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新 聶 晶
《鴻雁》, 一首在民間廣為流傳的蒙古族民歌, 近年來在眾多國內音樂家的改編下, 被賦予了新的活力。 國內著名作曲家姜萬通于2014 年創(chuàng)作的 《鴻雁主題隨想——為大提琴與管弦樂隊而作》 (下文簡稱為 《鴻雁隨想》), 以其鮮明的民族色彩、 豐富的音樂語言、 獨特的演奏技法, 以及獨奏大提琴與管弦樂隊的完美交融,深受國內外演奏家的青睞, 曾在國內多個城市和世界多國上演, 獲得一致好評。 直至今天, 作曲家為這部作品改編了多種版本, 以滿足演奏家們的需求, 其中包括有大提琴與鋼琴版本等。
近年有關 《鴻雁隨想》 的文獻, 研究角度主要分為音樂分析與演奏兩個方面。 學位論文 《姜萬通西部風情系列作品研究》 在音樂分析維度上詳細論述了 《鴻雁隨想》 的結構、 主題發(fā)展、 配器等音樂手法及民族性的體現(xiàn)。 論文 《〈鴻雁主題隨想曲〉 的精神內涵與二度創(chuàng)作》, 作者以獨奏大提琴演奏者的角度, 論述演奏過程中如何在尊重原作的基礎上引入個人的 “二度創(chuàng)作”,是目前見到的對 《鴻雁隨想》 獨奏樂器演奏分析較詳細的文章。 另有一些文獻主要是概述作品的基本情況。 然而, 上述文獻都以 《鴻雁隨想》 大提琴與管弦樂隊版本為研究對象, 尚未發(fā)現(xiàn)有對作品其他版本做研究的文獻。 本文嘗試從理性分析與表演實踐角度切入, 通過對《鴻雁隨想》 音樂特點的分析, 進一步探究該作品 (大提琴與鋼琴版本) 二重協(xié)作中獨特的音樂表達與鋼琴演奏技法的對應。
盡管作品標題中出現(xiàn)了 “隨想” 一詞, 但從曲式結構、 聲部關系、 主題呈現(xiàn)等方面來看, 這部作品實際具有幻想曲的特性, 它綜合了奏鳴性思維、 “競奏” 特征以及對現(xiàn)有歌曲主題的自由發(fā)揮等因素, 為樂思發(fā)展與意境塑造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從音樂材料的對比性及段落之間的關聯(lián)性所示,《鴻雁隨想》 的結構屬于復三部曲式。 此外, 作曲家為了營造意境, 在樂曲的始末分別添加了兩段 “散板” 式引子和尾聲, 更突顯作品結構內部的對稱性。 作品曲式結構圖[1]如下:
通常, 復三部曲式的三聲中部會采用規(guī)范的曲式結構。 如上圖所示, 《鴻雁隨想》 第二部分B 為二部曲式, 屬結構中的三聲中部。 可是, 音樂材料間的強烈對比及調性的頻繁轉換卻使這一部分同樣具備類似插部的特性。 在此, 作曲家將急促、 律動強的 “馬刀舞” 主題(第85—121 小節(jié)) 與悠長、 如歌的 “鴻雁” 主題 (第122—164 小節(jié)) 并置, 由音樂線條、 節(jié)奏的明顯差異帶來的聽覺沖擊, 顯現(xiàn)出第二部分強烈的戲劇性。 并且,這一效果在主題材料的連續(xù)模進及隨之而來的調性色彩變換中得到了延展。
《鴻雁隨想》 曲式結構圖
通過對第二部分B 的主題材料運用的觀察, 筆者還發(fā)現(xiàn)作曲家在復三部曲式基礎上結合奏鳴性思維對全曲結構進行精心布局。 根據(jù)結構圖示及上文所述, 樂曲三聲中部的結構內部是基于音樂材料的不同劃分為兩個部分。 但是, 當這兩部分在結構上呈現(xiàn)出對比并置關系的同時, 作曲家在 “鴻雁” 主題部分 (第122—164 小節(jié))暗藏了 “馬刀舞” 主題中極富動力的節(jié)奏型動機 “馬蹄聲” ()。 于是, “馬刀舞” 的節(jié)奏素材成為貫穿整個三聲中部的統(tǒng)一要素。
另外, 剛才提到的 “鴻雁” 主題亦被作曲家視為統(tǒng)一全曲的主要元素, 還先后出現(xiàn)在樂曲的第一部分A 與第三部分A1。 由此可見, 奏鳴性思維的運用讓樂曲的整體性與內部的對比性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現(xiàn)。
“競奏” 與 “協(xié)同”, 通常被用作描述協(xié)奏曲中獨奏樂器與管弦樂隊的關系。 從標題來看, 《鴻雁隨想》 實屬一部大提琴協(xié)奏曲, 因此, 獨奏大提琴與管弦樂隊在演奏過程中必然存在著 “競奏” “協(xié)同” 兩種狀態(tài)。
在樂曲第一部分, 作曲家借鑒協(xié)奏曲古典模式的“雙呈示部” 手法, 讓歌曲 《鴻雁》 分別由獨奏大提琴、管弦樂隊先后呈現(xiàn), 形成音響織體的明顯對比。 與此同時, 管弦樂隊、 獨奏大提琴還以 “對話” 的方式獲取獨奏與合奏之間的聯(lián)結。
這樣一來, “競奏” 與 “協(xié)同” 兼?zhèn)洌?不單展露出獨奏大提琴、 管弦樂隊各自在音樂表現(xiàn)力上的特點, 由此形成的對比還為樂思發(fā)展提供了動力, 突出協(xié)奏曲體裁特征。
譜例1: “對話” (第25—26 小節(jié))
《鴻雁隨想》 猶如一幅多彩的蒙古族風俗畫卷, 通過歌曲 《鴻雁》 等多段極具民族特色的曲調向人們展現(xiàn)蒙古族氣質的同時, 也在傳遞一種民族情懷。
1.“鴻雁” 主題
從旋法來看, “鴻雁” 主題有著蒙古族長調的特性, 即音調呈明顯的波浪起伏線狀, 悠遠、 自由, 并且在每一樂句結束時都加有長調獨特的 “諾古拉” (類似于顫音的演唱技巧)。
這一主題源自內蒙古巴彥淖爾地區(qū)一首古老的烏拉特民歌 《天鵝》 (蒙譯歌名), 原為一首祝酒歌。 后因詞義的演變, 歌詞的意境由 “敬酒” 變成了 “思鄉(xiāng)”,筆者覺得可借助民歌 《鴻雁》 的漢語歌詞①呂燕衛(wèi)于2005 年為蒙古族民歌 《鴻雁》 填寫了新的漢語歌詞:鴻雁, 天空上, 對對排成行; 江水長, 秋草黃, 草原上琴聲憂傷。 鴻雁, 向南方, 飛過蘆葦蕩; 天蒼茫, 雁何在, 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 鴻雁, 北歸還, 帶上我的思念; 歌聲遠, 琴聲顫, 草原上春意暖。 鴻雁, 向蒼天, 天空有多遙遠; 酒喝干, 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來理解該主題內含的情感意境。 詞作者借助 “江水” “秋草” “蘆葦蕩” 等象征性事物的描寫, 隱隱地透出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 隨后的 “天蒼茫, 雁何在”, 直至 “向蒼天, 天空有多遙遠”, 游子以擬人的手法將心中那沉甸甸的思念寄托在鴻雁身上, 在長調式旋律的烘托下, 層層遞進,表達出與親朋好友重逢的急切渴望。[2]
2.“馬刀舞” 主題
明快、 奔放的 “馬刀舞” 主題是 《鴻雁隨想》 的另一亮點, 與悠長寬廣的 “鴻雁” 主題形成了鮮明對比。作曲家巧妙地將鑼鼓經(jīng) “馬腿兒”②“馬腿兒” 為三拍子的鑼鼓點, 屬于 “揚抑抑格” (即 “強、弱、 弱”), 典型的節(jié)奏模式是 “倉 只才 乙臺” (X XXXX),一般用于氣氛熱烈的戲劇場景。融入 “馬刀舞” 主題音調, 節(jié)奏鮮明, 富有動力, 并通過模進手法, 讓該主題更具音樂張力與律動感。 面對 《鴻雁隨想》 4/4 拍的 “馬刀舞”, 作曲家在 “馬腿兒” 三拍子的基礎上借鑒了 “雙收頭” 鑼鼓點, 以混合節(jié)奏模式兼顧了 “馬刀舞” 主題的節(jié)拍特性與舞蹈律動。
譜例2: “馬腿兒” (強、 弱、 弱) 與 “馬夫念”(弱、 弱、 強) 混合節(jié)奏模式(第88—90 小節(jié))
與 “鴻雁” 主題的情感基調不同, “馬刀舞” 主題展現(xiàn)的是蒙古族人民歡悅的生活場景。 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人世代與馬有著不解之緣, 對馬的鐘情、 崇尚和譽美, 在他們的生活里處處可見, 就連樂器的名稱、 造型及制琴用料也跟馬有關。 然而, 盡管 “馬刀舞” 主題那鮮明的節(jié)奏律動讓聽者聯(lián)想到一幅幅氣勢雄壯的 “草原駿馬圖”, 但從 《鴻雁隨想》 第二部分的音樂發(fā)展來看, 作曲家似乎還有一個想法: 透過明快的 “馬刀舞”節(jié)奏在 “鴻雁” 主題中的貫穿, 繼續(xù)述說著 “我” 對“北方家鄉(xiāng)” 的思念。
綜合以上的分析可見, 《鴻雁隨想》 的音樂構思和技法運用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作曲家關于 “混沌·分形” 與音樂關系的研究和思索。 姜萬通認為, 確定性行為與不確定性行為在音樂中處于共存狀態(tài), 并相互間形成一種辯證關系。[3]這一觀點在樂曲第二部分尤為突出。
關于鋼琴與大提琴的組合演奏形式, 曾有國內學者評論道: “鋼琴和大提琴在音色融合、 音響配合、 角色定位之間的高度平衡體現(xiàn)出了音樂的意境之美、 和諧之美。 ”[4]然而, 在演奏過程中如何展現(xiàn)大提琴與鋼琴版本《鴻雁隨想》 的 “意境之美” 與 “和諧之美”? 這不但對演奏者們的演奏技術和雙方默契有要求, 同時還需要演奏者們對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及作品的內涵有較深的理解。 為此, 筆者將結合上文的分析及對照大提琴與管弦樂隊版本 (下文簡稱 “樂隊版”), 從以下兩方面對鋼琴演奏在 《鴻雁隨想》 (大提琴與鋼琴版本, 下文簡稱“鋼琴版”) 二重協(xié)作中的 “角色” 做進一步闡釋。
為突出作品濃郁的蒙古族風情, 作曲家除了精心安排兩段極具民族特色的主題——“鴻雁” 與 “馬刀舞”外, 作曲家還根據(jù)樂曲氣氛與情感內涵的需要, 在 “引子” 等多處地方做了特別的音樂處理, 用樂音描繪草原及風俗場景, 增強作品的渲染力。
對于 《鴻雁隨想》 中的 “音畫式” 段落, 筆者覺得最典型的是引子部分。 一開始, 鋼琴聲部的右手基本以弱的力度彈奏著長達20 小節(jié)的顫音式音型, 快速而輕盈。 此時, 耳邊響起了大提琴仿馬頭琴 “自由哼唱” 的簡單曲調, 與鋼琴一同勾勒出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的畫面。 另外, 為增加空間感, 作曲家在樂隊版的 “引子” 多處使用了清脆明亮的鐘琴、 三角鐵及風鈴, 透過它們與其他樂器形成的音色層次來表現(xiàn)空間的立體感。 鋼琴版在第8 小節(jié)保留了鐘琴的素材, 故在彈奏時需帶有鐘琴般的空靈音色。
譜例3: 鐘琴素材 (第8 小節(jié))
接著, 作曲家還運用 “回聲” 營造空間動感, 讓鋼琴的左手聲部在第11 小節(jié)對前一小節(jié)大提琴上行音列作高八度模仿。
至于風俗場景的刻畫, 當屬樂曲第二部分。 鋼琴聲部先做鋪墊, 左、 右手保持著均勻的舞蹈律動, 力度在強、 弱之間更迭。 隨后, 大提琴聲部那富有激情的 “馬刀舞” 主題闖入, 與鋼琴聲部形成明顯的對比。 此時的大提琴猶如變身為領舞者, 以激昂、 夸張的肢體動作帶領著眾人翩翩起舞。 緊接著, “馬蹄聲” 改變了大提琴聲部的節(jié)奏密度且持續(xù)進行, 音樂緊張度也隨之變得強烈。
直至第106 小節(jié), 當 “馬刀舞” 主題在鋼琴聲部響起時, 仿佛鏡頭從歌舞畫面轉向了熱鬧非凡的賽馬現(xiàn)場。 馬背上的騎手們正揚鞭策馬, 萬馬奔騰, 而場邊的觀眾吶喊助威, 載歌載舞, 呈現(xiàn)一番歡樂的景象。 此處, 左手彈奏時需突出鑼鼓經(jīng) “馬腿兒” 的 “揚抑抑格”, 令強烈的舞蹈律動與大提琴清脆的 “馬蹄聲” 形成復調織體, 使音樂情緒推向高點。 爾后, 音樂線條變得更豐富, 情緒高漲, 眾人歡騰。 “馬蹄聲” “鴻雁”主題與快速琶音音型的交織, 令音樂變得更緊湊、 飽滿, 動力性更強, 音響張力更加明顯。
譜例4: 第122—123 小節(jié)
結合民歌 《鴻雁》 的歌詞意境, 從 《鴻雁隨想》 的結構布局、 材料貫穿、 調性變化及配器色彩來看, 樂曲的情感基調及脈絡與 “鴻雁” 主題有著密切關聯(lián)。 “鴻雁” 主題在全曲先后出現(xiàn)了7 次, 每一次表達的情感不盡相同, 呈遞進式展開。 隨之, 鋼琴聲部的織體、 音響厚度也因烘托情感而產(chǎn)生變化。
“鴻雁” 主題第一次的出現(xiàn) (第25—32 小節(jié)) 是在大提琴聲部, 情緒平靜, 鋼琴聲部一直保持與大提琴應答的關系。 緊接第二次 (第33—49 小節(jié)), 雖然大提琴與鋼琴之間的織體架構沒改變, 但鋼琴右手聲部的流動性被加強, 情緒稍有波動。 在大提琴華彩段的推動下,進入第三次 (第50—61 小節(jié))。 此時, 鋼琴與大提琴“角色” 對調, “鴻雁” 主題落在鋼琴聲部。 只見織體逐漸加厚, 并隨大提琴的樂思展開進行內部擴充, 情緒持續(xù)上漲。 直到第四次 (第62—84 小節(jié)), 大提琴與鋼琴聲部同時增添快速密集音型, 音樂緊張度較之前三次明顯。 此時的情緒正如歌詞的最后一句: “酒喝干, 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豪邁、 陽剛, 但此處仍流露著“我” 對 “北方家鄉(xiāng)” 的不舍和眷念。 第5 次 (第122—148 小節(jié)) 與第6 次 (第149—166 小節(jié)) 更是通過拓展樂思、 和弦支撐等方式, 將全曲推向高潮。 尤其是第6次, 駁雜的情感在富有張力的鋼琴聲中迸發(fā)。 主題最后一次的呈現(xiàn), 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仿佛一切成追憶。
綜上, 《鴻雁隨想》 兩種版本相比之下, 盡管鋼琴版缺失了一些音樂細節(jié) (如打擊樂器片段)。 但通過織體等音樂元素的變化對比, 鋼琴聲部既保留了樂隊版的戲劇性, 同時也在與大提琴二重協(xié)作中展現(xiàn)了兩者的和諧音響。
在 《鴻雁隨想》 里, 大多數(shù)時候鋼琴聲部是對獨奏大提琴聲部的陪襯、 烘托, 支撐和優(yōu)化旋律線條, 因而, 在合作的過程中, 鋼琴演奏者需要根據(jù)獨奏大提琴的樂思、 力度、 炫技等方面及時、 細致地調整自己的彈奏。 由于 《鴻雁隨想》 具有協(xié)奏曲特性, 在二重協(xié)作中要突出 “競奏” 與 “協(xié)同”, 不能一味遷就對方, 尤其是速度上。 如作品中的 “引子” 及 “鴻雁” 主題都具有長調體裁特性, 在速度與配合上對協(xié)作雙方之間默契有較高要求。
說到 “默契”, 鋼琴聲部在 《鴻雁隨想》 的聲部間的處理充當著三種角色作用有: (1) 意境渲染; (2)主奏陪襯; (3) 競奏對比。 相比之下, 難度較大的是意境渲染。 就拿作品的 “引子” 來說, 作曲家要在短短24 小節(jié)內將作品的民族地域、 情感基調及 “鴻雁” 形象一同展示, 這就要求演奏者對 “引子” 的結構、 樂思及發(fā)展等有較精準的理解, 并且能根據(jù)音樂表現(xiàn)的需要找出對應的演奏技法及音響。 雖然鋼琴有著廣闊的音域和豐富的音色, 但與管弦樂隊相比, 存在其不足之處。 如“引子” 中對空間的構造, 作曲家在樂隊版中使用了多種打擊樂器與弦樂器、 木管樂器一同營造寧靜、 遼闊的草原。 而對于鋼琴版來說, 要在鋼琴一件樂器上完成意境的塑造, 這需要演奏者在了解樂隊版的同時, 結合鋼琴獨有的音色和音響, 發(fā)揮想象力, 采用一些特殊的技巧來渲染意境。
綜上可見, 如何通過西洋樂器和西方作曲技法向人們展示中國民族音樂獨有的意境與美, 正如作曲家姜萬通所說: “……用世界通用的形式創(chuàng)作中國的音樂, 用西方的 ‘瓶’, 盛中國的 ‘酒’; 用西方的 ‘術’, 鑿磨中國的‘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