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豳風·七月》與《禮記·月令》是先秦兩漢時期重要的文學作品,其中涉及多種動植物名物與農事活動的記述。本文主要將《禮記·月令》與《詩經·七月》結合,從名物的角度探討兩篇作品中的季節(jié)變化與農事活動,分別從不同月份或者季節(jié)中的植物、動物與人事的活動三方面進行分析,說明季節(jié)變化中的動物植物與農事活動之間的關系。
作者:鄭小妮,天水師范學院。
《豳風·七月》是《詩經》中最長的一首農事詩,主要描述了周代早期的農業(yè)生產情況和日常情況。全詩按照時間的順序來描述農事活動,是我國最早的月令體詩歌?!镀咴隆肪哂幸晕锖驅懠竟?jié)變化、以月令為章節(jié)并且以月令串起名物等寫作特點,由其中關于月令、物候與季節(jié)轉變的大量記載可知,物候變化與農事活動的關系密不可分。
《禮記》是中國古代的一部重要典籍,《月令》則是其中一篇題材特殊的文章,兼具政令與時令的雙重性質?!对铝睢芬浴懊现偌尽睘樵路菝判?,以月系事,以時間順序為軸陳述農作、祭祀等國家事宜,將五行變換與物候性質相聯系。本文主要從文章中涉及的動植物名物詞的研究角度出發(fā)進行探索。
一、植物體現出的季節(jié)變化與農事活動
自然界中植物的不同狀態(tài)是物候節(jié)氣變化的先導,而節(jié)氣的變化又能在植物的形態(tài)或者種類的變化中體現出來。不同月份植物種類的差異,展示了氣候的變化以及對應的農業(yè)活動。
(一)《七月》中的植物名詞
《豳風·七月》中出現了“桑、蘩、萑、葦、郁、葵、菽、棗、稻、瓜、壺、苴、荼、樗、黍、稷、禾、麻、麥、茅、韭”等20多種植物,是整個《詩經》中出現植物種類最多的詩篇?!镀咴隆分写孑d的大量植物屬于可食用的植物,從中既可了解當時種植作物的種類,也可通過所食之物的不同窺見季節(jié)的變化與農事的進程。
首先是不同月份的不同植物反應出的時序更迭。如“春日采蘩”“四月秀葽”“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十月禾稼”等。從“蘩、葽、萑葦、桑”可以直觀地看到,隨著月份的不同,采集的植物種類也發(fā)生了變化;其次是不同月份所種作物不同,為順應時遂,農作物的耕種、收獲與食用都具有明顯的季節(jié)性特征?!镀咴隆分幸浴叭沼隈?,四之日舉趾”開始,敘述春耕農事的開始?!傲率秤艏暗?,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黍稷重穆,禾麻菽麥”等鋪展出不同月份農事的進程與當月所種植與食用的作物變化,以此記述季節(jié)的轉換。據《毛詩正義》卷八載“豳者,戎狄之地名也?!浞庥蛟谟褐葆街保糁?,于漢書右扶風郇邑”,與朱熹《詩集傳》卷八“豳,國名。在《禹貢》雍州岐山之北、原隰之野”的記載可知,豳地在岐山之北,而岐山屬陜西,陜西又在西北地區(qū),此地四季變化極為明顯。因此,《七月》中所描寫的植物對氣候的變化更加敏感。農事活動隨天而作的特點也更加明顯。且在先秦時期,豳地就種植有禾、稻等需要大量水源的作物,亦可推斷先秦時期的豳地雨水充沛,氣候適宜。
(二)《月令》中的植物名詞
《月令》中也介紹了很多的植物物詞,從這些植物詞中也可以看出季節(jié)變換。按照《月令》當中的“孟仲季”的月份記載方式,將植物名詞按照月份進行統(tǒng)計,可得如下結果:
孟春:麥、藜、莠、蓬、蒿;仲春:桃;季春:桐、萍、桑柘;
孟夏:王瓜、苦菜、菽;仲夏:含桃、半夏、木槿;季夏:葦;
孟秋:麻、谷;季秋:菊、薪、稻;
孟冬:黍;仲冬:秫稻、曲櫱、蕓、荔。
由此可見,在《月令》中記載的植物名詞與《七月》中大多相同,且《月令》中植物所帶的季節(jié)性色彩比《七月》中的更加明顯。如春天的“桃始華”“桐始華”“萍始生”;夏天的“桃實”“菽”“半夏生,木堇榮”;秋天的“鞠有黃華”“食麻嘗稻”“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冬天的儲糧與“山林藪澤,有能取蔬食……”等,都是在相對應季節(jié)中最具代表性的植物,并且多為可食用的植物?!对铝睢范噙x用當月或當季最具有代表性的植物來反應氣候的變化,通過植物由生到死的生命軌跡來展示季節(jié)的輪回。從春季的“葉生”與禁止砍伐山林到秋季的草木黃落與伐薪為炭,展示了植物的生命歷程,也展示了由春日溫暖到秋冬寒涼的溫度變化。再如春日的種植“麥、藜”,夏季的收獲“菽”與秋日的“稻”等,雖沒有直接描寫農事活動的變化,但在植物物詞的變化中,人們也能感受到農事的進程與時間的流逝。
二、動物活動的變化與節(jié)令
除植物外,動物對季節(jié)的變化也十分敏感。自然與自然生物之間的聯系往往與時令同步,對于溫度變化的感知是動物在自然界中生存的必備法則,因此,通過對動物的觀察可反觀節(jié)令與物候的變化。例如在《七月》中對蟋蟀位置的描寫由“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展示了七月到十月蟋蟀由屋外到屋內的不同位置,從中人們能直觀感受到天氣日漸變涼。再者如春日的倉庚、五月的鳴蜩與斯螽、六月的莎雞、七月的鳴鵙、冬日的狐貍與野豬等可看出,不同的月份或者季節(jié),動物的活躍種類也不同。
《月令》關于動物的名詞大概有四十多個,與植物敘述幾乎同步,也是此季節(jié)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如“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開啟新一年季節(jié)的輪回,由東風如春來時“始雨水,倉庚鳴,鷹化為鳩?!薄跋N蟈鳴,蚯蚓出”寫春生萬物;夏的“小暑至,螳螂生,鹿角解,蟬始鳴”寫溫度升高后而生的螳螂與夏蟬與鹿角;再到秋季的“涼風至,白露降”寫天氣轉涼,霜降世間;最后再由深秋入冬的“寒蟬鳴,鷹乃祭鳥盲風至”“以水始冰,地始凍。雉人大水為蜃”寫冬天的寒冷。在《月令》系統(tǒng)中,物候歷常列于節(jié)氣之后,如仲春條目下有“始雨水,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注曰“皆記時候也”。《月令》中關于不同動物活動的描寫與“二十四節(jié)氣”的轉變相聯系,文字大多以“節(jié)氣”為始,后跟動物活動,直觀地說明動物的活動與季節(jié)的變化息息相關。從“孟春之月”“東風解凍”開始,至“季冬之月”“歲且更始”,由節(jié)氣引出一年的活動、季節(jié)變化與動物的活動。
就《七月》與《月令》中的涉及農事的動植物名物詞而言,后者涉及的詞比前者更多,但是前者卻更具有代表性?!镀咴隆分饕涊d的是一年四季的農事活動,對農事的記載更為具體,作品不單單提及物種的名稱,也會涉及到活動的主體與活動的時間地點。
三、人從事活動的季節(jié)的變化與農事活動
人是農事活動的主體,農人的活動主要圍繞著季節(jié)的轉換與農業(yè)的種植展開。農業(yè)是一種以有生命物體為生產對象,將自然再生產和社會再生產相結合的過程,自然條件是農業(yè)賴以進行的物質基礎,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因此,在討論農事活動時,對人的活動與季節(jié)加以分析是十分必要的。
《豳風·七月》按照月的時間觀念來安排日常生產活動,描述了農業(yè)的生產活動,包括農業(yè)操作,種植、飼養(yǎng)家畜、打獵、以及蠶桑業(yè)的養(yǎng)殖,食品加工以及釀造,染布、女紅、打掃房屋、慶祝祭祀等。從春之日修繕工具開始,一直到十一二月上山打獵,祭祀祈福為止。其中,對農業(yè)活動描寫最為具體的是:“六月食郁及莫,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茶薪樗,食我農夫。”這段描述從所食用的瓜果蔬菜入手,展開描寫每個月份不同的食物,由“六月食郁及薁”開始寫豐富的農事活動。六月是夏季的開始,隨著溫度的上升,農作物的生長速度加快,光合作用也有所加強,作物成熟得也快。所以在夏季的三個月,每個月都有不同的蔬菜可食用,這也表明每個月都有不同農作物進行栽種。
此外,“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穆,禾麻菽麥。晝爾于茅,宵爾索絢。亟其乘屋……”與“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這兩段描述了秋收和修繕房屋的情景,以及祭祀活動。秋收暗示了天氣的轉涼,為了應對冬天的寒冷,人們會在秋天修繕房屋,以做準備。而冬季中重要的活動是祭祀,人們會準備酒與其他祭祀所需之物,以此犒勞自己一年的辛苦并祈禱新福。這一段詩篇幾乎囊括了大部分的農事,又描繪得細致入微。其他例如采桑養(yǎng)蠶,上山打獵,繅絲織布,養(yǎng)殖釀酒等也屬于農業(yè)活動的組成部分,在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中,這些農耕之外的小型農事活動,也依然遵循隨時而變的規(guī)律。
《月令》中的人事活動大多與祭祀有關,根據月令安排、布置農事活動,體現了順應時序的主要原則。于是“凡舉大事,毋逆大數,必順其時,慎因其類”。如春季,“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碧熳蛹漓牍壬裰笥H自帶著農業(yè)工具破土種植,既表達了天子對農業(yè)活動的重視程度,也預示著新的一年的農事活動即將開始。古人重視各種祭祀典儀,在農耕開始前也往往會祭祀社稷神。在《月令》中也有“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這樣的記載,同時,這段話還說明了天子在農業(yè)種植中發(fā)揮著“以教道民”的作用。
《月令》中有關飲食與服飾的記載也與物候相關。例如春季“衣青衣,服倉玉,食麥與羊”;夏季“衣朱衣,服赤玉,食菽與雞”;秋季“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冬季“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服裝的顏色與所食之物都會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根據《月令》中的記載,這與五行有關,而五行亦是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因此在服飾與飲食之間也能發(fā)現物候的變化。
由于《月令》被看作是記述政府的祭祀禮儀、職務、法令、禁令的儒家之書,作為一種官方文書,其中記載的人的活動,多為天子與諸侯順應天時的祭祀活動與農事生活安排等方面的活動,較少涉及到下層人民的農事勞作,而《詩經》作為“民間文學”的代表,對于下層人民農事活動的記載更具有可信性。《七月》中關于農事的記載更加具體與多樣,幾乎全面展現了底層人民的生活軌跡:春種秋收,夏作冬藏,其對手工業(yè)、飼養(yǎng)業(yè)、加工業(yè)的涉及,也能反看出先民對自然環(huán)境的順從與適應。農事活動展示了人類在自然世界中的能動作用。
四、動植物意象
“物候描述為文學起興提供了抒情的‘原型。每個時令,動植物的行為各異,而其所象征的情感又常為文學起興所采用?!薄对铝睢放c《七月》中,大量對植物的描寫也可看作后世植物意象經典化的源頭。自然之物在被寄托情感之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與歷史的沉淀,逐漸變成承擔感情思想的經典化意象,這是人類與自然共同作用的結果。在《詩經》中,這種意象的生成更加明顯?!对娊洝纷鳛樽钤绲脑姼杩偧?,其中出現的眾多動植物隨著時間的沉淀與文學的發(fā)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意象群體。關于《詩經》中的物候研究,已經有眾多的學術成果,例如“關雎”“桃天”“采薇”“碩鼠”“黍稷”等,已成為了后世文學中的經典意象。就《七月》中的植物而言,“黍稷重穆,禾麻菽麥”等可用之比喻國家安定與富足;“蒲葦”可用來形容女子堅韌的品性等?!对铝睢分械囊庀笤诤笫赖难芯恐胁⑽词艿教嚓P注,這與《月令》本屬《禮記》有關,作為政令性質的文學,其主要作用還是在于政治方面。然而在后世的創(chuàng)作之中,對于月令中季候與節(jié)氣名詞的引用與引用生成的意象仍具有很強的季節(jié)性特征,例如杜甫《月夜懷舍弟》中“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此中“露”便是“白露”節(jié)氣,即為《月令》中孟秋之月的“涼風至,白露降”。在《月令》中其他的意象如“倉庚”“玄鳥”“桃花”等春季之物常與婚嫁相連,給人喜悅之感;“寒蟬”“歸雁”
“白露”等多為秋季之物,后世常用以寄托秋思愁念之情等。
結語
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能影響動植物的形態(tài),進而傳遞到人類社會,作用于人的農事活動。早期農業(yè)社會的生產活動順應天時,而動植物的生長也之相關,在農事詩歌或其他有關農業(yè)活動記載的文獻作品中,多能發(fā)現與農事進程相關的動植物記載。《月令》與《七月》與中所描述的農事活動生動地反映了早期農業(yè)社會現狀,從中可以看出古人的農事活動多同自然環(huán)境相關,古人通過物候的變化感知自然,從而安排、布置人的活動,使一年的農事有序進行。這些動植物意象的生發(fā)與轉變,在后世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中亦十分重要。《月令》與《七月》幾乎可被認為是中國詩歌最早期的意象源頭,因而具有深刻的文學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