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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一棵樹

2023-12-12 04:17:59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柚子板栗祖母

張 鏑

每年中秋將近,一縷淡淡的清香翩翩而來,從從容容地拜訪張家大屋的所有住戶。男女老少,一夜醒來,便察覺到了空中的異樣,鼻翼接二連三地連掀了幾次,很快便心領(lǐng)神會地接受了這份神秘禮物,這是一種心流相通,另一端延至門前的那棵樹。這縷縷香氣不同往日的廚房飯菜香,也不是濃烈的果木花香,更不是豬欄雞舍的濁氣,它像一股清流,淡然、高雅、清新,像是一年一度來訪的貴客,周身素雅、潔凈,裊裊婷婷,朝人靠近。

桂花開了。明明心里有數(shù),可還是忍不住奔走相告。不少人奔向那棵樹,仰起頭來,欣喜地望向那棵高聳的桂花樹,打量著它的枝端?;ü嵌鋬核崎_未開,嫻靜而羞澀地躲在墨綠的葉片之下,星星點點,黃澄澄。挑擔(dān)子的,扛鋤頭的,打樹下經(jīng)過,一邊埋頭走路,一邊細(xì)嗅花香,像是得了一份福利,不發(fā)一言不出一語,心里美滋滋的,嘴角漾著笑。待到樹前,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見小桂花兒果真在枝頭閃爍,一份念想得到印證,心下踏實,又忙著趕路。人們在樹下停頓的時間有長有短,有的甚至看起來毫不經(jīng)意,幾乎難以讓人察覺他曾有過那么短暫的停頓。也有一時騰不出時間跑來的姑娘媳婦,人在家里忙著洗衣做飯,靈魂卻出了竅兒,隨著花香來訪,心兒早已禮數(shù)周全地跑樹前回訪去了,停泊在她們眉眼里淺淺的笑,不小心泄露了她們心頭的秘密。老祖母也驚動了,她吃過早飯,干干凈凈地用帕子洗過臉,用老木梳將銀白的發(fā)絲梳得一絲不茍,再將身上的灰塵撲打干凈,一切停當(dāng)后,拄著手杖,顫顫微微地來到樹下,像是老朋友打招呼般輕輕喚一聲,你又開啦!那聲音輕得,只有桂花樹能聽見。

待到第二三日,花苞兒又綻開了些,從剛來人間的嬌羞模樣變得落落大方起來,呈現(xiàn)出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坦然接受著命運的來去。老練的家庭主婦搬出樓梯、凳子,帶著長竹竿、叉子、塑料布來了。有時是夫妻兩個,還有時是母親帶著孩子,他們將樓梯搭于桂花樹干,凳子置于樹下,塑料布在樹底鋪開,手持長竹竿,爬上樓梯或踩在凳上,開始敲打樹枝。枝干抖動,桂花微小,紛紛揚揚地簌簌下落,飄起一陣桂花雨。塑料布上,很快一片金黃。取花人不貪心,有那么手捧兩三把的量便停了手,籠起塑料布,收好工具,回家去了。一股濃郁的桂花香跟隨著他們,在屋子里安營扎寨。當(dāng)天下午或晚上,嗅覺靈敏的人便捕捉到了桂花與茶葉交好的信息。第二天串門,一杯新鮮的桂花茶端上來。茶葉依依,桂花晶瑩,茶香與花香相得益彰,讓人心蕩神怡,話匣子隨即打開。客走時,主人不忘用舊報紙包出一點新鮮桂花茶,托來人帶回家去給老人喝。也有的只是舉著長叉,以兩齒叉的一齒為軸心,讓另一齒旋轉(zhuǎn)成圓,很快扭下一枝桂花來,拈在手里,邊走邊嗅,美美地帶回家去,圖個室內(nèi)生香。老祖母有時在旁邊看著他們打桂花或折桂花,便癟著一張缺牙少齒的嘴,用有點漏風(fēng)的聲音叮囑道,慢點啊,好生點,別摔了。老祖母溫和的目光,與其說是望著忙活的人,不如說是望著那棵桂花樹的樹干,有一絲憂戚,更多的是朋友間的理解和安然。樹干灰褐,中部呈豎條狀空了一大塊,空缺處邊沿犬牙交錯,像是咧開一張大嘴,或是佝僂著身軀,呈現(xiàn)出生命漸微的跡象。大自然不知用什么法子,雷劈斧砍,日曬水蝕,蟲雕鳥啄,將它侵蝕得這么衰???樹皮上有了青苔,中空處好多腐爛的木屑,用手一掏,一塊,再掏,又一塊,還有的,放在指頭上一碾,碎成齏粉。而靠里的那側(cè),仍然透出一絲新鮮的木質(zhì),證明它生命猶在,老當(dāng)益壯,稀釋著人們的擔(dān)心。

桂花凋謝后,遠(yuǎn)在鄰村的表哥們來了,他們用兩根竹子綁住一把小木椅,做成了一臺簡易轎子,扶著祖母坐上去,然后蹲下身來,各抬一頭,站起,祖母便升到了半空。表哥們大約是抬慣了這種轎子,配合默契,兩人一步一搖,轎子便一悠一晃,想想祖母大約是舒服極了,不然,她不會顯出那么高興的樣子。這可是她大閨女接她去住呢。大約一個月后,祖母又像走時那樣,坐著轎子一搖一晃地回來了,不過,這次轎夫不是表哥,而是堂哥了。我們想祖母了,堂哥去接的她。祖母仍舊高高興興的,好像接去也好,接回來也好,都是好事情。母親悄悄說,你們這姑母啊,不是你祖母親生呢,可真是有孝心,每年都要接你祖母去住些日子,光有這片心都難得啊。

桂花樹垂垂老矣,大家都擔(dān)心它隨時會倒下來,可它依然活著,一年年開花,一年年讓大家做桂花茶,一年年陪伴著老祖母。

即使拄著拐杖,祖母也不能外出了,她靜臥床上,后來眼睛也失明了,母親和兩位伯母輪流給她送飯,扶她去屋角的尿桶里小解。祖母太虛弱了,都坐不住尿桶的邊沿了,父親刨光了一塊木板,擱在尿桶上,祖母坐上去時表情放松多了。

除夕晚上,父母陪著祖母在她房內(nèi)聊天,大伙在屋外地坪里燃放煙花爆竹,堂哥說有款煙花里面有降落傘呢。大家翹首盼望,那喜滋滋的心情比真嘗試著乘降落傘墜下來還要興奮。果真,煙花點燃,騰向高空,絢爛一片,隨即一頂頂紅色的小傘或高或低,這里那里,徐徐降落下來,簡直如仙女下凡。我們好想得到一把,想把那鼓著風(fēng)帆,騰騰然慢悠悠的感覺握于手心。待它們落地之后,分別朝著自己盯著的地點沖去??蛇@些小紅傘啊,在天空時明明看得真真切切,可真找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所在的地坪,以及道路、屋邊根本沒有幾個。大約,有的墜入池塘,有的蹚進(jìn)小溪,有的撲向稻田,還有的躲進(jìn)了竹林,被黑暗收入囊中。好不容易在池塘邊撿到一個,興沖沖地奔回家里,想去告訴母親。只見祖母突然道,兒子啊,我看見你了!父親一怔,隨即移動一下位置,祖母道,你別動,我真看見你了!

春節(jié)剛過,祖母不行了,她已經(jīng)咽不下一口菜大人打發(fā)我去喊姑母回來,我拔腿就跑。飛奔在田間的小路上,只覺天空低垂,像要壓將下來,周邊的山巒也暗沉沉的,肅穆極了,只有路邊的溪水發(fā)出輕響,聽起來卻像是有人嗚咽。祖母真走了。她走的那天,是正月十三。其實,春節(jié)還沒完全過完那年秋天,桂花沒有來。抬頭一看,枝葉枯黃著,像在閉目養(yǎng)神,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沒等它倒下來,人們將它鋸掉了。一來不安全,怕它突然倒下砸著人。二來,村里要修路了。

春雨一來,柿子花簌簌下落。它們經(jīng)不住雨水,從繁密的枝頭敗下陣來。濕漉漉的地面,到處是張著綠色翅膀的小果,鋪成一張綠色的地毯??捎昙驹僭趺催B綿,風(fēng)再怎么摧殘,總有果子未被雨打風(fēng)吹去,越來越壯碩,特別是秋季,一個個從枝葉間鼓脹出來,皮膚光滑,果肉厚實。越往季節(jié)深處它越發(fā)艷麗,由綠轉(zhuǎn)黃再轉(zhuǎn)紅,引人注意,也將鳥兒吸引。

我家只一棵柿樹,就長在地坪邊一角,高約三丈,抑或更高。架電桿時,它差不多要挨到電線上去了。為了用電安全,父親只好搭了梯子爬上去從頂端砍掉幾枝。這棵樹是母親親手種下的。隨著我和弟弟的出生,母親想方設(shè)法弄來樹苗,栽種到房前屋后,讓它們陪我們一起長大。它果然沒有辜負(fù)母親的心意,成活后就噌噌往上躥著個,長得比我們快得多,不幾年工夫,就到了讓人仰視的高度,還掛上了果。等我和弟弟的牙齒長得足夠結(jié)實,可以咬水果時,母親就摘下柿子塞到我們嘴里。甜絲絲的果肉,柔糯香軟,嚼不了幾下就自動滑進(jìn)喉嚨里去了,簡直像流質(zhì)。有的,我們讓它們自然熟,等軟了,表皮透明了,就撕掉那層薄薄的皮,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還有的,我們只要輕輕“擰”開那個花式“蓋子”(就是蒂),把勺子塞進(jìn)去,就可直接舀出來吃,一勺勺棕黃的果肉,晶瑩剔透,像琥珀。有時,我們等不及,便拿幾個塞進(jìn)米缸里,讓大白米包裹住它們,好像能起到催熟作用;還有的,就拿茶葉石灰水浸泡起來,等一周左右,拿出來,洗干凈,削掉皮,果肉雖硬,但嚼在嘴里,又甜又脆,似乎再也找不出可以匹敵的美味了。香香甜甜里,我們偎依著母親,聽她給我們講柿樹不賣的故事。一個人去買樹,卻不認(rèn)得字。賣主跟他商量好了,山坡上的所有樹都賣給他,只有柿樹不賣,還簽訂了書面契約。結(jié)果賬款付清,賣主卻不肯交樹了。官司打到衙門,官老爺一看,喲,這白紙黑字寫的是樹不賣,沒錯呀,你當(dāng)初認(rèn)賬的事,怎么能反悔呢?買主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故事說完,母親和煦的目光望著我們,好像在說,沒文化,吃大虧啊。

很多年我都被母親編的這個故事騙著,并由此生發(fā)了一些學(xué)習(xí)的動力。年歲漸長的如今,細(xì)想這個故事,很輕易地發(fā)現(xiàn)了破綻。如果收了款,難道不要在契約里寫明金額嗎?收了買樹的錢,怎么能夠什么樹都不賣呢?故意拿字蒙人,算不算合同詐騙?當(dāng)官老爺?shù)模粦{唯一推論?不過當(dāng)時,這樣的故事還是很有嚼頭的,夠給那個年齡的我們足夠的消遣。我們吃著盼了很久才長大的柿子,聽著母親講著故事,嘴里甜甜的,心里暖暖的,感覺與母親的關(guān)系,更親密了。這份陪伴,從春到冬,四季相依。

母親如愿以償。原來,她擔(dān)心孩子沒有零食吃,害怕孩子眼巴巴地望著別家吃東西而自己家里什么也沒有。她知道,這影響的不僅是孩子的口腹之欲,還有更多深層次的東西會悄悄地刻進(jìn)孩子的心里。她要想方設(shè)法地防止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她不僅栽下了柿樹,還栽下了板栗、柚子、柑橘、桃子。板栗樹苗是從外婆家后山挖來的,一共三棵。只有這棵栽在豬欄屋后的荊棘里的才得以保全,另外兩棵,不是被人隨手折斷,就是連根蔸都不翼而飛??粗涿缫惶焯扉L大,母親的希望隨之飛漲。她的孩子,也從襁褓娃娃成為了小學(xué)生。

年輕的板栗樹元氣足,精力充沛,就像年輕的父母,給予孩子的總是很好的基因。沒幾年,板栗樹就掛果了。毛絨絨的小刺球越來越大,大成一個小拳頭。秋風(fēng)吹拂,陽光明媚,天高地遠(yuǎn),有顆毛球咧嘴一笑,蹦出一顆大黑籽來,砸在母親頭上。板栗熟了。母親帶著我和弟弟,提著竹籃,帶著竹棍和工具,來到樹下。竹棍帶著主人的旨意,輕輕地敲打枝頭的板栗毛球,毛球墜落。我和弟弟急急地奔跑過去,用火鉗夾住刺球,放到腳下,用鞋底將刺球壓在地上來回揉搓,刺球變成長筒狀,中間黑,兩頭綠,綠是刺球的原色,黑是沾了土的緣故。我們用腳壓住刺球的一端,手握剪子輕輕地剪開刺球另一端,一顆顆嫩白的板栗便蹦跶了出來。顧不上洗手,剝開柔軟的內(nèi)殼,撕去嫩皮層,一眨眼工夫,淡黃色的板栗玉體便呈現(xiàn)眼前,顧不上細(xì)看,也不知哪只手,飛快地就把它送上了舌頭。那脆嫩芬芳的板栗肉啊,吧唧吧唧幾口就被我們嚼得唇齒生香,都忘了往竹籃里夾板栗球。母親看著我們一副饞相被滿足的樣子,笑了,仿佛從她動念栽果樹那刻起,就期盼這個時刻的來臨,真盼到了,還有什么比這更讓她感到甜蜜和欣慰的呢?剛才嘗的是嫩板栗吧,怎么樣,要不要再嘗嘗老板栗呢?母親停下在枝葉間揮舞的竹棍,指著那咧開嘴巴的毛球示意我們。渾身是刺的板栗也有可以進(jìn)攻的破綻,那便是它自然成熟后會自然裂開,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板栗來,這層深褐色,相當(dāng)于板栗的夾襖,而那層毛球,不過是它的外套。只要是自然裂開外套的板栗,夾襖便是深褐色。也就是說,只要板栗自然成熟,它就由內(nèi)至外有了二重性特征:一是毛球開裂,二是夾襖顏色變深。其實還有一重,便是里面的果肉變得金黃,且肉質(zhì)變老變硬。真要吃到果肉,還要剝掉一層毛乎乎的內(nèi)衣。這層倒不刺手,摸起來還挺有質(zhì)感,像毛線絨,不過不能吃,看著那毛乎乎的樣子,都覺得喉嚨里發(fā)癢,所以得把這身內(nèi)衣脫干凈了。如果是嫩板栗,內(nèi)衣也嫩氣,輕輕一扯,整件內(nèi)衣就剝掉了;而老板栗呢,新鮮時還行,如果放久了,內(nèi)衣就粘附到果肉上,很難脫下來,得用開水泡一泡,才能利用熱脹冷縮原理像剝嫩板栗一樣脫下它的內(nèi)衣。當(dāng)然,老與嫩是相對的,別看板栗剛從外套里出來是白色或淡黃色,只要放幾天,它們就會轉(zhuǎn)成深褐色,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我們照著母親指引的方向,很快找到幾顆老板栗,直接用剪刀從裂口處挑開毛球,老板栗便滾了出來。有時,那個裂口大,連剪刀都不用了,戴著帆布手套,將毛球倒過來,板栗就從裂開的豁口里落下來了。這個帶內(nèi)殼的板栗,頭頂上還有根朝上的小刺,像天線寶寶的天線,可以用小夾子夾住它,從毛球豁口里取出來,這也是一種取板栗的好方法。老板栗肉質(zhì)有點硬,咬起來要多花那么一點點力氣,隨著嘎嘣一響,板栗在口腔里碎開,咀嚼起來,那種甘甜勁道的滋味,是嫩板栗所無法匹敵的。老有老的滋味,嫩有嫩的味道。我們把從樹上將板栗敲打下來的方法叫打板栗。打板栗的當(dāng)晚,一筐板栗躺在墻角,一碗板栗燉雞擺上餐桌,金燦燦的雞湯,黃燦燦的板栗,真沒辜負(fù)我們姐弟倆將秋火望了三個季節(jié),從春到秋,從豎條狀毛絨絨的板栗花開始。

采過板栗不久,柚子由青轉(zhuǎn)了黃。一個個,或高或低,或顯或隱,隨著柚子樹,在那片荊棘叢生的竹林中秘密生長。我們似乎只是偶爾想起它,即使母親帶著我們?nèi)ゲ烧?,也不是特別興奮。樹太高,又是斜坡,沒有哪次能一次摘完,沒有一次我不擔(dān)心母親的安全,生怕她從樹上或搭不穩(wěn)的梯子上摔下來。那樣的話,我寧愿不吃柚子。母親似乎并不在意,只交代我扶樓梯,讓弟弟看清楚柚子滾落的地方,好到時尋找。這樣摘來的柚子,大大小小,每年居然有十來個。將柚子們背回家,母親并沒有立即找來最大的那個剖開來給我們吃,而是讓我和弟弟一起給伯伯家送柚子。剛開始我疑惑不解,父親兄弟四人,母親與他們之間矛盾很深,平時都不說話,為什么要送他們柚子呢?母親看著柚子樹的方向,含著笑告訴我們,樹是祖母栽的,雖然分家時分給了我們,但作為祖母的子孫,都應(yīng)該嘗嘗。柚子柚子,又生一子,祝福大家多子多福。見我遲疑,母親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慎重地囑咐道,我們大人之間的矛盾,是我們大人的事,與你們小孩子沒關(guān)系,他們是你們的伯伯,與你們有著用刀也割不斷的血脈親情,不管何時,遇到他們,要有禮貌,要叫他們,該怎樣叫他們就怎樣叫,不要受我們的影響果真,當(dāng)我們歡歡喜喜把柚子送去,每次都收到了伯伯家真誠的謝意。

母親不僅喜歡果樹,還植下了泡桐、杉樹、樅樹、樟樹……這些樹長得快,泡桐樹后來搖身一變躲進(jìn)了新木柜后面,成了木柜的檔板;杉樹被架上墻垛,大的成了檁條,小的成了懸皮,懸皮就是鋪瓦的木條;樅樹韌性強,彎成了木椅的邊沿及腿,沿腿一體,不用釘,也不用隼,光滑耐用;樟樹做了家具,還有些被鋸成了切菜的砧板,切肉食的時候,用力大,刀入砧板,帶出木屑,菜里有那么點樟樹的辛味。很多年后,我才恍然察覺,愛種樹的母親,與做木匠的父親,是否有著某種幽秘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我知道他們的婚姻并非由此牽起。

樓下花壇呈長條形,臥于前后兩樓之間,與樓平行?;▔?,三點一線間距勻稱地并排栽著三棵桂花樹,即兩端各一株,中間一株。不知是靠近道路人馬穿梭驚擾了它們生長,還是樹種原因,只有中間那棵長勢喜人,團(tuán)團(tuán)華蓋,聳立如云,都快超過二樓窗戶了,而邊上兩棵,生長過于從容。特別是靠車行主干道的那棵,節(jié)奏慢得仿若穿越了時空三棵桂花樹處同一花壇,遙相呼應(yīng)。底下是草地還有金邊四季青、紅桎木等灌木叢,挨挨擠擠地拼成某種美學(xué)圖案。另有幾株茶花、綠葉四季青,顏色、品種還算豐富。也許樓盤剛建時設(shè)計師充滿著美好的愿景,只是到了業(yè)主接手,沒人懂得園藝,于是,一根接力棒懸至半空。每到春天,荊棘、臭皮藤乘機而入,捷足先登,在灌木里纏繞瘋長,夏天更盛,大片大片地?fù)屃斯嗄镜娘L(fēng)頭,掠奪著雨露。灌木日漸消瘦、枯黃、稀疏。仿佛是看著灌木活得沒勁,四季青也打不起精神,秋冬兩季,不少枝葉干枯,翠綠的葉子斑斑點點,有如蟲蛀。草地也沒了青草的純粹,洋蒿、犁頭草、芒刺等雜草甚囂塵上,喧賓奪主。一個花壇,寫滿疏于管理的荒蕪。是可忍,孰不可忍。從小耳濡目染了樹木的繁茂,又知悉了植樹是那么輕而易舉。俺不動手,更待何人?

娘家位于花木之鄉(xiāng),苗源豐沛。只是車輛運輸,怎么整?縣城的人,小車、樓房、朝九晚五,早已遠(yuǎn)離了十指沾泥的勞作,哪還有適合運樹的貨車?好在有老古,他住對面樓棟五樓。也不知他怎么賺到的人生第一桶金,又作了怎樣的人生規(guī)劃,在城里購置了這套房。老古沒有正式工作,跑摩的,做保安,還有臺啪啪響的三輪車,為人拖貨。老古的老婆在沿海打工,他則帶著孩子在城里陪讀,早出晚歸,傍晚按時回家給孩子做飯,經(jīng)常手里拎著一把蔬菜幾片豆腐??吹贸鰜?,他平時沒有讀書的閑心,也沒有精力輔導(dǎo)孩子,但他把孩子上學(xué)的事,看得很重。聽說要運樹,老古當(dāng)天就出發(fā)了。時間不湊巧,我沒法陪同前往,老古獨自驅(qū)車找過去,居然很順利就找到了目的地。當(dāng)時還沒有導(dǎo)航來著。樹苗運來了,他卻只肯收油錢,說是鄰居,哪有不互相幫忙的。

從車上把樹搬下來,才發(fā)現(xiàn)弟弟幫我挖的樹除了桂花,還有金絲楠木,株株挺拔、秀氣。適逢兒子放假在家,便一起幫忙。挖坑的鋤頭哪里來,問了很多人,都沒有,最后從物業(yè)的一位老人那里才借到一把。剛挖好洞,樓下鄰居一家三口下樓來準(zhǔn)備外出,好奇地看著我們。同一個院子長大的孩子,特別是性別不同,又有年齡差,何曾有過活動交集?突然動念,邀請他們一道栽樹。鄰家閨女猶豫著等父母表態(tài),很快得到了肯定答復(fù)。家長們站在旁邊動口,孩子們負(fù)責(zé)動手。兒子到底大些,滿臉沉靜,彎著腰,用鋤頭往坑里扒土;鄰家閨女像是從沒嘗試過這種勞動,認(rèn)真地扶住樹苗盡量讓它不偏不倚,青春的臉龐笑意盈盈,顯得好奇與興奮。沒多久工夫,土壤就將樹苗壓穩(wěn)壓實,樹苗穩(wěn)穩(wěn)地立在花壇里。一棵又一棵,那天,兩個平時不打交道的孩子,一起為他們共同的家園植下了一片綠。不知多年以后,他們身在何處,如果回來,那些樹還在,會不會想起今天植樹的情景?

栽下樹苗,栽下希冀。就像捧著初生的孩子,由然而生對未來的憧憬。我們經(jīng)常湊過去,圍著這些樹,左瞧右瞧,想知道它們渴不渴,會不會成活,期盼有一天,樹能有所暗示。我等得焦急起來,便跑到樹旁,專注地盯著那些樹,從一根枝條望向另一根枝條,從一片葉子搜索到另一片葉子,希望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可它們緘默不語。也許潛伏在泥里的樹蔸,正進(jìn)行著殊死搏斗。誰說不是呢?本來它們在我故鄉(xiāng)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由一顆種子長成一棵樹,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長成如此這般青春靚麗,沒承想,一把鋤頭,就把它們連根刨起,一臺車,將它們運至此處陌生之地。從前它們的所有努力,如今都只能一切從頭開始。一個樹蔸,幾條根須,想要在新地方立足,得先與泥土建立關(guān)系。好在大地母親廣博無私,只要植物本身不矯情,天氣和季節(jié)不出來阻梗,她的愛便會無微不至,潤樹無聲。次年春天,一個個褐色芽苞,偷偷地從枝葉間冒出頭來,這里一點,那里一點,幾乎每根枝條上,都有好幾個,原來是信使??雌饋砣绱穗[秘,卻又悄然傳達(dá)著讓人欣喜的訊息——樹活了!葉是根的形,根是葉的本??梢韵胍?,樹的根須已與土地深情相擁,達(dá)成默契。此刻,樹的任督二脈已被打通,土地正默默無私地從樹底為樹輸送養(yǎng)分,源源不斷地將營養(yǎng)送至樹的枝枝葉葉,周身各處。慢慢地,芽苞次第散開,展成一叢叢嫩葉。一片片,迎著風(fēng),散發(fā)出簇新的光芒。當(dāng)年秋,老古的老婆回來了,在附近制衣車間上班,從此,他們結(jié)束了牛郎織女的不便,甜蜜溢滿心間,寫上臉龐。

不久,幾臺機器怪獸駛進(jìn)小區(qū),轟鳴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花壇左右兩邊各被裁掉一些,長條狀的花壇更苗條了。幾棵移栽后剛剛成活的桂花樹連同花壇邊沿的四季青被連根拔起。光禿禿的根部刺拉拉地翹向天空,被活生生地剝離了土地,就像將魚從水中撈起,讓它遠(yuǎn)離活命之水。拾起其中一棵根須尚在的桂花樹,在小區(qū)里找到一處隱蔽的斜坡,順手挖了個小坑,將它重新植入土壤。樹挪死,人挪活,剛搬家不到一年又要搬家,不知這株桂花是否還有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勇氣,或者說適應(yīng)力。一切,只能聽天由命。可心里還是為它祈禱。與這幾株桂花一同遭受厄運的,還有一株茶花。它不在我們樓棟前,而是原來好好地長在隔壁樓棟。見過它花容月貌,亭亭玉立,繁花滿身,現(xiàn)在,它倒在地上,連根翹起,枝葉損壞,沾滿泥漬,淡棕色的樹干有好幾處被沉重的機械撞損破皮,奄奄一息,甚至發(fā)不出一聲呻吟。一棵樹離開了土地,被虐待成這副模樣,讓人聯(lián)想起灶臺、柴火,好像那才是它的歸處。我的心頭有淚滴淌落,顧不得將會黃泥沾身,跑到它跟前,想要將它抱走,可是抱不起,拖,也拖不動,沒想到這么一株行將就木的柴火,看起來體形并不龐大,可每一根樹干,每一稈枝葉,都飽含體重。打量枝身,足有好幾米長,還有樹蔸,看起來也不輕。當(dāng)然,要說輕也輕,那是大腦中描摹的具象,而實際,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生命,有形體,有體重,體內(nèi)飽含水分,難怪我搬不起,移不動。幾個人站在旁邊奇怪地看著,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后來終有一位好心人像是意識到什么,勸道,這個還有什么用?

我偏不信。回家找了把手柄鋸,來到樹前,一鋸鋸,將枝葉鋸掉,再鋸掉了幾根被挖機挖斗砸爛的根須,終于從那堆遺棄的樹木堆里將它拽了出來。盡管這樣,還是太重了,茶樹樹干密度大,如果做柴火,那是很耐燒的,現(xiàn)在要搬動它,輕不了。移幾步,歇口氣,然后再搬著它往前移。終于搬到自家車庫前,內(nèi)衣全濕,外套全是泥。拍圖給弟弟,問能否栽活。弟弟說,不要了吧,被挖機傷成這個樣子,即使成活,也沒了看相。如果你要茶花,家里有的是,隨便你挑啊。可是,如果放棄,它就會死去。我不是要茶花,我要讓它能活下去!

求助另一位。他有個苗圃,很會養(yǎng)蘭花,原來送過我好幾盆。愛蘭的人,應(yīng)該會愛惜生命,即使是一個普通的植株。也不知這是什么邏輯,可能是病急亂投醫(yī)吧。沒想還真遇到了良醫(yī)。他將圖片發(fā)過來時,多了三根標(biāo)注的紅線,備注說明:紅線之外,全部鋸除,這樣栽下,能夠保證營養(yǎng)和水分,成活沒問題。茶樹不比梧桐、杉樹,鋸起來特別費勁。盡管這樣,求活心切,再怎么難,也鉚定了。眼看就要鋸好,只差最后一根,準(zhǔn)備將其與另一根相交處留個豁口,好稍后包扎那些破皮處,沒想,眼睛看著別處,腦里想著到哪找膠布,鋸子在手下拉扯移動突然手一麻,一滴滴鮮血像宰雞般滴滴答答地往下墜,地上殷紅一片。終于鋸成如圖所示。請人在花壇正中挖了個大坑,把茶樹放了進(jìn)去??粗挥袔赘鞲?,一放還放不進(jìn),卡在洞口。三番五次地把坑掏深掏大,總算讓根須全部入坑。往回填土,攏起土堆,立住樹蔸,澆了兩大桶水,大功告成。當(dāng)用保鮮膜將它受傷部位包扎完畢,一個下午過去了自此,出小區(qū)前,進(jìn)小區(qū)后,都要去看那株茶花樁通過兩次鋸除枝葉,那蔸茶花樹,只剩下一個冒出地面幾十公分高的樹樁了。觀察茶花樁是否活過來的數(shù)個晨昏,經(jīng)常在花壇邊的林蔭道上遇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天氣還沒有完全暖起來,可他光著膀子,跑得滿頭大汗。那是老古,他在為老年做準(zhǔn)備,管理健康,鍛煉身體,晨練。

立春過后,一個芽苞,兩個芽苞,紛紛從灰不溜秋的樹樁上冒出頭來,探頭探腦,虎頭虎腦,可愛極了。又過了些日子,一片片肥大壯碩的葉片盡情地舒展,那么簇新,那么嬌嫩,那么大氣,簡直揚眉吐氣,我終于吁了口氣,一顆懸在胸口的石頭落下來

一天,茶花樁不遠(yuǎn)處,圍著一些人,大家的臉色都不太自然,像是傳遞著不好的消息。平時不是很愛鍛煉嗎,好可惜啊,這么年輕,正值盛年啊……大家小聲地議論著,隨后黯然散開。啊,他們說的是老古!老古在鄉(xiāng)下新建的房子里,突發(fā)心?!?/p>

春天倏然而過,夏天來了。這個夏天,讓人難忘。小城遭遇大旱,從夏旱到秋??h城主干道旁的銀杏被奪走一半。我親手救活的那個茶花樁,新枝嫩葉一片焦黃。盡管心急如焚地立馬澆水,并隔三岔五就提一桶水去澆它,它還是沒能再次發(fā)出新芽。站在那個毫無生氣的茶花樁跟前,我悵然若失。一個青年走過來,溫和地叫了聲阿姨,原來是老古的孩子。不覺時間飛逝,他已大學(xué)畢業(yè),考取了某個單位的事業(yè)編制,有了份正式工作。而順手搶救過來栽在斜坡處的那株桂花,葉子依舊墨綠活得精神抖擻。年復(fù)一年,長出了很多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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