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小說《我們都有遠路要走》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拔摇迸c馬存來分別是廠里的工程師和技術(shù)員。小說既通過敘事者“我”的眼睛,寫出了馬存來“煩得要死的離婚和萬念俱灰的心情”,又寫出了“我”瑣碎而無所依托的生活。小說里,新來的女工伍思遠,似乎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女朋友,卻原來也有一段不堪提及的過往。小說里,馬存來叫“我”一定要抓住“落地生根”的感覺,他托“我”帶他女兒雅麗去見見老朋友,自己卻以一段“沒人知道我去哪兒。這個地方,我沒有什么可留戀的……”的自述,暗示他已不告而別、繼續(xù)漂泊。
小說結(jié)尾司機一句“上車,我們還有遠路要走!”的招呼,隱喻了小說里每一個人命運的羅盤,與馬存來一樣,都是漂泊。
將《我們都有遠路要走》與牛利利近幾年的小說聯(lián)系起來看,有一些有趣的發(fā)現(xiàn)。我最早讀牛利利的小說,是2017 年《未曾命名的世界》,它寫一家公司的幾個小職員在生活中的掙扎,其中也有兩個主要人物,“我”與孔雪笠。之所以將《未曾命名的世界》與《我們都有遠路要走》聯(lián)系起來看,是因為兩個小說里的兩組人物,似乎有某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并且所探看的都是與“存在”有關(guān)的問題。牛利利筆下的人物,都有某種存在論意義上的自覺。
《未曾命名的世界》里,孔雪笠不滿于當下的生活、不滿于“已被命名的事物”,他要去往異地,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驗為事物命名,帶有強烈的英雄氣質(zhì)。他因喜愛讀書、真誠地面對生活,而在一眾銷售員中頗為扎眼。小說里,作者牛利利讓孔雪笠以真誠撼動了看似牢不可破的現(xiàn)實世界,獲得了“開門紅”的大訂單,又大智若愚地對辦公室政治有所領(lǐng)會,在殘酷的傾軋中存活下來,多少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而在《我們都有遠路要走》里,同為“我”所關(guān)注的特殊人物,馬存來的特別之處變成“讀了兩本靈修類的書,到車間里大談?wù)睢蠹抑v了一通‘五氣朝元’,又要演示‘三花聚頂’”,變成某種可笑的存在了。敘事者“我”對他的觀察,也不再帶有對孔雪笠般的暗暗贊賞,而是頗多厭煩;雖然馬存來對“我”的生活很關(guān)心,也能以不同一般的眼光看待遭逢不幸的伍思遠。這里能察覺到作者的悲觀——不同于流俗的人物不再有“英雄”的光環(huán)加持,而是全面承受著流俗社會、流俗眼光之重。
在《未曾命名的世界》里,“我”更多承擔著敘述者的角色,比較少地將自己的生活置于讀者的眼皮底下。而在《我們都有遠路要走》里,“我”的明哲保身、“我”對生活的茫然感,參與了小說情節(jié),更明晰地體現(xiàn)出來?!段丛氖澜纭防?,孔雪笠要去為未知的世界命名;而到了《我們都有遠路要走》,馬存來勸“我”要“落地生根”,雖然明顯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從孔雪笠到馬存來,在作者牛利利這里,人群中“不合時宜”的人物,其特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怎么發(fā)生的呢?在這兩篇小說之間,還有這樣幾篇小說:寫于2018年的《所有事物都將在黑夜起飛》、2019 年的《夜航》、2020 年的《野渡》、2021 年的《太古》、2022 年的《冬宴》。將這幾篇小說放在一起看,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發(fā)現(xiàn)。我們按由近及遠的順序,從時間最近的一篇說起。
《冬宴》中的敘事者左鴻在表弟齊宇的婚禮前夜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了一系列故鄉(xiāng)的人物,有姑姑一家、兒時的老師、地方上的風水先生,已成為生意人或小混混的昔日同學。在婚禮前夜的小聚中,每一個人都盡情表達自己對生活和世界的看法,而故鄉(xiāng)與世界的凋敝感沉重地壓了過來。老家娶媳婦艱難,姑姑一家傾其所有,用被戲稱為“萬紫千紅一片綠”、價值二十萬的彩禮迎娶兒媳,未過門兒媳懷的還并不是表弟的孩子。通過形形色色人物生動的言語和行動,小說寫出了故鄉(xiāng)的沉陷和無處安住,一種猙獰感在空中飄蕩。
《太古》中,敘事者“我”在王敏麗和李芊羽之間的選擇,也許可以看作是在流俗認可的、“適合結(jié)婚”的女子與不同于流俗的“問題女子”間的選擇。從“我”早年對學生小夏的關(guān)注,可以看出,“我”與小夏一樣,內(nèi)心對遠方充滿期待。饒有意味的是,“我”在坐了里程數(shù)高達5000 公里的火車之后,最后的終點站竟是出發(fā)的原點。作者在此暗示了“遠方”與“此地”的一致性。于是,多年之后,接受了“此地”邏輯的“我”毫無懸念地選擇了適合結(jié)婚的王敏麗。而在制造了“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假象后,王敏麗的突然失蹤、遽然返回,又暗示著流俗所以為的“安穩(wěn)”并不存在、只是假象。“我”最終走向了更直接與“我”心靈呼應(yīng)的李芊羽。小說結(jié)尾寫道:
我將這座公園和小夏的故事命名為“太古”。命名的瞬間,一切成為陳跡。我在等待明天,此刻哪兒也去不了。我還有明天,一個過分古老的明天。車載音響開啟,黑冷、粗獷的《假行僧》響起。
“命名的瞬間,一切成為陳跡。”這句話遙遙呼應(yīng)了此前四年寫作的小說《未曾命名的世界》,仿佛出自孔雪笠之口。也許可以將小說里的“我”看成出走四年后的孔雪笠。“我在等待明天,此刻哪兒也去不了?!碧摶糜帧斑^分古老”的“明天”,給予的是虛假的希望,“哪兒也去不了”才是當下的常態(tài)。可以想見,明天依然是“哪兒也去不了”。小說一再引述《假行僧》的歌詞“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寫的亦是此在無處安住的狀態(tài)。
《野渡》與《夜航》,這兩個小說題目就具有某種互文性。《野渡》的主人公,也是敘事者謝橋,是一個做了大半輩子表演工作的演員。他在旅途中兩次遇到一名少女,小說慢慢展開他一生的回憶——是從哪一個時刻起,他遭遇了精神上與工作上的重大危機?少女的游蕩狀態(tài)切中了謝橋的心境,他想到:“在那個雨夜,固若金湯的生活破裂了,一切都在巨大存在的目光中懸浮著。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p>
《夜航》中,出租車司機在夜晚載上了緊緊抱著一個黑箱子的女人趙小枝,她要去兩百公里外的荒山上尋找一座墳塋。司機出于強烈的好奇,在中途停車,趙小枝走出車外時偷看了黑箱子,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物。這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小說進行中,趙小枝回憶起她對死去丈夫說過的話:“生活太無聊?!也幌牍ぷ鳎瑳]有適合的工作;我不想這么過一輩子,我心里有一團火?!?/p>
無論是謝橋,還是趙小枝,抑或謝橋遇到的少女、趙小枝的丈夫,牛利利的小說人物都在“巨大存在的目光中懸浮著”。他們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并強烈地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之處。這不對勁,有流俗社會和外在環(huán)境不利于個體生長的內(nèi)容,更有人物自身在“無意義”的世界確立“意義”的掙扎。他們尋求更合理的生活,用盡畢生精力尋找“存在”的意義。被拋在時間中的“無聊”,被拋在流俗社會中的不適……人物左沖右突,對人們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作了存在意義上的細細審視,啟開讀者心中似乎明白又并未真知的世界。
《所有事物都將在黑夜起飛》用了六個敘事者,寫足了鋼廠倒閉之后,職工后代的生活。其中一位“學了哲學、畢業(yè)后給人去講成功學”的敘事者名叫“柳思明”,而《太古》的敘事者“我”叫“柳斯明”。兩個名字同音,只在字形上有一字之差,可以感覺到作者將不同作品串聯(lián)起來的意圖。
可以看到,牛利利的作品里,常有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敘事者或主人公。(在有些小說里,他的專業(yè)是哲學。)我將他看成那個“出走的孔雪笠”。在這么多年以自身經(jīng)驗丈量世界的行走之后,他交出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翱籽摇庇袝r是年輕人,有時是老者,有時是女子,認出他的標記物便是不懈的對于存在意義的追索、這意義的無處安住,以及,心里仿佛時時燃燒的一團火。
從出走到念叨著“落地生根”,從仿佛洞穿流俗的冷靜眼光到引人“狂笑”的滑稽舉動……小說人物千變?nèi)f化,其間貫穿的是牛利利執(zhí)著的追問。
存在主義哲學給出了“無聊”的答案,而這個只給出的、“被命名”的答案是抽象和無內(nèi)容的。作者牛利利不滿于此,他真誠地去體驗和追問,不僅在豐富的生活層面,而且在精神深處發(fā)問,比同類作品多了難得的深刻。更難得的是,在《冬宴》中,牛利利的筆觸直接指向了故鄉(xiāng)的文化,充分寫出了一種猙獰和獰厲感。小說有很多細節(jié),譬如鬧洞房過程中,伴郎的描述:
身后有人推,我險些撲倒。我深吸一口氣,手伸進新娘衣服里面。哈哈哈。你們猜我摸到花生沒?沒有!我摸到了許多別的男人的手!手一層疊著一層,壓得瓷實,像巖層一樣。真是太瘋狂了!好多人大笑大喊大鬧,房都快要塌了。新娘子哭起來,剛開始小聲哭,很快成了嚎啕。
上面是隨手引述的一處細節(jié)?!抖纭氛麄€小說,深重、豐富,又充滿象征意味。我現(xiàn)在想來,讀小說的感覺,仿佛置身于一個白得耀眼的雪夜,在姑姑家的小屋,故鄉(xiāng)的文化、風土,人們的精神、處世哲學,被作者冷靜嚴肅的眼光切割、在透鏡下觀察,一片冷靜寒冽之氣。小說結(jié)尾姑姑的爆發(fā),那種獰厲之感,讓我想起魯迅《女吊》營造出的紅色煞氣,我也想起張愛玲,仿佛是她筆下的曹七巧重現(xiàn)人間。
牛利利的小說有很強的存在論意味,而寫人寫事有血有肉,充滿細節(jié)。牛利利對工廠生活十分熟悉,職工間的竊竊私語,村子里的碎語閑言,市井中人的嘈嘈切切,都有聲有色。我想,作者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真誠的執(zhí)著探索,會帶領(lǐng)讀者,更深切地一層一層剝開此在的豐富層次,讓我們習以為常、幽微不顯的存在慢慢顯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