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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 面

2023-12-12 04:17
湖南文學 2023年10期
關鍵詞:老孟獸面妻子

李 卓

六點半,班前會準時開始。內容跟往常一樣,講安全,講政策,我一句沒有聽進去。隊干倒是不拖沓,十來分鐘講完,就讓我們進了更衣大堂。打火機點火的聲音此起彼伏,不一會,整個大堂煙霧繚繞。軟白沙的煙自口腔吸入,猛地直沖肺里,亂躥幾圈后才從喉嚨和鼻子溜出來。這種嗆人的滋味令我著迷,尤其是在礦井待了八小時之后,這一口煙更覺舒暢。連著抽完兩根后,我把煙頭摔在地上,用力糨上幾腳,然后趕緊穿好工衣,戴好自救器、頭燈和防塵口罩,隨人群趕到礦洞前,列隊,點名報數,握拳宣誓:“我鄭重承諾,遵章守紀,規(guī)范操作,牢記責任,珍愛生命……”

面前,黑黢黢的礦洞像一只幽暗森然的眼睛,闃寂地凝視著我們。底下就是潮濕、狹窄的礦井,一路連接到地獄。攀坐上猴車,我們向著更深的地底斜行。每隔數百米才有一盞燈掛在壁上,光線微弱,映照不了幾米遠就被黑色的壁坑噬盡。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于陸陸續(xù)續(xù)抵達作業(yè)層。一條狹長而逼仄的巷道,地面鋪著望不到頭的鐵軌,兩旁是加固礦井結構的鋼架和尼龍材質的繩網,頭頂的燈比先前下井途中的燈密集很多,但是依然昏暗,要靠頭燈射出的強光才能看見近處。班長再次強調了我們這隊人的任務,好家伙,一百二十噸!今天注定又是拿命扛的八小時。

有人說,蘇志,你不是肚子里有點墨水嗎,怎么這么些年一直守著個煤礦挖?我白他一眼,說這點墨水有卵用。又有人說,你不嫌累嗎,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我苦笑。累,怎么會不累呢?巷道里低矮的地方只能躬著身子挖,有時半天都直不起腰來,中飯送下來時,一群人坐在地上使勁往嘴里扒飯,煤渣跟著進了胃里也渾然不覺。身體的累只是一方面,心理的不安感更加要命,從清晨宣誓起就陰魂不散,擔心滲水,擔心冒頂,擔心瓦斯泄漏,每天跨上猴車系安全帶時,我都會回頭看一眼,默默地不知向誰道一聲別。我得承認,我不是向我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道別,我從來不敢想象與他們道別的情景,我才三十五,我的大兒子才十四歲,小兒子才九歲,我怎么忍心和他們道別。所以,我不知道是向誰道別。這種不安,一直要持續(xù)到我重新回到地面時才會消失。到更衣大堂沖個熱水澡,周身涂上肥皂,再拿一個刷子使勁往手臂和脖子上刷,直到自己覺得身上的煤炭味兒沒有了才換上干凈的衣服,穿上棕黃色的寬頭皮鞋,在漸暗的天色里踏上歸程。

今天沒有什么不尋常,一百二十噸的任務雖然很重,但我們總歸是完成了。我騎著摩托車一路顛簸,不到二十分鐘就回了家。把車騎進陶屋熄了火后,我徑直往廚房走去。妻子正系著粉紅格子的圍裙在灶前忙活,小兒子蘇濤在幫忙燒火。

“蘇波呢?怎么沒看到人?”我湊到妻子身旁往鍋里瞅了一眼,然后隨口問了一句。

妻子轉頭看了我一眼,神色忽然有些莫名的慌亂,她把手往圍裙上擦了兩下,又朝門外望了望,確定沒人后,才壓低聲音對我說:“蘇波今天放學后在河里游泳,撈了一件銅器回來。”

我心中一驚,忙問道:“他人在哪?銅器放在哪?”

要知道,黃材鎮(zhèn)早在幾十年前就出土了不少青銅器,大多是商周時期的,件件都是珍奇的文物。這些文物,有的被捐給了文物局,也有一些被商人出高價秘密收走,至于最終流向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妻子手指向西邊當頭那間房,說蘇波正在里面。我踅身大步走了過去,妻子和蘇濤緊跟在我身后,推開門,看見他正蹲在地上,眼睛盯著一個灰不溜秋的物事發(fā)呆。我俯身下去,開始仔細觀察起它來。這是一個像甕一樣的容器,但是開口比一般的甕要大,通過折沿可以判斷它應當還有一個蓋,外壁的泥土已經被蘇波洗干凈了,但是銅的色澤全然不可見,斑駁的赭黃似乎滲進了它的身體,像結了痂,又像長了鱗,我瞪大了眼睛才看清楚外壁的紋理,那是某種異獸的面龐,神秘而猙獰。用指關節(jié)敲一敲,發(fā)出一種沉郁的嗡鳴聲,起先濃濃的,厚厚的,漸漸細了,虛無了,那聲音不是往耳朵里鉆的,而是往太陽穴的位置刺進去的,順著頭皮的筋脈游弋,不知到哪個位置就消散了。

一家四口,圍在一起看了半晌,誰也沒說話。

“爸,這是文物嗎?”蘇波打破了沉默。

我愣了一下,用力瞇了一下眼睛,隨即雙手抱住甕肚探了探重量。這看似只有二十斤酒壇子大小的容器實則挺沉,我問道:“哪幾個人幫你抬回來的?”

“就……就二牛和黑皮幫忙弄回來的,我們三個在河里游泳,是我發(fā)現的,找他們倆幫的忙?!碧K波怯怯地答道。

“你叮囑他們回去不要跟大人說沒有?”問完這句話,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荒唐,畢竟蘇波還是個孩子,他哪里懂得叮囑他們。不過,蘇波的回答讓我松了一口氣,他說哪里敢講,要是被大人們知道了他們下河游泳,不挨一頓死打才怪。說話間,蘇波不時瞥我一眼,似乎生怕我想起了我曾經給他下的禁泳令。他哪知我差點忍不住要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猛親兩口。

狂喜的心情終究是按捺下來了。我把這物事藏到了大柜底下,那里還有幾個醬色的泡菜壇子,分別浸著刀豆、藠頭和蘿卜絲。我正色跟妻子和兩個兒子說,這個事千萬不能再讓任何人知道,就當沒有發(fā)生過,如果蘇波的兩個同學再提起,就說蘇波因為游泳被我暴打了一頓,那個鐵罐子也已經被我扔回河里了。三個人都點了頭,于是一家人去廚房繼續(xù)炒菜了。白色的煙從鐵鍋邊上的縫隙里悠悠升起,穿過煙囪和瓦縫遁入夜空,透過亮瓦,依稀可見月朗星稀。光陰入秋了。

縣文物局的干部們這幾年到黃材鎮(zhèn)來得比較頻繁,挨家挨戶座談過,也派發(fā)過冊子。冊子內容是關于保護文物的普法教育的,里面還附錄了一些新聞照片,有主動把文物交給文物局而受到嘉獎的新聞,也有因倒賣文物而被公安上銬子的新聞,圖文并茂。

我翻箱倒柜好幾天才找到這本冊子,它墊在一個箱子的底層,彩色的封皮已經皺皺巴巴。翻到第三頁,我看到了1991 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的內容,其中有“在地下、內水、領海及其他場所中發(fā)現文物隱匿不報,不上交國家的,由公安部門給予警告或者罰款,并追繳其非法所得的文物”。這些條文我大致了解,談不上駭人,只要不走私到國外去就不是大罪。再往后翻,我終于查到了我想找的關鍵信息,長相跟蘇波找到的那個“甕”相似的一件青銅器,原來它的名字叫作“獸面紋瓿”,屬于商周時期的文物,相較新聞圖片里的巨型瓿,我家這件玲瓏多了。我把銅瓿從柜子底下搬出來,對著圖細細地比對了一下紋路與色澤,的確高度相似。塵埃落定,我的心里變得異常冷靜。守住這個秘密,三年五載后,有合適的機會再出手,不說幾十萬,十萬八萬是肯定賣得起的。有了這筆錢,上縣城買個房子就沒問題了。

周末,礦上休息。臨近傍晚時,我叫上蘇波,讓他帶我去到他上次游泳的河段,下水游了近兩個小時。說是游泳,不如說是全面搜索,我心里想著看能不能找到這個銅瓿的蓋子,弄不好價格還可以漲一把,又抱著另一種僥幸心理,看能不能再碰到一件寶貝。直到力氣耗盡,也沒能再摸到任何看上去值錢的家伙,于是我們趁著西邊天上的微弱光亮回了家。

晚上,我和妻子面對面?zhèn)忍芍?,床頭的小臺燈發(fā)出橘黃色的柔光。妻子不算漂亮,但她有著湖區(qū)女人獨有的秀氣,她老家在益陽,洞庭湖畔,大湖的水澤滋養(yǎng)了她,嫁給我的十幾年,她一直是個好伴侶,也是一個好媽媽。我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左手順勢伸進了她的懷里,她臉上露出一絲羞赧,身子軟軟地往我這邊靠近了一些。

“你說,咱們要不要托人幫忙,找個懂行的人來鑒定一下?”妻子的話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征詢口吻,以及輕微的喘息。

我的手一邊輕輕撫摸著她的乳房,一邊輕笑道:“不用鑒定呢,你也不想想它是在哪里撈出來的。栗山村、溈水河就是它的防偽標識。”

妻子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輕輕閉上了眼睛。

我們家所在的村子,叫做栗山村。早在三十年代,這里就出土了震驚世界的四羊方尊,后來被史學界稱為“臻于極致的青銅典范”,位列中國十大傳世國寶之一。六十年代,這里就被確定為西周遺址,陸續(xù)出土了不少青銅器,今年更是有了大規(guī)模開掘的計劃,有幾處地方已經封禁,聽人說挖到了古建筑基址以及殘存的古城墻,還有一座貴族墓。

這就是我認定這個獸面紋瓿是真品的主要原因。汗水細細密密滲出皮膚的時候,我摟緊了懷里的妻子,她臉頰紅潤,氣息正漸漸平和。

“等有了錢,我們就去縣城買套房子,蘇波讀高中時我們正好一起進城。我還要給你買幾件金器,讓你洋氣起來?!?/p>

“嗯。不早了,我們睡吧,明天你又要去礦上?!?/p>

我反手擰熄了床頭的臺燈,在無邊的寂靜里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種熟悉的沉郁的嗡鳴聲從西邊當頭的房間傳來,像一道細細的白光,慢慢地穿透門縫,鉆進我的眉心。我驀地驚起,使勁搖了搖熟睡的妻子,想問她聽見什么聲音沒有,她卻睡得出奇地沉,搖了幾下都沒有反應,我想大聲叫醒她,又怕吵到了隔壁房里的兩個孩子,于是,我開了燈,穿上衣服,又找了手電筒和一截木棍后就往外走去。我們家是連六間的平房,中間是陶屋陶屋后面是廁所,最東邊的一間是吃飯和待客的地方,廚房在它后面。我和妻子住最東邊第二間房,兩個兒子住東邊第三間房。西邊第二間是客房,平常沒人住,而第一間是雜物間,沒有開鋪,里面只有一個大木柜,還有一些箱子和幾張桌椅板凳。六間房都是連通的,有門可以進出,外面單獨開了門的只有陶屋和東西兩頭的兩間房。為了不影響兩個兒子的休息,我沒從房間里穿過去,而是走東邊的房間出了門,走坪里直接去西邊存放獸面紋瓿的房里。

有風,也有遠處傳來的秋蟲兒的聲音。我一步步慢慢前行,鞋底和地面細小的泥沙發(fā)出“刺刺”的聲音。我不確定是不是有賊光顧,倘若是以我的體格,空手對付一兩個漢子應該不成問題何況賊本心虛,而且我還有木棍在手,定可手到擒來。可我又覺得根本不是賊,剛剛的聲音和光線都只是我的幻聽和幻視,我出來巡查純屬瞎折騰有一瞬,我甚至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為什么拿根木棍跑出來,我不該在床上睡大覺嗎?

頭腦昏昏漲漲,但是兩腳已經把我?guī)У搅宋鬟叜旑^的房門口。我掏出鑰匙打開門,右手持木棍擺出格擋姿勢,左手迅速打開了電燈開關。燈光亮起,照亮了不大的空間,除了應有的陳設,鬼影子都沒一個。俯身查看大柜底下,獸面紋瓿好好地擺在泡菜壇子邊上,絲毫沒有被挪動的跡象我啞然失笑,心想難怪書上說一夜暴富或家財萬貫的人都難睡一個安穩(wěn)覺,因為總是擔心有賊惦記自家的寶貝。我正準備熄燈,回去繼續(xù)睡覺,可是突然門“嘎吱”響了一聲!霎時間,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一股強大的恐懼感從頭頂壓了下來,我張嘴想要呼救,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試圖逃跑的雙腿也如同墜了千萬斤的力道,完全邁不動。時間凝滯了半晌,我終于鎮(zhèn)靜下來,雙手攥緊木棍,弓起身子,輕喝一聲:“誰在門后面?”

又是“嘎吱”一聲,門被推動,老孟無聲地杵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絲冷笑。

老孟是二牛的爸爸。前幾年,他神經質的老婆說日子過不下去了,要去廣州打工,后來,就再也沒了音訊。老孟托人四處打聽過,無果,也就作罷了。老孟的職業(yè)是一名修理工,他以維修謀生,年輕時修鞋,后來修單車,如今修摩托。老孟的修理店在馬路邊,是一間不像門面的低矮屋子,沒有左鄰右舍,就那樣孤零零蜷縮著,水泥墻外面用煤炭寫著“補胎、打氣”的大字。很久以前,那堵墻上寫的是“修鞋、配鑰匙”。老孟比我年齡稍長,跟我關系一直還不錯,我算是他那家破店的老主顧,沒事時經常會去他那閑坐。盡管他那雙沾滿黑色油污的手從來不給我泡茶。

老孟臉上的表情再明顯不過了,一點難為情和羞愧都沒有,反而透露著鄙夷和不屑。我一下就明白了,他是為獸面紋瓿而來的。

果然,不等我出聲質問,老孟就開了腔:“蘇志,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二牛要是不跟我說,你是不是打算把這銅器獨吞了?”

我臉上一熱,手上擎著的木棍也放了下來,心里竟有些發(fā)虛,支吾道:“那……那就能跑我家來偷東西?”

老孟絲毫不慌,他盡管個子比我矮,仍像俯視我一樣,鼻孔里哼了聲:“誰說我偷東西了?我就是來看看二牛這小子撒謊沒有?!?/p>

我一面暗罵二牛這小癟犢子不守誠信,一面不得不對老孟擠出笑容:“孟哥,我今天從礦上回來晚,知道這事也晚,而且現在也不清楚這東西到底值不值錢,我本來打算這幾天先找人打聽,有了眉目后再找你的?!?/p>

老孟又哼了一聲,從門后走了出來,然后彎腰把柜子底下的獸面紋瓿拖了出來,蹲在面前仔細端詳起來。

“蘇志,賣的錢我要四成,秘密我替你保守。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找文物局,如果他們沒收了,你一分錢也得不到?!崩厦系脑捠且活w一顆從牙縫里蹦出來的,生硬硌人。

我心說肏你媽,但嘴上沒出聲。老孟這孫子,老婆走后,性情就變了,以前修個車補個胎還能記賬,后來充個氣的幾毛錢都免不得,成了個斤斤計較的守財奴。以老孟的性格,既然能張口要四成,意味著他來之前早就算計過,想剮下半成都不可能。懶得跟他談判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銅器反正是我找人去賣,賣價不可能讓他知道。

老孟眼睛盯著我,似是看穿了我的心理,補充說道:“銅器的行情我大概心里有數,二三十萬是隨便賣的,你別指望騙我。”

我低頭瞅了一眼手上的棍子,真想照著他的頭來一下,然而理智告訴我不能夠。我說行,你回去等消息吧。老孟站起身來,抻了抻舊得發(fā)黃的白背心,說我會守住秘密的,然后出門去了。

回到床上,妻子還在熟睡。我平躺著,眼睛瞪著茫茫的黑暗,仿佛身在礦井里。

天不亮,我騎著摩托出了門,先去最近的工友家敲開門,讓他幫忙捎了五天病假,然后突突駛向溈水茶樓。茶樓位于黃柴鎮(zhèn)的主街上,獨立的門面,三層,朱紅木頭柱子,琉璃金攢尖頂,一樓是喝茶的卡座,二樓有數間棋牌室,三樓是吳仁富的會客廳。三樓之上,還有半層是他一家人住家的屋子,掩于金頂之后,站在街上并瞧不見。

我去找的人是吳仁富。我認識的有頭臉的人不多,吳仁富算是一個。他是從礦井里走出去的。十年前,他還是我的工友。有一回,礦井里落石子,我推了他一把,將要落在他頭頂的石子砸中了他的腳趾,粉碎性骨折,休養(yǎng)了好一陣。念在我救過他的命,吳仁富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很好。就在幾年前,某天他就突然不干礦工了,后來就開起了一家茶樓。工友們傳他是發(fā)了橫財,不過到底發(fā)的什么橫財講不清,有人說他挖了寶貝,有人說他逃去臺灣的爺爺把財產留給了他,鬼曉得真假。

溈水茶樓名聲在外,跟它一二樓火爆的人氣有關,跟三樓的會客廳更有關。我聽工友說,出入這間會客廳的人非富即貴,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最常見,藍眼睛高鼻子的老外也有,偶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造訪,但并不久坐。工友說,這狗日的吳仁富關系硬扎得很,倒賣文物這么些年,愣是沒戴過一天銬子。

趕到溈水茶樓門口的時候,天空的白還沒化開,石街和高高低低的建筑都還隱匿在青色之中。把摩托車停放在門口的一輛黑色皇冠轎車旁,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尚不到七點,于是點起一根煙,倚靠在坐騎上吸了起來。如果昨天晚上老孟不來,我可能一年半載后才會尋吳仁富,那時心態(tài)肯定更加從容,但是老孟的闖入讓我不得不及早摸清獸面紋瓿的價值,好拿個打發(fā)他的對策。之所以這么早就趕過來,也是為了避人耳目,降低風險,念及此,我扔了煙頭,拍響了茶樓的門。

“他媽的,是誰這么早來叫魂?”約莫分把鐘后,茶樓里傳來踢踢踏踏的下樓聲,以及熟悉的叫罵聲。門打開,穿著綢子睡衣的吳仁富站在我面前,倦眼迷蒙。

他的目光是在撞到我的第一瞬間激蕩起來的,一句熱烈的話緊隨其后:“志哥,什么風把你吹來了?來來來,快進來再說!”我訕訕地笑了笑,說不好意思,一清早就來打擾你。他忙說沒關系,一邊把我往茶樓里讓,一邊怪我從開業(yè)時來過一次后就再沒見過影子。寒暄著一路上了三樓,他招呼我坐到了茶臺前,自己開始熟練地燒水沏茶。趁他洗杯子的空當,我環(huán)視了一下他的這間會客廳:棗紅色的拼花地板呼應著疊了幾層的天花吊頂,一盞大水晶燈高懸于中央,墻壁上錯落有致地掛著一些書法作品和山水畫,茶臺的主人位后面是滿墻的展示柜,高高低低的格子里擺放著各種瓷瓶瓦罐,以及小件的青銅物件,與墻面平行的開闊走廊上擺著一個組合玄關,四欄屏風上繪著古代美女,栩栩如生。與敞亮的會客廳不同的是,玄關后光線幽暗,看不清走廊還連著幾個房間。

吳仁富一邊往我面前的小茶杯里分茶,一邊介紹這是上好的金駿眉。我不懂茶,只知道茶湯的色澤很漂亮,端起來喝了一口,有些燙舌頭。

“志哥,說吧,你難得上我這一趟,有啥事你就吱聲?!眳侨矢坏脑捓锛扔薪?,也有人情味。

我放下茶杯,看了一眼他慷慨而略含悲憫的眼睛,說:“仁富,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借錢的——跟你我也不兜圈子,我最近得了一件銅器,想找你出手?!?/p>

吳仁富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端杯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道:“志哥,這事你跟別人沒有聲張吧?”

我搖搖頭。

他頓了一下,問道:“東西呢?”

我推開茶杯,把腳邊的麻布袋拎到桌子上,解開繩,獸面紋瓿剛出來一個角,吳仁富立馬湊了過來,按住我的手,說:“有些話我講前頭,今天能找我我很高興,不管你是怎么曉得我干這個業(yè)務的都證明你心里還有我這個兄弟。我就不跟你矯情了。如果是真東西,按行規(guī)我至少要掙百分之三十,但是你的錢我不掙,我一定給你把事情辦好但是你口風要緊,任何時候都不能說是找我走的貨。好了,拿出來吧?!?/p>

等我把獸面紋瓿從麻布袋里拿出來時,他眼放金光,人仿佛都驚呆了,他細細觀察了瓿的里里外外,臉緊緊貼了上來,仿佛在用鼻子嗅聞一般又用指關節(jié)輕扣瓿身,側耳聽了聲響,然后說:“這里不方便,你隨我來?!?/p>

他帶我穿過了玄關,去到走廊一側的房里這是一間大約一百平的屋子,靠墻擺著一圈木頭案板,臺面上是玻璃柜,每個柜子里都擺著小件青銅器,屋子中間則是一個木頭結構玻璃門的柜子放著一個方鼎,大小跟我那件獸面紋瓿差不多陳仁富讓我自己看了一會小件,沒給我介紹年代也沒談價值,等我看完小件后,他引我去看了中間的那尊方鼎。

志哥,你的那個獸面紋瓿跟這個方鼎應該都是商周時期的文物??上厦鏇]有銘文——如果有銘文,價格起碼可以翻一倍,基本能賣到這個方鼎的價格。這是吳仁富跟我說的話。

我問他什么是銘文,他俯下身子,指給我看方鼎內壁上的兩個字樣,告訴我是“大禾”。吳仁富又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兩個字,它們對于歷史研究的意義,甚至超過文物本身,這個方鼎極可能是商周時期一個叫“大禾”的方國制造的,如果還能找到更多刻著“大禾”的銅器,說不定就能系統(tǒng)性地發(fā)現大禾方國的文明。我似懂非懂,眼前的吳仁富和當年和我一起在礦井采煤的吳仁富已經不是一個人,我覺得他像極了專家學者,他說的每句話我唯有點頭贊同。但從進門起,我其實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獸面紋瓿的價格,值不值錢,值多少錢,但我又不想表現得太猴急,怕他一眼看穿我的心事從而拿捏我,所以才按壓下奔瀉的情緒去問他什么是銘文。我根本不關心銘文。

等他講完,我故作不經意地問他這個方鼎值多少錢,他笑了笑,說兩百萬。我差點沒站穩(wěn),他剛剛說方鼎比獸面紋瓿貴重一倍,也就是說,獸面紋瓿值一百萬。為了驗證我的算術沒錯,我又向他求證了一遍:“也就是說,獸面紋瓿可以賣一百萬?”他又笑了笑,說是的。

離開茶樓的時候,吳仁富給了一個黑色手提包。他說,怕你不安心,先給你三十萬定金,等出手了再補齊尾款。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咱們兄弟間不講客氣,一百萬都給你,你的錢我不掙。然后他瀟灑地回去了。我其實想說的是,能不能先給一半,只怪臉皮薄,終沒能說出口。

提著沉甸甸的手提包,我回到了家。兩個兒子早就睡了,妻子還在等著我。拉開拉鏈,一沓沓嶄新的百元鈔票看得我們倆心潮澎湃,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啊,我們光確認到底是二十九沓還是三十沓就反復點了好幾遍。把玩了好一陣后,把錢重新收進了手提袋,我們相視一笑,半天沒有說話。書上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大概就是指的此刻的寧靜吧。

就在此時,幾聲急促的敲門聲嚇了我們一跳。妻子迅速把包塞進衣柜,然后示意我去開門。我悄聲走到門前,打開門,門外是滿種,嘴角掛著淡淡的冷笑,與老孟的笑如出一轍。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滿種是黑皮的爸爸,是我共事多年的工友,他既然在這個時候登門,那就是黑皮也走漏了風聲,不消問的。

我把他迎進門后,他劈直的第一句話是“說吧,給我分多少”。我笑笑,問他,你想要,多少?妻子起身要去泡茶,被他擺手制止了。

“老志,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么大的事你跟我吭都不吭一聲?!睗M種的話里帶著憤憤。

我也忿忿,憑什么一個接一個來訛老子,搭把手抬個東西而已,就這么理直氣壯來要錢嗎?我反問道:“滿種,憑良心講,要是黑皮撿的,你會主動說給我分錢嗎?”

滿種愣了一下,沒有接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硬白沙來,給自己點了一根,又給我遞了一根。我接過來,他給我打了個火,我把腦袋湊過去點了。兩口煙入肺,滿種的憤憤似乎消失了,他語氣變得柔和了一點:“老志,你說得也沒錯,換了誰可能也不會主動找人說。”他揀把椅子坐下,接著說:“但是既然說開了,分是肯定要分的,剛剛你們兩口子數錢,我可是瞧見了,三十萬,我要拿一半?!?/p>

我心中一緊,扭頭瞥見了沒拉嚴實的灰藍窗簾。

“滿種,不跟你說假話,昨晚老孟已經來過了,找我要四成,你今天一來就張口要一半,意思是我他媽自己只能拿一成是吧?”無名業(yè)火又沖了上來,我極力控制才沒發(fā)作。

滿種眼睛一瞪,說:“原來你跟老孟已經聊過了,就想瞞著老子對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怎么回他。

他猛抽一口煙,然后說:“我至少要拿四成,至于你怎么跟老孟分,我不管。”

坐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妻子突然爆發(fā)了,她怒斥道:“總要有個主次,有個先來后到吧?你怎么跟個強盜土匪一樣,這么霸道的話你去偷去搶啊!”

滿種聽完這句話后,哼哼一下,說:“我不是強盜土匪,不過老志是不是就不知道了?!?/p>

我說你是幾個意思,他說你偷過多少礦上的電纜心里沒數嗎,要我點穿嗎?我臉一熱,心里卻反而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人世間真的沒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所有的窗簾都有一角是掀起的,那里總有一雙眼睛。

早些年,礦上的安檢還不那么嚴格的時候,為了多掙一點錢,我打起了備用電纜的主意。每個作業(yè)層的巷道里,都有一個干燥通風的地方專門堆放備用電纜,茶碗口粗的電纜,用鋼絲鉗夾下半尺就有斤把重,往廢品站一送隨便就能賣四五十塊錢。起先我是綁在腰上帶出井,后來有一次碰到安檢人員搜身,差一點事情敗露,后來就綁在大腿內側往外帶,陸續(xù)帶過四五十段。等礦上配上金屬探測儀時,我就不敢再偷了,盜竊礦上的電纜是重罪,抓了就直接扭送派出所。而且,一旦被捉,可能之前很多無名債都要算你頭上來,搞不好牢底坐穿。

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連妻子都沒有說過。滿種以明晃晃的殺豬尖刀抵住我的咽喉,我根本動彈不得,稍有不慎就會血濺七步。轉念想他不過是要拿十二萬,并非不可接受,可以應允他,只是不能太爽利,否則容易引起他的猜忌。

妻子想講話,我沖她擺擺手,然后對滿種說道:“無憑無據的話就別說了,你不就是想要分錢嗎?我可以給,但要合理,我拿最少是不可能的,殺了我也不可能?!?/p>

滿種瞇著眼,又吸了一口煙,一陣沉默后,出乎意料地做出了讓渡,而且提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新方案。他說:“老孟反正不知道賣了多少錢,你說二十萬就行了,給他八萬,剩二十二萬,我拿十萬,你拿十二萬,這樣總公平了。”

就在這半根煙的時間里,溫熱的火光離嘴唇越來越近,我知道沒有退路了,但還是假裝掙扎了一番,我答應了他的提議,并要求他做出了封口的承諾。提著裝有十萬人民幣的黑色塑料袋出門前,他說,你不用擔心我說給老孟聽,因為分配方案是我提出來的,電纜的事你也不必擔心,因為不止你一個人偷過。

從老孟的修車店出來后,我騎車去了礦上。老孟接過錢袋子的時候手有點哆嗦,想想我就覺得很可笑,這王八蛋當天晚上在我的木棍前鎮(zhèn)定自若,卻在八萬塊人民幣面前驚慌起來。今天下礦的感覺很奇妙,在坐上猴車的一瞬間,我突然對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感到憎惡,強烈地想逃離,遷移液壓支柱的時候,我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自在。支柱撐著礦頂,動一根都可能造成坍塌,但從前我們似乎是麻木的,一根接一根地拆,完全不覺得有問題,今天我看他們掄錘子時,每一聲“鏗鏗”都砸在我的耳背,像幾顆漂浮在空氣中的尖牙撲上來撕咬,瘆得慌。

晚上,我跟妻子說,拿到剩下的錢后,我就不干了。妻子說,要不,我們去做點小買賣?我說我還沒想好,但總之不想下礦了。妻子說,買套房再買個門面,開個快餐店或小超市都可以。我面無波瀾地看著妻子,說然后就這樣過一輩子嗎妻子滿眼疑惑,說不然呢?我說我們花二十萬到縣城買個房子就可以了,剩下的錢可以先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妻子像打量陌生人一樣看著我,說你還有哪些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偷電纜沒有告訴我,給老孟的分成沒有告訴我,想享受生活也沒有告訴我,我好像從不認識你。我沒有接茬。妻子是我的好伴侶,但對她來說,我不是。我在閑書里看到的遠處的山海和人間的悲喜,都沒跟她說過,我覺得那也是我秘密的一部分。在礦井里躬身賣命時,那些秘密就是我頭頂的光。光是不會被黑暗裹住的,只要有縫隙它就會殺出一條血路。黃材鎮(zhèn)沒有海,有了錢,我要在海邊躺上三天三夜,要租一艘漁船,登上一座孤島。黃材鎮(zhèn)沒有燈紅酒綠,有了錢,我要去上海和深圳,至少要睡一個城里女人。我厭倦礦井,厭倦一輩子為了兩個兒子摸爬滾打的生活,盡管我從未說過。

大約過了一周。一個傍晚,吳仁富來找了我這一周內,我請過兩回假去縣城,一趟是看房子一趟是去旅行社。房子的出售廣告貼在汽車站出站口右邊的墻上,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二手房,賣十五萬。我聯系賣家去看了,南北通透,還不錯,三室兩廳,我和妻子一間,兩個兒子各一間,挺寬敞我沒有找賣家砍價,我覺得這個價錢值,畢竟我聽說長沙已經漲到兩千多一平了,還是毛坯。我跟賣家說,下個禮拜我就來付款,全款。賣家看我的眼神是詫異的,我很享受這種眼神。去旅行社的體驗就不太好。坐在前臺的小姑娘不是很樂意搭理我,講幾句話就接一通電話,語速不緊不慢,我問她哪里有那種小海島,她說也說不清,只一個勁地給我推張家界的線路。我懶得聽她廢話,自己在前臺旁邊的架子上翻了翻宣傳單。有一張傳單上印著珠海的旅游行程,其中有一個目的地是外伶仃島,介紹它的照片有四張。海天一色,藍得讓人心醉,島不大,像極了漂在海面的一片楓葉。凝視照片時,我仿佛赤腳站在沙灘上,不遠處的碼頭系著我的船,海浪一波波沖過來,把天邊的濤聲送到我的耳朵里。我突然想到了父親的葬禮,他躺在堂屋的竹床上,身上搭著白布,皮膚蠟黃,嘴唇皺縮,眼睛似閉未閉,身體越來越冰涼。我握住他的手,頭貼著他瘦弱的胸膛,感受不到一點回應。父親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黃材鎮(zhèn),從出生到死亡。他幾乎沒有跟我提過一句生活經驗之外的東西,從來沒有跟我談論過希望,好像那東西從來不屬于他。小姑娘接完一個電話后,看到我對著傳單發(fā)呆,就說這條線路有點貴,不如去張家界實惠。我把傳單塞進口袋里,頭也不回出了門。

吳仁富見到我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志哥,我看走眼了,這玩意兒是民國時期的仿品,不值幾個錢。我說了一句不應該啊。然后就沒再聽見吳仁富的話了,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動,影子在晃蕩。等我回過神來,是聽到“定金”二字的時候。吳仁富要我盡快把定金退給他,銅器在茶樓,隨時可以去拿,然后駕著黑色皇冠匆忙離去。妻子輕嘆一聲,陪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就去廚房忙碌了。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晚飯也沒有上桌。夜幕沉沉時,我一腳油門離了家。

老孟說,這種買賣,沒聽過退貨的,就算看走眼,也得認倒霉,不可能讓我退錢。滿種說,你賣給誰的,讓他來找我,這事跟你無關。這是老孟和滿種分別丟給我的第一句話。后面老孟跟我傾訴,他老婆帶走了家里的全部積蓄,這幾年他不得已借了好幾萬外債,拿了那八萬后他就還了好幾筆,現在所剩無幾。滿種則說他好不容易得了一個逃離礦井的機會,不可能放棄,他馬上就要下海拼一把,誰也別想阻止他。

我一開始很憤怒,他們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拒還這筆錢,那我呢,誰他媽同情我?吳仁富會仁慈地說算了?很奇怪,我無形間轉換了立場,當想到仁慈這個詞時,很明顯我已經假定了他不會仁慈。接著,我開始嫉恨吳仁富,憑什么他輕輕松松可以得到那么多,而很多人連擁有希望都像一種罪過。輾轉反側一宿,我心中有了計較。第二天一早,我?guī)е迦f塊錢去了溈水茶樓,把分了十八萬給老孟和滿種的來龍去脈說了,又說買房交了七萬定金,手里只剩五萬。吳仁富聽完后,出乎意料地沒有暴跳如雷,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準備了半宿的話,如何跟他破罐子破摔,如何威脅他只要找我追債就等著吃牢飯,所有的都骨碌碌滾進了肚子里。許久后,他只是嘆了一口氣,緩緩說,志哥,你如果不是想著快點打發(fā)他們,就不會急著把錢給出去,我也不必蒙受這么大的損失?,F在他們的錢肯定不好追回,我干的是偏行,把事情挑破對我沒好處,但我要你扛他們的十八萬也于心不忍。這樣吧,就當我還你一個救命之恩,五萬塊留下,銅器你搬走,我們以后互不相欠。

他讓我覺得有些羞愧。我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說得對,如果不是我貪心,那十八萬不會這么早就打發(fā)出去,而且我還打算賴他七萬塊,真是無恥至極。我翕動嘴唇,準備再說些什么,吳仁富擺了擺手,說什么都不用說了,二三十萬也不算大數目,這行有賺有賠是正常的。吳仁富叫我搭把手,把獸面紋瓿搬下去,我說算了,拿回去看著也心煩,如果能賣掉你就賣了吧,能抵一點損失是一點。出門的時候,我心虛到不能回頭看吳仁富。世間所有鄙陋的或高尚的靈魂從來都不會招搖,貧賤者未必值得悲憫,為富者未必一定不仁。

我把七萬塊存進了農村信用社,存折交給了妻子。然后,我重新回到了礦上,不再去想那片虛無縹緲的海和那個如楓葉的島。

兩年后,蘇波很爭氣地考進了縣二中。我和妻子一起去了縣城,買下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十二萬。房子不大,但是夠住,重點是一家人都很知足。妻子提議開一家快餐店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同意了。去礦上辦離職手續(xù)當天,我心里格外輕松,像一個囚徒即將奔赴新生活。都說一個人做某件事只要足夠久,就會產生難以割舍的感情,但我覺得這句話并不可靠。我離開礦井的時候,心里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舍。而且我確信我已經與它為伴足夠久了。

快餐店名字叫“好運來”,門面租金不貴,五百塊一個月。妻子炒菜,我打雜,生意還過得去,每個月能盈余幾千塊錢。說很輕松呢,倒也不是,畢竟要起早貪黑,但比起下到礦井里的辛苦,這些就不算個啥了。

日子就這么平實地過著,秋去冬來,十數年也就這么過去了。到二〇一六年,門面我們已經盤了下來,不用付租,掌勺的師傅也請了一個,我和妻子只需打打下手,更輕松。蘇波本科畢業(yè)后去了蘇州工作,娶了個本地媳婦,小兩口生了個寶貝女兒。蘇濤正在長沙讀研,回來得勤一點,他的志向是繼續(xù)讀博,未來進大學當教授。妻子說,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樣的好日子過。我說,是啊,本來以為要在礦井里干到死呢。

妻子滿五十歲生日那天,我瞞著她報了一個旅行團。這是她的第一次旅行,也是我的。我們乘坐高鐵,三個多小時抵達珠海。在市里玩了一天后,次日上午我們在香洲碼頭登上去外伶仃島的輪渡。大海浩瀚無際,藍色的波濤低吼著奔向遠方,水面下似乎藏匿著無窮無盡的秘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和妻子誰也沒說話,一直扭頭看著窗外出神,甚至連照片也沒有拍。登上島后,我們去酒店放了行李,便離了隊伍,去了海邊。赤腳走在濕軟的沙灘上,腳印跟在身后,深深淺淺。呼吸著咸腥的海風,看著遼遠的海面,恍若隔世。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面,妻子問我怎么了,我說是風吹的。

坐上回去的高鐵時,我的內心不再有波瀾用了半輩子,我終于登上了那個島,而睡一個城里女人,也不再是我這個年齡該有的欲望了。

老孟來縣城買保險,順道來我店子吃飯。他的生活似乎沒有發(fā)生太大改變,只是禁摩之后不再修車,改開了一家小賣部。老孟前些年其實并不來我這吃飯,近幾年才突然到訪,第一次硬是一個人點了兩百多塊錢菜,還不讓打折。后來就來得勤了,一個月至少有一兩次,有時是來進貨,有時是來買保險。給老孟安排好飯菜后,我陪他喝了兩杯邵陽大曲。老孟跟我說,滿種回來了。我愣了一下,問什么時候回的,老孟說前兩天,人得了肺癌,晚期,想死在家里,中山的廠子交給了黑皮。我嘆了口氣。滿種發(fā)達的時候,幾乎誰都找不見他,只知道他在中山辦燈具廠,做得很大,極少回黃柴鎮(zhèn)。我有些猶豫,十來年沒打交道了,不知道該不該去看看他。老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說別去看了,他現在誰都不想見。

走之前,老孟給我留了一份報紙,說還有個事,我不知道怎么講,你還是自己看吧。望著他略顯蒼老的背影遠去,我疑惑地展開了手里的報紙在眾多新聞中,一條醒目的標題撞上眼球:深圳海關破獲特大文物走私出境案,共查獲走私文物11件。細密的文字中,吳仁富的名字反復出現多次配圖有幾張,那個熟悉的獸面紋瓿赫然在列,圖下注有“國寶級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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