:“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恒德不忒。恒德不忒,復歸于無極?!焙跒殛?,白為陽,知白守黑為太極陰陽二儀之道?!吨芤住は缔o上》云:“一陰一陽之謂道?!庇衷唬骸笆枪省兑住酚刑珮O,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系辭下》曰:“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因此,知白守黑在自然現(xiàn)象上就體現(xiàn)為日月相推生兩儀,寒暑相推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由此生大業(yè)。大業(yè)之一便是運用“八卦納甲法”而產(chǎn)生的人體養(yǎng)生修煉之道,“復歸于無極”,大定也。
《老子》此章原文可從內(nèi)丹修煉生外藥的角度進行闡釋。《悟真篇淺解》卷中四十三曰:“黑中有白為丹母,雄里懷雌是圣胎。校注三:元精元神凝結(jié),即金丹之基礎?!薄吨芤讌⑼酢吩唬骸爸资睾冢衩髯詠?。白者金精,黑者水基。水者道樞,其數(shù)名一。”彭曉注:“白者,金也。黑者,水也。知金水之根用為藥基,則神精自生于器中,故云神明自來也?!薄爸鹚脼樗幓币颜f明是內(nèi)丹修煉之藥。陸西星亦曰:“所謂神明,即神德也?!渍呓鹁?,黑者水基’。所謂金精,即金炁也。五行之氣,金能生水,而還丹造化,先天白金卻生于坎水之中,故作丹者,惟虛心恭己,奉坎以求鉛,迨夫時至機動,神明自來?!?/p>
王羲之《記白云先生書訣》又曰:“天臺紫真謂予曰:‘子雖至矣,而未善也。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把筆抵鋒,肇乎本性?!贝藭E將書法與丹訣融為一體,書入道,能將混元之炁開發(fā)為陰陽二氣,“陽氣明”與“陰氣太”均“肇乎本性”,仿佛“守黑(陰)知白(陽)”之性①說明:本文不考證王羲之書論的真?zhèn)螁栴},如果是后人偽托,并非沒有價值,因為書論思想是符合王羲之書道觀與創(chuàng)作實際的。就像流傳后世的王羲之作品都是臨摹品,同樣具有價值一樣。。
但后人卻將“知白守黑”運用于書畫創(chuàng)作中字法、章法的布白。西晉成公綏首先提出了書法上的黑白分布章法,其《隸書體》云:“章周道之郁郁,表唐、虞之耀煥,若乃八分璽法,殊好異制,分白賦黑,棋布星列?!薄胺职踪x黑”即“知白守黑”的翻版也,“棋布星列”即章法也。在“賦黑”行筆過程中,又進行“分白”,分割創(chuàng)作載體上的空白,從而形成作品的章法。王羲之繼承了這一創(chuàng)作法則,并細化到字法中。
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曰:“夫欲書者,先乾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昔宋翼常作此書,翼是鍾繇弟子,繇乃叱之。翼三年不敢見繇,即潛心改跡?!薄邦A想字形”即是在想象中“知白守黑”,此論又以宋翼作反面事例,說明不講字法布白便不是書的緣由。其《書論》又云:
夫書字不貴平正安穩(wěn)。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攲有側(cè)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凡作一字,或類篆籀,或似鵠頭;或如散隸,或近八分;或如蟲食木葉,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壯士佩劍,或似婦女纖麗。欲書先構筋力,然后裝束,必注意詳雅起發(fā),綿密疏闊相間。每作一點,必須懸手作之,或作一波,抑而后曳。每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或橫畫似八分,而發(fā)如篆籀;或豎牽如深林之喬木,而屈折如鋼鉤;或上尖如枯稈,或下細若針芒;或轉(zhuǎn)側(cè)之勢似飛鳥空墜,或棱側(cè)之形如流水激來。作一字,橫豎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為一字,數(shù)體俱入。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
此論主張字有“偃仰、大小、長短”的布白變化,如“蟲食木葉,水中蝌蚪”等分割空間,必須注意“綿密疏闊相間”,至于作一字“數(shù)種意、數(shù)體入”,則是破體字,要求更高了。而“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則是章法上安排經(jīng)營。此書論將點畫、字法、章法的布白闡述得詳細而生動。
后世書壇,如歐陽詢《八訣》“分間布白”與《三十六法》“避就、穿插、補空、回抱”,虞世南《指意》“粗而能銳,細而能壯,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等書論,均可看到王羲之直接、間接影響。
唐代學王羲之最像的孫過庭在《書譜》中云:“至若數(shù)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guī)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此論涉及布白中點畫施列,形體異乖,延伸出“違犯與和同”“留遲與遣疾”“燥枯與濃潤”“規(guī)矩與方圓”“鉤繩與曲直”諸多辯證關系,將羲之書論與創(chuàng)作上升到哲學理論的高度。
笪重光《書筏》有曰:“精美出于揮毫,巧妙在于布白,體度之變化由此而分。觀鐘、王楷法殊勢而知之。真行、大小、離合、正側(cè),章法之變,格方而棱圓,棟直而綱曲,佳構也?!斌沃毓庹摷扮婔?、王羲之楷書章法善于變化,故出佳構也。如大王《樂毅論》、《黃庭經(jīng)》(如圖1)、《曹娥碑》等楷書,章法均參差錯落,縱橫交叉,靈活多變。其又曰:“黑之量度為分,白之虛凈為布?!奔词睾谥滓病0莱肌端囍垭p楫·述書上》亦曰:“是年又受法于懷寧鄧石如完白,曰:‘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以其說驗六朝人書則悉合?!卑浴坝嫲桩敽凇钡那迦似嫒ぃ炞C包括王羲之在內(nèi)的六朝人書,即“知白守黑”的近代版也。
圖1 《黃庭經(jīng)》(唐人臨本拓本)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干祿第二十六》又云:“摺貴知白,策貴守黑,知白則通甚矣,守黑則密甚矣,故卷摺欲光。然摺貴白光,縹緲有采;策貴黑光,黝然而深?!笨涤袨橛米?、隸書體分析“知白守黑”的各自側(cè)重,可謂別具匠心。
王羲之行書布白以《蘭亭序》(如圖2)為典型。前文所引南宋書法家陳槱《負暄野錄·論紙品》云:“《蘭亭序》用鼠須筆書烏絲闌繭紙,所謂繭紙,蓋實絹帛也。烏絲闌即是以黑間白,織其界行耳?!庇脼踅z闌布白,是《蘭亭序》創(chuàng)作運用的獨特章法。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評書法》又曰:“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薄短m亭序》布白講究“映帶而生”,小大自如,故為神品也。
圖2 《蘭亭序》
而其草書《十七帖》(如圖3)章法更是意態(tài)飛動,避實就虛,講究挪讓、照應、穿插、平衡,字里行間跌宕起伏,呈現(xiàn)一種簡約流動的美感。
圖3 《十七帖》之一《遠宦帖》
王獻之行草以著名《鴨頭丸帖》(如圖4)為典型。其結(jié)體攲側(cè)遒勁,參差錯落,善于取勢。虛實相生,儀態(tài)善于變化,體現(xiàn)出一種“虛靜”美,在布局中常計白當黑,在空白處見功夫,字與字、行與行中間常留較大的空白,給人一種形離神合的感覺,有“散懷山水,悠然忘羈”的旨趣,也入神品。如陸機《文賦》所謂“函錦邈于尺素”也。
圖4 《鴨頭丸帖》
英國藝術批評家貢布里奇在其《藝術與錯覺》一書中曾贊賞中國藝術“筆墨不到的表現(xiàn)力”,其云:“中國的藝術理論討論了筆墨不到的表現(xiàn)力?!疅o目而若視,無耳而若聽,旁見側(cè)出,于一筆兩筆之間,刪繁就簡,天趣宛然……實有數(shù)十百筆所不能寫出者,而此一兩筆忽然而得方為入微’?!必暡祭锲鎻娬{(diào)中國藝術留白手法的魅力,“無目而若視”指留有余地,耐人品味,“無耳而若聽”指余音繚繞,空靈生動,仿佛“刪繁就簡”的寥寥幾筆,如王獻之《鴨頭丸帖》兩行草書,就生出了筆墨不到的風流韻味。
《老子》五十八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崩献诱J為矛盾雙方可以相互轉(zhuǎn)化,如禍福、正奇、善妖等。嚴靈峰先生認為“‘奇’,邪也”,邪通“斜”,傾斜也,即“攲”。攲與奇兩字上古音韻部相同,故奇通“攲”。奇正原指古代兵法術語。古代作戰(zhàn)以對陣交鋒為正,設計邀截、襲擊為奇?!秾O子·勢》曰:“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焙蟊贿\用于書畫創(chuàng)作領域,說明用筆奇正相生的轉(zhuǎn)化。
王羲之《書論》云:“夫書字不貴平正安穩(wěn)。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攲有側(cè)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或豎牽如深林之喬木,而屈折如鋼鉤;或上尖如枯稈,或下細若針芒;或轉(zhuǎn)側(cè)之勢似飛鳥空墜,或棱側(cè)之形如流水激來。作一字,橫豎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謂書?!贝苏撻_頭明確地提出了“夫書字不貴平正安穩(wěn)”,必須“有偃有仰,有攲有側(cè)有斜”,即主張用筆攲側(cè)與平正相生相合也。接著,舉例說明奇正關系?!柏Q牽如深林之喬木,而屈折如鋼鉤”,“豎牽”為正,“屈折”為奇;“枯稈、針芒”為正直,“飛鳥空墜,流水激來”為奇?zhèn)?。而每書又有“十曲五直,十起五伏”的奇正對比變化。既有定性比似,又有定量標準,書法用筆奇正關系變化的論述,至王羲之《書論》已經(jīng)成熟矣。王羲之《用筆賦》又曰:馳鳳門而獸據(jù),浮碧水而龍驤。滴秋露而垂玉,搖春條而不長。飄飄遠逝,浴天池而頡頏;翱翔弄翮,凌輕霄而接行。詳其真體正作……沒沒汨汨,若蒙汜之落銀鉤;耀耀希希,狀扶桑之掛朝日?;蛴酗h繇騁巧,其若自然……若長天之陣云,如倒松之臥谷。
此段文字敘述真書(楷書)用筆奇正變化。其中“獸據(jù)、垂露、朝日、陣云”等用筆為守正,“龍驤、搖條、銀鉤、松臥”等用筆為出奇,而此賦則更多地鋪陳“有攲有側(cè)有斜”的用筆,如“飄飄頡頏、翱翔弄翮、凌霄接行、飄繇騁巧”等,以奇為正也。
王羲之《草書勢》又云:“因為之狀曰:疾若驚蛇失道,遲若淥水徘徊。緩則鴨行,急則鵲厲。抽如雉踞,點如兔擲。乍駐乍引,任意所為。或粗或細,隨態(tài)運奇……似蒲葡之蔓延,女蘿之繁縈……河漢之有列星。厥體難窮,其類多容,婀娜如削弱柳,聳秀如裊長松。婆娑如同舞鳳,宛轉(zhuǎn)而似蟠龍……或臥而似倒,或立而似顛,斜而復正,斷而還連。若白水之游群魚,叢林之掛騰猿?!雹伲ㄋ危┲扉L文撰:《墨池編》卷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勢在《用筆賦》側(cè)重奇?zhèn)扔霉P的基礎上變本加厲,用“世間無物不草書”之意,極盡鋪陳自然萬象的千姿百態(tài),闡明草書在疾遲、緩急、駐引、抽點、粗細、臥立等運筆過程中“隨態(tài)運奇”的用筆變化,如“驚蛇、淥水、鴨行、鵲厲”,又似“蒲葡蔓延、河漢列星、婀娜弱柳、白水群魚、叢林騰猿”等,為一篇草書賦,更加注重草書奇?zhèn)热?、生姿的用筆效果,即“立而似顛,斜而復正”,以奇為正也。
王羲之書論是在前人書論的基礎上,對奇正關系加以提煉,上升為自覺理論的。前人如東漢蔡邕《筆論》的“任情恣性,縱橫有可象者”包含性情、用筆的奇正變化。西晉索靖《草書勢》所謂“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首先提出了草書用筆的奇正(“正邪”)變化。成公綏《隸書體》所云“翹首舉尾,直刺邪掣”,明確隸書用筆也指向正奇(“直邪”)關系。衛(wèi)恒《四體書勢》有曰“或守正循檢,矩折規(guī)旋”,此勢為古文,源于天象地文的奇正變化;又曰“或杳杪邪趣,不方不圓”,這是講篆書勢,也含有奇正相生的筆法。衛(wèi)鑠《筆陣圖》又云:“又有六種用筆:結(jié)構圓備如篆法,飄飏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郁拔縱橫如古隸。”衛(wèi)夫人總結(jié)六種書體筆法,也蘊含奇正相生的變化,“結(jié)構圓備”為守正,而“飄飏灑落”則是出奇矣。
由上論述可知,西晉書論對古文、篆、隸、草四體書中奇正用筆轉(zhuǎn)化均有詳細而生動的闡述,可謂蔚然大觀矣。衛(wèi)夫人又理出六種用筆,更加完善也。
唐以后歷代書論,如歐陽詢《八訣》的“疏密欹正,斜正如人”與《用筆論》的“忽正忽斜”,李世民《王羲之傳論》的“勢如斜而反直”,項穆《書法雅言·正奇》所謂“逸少一出……正奇混成也”、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所謂“右軍如鳳翥鸞翔,似奇反正”與“轉(zhuǎn)左側(cè)右,乃右軍字勢。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周星蓮《臨池管見》亦云“右軍書轉(zhuǎn)左側(cè)右……勢如斜而反正者”,朱和羹《臨池心解》又曰“王羲之書《蘭亭》,取妍處時帶側(cè)筆”,等等,均受羲之“正復為奇”的用筆辯證觀影響。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本漢第七》又云:“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zhèn)愔畷鼠w質(zhì)古樸,意態(tài)奇變?!笨涤袨閷Χ跣燮婀P法追根溯源,認為二王取資漢魏瑰奇,故有“意態(tài)奇變”的效果也。如大王晚年復古小楷《孝女曹娥碑》中“者、之、哀、崩、喪慈父、歸是、洲嶼、或趨、不扶、土、死貴、夜”(如圖5)等諸字,皆有漢魏古樸瑰奇之風,奇正相生也。小王《洛神賦十三行》中“采湍瀨、玄芝、佳人、信修兮、而、申禮、慕、靈、或拾翠、攜、兮詠、靡兮”(如圖6)等諸字,也有“意態(tài)奇變”之效。
圖5 (源自安思遠藏本《孝女曹娥碑》)
圖6 (源自碧玉版《洛神賦十三行》)
二王行草用筆也多為“正復為奇”。正如王鏞先生主編《中國書法簡史》評鑒大王著名《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如圖7)行草三帖:“此三帖行草相雜,字形奇?zhèn)壬?,章法動蕩不定,書寫中帶有強烈的即興性,并在揮運中形成形式語言的豐富性。王羲之用筆是中、側(cè)鋒并用,圓轉(zhuǎn)、翻折兼施,因此點畫形態(tài)變化多端。帖中線形狀方圓對比之強烈而果斷,是構成其奇?zhèn)⒚擄L格的重要因素。”大王此三帖多用絞轉(zhuǎn)翻折筆法,中鋒為輔助,形成攲側(cè)生姿,逸宕妍美的書風。
圖7 《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
王獻之著名《鴨頭丸帖》也以攲側(cè)取勢,有遒勁錯落之美,《中國書法簡史》又曰:“(《鴨頭丸帖》)是其遒美瀟灑新風的代表作,雖只寥寥兩行,卻清晰地體現(xiàn)出王獻之的強烈個性與藝術獨創(chuàng)性……此帖用筆中、側(cè)鋒兼用,筆勢連綿,但不作一味的圓轉(zhuǎn),利用翻轉(zhuǎn)的用筆動作形成方尖的銳利的線形狀,從而造就了瀟灑流暢中強烈的彈性特征。”王獻之此帖遒緊錯落,靈動灑脫,明代王肯堂在帖后題跋贊美為“天下法書第 一”,入逸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