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毅
馬克思主義思想介紹至中國后,并非即刻為先進知識分子所接受,而是經過其自身的實踐和思考后,才漸漸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對于解決中國社會實際問題的重要作用。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大都有著非凡的社會活動經驗。為探索國家出路,他們經歷了各種社會思潮的洗禮。通過開展創(chuàng)辦雜志、組織青年團體,發(fā)展互助社、工學團等實踐活動,他們投入到反軍閥、反帝國主義以及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中,最終走上了在中國探索和實踐馬克思主義的道路,成長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目前學術界關于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接受并實踐馬克思主義思想研究較多,但大多集中于探討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創(chuàng)辦刊物、進步社團等實踐活動的研究上。創(chuàng)辦書店也是其中重要的社會實踐,但關于書店在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思想轉變歷程中所起作用的探討,當前學界鮮有涉及。本文以武昌利群書社為例,探討書店的社會實踐活動在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思想發(fā)展中的作用。
利群書社是由“中國革命青年的楷?!睈链⒂?920年創(chuàng)辦的。早在1917年,惲代英就有了建立團體組織的想法。1917年1月14日,他和中華大學同班好友冼震討論創(chuàng)辦“Our Club”組織,這一組織的宗旨是:“一、別致(不俗),哲學的。二、簡約(不奢),經濟的。三,合理(不乖),科學的”。[1]然而,該團體雖曾組織幾次活動,但成效不大。1917年8月,惲代英被邀請參加基督教青年會在江西廬山組織的夏令會。在廬山期間,除了游覽名勝、增加閱識之外,惲代英以“結識異方友人”“考察基督教之真意義”[2]為宗旨,積極和青年會人士交往。而傳教士有規(guī)律的生活方式以及每日自省的習慣給惲代英留下深刻的印象,這讓他“身心均受夏令會之益”[3],遂發(fā)出“吾等每有立志,故不知三省,則久之而此志若存若亡矣”,并決定“仿曾子三省吾身之法”[4]的感慨。是年9月,惲代英回到學校之后,和余家菊、冼震等人商議,要在中華大學效仿青年會,建一學生組織“好學生社”。然而,由于相關人員意見并不統(tǒng)一,該會沒能如愿創(chuàng)辦。但惲代英并未灰心,同年10月,他和黃負生、梁少文、冼震等好友議定創(chuàng)辦“互助社”。該社以“群策群力、自助助人”為宗旨,在自助方面,要求社員“不談人過失,不失信,不惡待人,不作無益事,不浪費,不輕狂,不染惡嗜好,不驕矜”。[5]互助社社員以自身為根本,影響和帶動周邊好友和同學,先后又組織起“輔仁社”“日新社”“新聲社”“健學會”“仁社”等多個團體和組織。其中,林育南、黃負生、余家菊、劉仁靜等都是其會員。而這些會員,大多成為參與和組織利群書社的骨干力量。
1918年,惲代英在中華大學哲學系畢業(yè)之后,應校長陳時的邀請擔任中華大學附中教務主任。由于此前惲代英經常在《新潮》《新青年》等進步書刊上發(fā)表文章,并和雜志主編陳獨秀等人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他利用這一便利條件,在中華大學創(chuàng)辦的啟智圖書室的基礎之上創(chuàng)辦了書報代售部,以讓更多的學生知道世界最新政潮及思想,這一舉措受到青年學生的廣泛歡迎。此時的惲代英積極關注國內思想動態(tài),對新村主義以及工讀互助主義均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興趣。他在日記中激動地寫道:“這是創(chuàng)辦一個獨立的事業(yè),投身生利場合的第一步,實行一部分的共產主義,試辦近乎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團體。”[6]
1919年末,王光祈發(fā)起成立工讀互助組織,得到了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等眾位新文化運動干將的大力支持。北京率先建立工讀互助團,其后天津、上海等地也群起響應。而在北京工讀互助團發(fā)起前夕,王光祈即寫信給余家菊以及惲代英,“盼望武昌有個同樣的事業(yè)”。[7]工讀互助團的做法和惲代英設想的互助社都是試圖通過對個人的改造來達到整體社會改良的目的。因而當惲代英接到信之后,就開始積極籌備創(chuàng)辦工讀互助團組織。他決定在武昌做兩件事情:“一、于城市中組織一部分財產公有的新生活;二、創(chuàng)辦運售各種新書報以及西書、國貨的商店?!保?]
1920年1月,惲代英辭去中華大學附屬中學的教職,專注從事這份新事業(yè)。惲代英從伯父處獲得捐助20元,加之啟智圖書室獲利的35串錢,組成了利群書社的早期啟動資金。在租得武昌橫街頭18號(今民主路)作為利群書社的社址之后,惲代英和互助社同仁一塊清理、裝修房子。他們的行為也得到了眾多有識之士的關注和幫助,如中華大學校長陳時就專門送去桌椅以及營業(yè)書架。1920年2月1日,利群書社正式開始營業(yè),主要成員有惲代英、廖煥興、林育南等。
利群書社的創(chuàng)辦是惲代英對工讀互助主義理念的一次嘗試,希冀能夠憑借局部的改變從而推動整個中國的轉變??墒牵ぷx互助主義本身所具有的理想性、“烏托邦”色彩使得這一切不過是惲代英的一個“未來的夢”而已。1921年6月,湖北軍閥王占元發(fā)動兵變,幾顆炮彈便將惲代英辛苦創(chuàng)建的利群書社夷為平地。工讀互助的夢因而就此破碎。在武昌利群書社毀于兵難之后,以惲代英為首的社員于1921年7月16日到22日間,在浚心小學召開代表大會,決定將組織改組為共存社。是年,得知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后,惲代英即號召共存社社員加入中國共產黨,帶領團隊完成了從烏托邦色彩的工讀互助團體向先進的馬克思主義政黨轉變的過渡。
利群書社的社會實踐活動多樣,經同仁商定,書店參與經營多種營業(yè)項目,如食堂、洗衣、印刷、販賣書報等,并制定了周密的經營計劃,以營業(yè)收入維持新生活。同仁們聚集在一起,共同生活、學習、工作,并且遵守一定的規(guī)章制度,主要包括“凡在社內居住者,必須遵守公共安寧及幸福,必須遵守規(guī)定時間作課及服務。每天講課的時間為上午8—12時,下午1—5時,晚上7—9時,在此期間,無論何人不得喧擾”。另外,每個成員都要奉獻,輪流燒火做飯以及到市面服務。他們白天經營書店,出售報刊,為讀者服務,晚上集中在樓上半小時開店務會,半小時開修養(yǎng)會。[9]總之,利群書社的社會實踐活動多樣,他們主要開展以下三種社會實踐活動:
從成立之日起,利群書社便致力于新文化、新思想的介紹以及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其經銷的馬克思主義書籍包括《共產黨宣言》《共產主義ABC》《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馬格斯(克思)資本論入門》《社會主義史》《共產黨》等。利群書社創(chuàng)辦后成為武漢地區(qū)進步青年交流和閱讀新思想的橋梁,如肖楚女和施洋因為有了在利群書社的學習,才逐步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黨員。而湖北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董必武以及陳潭秋等人也都是利群書社的???,如劉仁靜等人即言“利群書社開始和董必武、陳潭秋沒關系,通過送報接觸了”[10]。這些都擴大了馬克思主義在武漢地區(qū)的傳播及影響范圍。
利群書社成立后,先后創(chuàng)辦了《互助》《我們的》等雜志,利群書社同仁將自己的思想、行蹤等在這些雜志上發(fā)表,除加強同仁間的了解外,也客觀上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等新思想的傳播。如互助社成員劉仁靜到北京大學求學后經與李大釗等人接觸后,逐步改變了信仰“無政府主義”的立場,轉而開始信仰馬克思主義,在北京就此問題亦曾與惲代英辯論一個月,甚至提出要在暑期和惲代英等利群書社同仁開展“社會主義的辯論大會”。[11]林育南到北京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后,也逐漸改變了對互助社、無政府主義等思潮的看法,并表達出“共同生活不能實現(xiàn),亦覺實現(xiàn)無必要”[12]的觀點,放棄了長期堅持的無政府主義的信仰。在一封給惲代英的信中,林育南對其文章《未來的夢》中的不妥之處也提出了批評:“‘一方用實力壓制資本家,一方用互助生存的道理啟示一般階級’,這種理想是很好的,但照我們所取方法去做,是不可能的?!保?2]
利群書社通過與《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等刊物的業(yè)務往來,和北京、上海、湖南等地方的進步團體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惲代英等人本身就是《新青年》等進步雜志的作者,后來開始代銷雜志,與北京大學這一新文化運動中心的聯(lián)系即逐漸密切起來。而利群書社與毛澤東在湖南長沙創(chuàng)辦的“文化書社”的聯(lián)系也極為頻繁,除了業(yè)務合作之外,利群書社更是文化書社向外埠訂購書刊時的信用介紹單位。此外,利群書社主要成員余家菊、陳啟天等亦受邀至湖南省立第一師范擔任教師。另外,利群書社還通過編輯《互助》《我們的》等雜志宣傳自己的主張,擴大與中國其他地方的進步社團的交流活動。
顯然,利群書社不僅對新思想、新文化在武漢地區(qū)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而且也對武漢地區(qū)的文化事業(yè)特別是與外界的文化交流活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早在1919年五四運動前后,當惲代英得知美國杜威博士到中國訪學的消息之后,就寫信給胡適,希望胡適赴滬迎接杜威北歸時,過武昌到中學來“作一天盤桓”[13]。當1920年11月上旬,杜威、蔡元培一行來到武漢講學的時候,利群書社在《漢口新聞報》發(fā)表文章《勸大家歡迎杜威》,提出“當代實驗主義的巨子德謨克拉西的明星,湖北人不愿親聆他的言論,不愿承受這種精神么?”[14]的主張,希望武漢地區(qū)的青年、湖北人民熱情歡迎杜威的到來。據(jù)一些親歷者的回憶,杜威曾應利群書社的邀請,作過一次講話,并與社員交談,由惲代英擔任翻譯。[15]另外,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健將來武漢講學時,大都和利群書社有所接觸,這也說明了利群書社承擔了作為中國進步青年思想交流的聯(lián)絡點的重要使命。
從1917年創(chuàng)辦工讀主義的互助社到1921年成立共產主義性質的共存社,在短短的幾年多時間里,惲代英完成了從無政府主義、空想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者的轉變,而這一段時間內,利群書社開展的了豐富的文化宣傳活動和社會實踐活動,在惲代英思想的發(fā)展與轉變過程中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大略來看,在思想轉變方面所起的作用主要有兩點:
第一,在利群書社經營過程中,逐漸認識到無政府主義和互助理論的不足。利群書社作為踐行工讀主義的組織,希望通過小組織的改良來帶動整個社會的改良,因此他們采取共同生活的方式,共同學習、共同勞動。但是在共同生活的過程中,也漸漸暴露出種種弊端。首先便是經濟上的,“經濟狀況始終不景氣,平均每日七八串錢,出入勉強敷衍”。[16]經濟的不景氣,使得共同生活難以維持下去,利群書社同仁只得另尋出路,或升學或到其他地方任教。其次,利群書社要擴大影響,要走出去,必然不能實現(xiàn)“共同生活”:“再個人因有特別職業(yè)的關系,或往外宣傳主義及聯(lián)絡同志,決不能把我們的人都聚扎一鄉(xiāng)村或一城市。所以從前所議的共同生活是不能實現(xiàn)的事。”[12]最后,國內有關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研究越來越多,利群書社同仁已經逐漸意識到無政府主義的不足,如蔡和森曾給毛澤東寫信說道:“我以為現(xiàn)世界不能行無政府主義,因為現(xiàn)世界雖然有兩個對抗的階級存在,打到有產階級的迪克推多,非以無產階級的迪克推多壓不住反動?!保?7]且李大釗等人開始動員發(fā)動工人階層的力量推動馬克思主義的實踐,這與無政府主義的改良論、個人中心是相抵牾的,因而產生了一系列論戰(zhàn)。惲代英帶有明顯無政府主義色彩的《未來的夢》一文,不僅受到劉仁靜、林育南等同仁的批評,也遭到陳獨秀的批評:“在全社會底一種經濟組織生產制度未推翻以前,一個人或一個團體決沒有單獨改造的余地,……惲君的未來之夢等類,是否真是癡人說夢?”[18]這些也都對惲代英產生觸動。
第二,在利群書社的經營過程中,加深了同仁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的認識。如前所述,利群書社是武漢地區(qū)銷售馬克思主義書籍和期刊的重要陣地,也是團結和接收馬克思主義思想進步青年的場所和重要聯(lián)絡點。在利群書社的經營過程中,馬克思主義思想在利群書社同仁內部得以傳播。加之劉仁靜、林育南等在北京積極接觸和參與馬克思主義學會,關于馬克思主義的討論也在利群書社成員內部開展。此外,惲代英還翻譯了《階級斗爭》一書,作為《新青年》雜志社組織的“新青年叢書”中的一種正式出版??即幕碾A級斗爭觀點對惲代英與利群書社其他成員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加深了其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的認識。
在實踐方面,為呼應《星期評論》雜志,利群書社成員創(chuàng)辦《武漢星期評論》雜志,將其所學習和掌握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辯證唯物主義作為武器分析解剖社會問題,并大力宣揚階級斗爭的觀點等;通過開辦利群毛巾廠,以真實的經濟活動來加深對社會疾苦的了解,加深對社會階層對立的認識,深入到工人階層,與工人階級建立廣泛的聯(lián)系。
在利群書社的組織運營過程中,惲代英以“一息尚存,永矢勿諼”的精神自勵,作文宣傳進步思想,組織社團團結進步青年,在武漢乃至全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利群書社成立之初只是惲代英試驗工讀主義的場所,然而它卻發(fā)展成為“新文化運動中湖北地區(qū)最大最有影響的一個社團,而且逐步發(fā)展成為長江中下游一帶傳播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陣地,是武漢地區(qū)共產黨早期組織的前身”[19],這與利群書社的一系列社會實踐活動是分不開的。
總而言之,對利群書社、文化書社等進步青年創(chuàng)辦的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機構的研究,有助于厘清馬克思主義思想在中國進步人士中的接受歷程,讓更多有識之士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是真正的科學,是解決中國社會根本問題的良方。